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的研究中,我們通常是在古典經濟學語境中探究馬克思分工理論的支援背景與形成過程,卻嚴重忽視了工藝學譜系中的分工思想對馬克思建立科學的分工理論發揮的重要支撐作用。以斯密為代表的古典經濟學家和以波佩、拜比吉、尤爾為代表的工藝學家都是基于各自所處的特定歷史語境與理論視域來探討分工問題的,因此,他們對分工的理解既互不相同又相互補充。馬克思在建構自己的分工理論的不同時期對這些思想做了不同的關注與運用,故而產生了不同的哲學效應。基于更寬廣的經濟學和工藝學思想史視域來重新研究馬克思分工理論的思想淵源和生成過程,有助于我們更全面深入地理解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哲學內涵與理論意義。
分工概念始終是馬克思思想發展過程中的核心概念之一。在過去的研究中,我們主要偏重于在古典經濟學語境下探討馬克思分工理論的思想來源與發展歷程,而忽視了其背后更為豐富的理論資源,其中就包括工藝學思想史資源,這也導致我們在一些重要問題上往往無法深入下去。實際上,馬克思在《布魯塞爾筆記》《倫敦筆記》和《資本論》及其手稿中對波佩、拜比吉、尤爾等人的工藝學著作做了大量摘錄和利用,他們對直接生產過程中分工問題的研究為馬克思突破古典經濟學的理論局限、創立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下的科學分工理論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支撐。因此,基于更寬廣的經濟學和工藝學思想史視域來重新研究馬克思分工理論的思想淵源和形成過程,將有助于我們更全面深入地理解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哲學內涵與理論意義。
在政治經濟學譜系中,亞當·斯密的分工理論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不過,正如馬克思指出的,斯密的分工理論是汲取前人思想成果的結晶。作為政治經濟學的創始人之一,威廉·配第總體上奠定了政治經濟學討論分工問題的基調:一方面,他更加關注分工的交換價值效應,從而開啟了從量的角度思考分工①的先河[1](P24);另一方面,他對分工的討論主要停留于交換流通領域,尚未深入直接生產領域,故而沒有明確區分社會分工和工場內部分工,隱含了“泛分工論”的基因。伯納德·曼德維爾在《蜜蜂的寓言》中強調分工是人類生產實踐經驗的歷史發展的產物,進而在社會分工語境下將分工與勞動生產力勾連起來[2](P271),從而進一步拓展了分工的問題域。亞當·弗格森在《文明社會史論》一書中闡述的分工理論在基本論域和觀點上為斯密提供了直接參照,馬克思也因此把弗格森稱作斯密的老師。譬如,弗格森明確從人的生存需求和利己心角度探討分工的產生原因[3](P199),強調分工是提高勞動生產力、促進財富增長的源泉[3](P200),同時揭示了分工造成人的片面發展、等級制度等種種弊端。當然,弗格森同樣沒有嚴格區分兩種分工,并且當他用“separation”和“subdivision”來表達“分工”概念時,就反映出他主要關注到分工之“分”,即“劃分”或“分離”維度,而忽視了分工的“集聚”或“聯合”層面及其社會歷史意義。這些都在斯密那里得到進一步繼承與發展。
