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安慶
母親突然打電話給我。一般在我上班期間,母親是不會打電話的,這次聽她的語氣,卻是等不到下班后了?!拔錆h大醫院的醫生你認不認識?”我想了想,還真沒有認識的。母親嘆氣,“真是急人!”我問怎么回事。母親說:“豆芽出事了,現在在市醫院里搶救?!痹僖粏?,原來是今天早上有保安在造船廠附近的林子里聽到有人喊救命,跑進去一看,豆芽渾身是血地躺在草叢中。豆芽當時雖然身受重傷,意識還是清醒的,他告訴保安我家的電話號碼,是母親接的電話?,F在豆芽在搶救室里,生死未卜,他的爺爺夏康民、奶奶蕓香、我父親,還有幾個叔伯都等在外面。
掛了電話,我連忙請假,火速打的去傅家坡客運站,買最近的一班車趕回去。高速公路兩旁的油菜花都開了,遠山綠意蔥蘢,而我無心觀看。路上的三個小時,從來沒有這么漫長過。嘗試打電話給幾位老同學,看能否有辦法聯系上武漢這邊醫院的醫生,一圈問下來他們都說沒有什么辦法,我只好放棄。此時,我好懊惱自己平日認識的人太少太少,以致于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完全束手無策。打電話再問家里,母親說豆芽還在昏迷之中,醫生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我一時沒有忍住哽咽聲,母親那頭也沉默了,半晌后嘆息了一聲,把電話掛了。
一直以來,我都把豆芽當我親弟弟看。他家在我家后面,都是本家,再加上我母親跟蕓香的娘家都在同一個垸,因而來往得十分密切。我大豆芽十歲,從小帶著他玩,每回他要挨打了,總會跑到我這邊來“避難”。我記得有一次坐在后門口剝花生時,蕓香揮舞著掃把追打豆芽,“你又給我闖禍!又給我闖禍!”豆芽一邊跑一邊回嘴,“我冇!我冇!”跑著跑著就奔到我這邊來。蕓香娘站在自家的稻場上叉著腰,“孽畜哎!有種你一輩子莫回來!”豆芽躲在我背后探頭看了一眼又縮了回去,他的小手扒著我的衣服。我說:“你莫躲咯,你奶已經回屋去了。”他舒了一口氣,坐在地上,幫我剝起了花生。我問他闖了什么禍,他不語。半晌后他怯怯地問了一聲,“慶哥,我能打個電話啵?”當時那一帶只有我家裝了座機,鄰居們要打電話都會到家里來。我問他要干什么,他從褲子里掏出皺巴巴的一張紙條,“我想給我爸打?!蔽业吐晢査?,“你奶曉得啵?”他搖搖頭。我說:“電話不能瞎打。”他沒有吭聲。
上了個廁所回來,他還在,靠在門框上,個頭還沒到我腰高,頭大大的,身子卻細細瘦瘦,光著青頭皮,臉上不知道從哪里蹭的灰,再加上將墜不墜的鼻涕,顯得臟兮兮的。果然像棵豆芽,我心想。大家都快忘了他的真名夏斌,反倒是豆芽這個小名給叫開了。我看他,他掠了我一眼,身子一下又一下撞墻,我心軟了,“你自己去打吧?!彼宦?,高興地跳起來,連忙往房間跑去。我又坐下來,繼續剝我的花生。聽著隔壁豆芽傳來的說話聲,怯生生的,不到一分鐘就掛了。豆芽又一次走了進來,垂頭喪氣,我問:“這么快就說完了?”他話中帶著哭腔,“我爸爸說他上班,沒得空說話?!蔽矣謫?,“那你媽嘞?”他撇過頭去,“她不跟我爸一塊兒?!?/p>
