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紀中后期開始的工業革命推動英國貿易政策從重商主義轉向自由貿易。率先開始工業化讓英國獲得了國際貿易中的比較優勢,工業化釋放的巨大產能則提高了擴張國際市場的需求,這促使企業家群體放棄貿易保護主張,支持自由貿易政策,但1815年的《谷物法》人為提高了糧食價格以及工資成本和生產成本,損害了工商界的直接利益,同時也引發歐洲各國的貿易反制。1839年企業家群體主導的“全國反谷物法同盟”成立后,依靠雄厚的經濟實力、高效的組織宣傳能力和巧妙的行動策略,推動了反谷物法運動的蓬勃興起并最終取得成功。英國工業的繁榮和企業家群體的興起推動英國全面轉向自由貿易,第二次工業革命后英國企業家群體和工業優勢的衰退則導致了貿易保護主義的重新抬頭,自由貿易是現代工業發展的必然產物,制造業企業家群體興衰則與自由貿易興衰具有同步性。
工業革命使人類社會的生產方式發生了根本性變革,傳統自給自足的分散型農業經濟逐漸被強調分工合作和專業化生產的工業經濟取代,這使國際分工和國際貿易成為人類經濟活動中至關重要的組成部分,促使各國政府重視并調整貿易政策以最大限度地維護本國經濟利益。但由于各國所處的經濟發展階段不同,采取的貿易政策也存在差異。工業化釋放的巨大產能提高了不斷擴張市場的需求,迫使英國等工業化先發國家率先采取自由貿易政策以占領世界市場。當然,作為一個擁有悠久重商主義傳統的國家,英國向自由貿易的轉向也是伴隨著工業化進程而逐步實現的。從工業革命發軔的18世紀中期到英國確立工業霸權的19世紀中期,英國貿易政策變化的總體趨勢是通過一系列關稅和貿易改革逐步放松貿易管制、逐步實現貿易自由,1846年廢除《谷物法》①標志著“自由貿易的原則終于勝利了”[1](P254),英國實現了從重商主義向自由貿易的轉向。
企業家群體在推動英國貿易政策轉向過程中發揮了非常關鍵的外力作用,特別是在1839—1846年間以曼徹斯特棉紡織業企業家為中堅力量的企業家群體發起并領導了 “反谷物法同盟”運動,向維護貴族地主階級利益的英國政府施加了強大政治壓力,迫使執政的保守黨小羅伯特·皮爾政府同意廢除《谷物法》,消除了自由貿易的最大障礙。“企業家”(Entrepreneur)一詞最早見于16世紀的法語文獻,是由法文“enrye-prendre”演化而來的,原意是指“敢于承擔一切風險和責任而開創并領導一項事業的人”。[2](P27)隨著資本主義的興起和發展,工商業的重要性日益凸顯,“企業家”又專指承擔創業風險的工商企業創辦人。工業革命時期的英國在各行業都涌現了大量優秀企業家,他們作為新興大工業的創辦人、出資人、經理人,通過革新生產技術、創辦工廠等方式推動了英國工業化的發展,成為當時先進生產力的代表,也成為具有共同特征和重要影響力的社會群體。
按照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W.W.羅斯托關于經濟增長階段的觀點,到拿破侖戰爭結束的1815年英國的工業化已經完成“起飛”,開始進入“成熟”發展階段,相比其他歐洲大國確立了穩固的工業“比較優勢”。力量逐漸成長壯大的企業家群體普遍認為貿易與市場已經成為關系到民族生存與國家強盛的根本問題。[3](P18)此時貿易保護政策對英國工業已經失去價值,以自由貿易為借口打開并占領其他國家的市場才最符合英國工商業的利益,自然受到企業家群體的大力支持。
機械化和工廠化使英國的工業勞動生產率和工業生產總值呈幾何基數增長。正如恩格斯指出的:“自從蒸汽和新的工具機把舊的工場手工業變成大工業以后,在資產階級領導下造成的生產力,就以前所未聞的速度和前所未聞的規模發展起來了。”[4](P618)從微觀上看,工業化的具體載體是企業家們創辦和經營的采用新式生產工具和生產工藝的大工廠,這些大工廠生產出來的廉價工業制成品奠定了英國的工業比較優勢和經濟霸權。