斯密在吸收前人思想成果的基礎上將古典經濟學的分工理論推向頂峰,其分工理論的重要貢獻有三。第一,首次明確一致地使用“division of labour”這一術語,來界定“分工”這一社會經濟現象,并將分工看作財富的重要源泉②。其實,斯密在《關于法律、警察、歲入及軍備的演講》中就已經使用“division of labour”這一術語,并明確指出:“富裕起因于分工”,“促使國家的富裕的正是分工”。[4](P179)第二,首次系統闡述了分工提高勞動生產力(productive powers of labour)③的內在原因,即業專而日進、減少時間損失和促進機器發明。第三,建構起以交換、分工和勞動生產力為核心的基本歷史敘事邏輯框架。從上述思想史的梳理可知,將交換與分工勾連起來并非斯密的獨創,但斯密的貢獻在于將兩者從經驗層面提升到社會歷史觀層面。具體來說,斯密在弗格森的基礎上進一步強調分工源自于人的交換傾向,因此,分工深受市場交換的影響。由于分工是勞動生產力的源泉,因此,交換就成為制約勞動生產力的重要因素。可見,交換關系實際構成了斯密理解近代市民社會之社會關系的核心內容。這樣一來,斯密就在社會歷史觀層面上建構起了把握現代市民社會的邏輯構架:交換—分工—勞動生產力。這也成為后來馬克思初步建構歷史唯物主義一般原理的重要方法論參照。
當然,斯密的分工理論同樣因襲了古典經濟學的固有缺陷。第一,雖然斯密已經明顯觸及了兩種分工,但卻沒有明確將社會分工和工場內部分工嚴格區分開來,從而陷入“泛分工論”的窠臼。正如馬克思所言,社會分工是為一切人類社會歷史共有的,而工場內部分工則是一定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發展階段特有的。因此,“泛分工論”的實質就是以社會分工的普遍性來掩蓋或消解工場內部分工的特殊性。第二,斯密剖析分工提高勞動生產力的關注點是分工之“分”(即分工的專業化和固定化),而忽視了分工之“合”(即作為分工之一般形式的協作)。馬克思后來準確指出,分工是一種特殊的協作形式,而基于分工的協作產生的集體生產力正是資本主義工場手工業中相對剩余價值增殖的根本源泉。因此,對分工與協作關系的忽視同樣掩蓋了工場手工業分工的資本主義特性。第三,斯密將分工看作唯一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并從分工角度來理解機器發明,使機器從屬于分工。因此,斯密的分工概念具有嚴重的非歷史性,故而無法理解分工與機器的歷史辯證關系。第四,雖然斯密深刻建構了以交換—分工—生產力為核心的社會唯物主義構架,但作為邏輯中介的分工恰恰是以“泛分工論”為基底的,這就導致斯密的社會歷史觀偏重于社會分工和交換關系層面,而忽視了直接生產過程和生產力的基礎性決定地位,以致隱含著交換關系(社會關系)決定生產力的邏輯倒置。[5]總之,斯密的分工理論具有深刻的內在痼疾和隱秘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性質,其原因除了哲學方法論上的缺陷,也與理論視域上對直接生產領域的嚴重忽視不無關系。在筆者看來,這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整個古典政治經濟學的“阿喀琉斯之踵”。
古典經濟學所忽視的直接生產領域恰恰成為同時代的工藝學的研究主題,因而在分工問題上做出了諸多重要推進。
1777年,德國工藝學家約翰·貝克曼(Johann Beckmann)的《工藝學導論》出版,標志著現代工藝學誕生。他的學生約·亨·摩·波佩(J.H.M.Poppe)在 《從科學復興到18世紀末的工藝學史》(1807—1811)中詳細梳理了人類物質生產發展史,在分工問題上得出三個重要認識。
第一,工場手工業和工廠的歷史性與空間不平衡性。他指出,真正的工場手工業(Munufacture)和工廠(Fabriken)出現于15世紀中葉,并在17世紀、18世紀獲得極大發展,特別是在英國和法國。這在一定意義上打破了斯密對于工場手工業的非歷史性認識。
第二,聚集協作構成工場手工業和工廠的重要特征,即“當幾個同種或不同種的手工業者為了一定目的即加工任何一種原料而聚集在一起工作”[6](P31),而這正是斯密沒有認真對待的重要方面。