中午吃飯時,問起母親豆芽媽媽的事情。母親偷眼往屋后看了一下,這才壓低聲音說,“王利華跟別的男人跑了。”我這才想起來過年時,只有夏志良從佛山回來,問起王利華,他只推說工廠里事情太忙脫不開身。這么一算,我有兩年沒有見到王利華了。以前在家時,王利華站在稻場的一邊,蕓香站在另一邊,兩人高著嗓子對罵,罵到后面,王利華沖著屋子里喊:“夏——志——良——你——給我出來!”蕓香會立馬回道:“志良你莫管!”王利華又罵,“夏志良,你不出來,我就跟你離婚!”夏志良慢慢地從堂屋走了出來,弓著高高瘦瘦的身子,誰也不看,誰也不理,忽然掏出一把刀子,割自己的手脈。站在兩頭的女人嚇得都叫起來。
夏志良沒有死,王利華和蕓香也沒有話可說。同一個廚房,兩個灶臺,各自做各自的。但豆芽不管,他在自己桌上吃著吃著,跑到蕓香那頭,夾起一塊豆腐,舀上一碗湯,夏志良沉默地吃自己的,王利華便罵道:“夏——斌——你莫跳來跳去要得啵?!”豆芽只好又跑過來,王利華拿筷子對著他頭就是一下,“你是餓癆?自家這邊不夠你吃的?”蕓香和夏康民那頭沉默不語。過不了多久,夏志良和王利華就去佛山打工了。走的第二天,蕓香把王利華灶臺上的鍋碗瓢盆一一扔了出來,豆芽跑過來擋住灶屋門,“莫扔我媽的東西!”蕓香對著他劈頭一下,“你媽不是個好東西!”豆芽轉身去稻場上撿起鍋蓋和筷子,“你才不是個好東西!”蕓香氣恨地罵:“你有種跟你媽去,我不攔你!你要吃我一口飯,我剁你一塊肉!”
那天傍晚,蕓香急沖沖跑過來問我有沒有看到夏斌,一聽到我說沒有,她轉身往大路上跑。過不了一會兒,夏康民從村口的鐵匠鋪回來了,蕓香正沿路喊著“斌兒”,從地里回來的父親和母親,還有隔壁幾家,都分頭往不同的方向找去,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喊著“豆芽——豆芽——”,從垸中央一路延伸到遠處的田野。我記得午后時分豆芽曾經往江邊走,一想到此我心里一下子有點兒慌起來。我騎上自行車,飛快地穿過垸里的大路,沖上長江大堤。沒有風,稠密的熱氣從河坡繁茂的草叢中蒸騰而出,小飛蛾慌亂地從我手邊逃開。好不容易走到江邊,渾濁的江水借著夕陽最后一絲余暉閃著金光,我對著空曠的河岸喊:“豆芽——豆芽——”
沿著河岸走了一公里,沒有看到任何人留下的蹤跡,天慢慢黑了下來,我只得返回到大堤上,找到自行車,一路往市區的方向騎去。長江大堤下面的村莊零零星星亮起了燈,風也起來了,身上的汗漸漸收干,皮膚有些發緊。過了百米港大閘,市區方向浮起一道光邊,大堤下面的街道路燈亮起,車子越來越多。已經騎了幾個小時了,實在有些累,想著是不是該返回,也許豆芽已經找到了。但我還是不甘心,繼續往前騎,過了市區,路燈越發稀少,還好月亮升了起來。一路騎一路叫著“豆芽”,心里卻越來越不抱希望。
騎過劉家口,遠遠地看到一個小人在走。我試著喊了一聲,“豆芽!”那小人居然回頭了,回應了我一句,“慶哥。”我讓他坐在我的后車座上,他乖乖地上去了,細瘦的手摟著我的腰,我調轉車頭往回騎時,他嘟囔了一句:“我不要回家。”我不理他,繼續往前騎,他頭貼著我的背,摟著的手慢慢在松開,我扭頭看了一眼——他快要睡著了,看來是累壞了。我停下車推推他,“豆芽——豆芽——”他咕噥了一聲,“媽媽——”我又拍拍他的臉,“醒醒啊?!彼@才睜開眼睛,怔怔地看我半晌,說:“我餓了。”我讓他再次抱緊我,不要睡著,他連連點頭。騎到市區,下了大堤,我找了一家面館坐下,點了兩份面,等面的當兒,我讓他乖乖坐在那里,自己去借面館的電話打回家,告知母親我已經找到了豆芽,母親那邊說蕓娘都哭得不成樣子了。掛了電話,回來一看,豆芽趴在油膩的桌子上睡著了。我把他抱起來,放在我腿上睡,他發出細小的呼嚕聲,臉上手上全是土,手臂上有被茅草刮傷的血痕。面端過來了,我叫醒了他,他一下子來了精神,大口大口吃了起來,讓他慢一點兒,他也不聽。