據統計,1770年至1840年間英國工人的勞動生產率平均提高了27倍,工業生產總值增長了大約4倍以上。[5](P251-252)最先開始工廠化生產的棉紡織業生產能力飛速提高,從1771年第一家棉紡廠建立到1835年,英國已有棉紡織工廠1262家,雇傭工人220134人[6](P175-176);18世紀70年代初期英國每年進口棉花670多萬磅,到19世紀40年代初期增長到近6億磅,這說明在70年間英國的棉花加工能力增長了90倍,英國棉布產量也從1796年的2100萬碼增長到1830年的34700萬碼,增長了15.5倍。此外,作為衡量工業發展水平的重要指標,英國的生鐵產量從1796年的12.5萬噸上升到1840年的142萬噸,增長了10.3倍;煤產量從1700年的260萬噸增長到1840年的3600萬噸,增長12.8倍。[7](P550-551)工業化的飛速發展也讓產業工人隊伍迅速壯大,到1841年時在工礦部門就業的男女工人共有359.9萬人,占全國就業人口的46.8%(不包括124.4萬名家庭仆人)。[8](P60)
工業化的先發優勢使英國成為第一個“世界工廠”,各項主要工業產品產量占世界總產量的比重非常高。1820年英國的煤炭產量占世界煤炭產量的75%,生鐵產量占世界的40%,到1850年英國進口加工的原棉占世界棉花總產量的46.1%,英國的工業生產總值占到了世界工業總產值的一半。
工業生產能力的提高促進了英國進出口貿易的發展。英國的進出口貿易額占世界貿易總額的比例也不斷提高,1820年為18%,1840年提高到21%,1850年提高到23.3%。[9](P321-322)恩格斯評論說:“不列顛的貿易達到了神話般的規模,英國在世界市場上的壟斷地位顯得比任何時期都更加鞏固。”[10](P416)作為英國第一次工業革命時期發展最迅速的支柱型產業,以曼徹斯特為基地的棉紡織業在滿足了國內市場需求后,迅速發展成為英國最大宗的出口商品。[11](P233)據統計,在1835—1840年的5年間英國的年出口商品總值約為5000萬英鎊,其中棉紡織品價值約為2400萬英鎊,羊毛紡織品約為600萬英鎊,其他各種貨物約為2000萬英鎊,棉紡織品比重接近一半。在整個19世紀中期,質優價廉的英國紡織品特別是棉紡織產品牢牢控制著世界市場,以曼徹斯特為大本營的棉紡織業企業家群體也積極干預英國政府的對內對外經濟貿易政策,以期維護自身利益。正如英國經濟史學家克拉潘所說:“無怪不列顛的對外貿易幾乎表現成為一個棉織品的問題,也無怪曼徹斯特在決定國家的商業——以及工業和社會——政策上要求更大的發言權了。”[12](P589-590)
1815年拿破侖戰爭的結束標志著英國消除了最后一個有能力跟自己競爭世界殖民霸權的歐洲強國,實現了“擴張在東方的貿易和奪取世界各地戰略據點的目標”[13](P144),確立了傲視歐洲群雄、獨霸世界海洋的殖民霸權,有學者認為:“滑鐵盧戰役之后的大不列顛,至少在一個世代里達到了頂峰,影響巨大,實現了‘不列顛治下的和平’(Pax Britannica)。”[14](P187)世界殖民霸權同工業革命帶來的巨大經濟實力結合在一起,讓愈來愈多的英國經濟界人士認識到只有開放自由貿易,才是確保英國繼續支配世界經濟的最便宜、最有利的政策。[3](P9)
1815年拿破侖戰爭的結束帶來了歐洲和平,歐洲大陸的市場再次向英國工業產品敞開大門,預示著國際貿易的繁榮,但英國的農業危機卻催生了《谷物法》,向歐洲大陸各國關閉英國谷物市場,強化關稅壁壘,引發了一系列國際國內問題。爭取廢除谷物法成為打破貿易保護主義、實現自由貿易的標志性事件。