第三,在指認分工提高勞動生產力的同時,更突出強調機器在生產過程中的重要作用與優越性,即“一切勞動能被更快更準確地完成,所有商品價格能顯著降低,不僅因為手工工場和工廠中所有勞動者通過持續的訓練即一個勞動者只制造一件產品的這一部分,另一個勞動者只制造該產品的那一部分而獲得更多的熟練技能(Fertigkeit),更重要的是機器(Maschinen)(代替單純的手工工具[blossen Handwerkszeug])或者人造裝置(kuenstlichern Vorrichtungen)的采用,借助它們,勞動得以更均勻地完成,并能節省力氣和時間”[6](P32)。這里,波佩既繼承了斯密從分工的專業化和固定化角度分析提高生產力的觀點,又突出了機器的獨立地位,從而將機器從單一的分工邏輯中解放出來。
總之,波佩基于工藝學史對工場手工業的認識大大超越了斯密。但由于當時德國落后的生產力水平,波佩的認識還存在不可避免的局限,譬如,對工場與工廠的區分,他沿用了當時德國流行的觀點,即由人手或機器來完成商品生產的是工場手工業,而借助火(Feuer)和錘(Hammer)來進行商品生產的是工廠。[6](P31)顯然,這里的“工廠”不是以機器體系為基礎的現代工廠,而是金屬鍛造工場。這表明,波佩的視域還主要停留在手工業和工場手工業階段,尚未進入機器大工業階段。
查理·拜比吉(Charles Babbage)是19世紀英國著名的數學家和發明家,他在《論機器和工廠的節約》(1832)中基于工業革命的進程剖析了現代工廠中的分工問題,提出分工倍數原則,即拜比吉原理。他強調分工是主導工廠內部安排和經濟節約的核心原則,因為“工廠主將整個工作劃分為不同的過程,每個過程需要不同程度的技能和力量,據此而準確購買每一過程中所必需的技能和力量的精確數量。如果全部工作都由一個工人來完成的話,那將需要擁有足夠的技能和力量來完成最困難、最辛苦的各種操作”[7](P176)。同時,拜比吉也強調分工促進了工具和機器的改良與發明。這表明,拜比吉雖然身處機器大工業時代,卻依然延續了斯密的分工邏輯,將分工視作機器大生產的主導原則,因而尚未真正把握機器大工業的本質。馬克思后來準確指出,拜比吉只是從工場手工業的視角來把握機器大工業[8](P405),這也從側面說明要想真正克服斯密的分工邏輯并非一蹴而就的。
作為拜比吉的同時代人,安德魯·尤爾(Andrew Ure)立足于機器大生產而真正突破了斯密和拜比吉的分工邏輯,剖析了工場內部分工的歷史階段性與本質特征。第一,強調斯密時代的分工原則已經過時,自動機器生產代替工場手工業分工是必然趨勢。他指出:“當亞當·斯密寫他的不朽的經濟著作的時候,自動機器還幾乎無人知曉,他完全有理由將分工看作手工業進步的重要原則”[9](P19),而“工廠制度的原則就是用機械科學代替手工技藝,把生產過程分成必要的組成部分,來代替各個手工業者之間的分工”[9](P20)。這對馬克思辨識工場內部分工的歷史特殊性、擺脫斯密的分工邏輯起到了關鍵作用。第二,更全面深入地把握了工廠內部分工的本質特征及其種種弊端,除了分工的專門化與固定化,他還指認了分工的等級構序原則和學徒制度,這些特點既嚴重影響生產效率,又造成人的片面發展。[9](P19)第三,強調機器大生產的自動化、簡單化和平均化原則將徹底克服分工的死板教條和弊端,從而促進了工人的全面發展,譬如“在自動機器的勞動平均化原則中,(由于工人只是作為機器的簡單下手),操作只需要工人適當的訓練,工人很少感到疲憊,還有時間娛樂和沉思”[9](P22)。總之,機器大生產意味著“按照工人不同熟練程度來分工的死板教條終于被開明的工廠主們推翻了”[9](P23)。
不過,尤爾在克服分工邏輯的同時又走向另一個極端,即機器—分工對立論。[10]而拜比吉的分工理論恰恰表明現代工廠中同樣存在分工。可見,尤爾雖然指認了工場手工業分工的歷史性,卻又忽視了機器大工業的歷史性,故而將機器大工業看作唯一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從而在歷史觀上犯了與斯密同樣的歷史唯心主義錯誤。實際上,尤爾的理論錯誤是與他的資產階級立場相一致的,馬克思后來激烈批判尤爾是“工廠制度的平達”和“無恥的辯護士”。