吃飽喝足了,繼續上路。月亮正當空,長江大堤如一條白色的河流,往前流淌。風吹得越發大了,因為是順風,車子騎得特別快,豆芽的手摟得越發緊了。我問他為什么要離家出走,他說要找媽媽。我又問他不知道媽媽在哪里怎么找,他說沿著長江大堤一直走到頭就能找到。他把臉貼在我的背上,打起了嗝。我笑他是貪吃鬼,連我那份都給吃了。他嘻嘻地笑了起來。騎累了,我便哼歌,他也跟著哼。他常跑到我家里來看電視劇,我們便哼著那些電視劇的主題曲。他哼著哼著就跑了調,哼著哼著聲音越來越小,那時估摸著已經凌晨兩三點了,早到了該睡覺的時間。長江大堤下面的村落都已陷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回到家時,蕓香、夏康民、母親、父親,還有另外幾個叔叔嬸娘等在那里。我剛把車停下,蕓香已經奔了過來,抱起豆芽,喊著,“兒哎肉哎你真是急得人死!”豆芽已經困得快睜不開眼了,我對蕓香說:“你快帶他睡覺吧?!笔|香忙謝過我,抱著豆芽來到我家堂屋,夏康民走了過來,猛地拍豆芽的頭皮,“你個孽畜!”豆芽痛得哭起來,夏康民還要打,被父親和叔叔嬸娘拉住,“算咯算咯,人回來就是萬幸!”蕓香揉著豆芽的頭,憤憤地罵,“你再打一下,我死給你看!”夏康民又要沖過來打,蕓香抱著豆芽速速逃開。父親把夏康民拉到門口坐下,遞給他一支煙,他接著后手一直在抖,父親用打火機給他點火,半天都點不上,突然他不耐煩地把煙塞到口袋里,起身走開了。
夏康民在村口有個鐵匠鋪。夏志良已經從佛山回來了,有時候我路過,見他蹲在灶前拉風箱,紅紅的火苗舔著灶臺。旁邊的鐵質底座上,夏康民拿起一把鐵鉗鉗著一個燒得通紅的鐵釬,夏志良站起身過來,兩人配合著掄起鐵錘上下翻飛地敲打,當當作響,火星飛濺,敲打成型后,放進冷水中,“哧”地一聲,水汽蒸騰。除了敲打和冷卻的聲音,鋪子幾乎算是安靜的。父子倆沒有言語,一切動作都配合默契地完成。夏志良的帽子和衣服上,被火星燒出大大小小的窟窿,夏康民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因為眼睛受傷的緣故,還戴著黑框眼睛。到了午飯時間,原來是蕓香來送飯,現在改成于霞來送,她是夏志良帶回來的女人,胖胖圓圓的臉和身子,走路輕輕軟軟的,進了店鋪,也不說話,把小飯桌擱到門口,兩個矮樹樁便是椅子,鋪上報紙,從籃子里拿出一盤豆豉青椒,再拿出一盤油燜豆腐,還有一盤西紅柿炒雞蛋,備上一份花生米,旁邊一瓶白酒。夏康民夏志良父子倆洗完手后,過來坐下開吃,于霞進到店鋪里打掃。夏志良給夏康民斟酒,夏康民一小口一小口嘬。
門口大路上大貨車中巴小汽車來來往往,馬路對面麻將室里,嘩嘩啦啦洗麻將的聲音,還有從遠處田地吹來的風聲。不時有人路過,停下,“咿呀,吃得不錯嘛。”夏康民招呼,“來,喝兩口。”那人搖手,繼續往前走,“你們喝你們喝,我屋里飯做好咯。”于霞在鋪里說話,“夏志良,你為什么不把水杯放遠一點兒?又燙破了!”她因為不是本地人,說的是普通話。夏志良悶聲悶氣地說:“破就破了,我能怎么辦?”于霞嘆氣,“我下午去街上再買一個吧?!贝蠹矣忠淮伟察o下來。吃完飯,于霞就著店里的盥洗池,把碗筷杯盤洗凈擦干,放進籃子里,收起小飯桌和樹樁,擱在門后。一切忙畢,于霞走出去,“夏志良,我上街去了。”夏志良頭也不回地“嗯”了一聲,于霞走到馬路對面的車站去等車。