拿破侖帝國從1806年開始實施的大陸封鎖政策對英國農業產生了重要影響,埋下了反谷物法運動的伏筆。由于大陸封鎖,1808年后英國的糧食進口銳減,1809年和1810年接連遭遇糧食歉收,導致英國糧價從封鎖前的每夸特②66先令飛漲至1810年的117先令,1812年竟高至155先令。在高額利潤的誘導及政府敦促下,許多地主貴族投入巨資開墾荒地擴大耕種面積。但1815年后歐洲大陸的廉價糧食涌入英國,導致谷物價格暴跌,戰時形成的畸形農業繁榮難以維持,農場主退佃、農業工人失業、地主無法償還用于農業改良的貸款,農業陷入衰退。[15](P399)在這種情況下,維護地主貴族階級的利益和社會穩定成為英國農業政策的目標,1815年《谷物法》就是在這個背景下制定出來的。[16](P697-698)
1815年《谷物法》被視為一個純粹的階級立法,因為它只對地主階級有利:通過限制國外谷物進口的方式人為地制造了國內糧食供應的相對匱乏狀態,將谷物價格保持在極高的水平上,從而保證英國谷物生產的利潤,進而保證地主階級的地租。對于包括農業工人在內的廣大工人階級而言,“谷物法”變成了“面包稅”,高昂的糧食價格幾乎抬高了一切食品的價格,工人工資只能滿足基本的糊口需要,使其本來就艱難的生活更為困窘。對此反谷物法同盟“把谷物法說成是工人階級遭受社會苦難的唯一重大根源”[17](P111)。馬克思也指出:“對外國谷物征收保護關稅,這是卑劣的行為,這是利用人民的饑餓進行投機。”[18](P227)
對當時正如火如荼開展的英國工業化進程而言,1815年《谷物法》帶來了深刻而廣泛的影響。
首先,提高了英國紡織企業的生產成本。小麥面粉是棉紡織業重要的工業原材料,在紡紗織布過程中需要大量使用小麥面粉調和成的“漿糊”對紗線進行“上漿”,以增加紗線的強度、布匹的韌性,因此小麥價格的提高增加了英國棉紡織業的生產成本,成為企業家們的沉重負擔。根據反谷物法同盟的重要領導人格勒格(R.H.Greg)的統計,1837年“在大不列顛棉織布廠內使用的10萬架蒸汽機和25萬架手織機,每年要消費4100萬磅面粉來漿刷經線,漂白等過程所用的面粉,又等于此量的1/3。這樣消費的面粉的總價值,依他計算,在過去10年間,每年等于342083英鎊,和大陸面粉價格比較一下,就可以看出,由谷物關稅強加在工廠主頭上的面粉高價一項,每年已經等于17萬鎊,格勒格估計,1837年,至少等于20萬鎊”[19](P122-123),由此可見,谷物法的存在極大增加了英國紡織業的生產成本。
其次,根據亞當·斯密和大衛·李嘉圖等經濟學家提出并為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認可的“生存工資理論”,谷物法提高了食品價格,導致維持工人及其家庭生存所必需的“最低生活費用”上升,提高了工人最低工資水平,企業人力成本增加,相應地減少了企業的利潤。
再次,1815年谷物法招致了歐洲國家的關稅報復,不利于英國工業品開拓歐洲市場。拿破侖戰爭結束后,法國、沙俄和奧地利延續了禁止外國商品進口或設置高額關稅壁壘的做法,只有四分五裂的德意志各邦國開放市場,1839年英國的棉紗出口總值是1.06億英鎊,其中銷往荷蘭和德意志口岸的達到0.6億,德意志還是英國精紡薄毛呢的主要市場,在1849年的進口額占英國毛紡織品出口總額的1/4。[12](P591-592)此外,德意志各邦國還是向俄屬波蘭、奧屬波西米亞等地進行大規模走私貿易的中轉站。因此保持與德意志地區的貿易關系是當時英國商業外交的主要目標,也讓英國高度警惕“德意志關稅同盟”的動向,1836年英國貿易部向德意志關稅同盟了解雙方締結商約的可能性的時候,該組織的核心國普魯士方面說,只要英國減少谷物、木材的進口稅,他們就愿意降低紡織品的關稅。[20](P105)英國貿易部的“御用”經濟學家如包令、雅各布、麥格利高等人將此舉視為對谷物法的回應,呼吁廢除谷物法。