綜上所述,無論是古典經濟學家還是工藝學家都是基于特定的歷史語境和各自的學科視域來討論分工問題的,因此他們對分工的理解必然存在巨大差異和內在局限。馬克思在建構自己的分工理論的不同時期對他們的思想做了不同的關注和運用,故而產生了不同的哲學效應。
縱觀馬克思的整個思想發展歷程,他最初是在經濟學語境中遭遇分工概念的,但分工并非馬克思當時關注的主題。在《巴黎筆記》中,馬克思除了偶爾批評斯密對分工與交換的認識是“十分可笑”的“循環論證”[11](P31),幾乎處于失語狀態。而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直接以人本學異化批判邏輯來構架國民經濟學的分工概念,他指出:“分工是關于異化范圍內的勞動社會性的國民經濟學用語。換言之,因為勞動只是人的活動在外化范圍內的表現,只是作為生命外化的生命表現,所以分工也無非是人的活動作為真正類活動或作為類存在物的人的活動的異化的、外化的設定。”[12](P229)因此,在馬克思看來,分工具有徹底的否定性和非人性,即“分工使工人越來越片面化和越來越有依賴性”[12](P229),使工人“依賴于一定的、極其片面的、機器般的勞動”[12](P228)。馬克思進一步指出,由于“分工和交換是私有財產的形式”[12](P358),因此要想揚棄異化勞動、消滅私有財產就必然要求消滅分工,這也成為此后馬克思始終追尋的目標之一。只不過,隨著馬克思思想的推進,消滅分工的途徑也在不斷變化。
在隨后的《布魯塞爾筆記》和《評李斯特》中,馬克思關注到拜比吉和尤爾的著作,但此時馬克思還無法理解他們的哲學意義。因此,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斯密以分工為基礎的交換關系—生產力這一社會歷史邏輯構架實際構成了馬克思創立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原理的顯性理論支撐,這就導致此時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在具體問題上還存在一定缺陷。首先,馬克思從分工角度梳理人類歷史上的四種所有制形式恰恰表明,馬克思像斯密一樣混淆了兩種分工,陷入了“泛分工論”的窠臼。[13]其次,雖然此時馬克思已認識到資本主義發展的不同階段,但在對機器大工業的理解上仍然延續了斯密和拜比吉的分工邏輯。馬克思指出,大工業的顯著特征在于“把自然力用于工業目的,采用機器生產以及實行最廣泛的分工”[14](P113)。可見,馬克思是以分工邏輯來理解大工業的,他沒有真正把握工場手工業與機器大工業的根本差異與矛盾運動。再次,雖然馬克思深刻指出人類歷史發展的根本動力在于生產力與交往形式的矛盾運動,但此時馬克思對這一矛盾表征的理解是基于分工與機器對工人的主體能力造成的破壞性影響,而非后來所說的客體性的生產過剩與經濟危機,因而還有待進一步深化。最后,受斯密的影響,此時馬克思是以“交往形式”概念來概括社會關系,這表明馬克思對社會關系的理解還主要停留在處于社會經濟表層的交換關系層面,還沒有深入更深層的物質生產領域和生產關系層面。總之,由于此時馬克思過度依賴古典經濟學,而忽視了工藝學的哲學價值,以致深陷于斯密的分工—交換邏輯之中。
在《哲學的貧困》中,馬克思為了批判蒲魯東的抽象分工—機器理論而積極吸收了拜比吉和尤爾的工藝學觀點,進而轉向對直接生產領域的探索,因此在分工問題上獲得重要突破。首先,馬克思從權威原則角度初步區分了兩種分工,即社會分工的權威原則是自由競爭,而工廠內部分工的權威原則是企業主對雇傭工人的絕對統治。其次,馬克思從歷史的角度初步勘定了工場手工業分工的歷史特殊性,初步指認了分工與協作的關系及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特性。他指出,工場手工業分工的本質特征在于“將許多勞動者和許多種手藝集合在一起,在一所房子里面,受一個資本的支配”[14](P164),其中“勞動者集合在一個作坊是分工發展的前提”[14](P165)。馬克思后來也在《資本論》中指出:“我在《哲學的貧困》中已經把必須說的話都說了,在那里我第一次提到工場手工業分工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特殊形式。”[8](P419)最后,受拜比吉和尤爾的影響,馬克思明確區分了工場手工業分工與現代工廠分工,并強調自動工廠分工將消滅社會分工造成的“專業和職業的癡呆”[14](P169),促進人的全面發展。