豆芽身上有了新衣服,手上還戴了電子表,坐在稻場上,趴著在長凳上寫作業,寫寫看看電子表,再寫寫再看看。蕓香在一邊用耙子耙曬干的麥子,一回頭看豆芽,便罵道:“你再看我把你頭剁落哩!”豆芽不管,還看。蕓香舉起耙子要打,豆芽敏捷地躲開,繞著稻場跑。于霞出來了,坐在靠大門的矮凳上,手里捏著一把瓜子。蕓香不追了,繼續耙麥子;豆芽又回去做作業。稻場安靜了下來,只有于霞嗑瓜子的聲音。豆芽有時候跑到我家來玩,母親問她:“豆芽哎,你后來娘對你么樣?”豆芽仰起頭,盯著母親的臉半晌,忽然說:“你有眼屎!”說完迅疾跑開。而蕓香坐在我家后門口,說起于霞,“我說話她聽不懂,她說話我也聽不大明白。一天也說不上句把話?!蹦赣H笑,“那還不好?你還想以前跟王利華那樣,吵得不可開交?”蕓香撇嘴,“那個王利華,聽說跟別人生了伢兒咯?!?/p>
有時候于霞也會來我們家借電話打,聽著是南方某地的方言,唧唧呱啦唧唧呱啦,不大聽得懂,基本上每周一次,一次說個十來分鐘就掛了。打完電話,留下十塊五塊的話費,母親讓她坐著歇息一下,她笑笑說還要回家給夏志良做飯,慢悠悠地晃了回去。不過,于霞有一段時間電話打得頻繁,幾乎是每天一次,雖然聽不懂說什么,但語氣急切,像是跟對方在爭辯什么。掛了電話,于霞坐在那里發了會兒呆,才起身,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來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五塊錢放在電話旁邊,沖我點點頭,速速地走開了。
有時候于霞會帶豆芽去街上看電影,他們坐在鐵匠鋪外面等。于霞拿著一本雜志,陽光底下瞇著眼睛看;豆芽拿著一把小錘子,敲打塑料瓶子。夏康民和夏志良在鋪子里,悶頭干活,叮叮噠噠敲打之際,忽然停下,夏康民沖外面喊,“車子來咯?!庇谙继ь^看,呀呀呀地叫起來,“斌斌,車子來了!”說著把雜志扔到凳子上,一把拉起豆芽往馬路對面沖,豆芽手上還捏著小錘子。等他們都上了車,夏康民又開始叮叮嗒嗒敲打,夏志良悶聲不吭地在一旁翻轉鐵釬。到了下午回來,車子在鋪子前面停了,豆芽首先跳了下來,身上穿著一身新衣裳,嘴里還吃著冰棒,一邊吃一邊奔進鋪子里,抱住夏康民的腿,“爺,我好看啵?”夏康民笑了笑,沖夏志良說:“你看你兒子?!毕闹玖继ь^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掃了一眼隨著豆芽進來的于霞,“嗯”地一聲。于霞說:“斌斌,回去了。我要回去做飯了?!倍寡空f好,上前捏住于霞的手,一起離開了鋪子。
于霞走的那一天也沒有特別的征兆,還是像往常那樣,把午飯送過來,等他們吃完,碗筷洗干凈,裝飯的籃子依舊擱在鋪子里,走之前她跟夏志良說:“我走了。”夏志良忽然警覺地問了一聲,“去哪兒?”于霞淡淡地說:“上街啊?!毕闹玖肌班拧绷艘宦?,于霞走到馬路對面搭車去了。那天于霞沒有回來,第二天還是沒有回來。蕓香跑到我家里來打電話,問了一圈人,沒有誰再看到她。母親問起家里有沒有少什么,蕓香跑到家里翻了一遍,并沒有少任何東西,只是于霞的東西不知什么時候都已經悄悄不見了。夏志良蹲在稻場上低頭抽煙,蕓香催他上街去找找,他便上街去了,白天去,晚上回來,說去了汽車站、火車站各處打聽,都不見蹤影,又問于霞過去好友,手機撥打不通,便知于霞不像是出事,是真走了。
