鐘 文 戴 茹 任燕怡 張薇薇 高 泓 富曉旭
中國傳統養生文化博大精深、方式多樣,傳統音樂調養身心是其中之一。傳統音樂養生或治療理論奠基于《黃帝內經》,其后雖有個別案例傳世,但缺乏系統的理論體系和臨證實踐。西方音樂療愈理論雛形晚成于中國,1807年,奧地利醫生利希滕塔爾所著的《音樂醫學》中詳盡地介紹了音樂用于醫療的相關內容,其后隨著20世紀自然科學的發展,音樂治療這門新興學科更是取得了長足發展。大量的實驗已經證實,音樂刺激能夠引發廣泛的生理反應,包括心率、血壓、腦電波、肌肉收縮、神經內分泌等生理變化。西方社會已經把音樂療法用于多種臨床干預,如抑郁、特殊青少年、老年中風后康復或老年癡呆、心身疾病及神經癥等。以西方音樂為基礎的音樂治療已經發展出較完備的理論體系,掌控了音樂治療領域的絕對話語權。東方音樂雖蔚為大觀,但較少從治療學角度進行發掘和研究,或是研究方法局限,甚至理論與實踐脫節,未能建立與西方音樂療愈對等的理論體系,失去治療領域的陣地實屬遺憾。
然而,西方音樂以其古典音樂為根基,是西方社會文化之映射;而中國傳統音樂融合了東方哲學思想和人文精神,蘊含了東方文化基因,更能引起華夏子孫的共鳴。因此,中國音樂療法應該建立在中國傳統音樂的基礎上,而非直接借鑒西方音樂;中國音樂療法的研究方法也應該自成體系,而非直接套用西方理論。古琴是中國最早的彈撥樂器,其音聲沉靜悠遠、古雅動人,追求清微淡遠、大音希聲的意境,符合道家基本養生觀念以及老莊哲學的虛靜理念,值得深入發掘及系統整理,因而本研究以古琴音樂為載體探討養生療法。
然而,中國音樂療法研究存在諸多困境,究其原因如下:首先,交叉學科研究學者欠缺:目前音樂療法研究者主要分為兩種,一種是醫學工作者,他們缺乏較系統的音樂理論知識及廣泛的音樂積累,因此研究結論往往流于表面;另一種是音樂研究者,雖然樂理知識豐富,但缺少臨床經驗和第一手的研究資料;而同時具備音樂學和醫學知識儲備的跨學科研究者極其欠缺。其次,研究的理論和方式局限而機械:例如,簡單的以“一病對一曲”,甚至“一病對一音”開出音樂處方,如肝氣不舒則用角音疏肝理氣;或是狹隘地把調式作為劃分樂曲五音屬性的唯一標準。以此理論指導開具的處方療效不穩定,缺乏廣泛認同。
中國古代哲學認為木、火、土、金、水五種元素組成五行系統,宇宙萬物都可歸納入五行。因而音律也被納入這一體系,如《黃帝內經》中記載“天有五音,人有五臟;天有六律,人有六腑”。五音即宮、商、角、徵、羽,相當于現在首調唱名的“do、re、mi、sol、la”,稱五聲音階,分別與土、金、木、火、水對應。“五聲”一詞最早出現于《周禮·春官》:“皆文之以五聲,宮商角徵羽。”而“五音”最早見于《孟子·離婁上》:“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在《靈樞·邪客》中把宮、商、角、徵、羽與五臟相配:“脾應宮,其聲漫而緩;肺應商,其聲促以清;肝應角,其聲呼以長;心應徵,其聲雄以明;腎應羽,其聲沉以細,此為五臟正音。”“聞宮音,使人溫舒而廣大;聞商音,使人方正而好義;聞角音,使人惻隱而愛人;聞徵音,使人樂善而好施;聞羽音,使人整齊而好禮。”表明特定的音聲與人可能產生共鳴而影響人的身心、行為等。元代名醫朱震亨指出“樂者,亦為藥也”,明確指出了音樂的治療學作用。
根據樂曲的五行屬性,主要衍生出以下音樂治療流派:首先,基于五行生克制化理論:五行元素按照“木、火、土、金、水”的順序而成“相生”的關系,又以“木、土、水、火、金”的順序而成“相克”的關系。如患者大怒,怒在五行屬于肝(木),肝疏泄太過,則選擇“金”克伐“木”,即佐金平木,處方予“金”屬性的悲傷曲調平抑肝陽,正如醫家張子和所言“以悲治怒,以愴惻苦楚之音感之”;或者患者抑郁,肝氣不舒,而“木曰曲直”以調達為暢,則選“木”屬性的曲目以調暢情志。其次,基于子午流注理論:從子時到亥時經氣依次流注各個經絡,在對應的時間點選取相應的五行屬性的樂曲,即可增強該經經氣。例如,辰時胃經當令,氣血正旺,恰逢其“受納腐熟水谷”之時,宜用宮音以增強脾胃經氣。其他還有根據患者體質類型辨證選樂、撫琴指法、補瀉手法等理論。