總之,此時馬克思在分工問題上的突破也反映了馬克思在理論邏輯視域上的重大轉換,即從經濟學語境中的交換和分配層面深入到工藝學語境中的生產方式層面,從而開啟了從直接生產領域探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本質特征與矛盾運動的新視域。但必須注意的是,此時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工場手工業和機器大工業的認識仍然囿于分工框架,將分工視為自動工廠的核心構件,忽視了自動機器體系的主導地位。同時,馬克思輕信了尤爾建構的自動工廠消除分工弊端的意識形態幻象,而忽視了自動工廠中“更加令人厭惡”的分工形式。因此,此時馬克思不僅對拜比吉和尤爾的分工思想有所誤讀與輕信,而且尚未徹底斬斷那條分工邏輯的尾巴。
在《倫敦筆記》中,馬克思集中摘錄了波佩、尤爾和貝克曼的工藝學著作,并在19世紀60年代的《資本論》手稿寫作過程中重新閱讀、整理和利用了前兩次的工藝學摘錄筆記,這些理論努力的成效集中體現在了《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和《資本論》中。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在探究與相對剩余價值生產對應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過程中真正建立起科學的分工理論,這主要包括三個方面。
第一,系統闡述了社會分工與工場內部分工的根本差異與內在聯系。就前者而言,社會分工是指社會勞動劃分成相互獨立的不同勞動部門,是貫穿于整個人類社會歷史的一般分工形式;工場內部分工則是指在同一場所中“某種特殊商品的生產領域內的各種操作的分化”[15](P304),是作為特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工場手工業的基礎。就后者而言,工場內部分工既以高度發展的社會分工為前提,又以自身的發展促進社會分工的進一步發展。[15](P306)由此,馬克思真正克服了古典經濟學語境中的“泛分工論”。
第二,科學闡明了分工與協作的辯證關系及其資本主義特質。首先,馬克思基于對工藝學語境中的不同生產方式的科學抽象,指出簡單協作是“最原始的、最簡單的和最抽象的協作形式”[15](P289),它既是它的更高級形式(如分工、自動工廠)的基礎和前提,又是與它們并存的特殊形式。也就是說,協作是分工的一般形式,而“分工是一種特殊的、有專業劃分的、進一步發展的協作形式”[15](P301)。而從工藝學的角度看,協作的本質特征就在于許多人的聚集和“行動的同時性”[15](P298),因此,作為協作之特殊形式的分工也內含著這一特征。其次,馬克思從歷史唯物主義視域出發,深刻揭示了協作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特性,即協作展現的許多人的聚集和協同勞動正是資本關系支配下的結果,其目的就在于無償占有工人在協作中創造的超額生產力,榨取相對剩余價值。由于協作是分工的一般形式,因此,協作的資本主義應用就蘊含了同相對剩余價值生產相適應的其他特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一般性質[15](P295),這也成為馬克思進一步理解工場手工業分工的資本主義特性的重要入口。