豆芽那幾日倒是開心,今天一包辣條,明天一包方便面,嬸娘問他哪里來的錢,豆芽說:“媽給的啊。”嬸娘告訴蕓香,蕓香把豆芽叫住問他,“你是不是偷了錢?”豆芽叫道:“媽給我的!”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已經找開的零錢,原來是于霞走之前悄悄給了他一百塊錢。這些零錢蕓香都沒收了,豆芽要去搶,蕓香把錢舉得高高的,豆芽使勁地上蹦,還是夠不到,只好蹲在地上哭。蕓香沒奈何,又往豆芽手上塞回五塊錢,豆芽突然起身把錢扔到地上,“我要找媽去!”蕓香問:“你媽在哪里?”豆芽說:“她上街去了!”蕓香說:“那不是你媽,你媽跟別人過生活咯。”豆芽愣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要等媽回。”蕓香扭身往屋里走,“那你慢慢等,就算你等到太陽從西頭出來,她也不會回來。”
豆芽先是在家里等,不肯吃飯,還鬧脾氣,被夏康民打了一頓。后來他又坐在鐵匠鋪門前等,每逢有車來,他總是充滿期待地站起來,探頭去看下車的人,然后又失望地坐下。夏康民說:“你是豬油蒙了心是啵?!”豆芽不理,眼睛直直盯著車子來的方向。夏志良坐在灶臺前,點了一根煙,哧溜哧溜幾口吸完,忽然眼淚就下來了。夏康民看了他一眼,“幾大的事,沒出息?!毕闹玖加贮c了一根煙,一邊抽一邊讓淚水流著,也不去擦拭。煙吸完了,拿起火燙的鐵釬放在臺子上,配合著夏康民一下又一下敲打。
隔一天早上,蕓香說起沒看到夏志良的事情,夏康民說:“他可能去鋪子里咯。昨天一把鋤頭還沒打好?!背酝觑垼チ髓F匠鋪,夏志良并不在那里,夏康民自己在鋪子里忙了起來。中午蕓香過來送飯,問起夏志良,夏康民反問:“他不在屋里?”蕓香一下子急了,“該不是出么子事咯?”夏康民罵她,“你個大臭嘴!”蕓香沒有言語,跑回家問到我家,我們沒有見到,又問其他鄰居家,也說不知道。蕓香拉一把凳子坐在門口,拍著大腿嗚咽,“真是小的不省心,大的也不省心?!钡搅送砩希寡糠艑W,蕓香問起,豆芽說起夏志良昨晚到過他房間。半夜樓上老鼠跑,豆芽始終沒有睡踏實,模模糊糊地聽到房門外有走路的聲音,豆芽問:“爸?”腳步聲停了,門開了,夏志良走了進來,坐在床邊。豆芽問:“你要做么事?”夏志良說:“上廁所?!闭f著摸摸他的頭,“你怕是啵?”見豆芽點頭,“沒得么子怕的,明早叫你爺抱貓過來吃老鼠?!背橥暌桓鶡熀螅闹玖计鹕恚澳愫煤美??!闭f完就開門出去了。
蕓香一聽完,叫了一聲,“不得了!真有事!”說完往鐵匠鋪那邊跑,夏康民已經收了工,往家里走。蕓香剛一說完事情,夏康民立馬拐到垸里西頭,叫了自己兄弟,蕓香這邊跑回來叫了我父親母親和隔壁幾家幫忙,豆芽就托我照顧一下。天已經黑了,大人們打著手電筒,有往田間地頭的,有往長江大堤的,有往隔壁垸的。豆芽坐在我房間里看電視,正好是他愛看的動畫片,他笑得很開心。我拿出花生和瓜子讓他吃,他吃了一把又一把。有時候我起身出去看看,豆芽家黑著燈,稻場上的衣服還沒有收,風吹起來的時候,衣服在晾衣繩上飛動,一錯眼還以為是一群人在走動。我心里一陣發毛,趕緊走進房來,豆芽已經倒在椅子上睡著了。