由此可見,傳統音樂療法發祥于五行理論,但也始終停留在“五行音樂”而難有發展。既往樂曲的五行屬性大多依據調式進行分類。何謂調式?在五聲音階中,分別以不同的各音作為主音時,可構成不同的調式;調式名稱是以階名命名的。例如,以第一級音“宮”作為主音時,就稱為宮調式,以第二級音“商”作為主音時,就稱為商調式,以第三級音“角”作為主音時,就稱為角調式,余類推。但現代樂學理論認為,調式并非影響音樂風格的關鍵因素,速度、力度、節奏、音色、編配比之于調式更能決定音樂的性質。單從調式而論不能明確一首樂曲的感情色彩,而音樂的整體情緒才是感召人心、發揮作用的關鍵。因此,以調式做五行分類并處方用樂是有局限性的,難以發揮傳統音樂的療愈作用[1]。
古琴,亦稱瑤琴、玉琴、七弦琴,為中國最古老的彈撥樂器之一。有文字可考的歷史有四千余年,于2003年被認定為人類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在古琴藝術發展過程中,其融合了中國傳統哲學的思考、生命追求以及文化內涵,繼承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基因,為文人墨客所喜,因而被列為琴棋書畫四藝之首。古琴雖然從創制之初的五根弦發展為七根弦,但仍是以五聲音階為基礎并與宮、商、角、徵、羽對應,因此后世也有運用古琴樂曲的五行屬性于臨床實踐。
古琴樂曲重韻而不重音的特點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在道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觀念影響下,中國先賢素來追求順應自然、天人合一的境界,諸多古琴樂曲描摹了山水自然、天地意境,如“高山”、“秋水”、“歸去來兮”,無不是跳脫世俗的紛擾而追尋生命本真的趣味,因而古琴樂曲成為接引人步入化境的不二法門,自古文人借古琴觀照生命、聯通古今、合于天地。
以古琴養生的代表人物是魏晉時期“竹林七賢”之一嵇康,其著有《養生論》《琴斌》《聲無哀樂論》等多篇傳世經典之作,奠定了古琴養生理論的基礎。
《琴斌》序言曰:“余少好音聲,長而玩之,以為物有盛衰而此無變,滋味有厭而此無倦,可以導養神氣,宣和情志。處窮獨而不悶者,莫近于音聲也。”“導養神氣,宣和情志”是指音樂可以從生理上引導血氣、疏導情緒。《養生論》又有“蒸以靈芝,潤以醴泉,晞以朝陽,綏以五弦”的自然養生方式,以期達到“無為自得,體妙心玄”的境界(“五弦”,即古琴的代稱,也作五弦琴)。《聲無哀樂論》提出“音聲有自然之和,而無系于人情”,嵇康認為古琴音樂頤養身心,與其調整人喜怒哀樂的情緒無關,正是要借用古琴曲的無我意境拋開人的種種情緒起伏,而回歸與天地齊同、抱樸歸真之根本。正如其友人王戎曾說:“與嵇康居二十年,未見其喜慍之色。”嵇康正是藉諸撫琴操縵時與大自然同氣交流,追求與宇宙同構的人生理想,正所謂《答難養生論》中“任自然以托身,并天地而不朽”,由此來成就“綏五弦”以養生之道。
西方音樂治療主要是借助音樂的感情色彩調整人的情緒,而古琴音樂養生法需要極高的人文修養以及認同對生命本真的追求,二者不在同一個層次。早期中國研究音樂療法,直接套用西方的研究方法和借鑒其音樂元素,以調整人的情緒和精神為主要目的,有舍本逐末之嫌,傳統音樂養生有更高層次的追求。古琴音樂與西方音樂風格迥異,山東諸城古琴家王露認為“西方之樂,器則機械,聲多繁促,曼靡則誨淫,激昂又近殺。既乖中和,欲籍以修身理性,寧可得也,棄之不復道”,實則有違傳統養生原則。可見,東西方音樂治療所用音樂元素和追求目標都有巨大的差異,切不可生搬硬套。此外,還要明確音樂養生和治療的區別。治療是指干預已經存在疾患,西方音樂療法以治療為主,糾正人體身心存在的不平衡狀態;而養生與治療側重點不同,傾向于引導機體順應自然的趨勢,體現了中國傳統醫學“治未病”的思想,古琴音樂獨具優勢。
筆者就古琴音樂養生提出以下幾點建議:第一,發展傳統音樂養生理論,不局限于既往西方研究框架,充分理解傳統音樂元素,明確音樂的養生目標;第二,認識到用樂曲五行屬性作為治療原則的局限性,研究五行屬性分類的新方法甚至弱化五行分類;第三,養生的根本原則道法自然、天人合一,因此多選用描摹天地自然、淡化情緒的琴曲,而不用情緒激烈敘事性樂曲;第四,學習西方音樂治療過程中即興演奏的先進方法,重視發展古琴即興演奏,在即興創作中體察、疏導、調暢患者的情志。中醫講求“因時制宜”,以下就古琴養生與“四氣調神”理論結合為范例,探討古琴樂曲不以“五行”為指導,而是順應四時變化的養生方法。