德意志關稅同盟提高工業制成品的進口關稅,刺激本土制造業的發展,客觀上起到了“進口替代”政策的作用,引發了英國對潛在競爭者的擔憂。英國貿易部的代表包令在1839年向外交大臣帕麥斯頓報告:德意志關稅同盟的制造業利益已“大為增強,除非利用關稅逐步下降的手段,以一套讓步措施來加以抵制,不然它將逐年不斷增加”。1840年包令在議會進口關稅特別委員會指出:“我相信,由于我們惡劣的立法(谷物法),我們自己已經制造了不必要的競爭對手。許多此類國家本來絕不會夢想成為工業制造者的。”[21]因此,廢除谷物法實行自由貿易,不但能夠獲得廣大的歐洲市場,還能延緩歐洲大陸制造業的發展,維持英國在工業上的壟斷優勢。
1815年《谷物法》頒布實施后,很快就遭到了英國工商界和諸如邊沁、李嘉圖等知識界人士的反對。1820年倫敦商人們向議會提交了由經濟學家圖克起草的請愿書,要求實行自由貿易,“廢除限制,從而最大限度地擴大對外貿易”[22](P105)。繼倫敦商人之后,英國中北部工業區的曼徹斯特、約克郡西區、愛丁堡、格拉斯哥等地商會呈遞了同樣的請愿書,這標志著英國的工商業資產階級整體轉向支持自由貿易。但這一時期反谷物法活動在指導思想和策略主張上主要受到哲學激進派的影響[23](P20),社會影響并不大。從1822年開始托利黨政治家赫斯基森(William Huskisson)進行了一系列具有自由貿易性質的關稅和財政改革,在1822和1828年兩次修訂《谷物法》,改禁止進口為浮動關稅稅率、降低準許谷物進口的價格門檻等,一定程度上緩和了矛盾。
1838年英國農業歉收導致谷物價格飛漲,工業受外貿萎縮的影響也陷入蕭條,在危機疊加之下要求廢除谷物法的訴求日益強烈。1838年9月曼徹斯特的工廠主企業家成立了“反谷物法協會”(Anti-Corn Law Association),很快得到全國30多個工業城市或地區的響應。1839年3月20日為抗議英國議會否決廢除谷物法的動議,全國各地反谷物法協會代表齊聚倫敦,宣告成立“全國反谷物法同盟”,曼徹斯特反谷物法協會的實力最強,主導了同盟事務。
反谷物法同盟的成立標志著英國工商業利益集團中各派反谷物法力量的大聯合,力圖按照自己的利益來改變和塑造國家的公共政策。但無論是從反谷物法同盟的目標、同盟所依賴的社會力量,還是同盟領導者的構成來看,在工業革命中成長起來的工廠主企業家群體都居于主導:同盟發端于蘭開郡,以曼徹斯特為總部,工廠主企業家是各地方協會的主要“金主”和領導者。同盟正是憑借自身所代表的社會經濟力量、所能夠調動支配的財力、高效的組織宣傳能力和巧妙的行動策略,推動了反谷物法運動的蓬勃興起,并最終取得了成功。
企業家群體為反谷物法同盟提供了充裕的活動經費。同盟的資金主要有成員內部捐贈、繳納會費、外來捐贈三個來源。同盟的章程規定普通會員需每年繳納5先令的固定會費,年捐款50英鎊以上的會員可以成為同盟的董事。根據當時社會收入水平,工廠工人年收入30英鎊左右,小店主、底層專業人士等年收入約80英鎊,他們缺乏進入同盟領導層的財力。因此同盟董事會的500多名成員大多是屬于資產階級的工商業企業家,同盟宣稱全國雇工500人以上的工廠主全部向同盟捐款,如曾任曼徹斯特市長的大工廠主托馬斯·波特(Thomas Potter)在同盟成立時帶頭捐款100英鎊,許多不愿直接參加同盟活動的企業家往往用大額捐款來表明立場。[24](P183)如據恩格斯所說,同盟在1843年發起募集5萬英鎊的運動,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超額完成;1844年同盟再次發起總額為10萬英鎊的募捐運動,第二天曼徹斯特的工廠主們在半小時內就認捐了12000英鎊,1844年11月認捐總額達82000英鎊,其中57000英鎊已經付款。[25](P567)在企業家群體的支持下,反谷物法同盟擁有了雄厚的財力,1843年同盟的活動基金達到5萬英鎊,1844和1845年達到10萬英鎊,1846年則達到25萬英鎊。雄厚的財力是同盟開展各種宣傳、鼓動、游說、選舉活動的根本保障。