到了凌晨兩點時,我也已經睡下了,電話忽然響起,是母親從醫院打來的。他們在河坡的林子里發現了夏志良,看樣子是割脈自殺,現在送到醫院搶救。掛了電話,睡意全無,看豆芽在床上睡得正香,我走出了門。暗沉的夜色扣在靜默的村莊之上,屋前草叢中零星一粒兩粒蟲鳴聲。遠處的長江大堤像一抹粗重的黑條把我們這些人束縛在其中。有隱隱的叫聲傳來,仔細聽是豆芽的。我忙跑進屋,豆芽坐了起來,我問他怎么不睡了,他說:“爸爸來了。”我嚇了一跳,四處看了看,“那他人嘞?”他搖搖頭,“不見了?!蔽艺f:“你肯定是做夢咯?!彼麍猿值溃骸八鎭砹?。”我打開電燈,房間里除了我們兩人,再無他人。豆芽眨眨眼,發了一會兒呆。我讓他睡,他說:“你莫走。”我說好,便陪他一起睡了。
清早我被母親叫醒,她眼睛里滿是血絲。她探頭看了一眼還在睡的豆芽,深呼吸了一下,小聲說:“你志良叔不在了?!蔽疑碜右怀?,母親催我起來去蕓香家幫忙。我慌亂地起身穿衣服,“豆芽么辦?”母親說:“我來?!蔽襾淼教梦?,透過敞開的后門,能看到豆芽家里已經聚集了一堆人。按照我們本地的習俗,非正常死亡,又有長輩在的年輕人,死后應立即埋葬,沒有停放守靈,也沒有樂隊奏樂。我去的時候,夏志良的尸身已經被安放在匆忙準備的棺材里了。村里一個房頭的人都來了,壯漢們抬起棺材往垸外的墳地走,我們跟在棺材后面。上了貫穿整個垸子的大路,往西走。秋日天氣,天空湛藍,一絲云也沒有,地里還有人在撿棉花。沿途人家默默站在自家的門口,看棺材抬過去。
母親和嬸娘攙著哭得已經走不動路的蕓香,夏康民抱著豆芽。豆芽一副剛睡醒的樣子,他趴在夏康民的肩頭,看向我,笑了笑,又看大家,“我奶為么子哭?”夏康民悶聲說,“莫說話。”豆芽盯著夏康民看,“爺,你鼻孔毛長出來咯。”夏康民不語,豆芽又看前面的棺材,“里面是么人?”夏康民不語,他又轉頭看向我,“慶哥……”我伸手摸摸他的臉,不知道說什么好。豆芽訝異地看看我,又扭頭看棺材,看完后又看自己的指甲,抬眼又看看棺材,又低頭看指甲,沒有再說話。
夏志良下葬之后的第三天,夏康民輕微腦中風,被送到醫院求治,蕓香待在醫院照顧,豆芽托付給我家照看。放了學后,豆芽坐在我家大門口寫作業,我在一旁看書。他的課本和作業本都揉得不成樣子,下筆太重,鉛筆頭老斷。我讓他輕點兒寫,他手攥著鉛筆,在作業本的格子上掃,莫名讓我想起貓須掠過水面的樣子,筆記清淡得看不出寫了什么。我又讓他重一點,他寫了兩個字筆頭又斷了。我給他圓珠筆,他說老師不讓用,自己拿鉛筆刀削鉛筆,嘴里咕咕噥噥,我問他說什么,他說:“媽買的?!蔽覜]聽清,他又說:“筆,媽買的!”我這才明白他說的是于霞。我說:“那你要好好學習啊。”他咕噥了一聲,“我要跟你一樣考大學?!蔽覇査麨槭裁矗f,“媽說的??即髮W,有出息,讓我好好學。”
后來我上大學去了,假期也忙著去做家教賺學費,回去的次數也少。過年回來,路上相互見到,也只是打個招呼。工作后,更是忙得不可開交。等再一次見到豆芽,他已經大變樣:原本細小如豆芽,現在卻有了少年的模樣,長胳膊長腿,頭發也長,劉海遮住半邊眼,臉上有了青春痘,額頭和鼻頭都是,走路垮垮的,有人叫他,他扭頭也不看對方,仿佛對著空氣,嘴角撇向一邊,莫名多了一份不屑的神氣。他來我家時,我幾乎沒認出他來。那時候我剛從外地回來,皮箱打開,正在整理衣服,母親陪在旁邊說話,一抬頭笑了,“斌兒,你放學了?”他靠在門邊,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母親又說:“你慶哥從北京帶了不少好吃的,你拿幾包回去給你奶和爺嘗嘗?!蹦赣H把我帶的幾包特產遞過去,豆芽沒有伸手,他往后退了一步,“奶讓我把水桶還過來,我放在灶屋里咯。”沒等母親回應,他就跑走了。母親把特產又擱到桌子上,“豆芽現在變鬼咯,一天說不了三句話,管么人跟他說話,他都懶帶理的。跟他爸爸一模一樣。”