中醫學的天人相應觀是指導養生的根本原則。自然界隨著時間流逝而有規律地變化,人在其中受到莫大的影響,若順其變化之勢則氣通人和,而逆之則百害由生。因此,從小的時間尺度來說,一日以子時為始、亥時而止,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從大的時間尺度來說,萬物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人順應四時變化而調養將息。《黃帝內經·四氣調神大論》是關于四季養生的專篇,提綱挈領地指出四時養生基本原則。氣者,乃造化之力推動天地萬物規律運行;神者,整個人體生命活動的外在表現。四氣調神,即春夏秋冬四時采用不同的方式調養人的整體生命活動。
廣義養生指頤養“生命”,然而《黃帝內經·四氣調神大論》提出季節不同而養生應該各有側重。其中記載:“春氣之應,養生之道也……夏氣之應,養長之道也……秋氣之應,養收之道也……冬氣之應,養藏之道也……”“生、長、收、藏”是概括生命從萌生到盛極、再從盛極到衰微的自然歷程,循環往復、概莫能外。春養“生”、夏養“長”、秋養“收”、冬養“藏”是與四季相應的不同的調養原則,春夏順應生命的升發之性,而秋冬則順應其斂藏之勢。《素同·四氣調神大論》云:“夫四時陰陽者,萬物之根本也。所以圣人春夏養陽,秋冬養陰,以從其根,故與萬物沉浮于生長之門。”
四季也可以劃分五行屬性,春屬木,夏屬火,長夏屬土,秋屬金,冬屬水。《素問·太陰陽明論》:“脾者土也,治中央,常以四時長四藏,各十八日寄治。”長夏即每季的最后十八天,居于四時。
根據《黃帝內經·四氣調神大論》,筆者提出以古琴音樂四時養生之法,在選用曲目的時候并不以調式或是單音為選曲依據,而以樂曲對于時空描摹和氣機趨勢為主要依據。春日,應“木”氣,大地回春、萬物復蘇、生機盎然,養生以順應升發、調達之性為主,古琴音樂與之相應,可以選擇《春曉吟》《春風》,前者蘊含生機、有蓄勢待發之意;后者已然生機蓬勃,展現出春天萬物靈動雀躍的畫面;夏日,應“火”氣,萬物蕃秀、生命熾烈,然而亢則為害、過猶不及,在順應萬物“長”的同時,也要注意“陰中求陽”,選用清幽意境的樂曲,如《高山》《流水》《碧澗流泉》,讓人身臨其境,仿若置身溪流、深樹、蒼山之間;長夏,應“土”氣,寄于四時,猶如坤土厚德載物,可選用中正平和的樂曲,如《文王操》等,如有君子之德、養浩然正氣;秋日,應“金”氣,天高云淡、肅殺蕭條,當順應天時以養“收”之道,可選《秋水》《平沙落雁》《洞庭秋思》等,天地間皆靜氣籠罩,風靜沙平,使神思內斂;冬日,應“水”氣,水冰地坼、萬物斂藏,養“藏”為主,可選《沉思的旋律》《短清》《如來藏》等,象征塵埃落定、萬物潛藏。所選曲目均不以曲調作為五行屬性劃分,而以樂曲本身內涵或意境引領人氣機升降、順應天地變化。
古琴大師丁承運[2]也有將古琴樂曲與月令相應的嘗試,如一月《春曉吟》、二月《杏花天》、三月《流觴》、四月《風雷引》、五月《南風暢》、六月《極樂吟》、七月《梧葉舞秋風》、八月《洞庭秋思》、九月《雁落平沙》、十月《白雪》、十一月《神人暢》、十二月《梅花三弄》[2],究其原理,實為用音樂引導人順應時間周期變化。現代人生活節奏快,晝夜顛倒、反季節飲食、跨時區旅行等都不少見,因而引起人的生物鐘不能與天地自然的時間周期相適應,而生出多種心身疾患。古琴音樂可調適人體生物鐘,以恢復到天人相應的狀態,達到養生保健的目的。
在認識到古琴音樂養生可行性的同時,也要認識到其局限性。古琴為文人墨客所推崇,有“陽春白雪”的藝術高度,適用于對中國文化底蘊基本認同的知識分子。普通老百姓可能因為難以理解曲意而效果欠佳,因此有必要強調文化傳承,讓更多人了解中國文化之瑰寶。
綏五弦以養生的理論與方法在魏晉時期極具創意,至明末清初徐上瀛《溪山琴況》乃集其大成,使古琴成為“世界唯一具體用功能養生學的聽覺藝術”[3]。然而,師古而不泥古,唯有深入思考打破桎梏才能進一步發展古琴養生理論和實踐,這在老齡化社會即將到來的今天顯得尤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