第三,馬克思從歷史唯物主義視域出發,通過積極融合經濟學和工藝學的理論資源,深刻揭示了工場手工業分工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特質:(1)工場手工業分工根據專業化和固定化的原則使工人的勞動能力從屬于某種單一操作,從而使工人的全部能力歸結為簡單的質和單純的抽象勞動;(2)工場手工業分工表現為生產同一產品的各個不同操作之間的協作與結合,亦即各個工人之間的片面勞動的結合。而這種結合并不是出于工人的自愿,而是迫于資本邏輯下分工的客觀機制,即尤爾所說的分工“技術等級”[15](P328)和拜比吉所說的分工倍數原則。[15](P329)這意味著“在分工的條件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已在本質上控制并改變了勞動”[15](P318),即勞動對資本的實際從屬。(3)在工場手工業分工中,工人只是生產某一商品的部分,他只有在工場總機構中才能生產某種產品,這意味著“他的技能只能在一個工場里,只是作為一個代表資本的存在而與工人相對立的機構的環節才能發揮作用”[15](P319)。因此,工人的勞動能力必須作為商品出賣給資本,才能作為勞動而繼續存在。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商品本身才成為支配生產的最一般范疇,成為分析資產階級生產的起點。[15](P332)反過來說,如果商品成為資本主義生產的起點和最一般范疇以勞動力成為商品為標志,那么,這一起點恰恰是建立在以分工為基礎的資本主義工場手工業之上的。這或許是馬克思指認的“分工是政治經濟學的一切范疇的范疇”的更深層內涵。
總之,基于上述分析,馬克思準確指出,斯密所說的分工不是一切社會形態所“固有的一般范疇”,而是 “一種與資本的特定歷史發展階段相適應的完全特定的歷史性的生產方式”[15](P342)。至此,馬克思已然徹底揭露了斯密分工邏輯背后的意識形態幻象,但還尚未徹底克服尤爾建構的分工—機器對立論。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在更系統準確地闡明上述分工觀點的同時,進一步科學揭示了從工場手工業分工向機器大工業的矛盾運動機制,從而真正打破了尤爾的分工—機器對立論及其意識形態性質。
一方面,馬克思基于工藝學史分析了從工場手工業向機器大工業過渡的準備條件:(1)工場手工業分工促使“勞動工具簡化、改進和多樣化”[8](P396),從而孕育了機器的物質技術條件之一。因為馬克思受拜比吉的“機器是工具的結合”觀點的影響,強調“機器就是由許多簡單工具結合而成的”[8](P396)。(2)機器雖然在工場手工業時期僅起著次要作用,但是也獲得一定的應用和積累,并為數學、力學等現代科學的創立和發展提供了“實際的支點和刺激”[8](P404)。同時,基于工場手工業分工的經驗知識和技藝的傳承與積累也提供了機器大工業的科學要素。(3)分工的技術等級制度使簡單勞動“硬化為專門職能”,從而為機器大工業提供了一定的勞動力條件。
另一方面,馬克思深入剖析了工場手工業分工的固有缺陷與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追求剩余價值增殖的矛盾張力,揭示出工場手工業分工向機器大工業發展的歷史必然性。具體來說,(1)工場手工業分工對局部工人技能和習慣的依賴決定了它在技術基礎上的狹隘性。(2)雖然工場手工業分工相比于作坊式生產已經簡化了操作工序,但仍然無法避免眾多工序所帶來的生產費用增加,所以,“從大工業的角度來看,這種情形表現為一種具有特征的、破費的、工場手工業原則所固有的局限性”[8](P399)。(3)工場手工業缺乏勞動紀律與生產秩序。尤爾就曾抱怨工人缺乏紀律而贊揚工廠制度的重要作用,馬克思認識到,雖然分工在某種程度上促進了生產的規則性與連續性,然而,因為工場手工業沒有“可靠地控制生產過程的一般的化學條件和物理條件”[8](P400),而依賴于工人的技能,因此資本不得不經常同工人的反抗行為作斗爭。