收拾好行李,睡了飽飽的一覺,醒來一看是下午時分,外面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幾年沒有回來,家里和周遭變化感覺并不大。雨水打在窗框上,飛濺了進來,我起身去關窗戶。窗外豆芽打傘走過,我叫了一聲,“豆芽!”他停住了,立在那里看我。雨點敲打在傘面上,砰砰作響。他小聲地叫了一聲“慶哥”。我笑道:“現在不能叫你豆芽了,你現在都長這么大了。”他低頭,頭發垂落下來,露出染過的痕跡,“沒關系的?!彼匦碌倪\動鞋踩在水泥路面上,落下的雨水在他的腳下淌過。我又問他,“你讀高幾了?”他說:“高一了?!彼穆曇粢沧兊么指碌统亮?,不仔細聽都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他身上的衣服也是新的,上身純白色印著英文字母的短袖,下身藍色牛仔褲。他被我打量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慶哥,我有事先走了哈?!蔽颐φf好,他匆匆地揮揮手離開了。再一看他去的方向,等著幾個跟他一般大的男生,我都不認識了。
蕓香趕出來,沖著豆芽喊,“你要是再跑上街瞎搞,莫怪你爺又打你!”豆芽沒有理她,跟那幾個男生速速走遠了。蕓香老了很多,尤其是肩垮了下來,背也明顯駝了,頭發花白了好多。我叫她,她高興地招手:“你回來啦?”說著也不打傘就沖了過來,捏著我的手,細細地打量我,“胖了好多咯。”她說話時,頭和手都在不斷晃動,嘴角一直在抖。我說起豆芽,“他變化好大噢?!笔|香“哎喲”一聲,連連搖頭,“我越來越不懂他,他都不跟我們說話,成天學也不好好上,就曉得跟那些烏七八糟的人亂混?!蔽艺f:“青春期的男伢兒都這樣?!笔|香撇過頭,脖頸皺紋堆起,“他爺管不動他咯。打了他幾次,他就離家出走,幾天不回來,急得人死!我四路找,不是在這個同學屋里,就是在那個同學屋里,我擔心有一天他跑走,我哪里都找不到他。他爺現在也不管他了,隨他自生自滅算咯?!蔽乙粫r間不知道如何回應她,蕓香也沒有再說話。
夜里,聽著雨聲睡下,可能是白天睡得太多的緣故,晚上怎么也睡不著,便爬起來看書。凌晨一點多,忽然聽到“奶”的叫聲,隨之而來的是敲門聲。我探頭看去,原來是豆芽站在自家門口,全身都濕透了。很快,屋里亮燈,大門開啟,蕓香披著大褂出來,一見豆芽驚呼,“你頭上為么子流血咯?!”豆芽丟下一句,“你莫管!”連忙躲了進去。門又一次關上了。還沒過兩分鐘,門突然打開,傳來夏康民的怒罵聲,“滾!有多遠滾多遠!”豆芽被推到了門外。蕓香趕過來拉住夏康民,“有話好好說?!倍寡哭D身向大路走去,蕓香急忙喊道:“你還真走?。浚 闭鋈ダ目得褚话寻阉Щ厝?,很大力地關上大門,上了門栓。豆芽立住,回頭看了一眼門口后,大步往大路上走。
等我趕上豆芽時,已經到了村口。雨下個不停,路上全是水坑,匆忙出門穿的少,風一吹還挺冷的。我連叫了幾聲,豆芽才聽見,他轉身見是我,訝異地說:“慶哥……”我上前把他拉到我的傘下。他全身都濕透了,發梢上都是水珠,額頭在昏暗的夜色中也能看到有傷口,而且還在流血,鼻梁和嘴角看樣子也被打得不輕。我拉他往回走,他僵在那里不動。我看他,他低頭。我再拉他,他還是不動。我說:“你今晚去我屋里。”他還是不動,我不管了,強拉著他往回走。他的手細而長,在我的手中像是難以馴服的野獸一般扭動。我還是不管,強拉著他到了我家,按在堂屋的椅子上,“坐好,不準跑!”我沒想到自己的口氣會這么重,他居然真的沒有動,只是悶在那里。我叫起母親,讓她給豆芽找我以前讀書時的衣服讓他換上,我自己又去找來紗布、藥棉和碘酒,給他的傷口上藥和包扎,他的胳膊和腳都有瘀傷。母親把衣服拿了過來,細細地看看傷口,搖頭道:“豆芽啊,是不是又在街上打架咯?”豆芽立馬起身要走,被我按住。我讓母親把衣服放下去休息,母親又看了一眼豆芽,默默走開了。