工廠主企業家群體是反谷物法同盟所賴以存在的社會基礎,除了資金方面的支持,他們還為同盟的形成、活動開展提供了堅實的組織領導力量。
首先,各地反谷物法協會是在工廠主企業家的領導和支持下建立的,他們構成了反谷物法同盟的基層骨干。正是在各地工廠主的支持下蘭開郡的工業城鎮都建立了反谷物法協會,如伯恩利城的工廠主喬治·霍萊歐克(George Holyoake)指出:“受邀出席反谷物法協會會議的各方人士都是當地的棉紡廠主。”[26](P211)各地的反谷物法宣傳和鼓動工作都受到當地有錢有影響的工廠主的領導和支持。
其次,工廠主企業家群體為反谷物法同盟提供了卓越的領導人。一些有重要影響的全國性領導人,如科布登、布萊特、威爾遜、史密斯等都是成功的企業家。科布登是出身寒微、靠自己能力和奮斗獲得成功的創業型企業家,布萊特則是出生于工廠主家庭、獲得了良好教育的第二代企業家。工廠主史密斯是曼徹斯特老資格的反谷物法人士,從1828年起他每年都在曼徹斯特商會提出廢除谷物法動議,人稱“谷物法史密斯”或“瘋狂史密斯”[27](P51)。曾先后擔任同盟執行委員會主席和同盟主席的喬治·威爾遜早年與科布登合伙辦廠,后投資鐵路,他有極強的組織管理能力,主持同盟繁重的日常事務。除了上述全國知名的領導人物,許多知名度較小的工廠主企業家也積極參與同盟的組織領導工作,并成為同盟理事會、執行委員會成員,如R.H.格勒格、亨利·阿什沃斯、托馬斯·拜茲利、約翰·布魯克斯等,他們組織集會,發表演講,領導、督促同盟宣講員的工作,作為同盟的候選人參加議會選舉。還有一些影響力較小的工廠主則負責領導、鼓動本地區的反谷物法運動。可以說,工廠主企業家群體是反谷物法運動的組織核心,是力量的源泉,如果沒有他們的積極支持和全面參與,就如1838年前倫敦反谷物法協會的經歷一樣,同盟幾乎沒有成功的希望。
再次,工廠主企業家主導的反谷物法同盟建立了強大而高效的組織、宣傳機器,保證了同盟的組織動員能力。工廠主企業家們的參與不僅給反谷物法運動帶來了強大的經濟后盾,還按照組織管理企業的模式來組織運作同盟,保證了同盟的動員能力和活動效果。1839年成立的同盟實際上是各地反谷物法協會的聯合,為了集中力量、統一行動,同盟采取了“中央集權式”的管理體制,在曼徹斯特設立總部,在地方上將全國劃分為12個工作區,各配備一名代理人,代表總部與地方協會聯系工作,如募集資金、組織演說、發放傳單等。在同盟總部,最高權力機構是理事會,由同盟會員中出資最多的人構成,所有的重要決策如制定同盟的戰略、方針等都要經過理事會;執行委員會負責同盟的日常事務運作,負責同盟的戰略、計劃的實施。為此執行委員會下設資金、宣傳、選舉三個辦公室:資金辦公室管理收入與支出,所有捐款和其他進項集中于曼徹斯特,為此同盟雇用一名專職會計,另有幾名會員利用業余時間義務工作;宣傳辦公室的任務是雇用宣傳員,印刷和分發傳單;選舉辦公室負責同盟參與的選舉事務,包括搜集全國選區的登記名冊、了解選舉人對反谷物法運動的態度、購買選舉資格、聘請律師等。在這個架構下,同盟的運轉井然有序,各辦公室之間分工明確,辦事迅速,儼然像個管理有方的大企業。研究反谷物法同盟的英國學者麥科德寫道:“任何商業企業都會為同盟辦公室感到自豪。確實,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同盟的高效能來自支持它的那些人們的企業家氣質。”[23](P169)