總之,工場手工業即使在它作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統治時期也仍時刻遭遇來自內部的多重障礙,這使它“既不能掌握全部社會生產,也不能根本改造它。工場手工業作為經濟上的藝術品,聳立在城市手工業和農村家庭工業的廣大基礎之上”[8](P426)。于是,“工場手工業本身的狹隘的技術基礎發展到一定程度,就和它自身創造出來的生產需要發生矛盾”[8](P426)。因此,工場手工業的技術局限性同資本主義生產的內在需要發生激烈矛盾,資本還無法全面占有工人的所有可支配時間,反而經常遭受活勞動的限制。由此,馬克思對工場手工業的歷史地位做出了科學的認識:“工場手工業作為經濟上的藝術品,聳立在城市手工業和農村家庭工業的廣大基礎之上。”[8](P426)正是工場手工業的生產方式與資本邏輯的內在矛盾,驅使著資本必然要拋棄工場手工業分工的限制,進而逐漸建立起與資本主義生產相適應的物質技術基礎和生產方式,這就促使了資本主義機器大工業的誕生。至此,馬克思徹底超越了經濟學和工藝學在分工問題上的理論缺陷,建立起科學的分工理論。
綜上所述,古典經濟學和工藝學譜系中的分工思想構成了馬克思分工理論的兩大重要來源。然而,由于兩種思想譜系在歷史語境和理論視域上存在較大差異,因此,它們在馬克思建構自己的分工理論過程中發揮了不同的作用,從而產生了復雜的哲學效應。概言之,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時期,馬克思基于人本學異化批判邏輯探討了古典經濟學語境中的分工概念,也因此徹底否定和遮蔽了分工的歷史意義。經過《布魯塞爾筆記》時期的經濟學和工藝學研究,斯密的分工思想成為馬克思初步建構歷史唯物主義的顯性理論支撐,而工藝學只起到隱性的次要作用,這導致馬克思的總體理論視域主要停留在社會分工—交換關系層面,從而陷入“泛分工論”[16]的窠臼。到了《哲學的貧困》中,拜比吉和尤爾的工藝學思想突顯為馬克思分工理論的顯性支援背景,促使馬克思在辨識兩種分工、指認工場手工業分工的歷史階段性及其資本主義性質方面取得突破,從而初步克服了斯密的“泛分工論”,并促使馬克思的理論視域實現重要轉變,即從交換關系層面深入到直接物質生產層面。但由于此時馬克思過度依賴尤爾,致使他又陷入尤爾的“分工—機器對立論”,并輕信了尤爾所描繪的自動工廠分工促進人的全面發展的幻象。經過《倫敦筆記》和19世紀60年代的工藝學史研究,馬克思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真正建立起科學的分工理論,系統闡明了兩種分工的區別與聯系、科學闡明了協作與分工的辯證關系及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特質,從而徹底克服了斯密的“泛分工論”。最后在《資本論》中,馬克思通過深刻闡明從工場手工業向機器大工業過渡的內在矛盾和必然趨勢,徹底超越了經濟學和工藝學語境中的分工理論,特別是尤爾的“分工—機器對立論”,從而全面深化了歷史唯物主義和政治經濟學批判。
注釋:
①雖然此處中譯文出現了“分工”概念,但對照英文原文并沒有“division of labour”及其相似表達。這表明,配第雖然認識到了分工現象的存在,但他還未提煉出恰當的抽象概念將它表述出來。
②斯密在《關于法律、警察、歲入及軍備的演講》中將分工指認為財富的源泉,而到了《國富論》中則將“勞動”確立為財富的源泉,據此,筆者認為,斯密在財富的源泉問題上存在一個重要的邏輯轉換,即從勞動分工轉向勞動一般。
③筆者發現,在古典經濟學譜系中,斯密不僅首次明確規定了分工概念的術語表達,而且首次明確使用“productive powers of labour”這一術語來表達“勞動生產力”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