綜合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工廠主企業家群體在資金、組織、領導等多個方面都主導了同盟的運作,作為大工業中心的蘭開郡和曼徹斯特也成為反谷物法同盟的政治大本營。可以說,如果把反谷物法同盟看作推動廢除谷物法的發動機,企業家們則是這臺發動機得以開動的燃料。[26](P215)
企業家群體領導下的反谷物法同盟高效、廣泛地開展活動,對執政的保守黨政府產生了極大的輿論壓力和政治壓力,廢除谷物法已經是大勢所趨。1845年8月因馬鈴薯枯萎病導致的愛爾蘭大饑荒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小羅伯特·皮爾首相在1845年10月的一封私人信件中說:“防止全國饑饉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消除對進口的一切障礙。”[28](P363)1845年底,皮爾首相向議會下院提交了廢除《谷物法》議案,經過長達6個月的激烈斗爭,1846年5月15日英國議會下院通過了廢除《谷物法》的法案,標志著阻礙自由貿易的巨石被移除了。
工業革命改變了世界各國的經濟結構,使國際分工和國際貿易成為人類經濟活動中的必要組成部分,率先開始工業革命且作為海島國家的英國對國際貿易的依賴尤其大。以至于英國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認為英國形成了一種嚴重依賴對外貿易的經濟模式:習慣于用自己作為發達經濟體的工業制成品及相關配件與服務(包括資本、航運、銀行、保險等),去交換原料、糧食之類的初級產品,這使得海外市場對英國經濟主要行業的發展具有決定性影響。[29](P132-133)
首先,英國這種嚴重依賴國際貿易的“外向型”經濟發展模式建立在工業化“先發優勢”和“比較優勢”基礎上。特別是到19世紀三四十年代,隨著英國工業化發展進入成熟階段,英國在技術水平、工業生產能力等方面“一騎絕塵”,獲得了超越其他國家的總體比較優勢,對工業制成品的保護貿易已經失去價值,以“自由貿易”的名義占領廣闊的世界市場則成為企業家群體追求的目標。
其次,應該認識到企業家群體并不是“自由貿易”的天然支持者,在經濟發展的不同階段企業家群體總是根據自身的利益需求改變對貿易政策的立場,充分體現了實用主義的特點。從17世紀中期以來英國長期奉行以《航海條例》為代表的重商主義貿易政策,有效地保護了國內和殖民地市場,為最先開啟工業化進程創造了條件。在18世紀中后期的工業化“起飛”階段,英國企業家群體總體傾向貿易保護主義,反對符合自由貿易原則的《英愛商約》(1785年),但隨著工業比較優勢的確立,企業家群體總體傾向于支持自由貿易。在法國、俄羅斯等歐洲大國拒絕開放市場、拒絕談判雙邊自由貿易條約的情況下,英國企業家群體和英國政府只能采取單方面改革稅制,并在同等條件下對所有國家開放市場的自由貿易政策,希望這樣做能夠引導其他國家走向自由貿易,從而為具備比較優勢的英國工業產品打開廣袤的市場。[30]正如反谷物法同盟的領導者科貝登所說:“如果這個國家干凈利索地廢除‘谷物法’實現全面的自由貿易,在榜樣的影響下五年之內歐洲各國的關稅壁壘都會取消。”[31]正是基于這樣的設想,企業家群體才主導了反谷物法運動,迫使頑固維護農業利益的地主貴族們放棄貿易保護政策,接受全國性的自由貿易政策。
縱觀工業革命以來英國貿易政策的變化軌跡,我們發現制造業企業家群體的興衰與自由貿易的興衰具有同步性,企業家興則自由貿易興,企業家衰則自由貿易衰。在19世紀三四十年代主導反谷物法運動、推動自由貿易的英國企業家群體基本上都是像曼徹斯特棉紡織業工廠主這樣的制造業企業家,他們是大工業的領導者,代表了當時最先進生產力,確立了英國在19世紀中期的“世界工廠”地位,讓英國有強烈的需求和強大的經濟實力去推行自由貿易政策。但是1870年后,隨著第二次工業革命的發展,英國的工業霸權地位受到美國、德國的強烈沖擊。此時在第一次工業革命中聲名顯赫、領導潮流的英國企業家群體,或者滿足于家族企業按部就班、循規蹈矩的運轉;或者將積累的工業財富投資地產或金融,滿足于依靠地租股息維持的“紳士”生活。第一代或第二代企業家的子弟們也大多成為政客、軍官或宗教教士,能將家族企業發揚光大者鳳毛麟角。[32]
英國學者馬丁·威納在1981年出版的《英國文化與工業精神的衰落》中認為,19世紀中期以后充斥于英國社會各領域的“反工業偏見”的“價值觀反革命”合流形成了具有“反工業”傾向的主流社會文化,進而導致了英國企業家創新和進取精神的衰退。[33](P5)英國工業界在19世紀六七十年代啟動的第二次工業革命中表現平平,乏善可陳,具有重要影響力的英國企業家也寥若晨星,其后果就是英國通過第一次工業革命確立的工業優勢地位,迅速被把握住第二次工業革命發展機遇的美國、德國等新興工業化國家取代。在第二次工業革命的歷史上留下赫赫大名的企業家,如維爾納·西門子和卡爾·西門子兄弟、奧古斯特·蒂森、卡爾·本茨、亨利·福特、約翰·洛克菲勒、安德魯·卡內基等大多是在美國和德國成就了自己的創業之夢。正是依靠這些著名企業家和他們經營的企業,美國和德國的工業產值和經濟實力先后超越英國,成為新的世界工業領跑者。在美國、德國的廉價工業產品沖擊下,喪失了工業比較優勢的英國難以繼續堅持自由貿易,英國政界、經濟界和民眾從1880年代開始就圍繞是否放棄自由貿易、重新啟動關稅保護政策展開了激烈爭論。終于在1929年世界經濟大蕭條的沖擊下,包括美國在內的世界各主要工業國家紛紛高筑關稅壁壘,內外交迫的英國也被迫在1932年宣布放棄自由貿易政策,對外國商品征收高額進口關稅,以保護本土工業和市場。[34]
對現代國家而言,企業家精神的朝氣蓬勃與制造業實體經濟的繁榮發展密不可分,制造業實體經濟的強大與對自由貿易的支持密不可分。2017年以來美國政府不顧世界各國的反對,違反自由貿易原則、重拾設置高額關稅的貿易保護主義政策,對世界自由貿易體系形成了巨大沖擊,并有可能改變世界貿易格局。與之相反,中國堅持捍衛自由貿易原則,堅決反擊美國主動挑起的貿易戰。中美兩國在對待自由貿易問題上的“角色反轉”,根源于過去40年里兩國制造業經濟發展的“角色轉換”——從1978年開始的改革開放偉大進程讓中國制造業飛速發展,成為新的“世界工廠”,與此同時,受追逐高額利潤的資本本性驅動,美國各大跨國公司紛紛將原本設在美國本土,但利潤回報率不斷下滑的制造業企業轉移到生產成本更低的第三世界國家,美國制造業開始了“去工業化”和“空心化”的過程并一直持續到今天。更為關鍵的是,美國制造業企業家的“黃金時代”已經無法重現,過去40年中美兩國企業家群體的行業性變化最能體現制造業發展的不同命運。中國改革開放40年來既涌現了魯冠球、任正非、李書福、曹德旺、張瑞敏、董明珠等代表制造業不同行業的企業家,也涌現了馬云、馬化騰等引領新經濟發展潮流的高科技行業企業家,這標志著中國實體經濟和高科技服務業健康協調發展的總體態勢。反觀美國,從冷戰結束以來的近30年間雖然涌現了比爾·蓋茨、喬布斯、扎克伯格、埃文·威廉姆斯等高科技行業的著名企業家,但以制造業為主體的實體經濟很難找到有影響力的代表人物,美國制造業的經濟表現也是乏善可陳,日益衰落,這標志著美國經濟在“脫實向虛”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當前美國政府試圖用貿易保護主義挽救美國實體經濟的衰落可謂開錯了藥方,其結果只能是螳臂當車、南轅北轍。
改革開放40年來,隨著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不斷完善發展,全社會都逐漸認識到承擔創新創業職能的“企業家”,是一種稀缺資源和寶貴的社會財富,在促進社會經濟發展中發揮重要作用。改革開放“把企業家請回了中國”,對中國躋身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做出了重要貢獻。2017年9月8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了《關于營造企業家健康成長環境弘揚優秀企業家精神更好發揮企業家作用的意見》(中發〔2017〕25號),指出“企業家是經濟活動的重要主體”,“為積累社會財富、創造就業崗位、促進經濟社會發展、增強綜合國力作出了重要貢獻”,今后要“營造企業家健康成長環境,弘揚優秀企業家精神,更好發揮企業家作用”,實現經濟社會持續健康發展。[35]隨著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健全發展,制造業企業家群體也必將在中國經濟社會中發揮更大的作用,在推動中國全面現代化實現的同時,也必將推動中國經濟更加開放、更加自由,中國經濟將全面融入世界自由貿易體系中去。
在當前美國發起的國際貿易戰如火如荼之際,重新思考英國工業化發展上升階段企業家群體關于自由貿易的主張并推動英國貿易政策轉向的過程,也有助于學術界加深思考企業家群體的興衰與貿易政策變化之間的微妙關系。
注釋:
①英國廢除谷物法轉向自由貿易的歷程是西方經濟史研究的重點,如曾擔任美國經濟學會會長的查爾斯·金德爾伯格的論文《1820—1875年間西歐自由貿易的興起》(C.P.Kindleberger,The Ri se of Free Trade in Western Europe 1820—1875,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1975,35(1):20-55),對英國轉向自由貿易的宏觀背景、理論依據和影響等進行了分析。英國經濟史學家克拉潘在《現代英國經濟史》(姚曾廙譯,商務印書館1975年版)對此也多有論述,認為是工業化經濟發展的必然選擇。另外,由企業家群體主導的“反谷物法同盟”與1846年《谷物法》存廢之爭,在西方學術界持續受到關注,南開大學辜燮高在 《現代英國刊物中對廢除谷物法意義的研究》(載中國英國史研究會編:《英國史論文集》,三聯書店1982年版,第127-151頁)中做了概況介紹。國內學術界對工業化時期英國貿易政策的變化以宏觀研究為主,如吳必康的《變革與穩定:英國經濟政策的四次重大變革》(《江海學刊》2014年第1期)、李新寬的《論英國重商主義政策的階段性演進》(《世界歷史》2008年第5期)、張云宜的《十九世紀上半葉英國的自由貿易運動》(《史學月刊》1984年第4期)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是,英國《谷物法》的廢除及影響在中國學術界也引發經濟學和歷史學研究者的持續關注,有代表性的成果包括:張本英的《羅伯特·皮爾與〈谷物法〉的廢除》(《學海》2003年第5期),黃少安、郭艷茹的《對英國谷物法變革(1815—1846)的重新解釋及對現實的啟示》(《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3期),舒小昀的《糧食騷動、道德經濟與谷物法的廢除》(《史學月刊》2012年第4期),劉成的《英國廢除〈谷物法〉芻議》(《史學集刊》2013年第1期),等等。
②夸特(Quarter)是英國的容積單位,1夸特小麥的重量約為250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