我的衣服穿在豆芽身上,顯得有些肥而短,他手臂和大腿都是沒有什么肉的,細細的腳踝露在褲子外面,一時間我有些恍惚,感覺小時候那個豆芽還會從門背后跑出來。還是睡我的床,還是睡他小時候常睡的那邊。雨聲沒有停歇,滴滴嗒嗒,遮天蔽地。我偷眼看他,他側身縮成一團,沒有任何聲音。我知道他沒有睡著,他的姿勢一直都沒有變過。我叫了他一聲,他動了一下,但沒有回應。我接著說:“你是不是被人欺負了?”他小聲地說:“沒有?!蔽矣终f:“我不管你是被人打了,還是打人了,我希望你有事情要告訴我們。你爺你奶太怕你出事了。你曉得不曉得?”他“嗯”了一聲。我怕自己的口吻太像讓他討厭的大人,便閉嘴沒有再說什么。他也沒有再說話,不多一會兒,就傳來他細細的呼嚕聲。
早上醒來,豆芽已經不見了。我跑到灶屋問母親,母親說他已經去學校上課了,我這才放下心來。吃完早飯,收拾一番,走到村口的公路搭車去街上。車沒來之前,我先去鐵匠鋪轉轉。夏康民似乎長縮了,原本高大的個子現在看起來小了很多,蠟黃的臉,磨花了的眼鏡片后眼睛渾濁無神。他坐在椅子上,灶臺沒開火,鐵釬擱在地上,墻上掛著各種農具,蒙了一層灰。我叫了他幾聲,他才回過神來,見是我,勉力笑笑,給我遞上小板凳,我接過來坐下。一時無話,馬路上空空蕩蕩,車子沒有來的跡象。夏康民拿起一把生銹的柴刀在磨刀石上耐心地磨,許久他才說了一句話,我沒有聽清,他只好再說一遍:“他傷口沒發炎吧?”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么人?”他像是極不情愿地回答,“那個細鬼咯。”我這才知道他問豆芽的傷情,“沒得事了?!彼麤]有言語,繼續磨刀,而我的車子總算來了。
再一次見豆芽,是在半年后。我因出差又回家待了幾天,準備回武漢。去市里的汽運總站買好了票,因時間還早,狹小的候車大廳,座位都被占滿了,于是出來到附近找個地方打發一下時間。沿著車站后巷一路走下去,溜冰場、麻將館、桌球室、發廊、小超市,擠擠挨挨地貼在一起,年輕人成群結隊地竄來竄去。好容易看到一個小網吧,一進去煙霧彌漫人頭攢動,久不通風的腌臜氣逼得我想要趕緊離開,但是出去也沒有什么好逛,只好進去在靠近衛生間的地方找到一臺電腦打開,隨便點開網頁打發時間。抬頭看去,網吧里多是十來歲的少年,很多還穿著校服,他們基本上都是在打游戲,噼噼啪啪,敲打鍵盤,屏幕閃亮之時能看到他們既興奮又專注的眼神。
豆芽。豆芽。我忽然聽到有人在喊,心頭莫名一緊。聲音從我身后傳來,我轉頭看去,豆芽從衛生間走出來,嘴巴里栽著一根煙,頭發黃綠混雜,走路的姿勢垮垮的。他沒看到我,我也不想他看到。叫他的人坐在我這邊,跟他招手,他揚起手算是回應,然后坐到我斜對面的位置,繼續開打。煙氣繚繞,他瞇著眼睛,盯著屏幕,手臂時前時后,嘴巴里嚷著,“操!操!你怎么打的!你配合我??!媽的,我死了三條命了!”在家里那個安靜少語的豆芽,原來只是一個假象。我久久地凝視他,他瘦削的長臉,淡淡的眉毛,隨著屏幕閃動的眼睛,都讓我陌生。豆芽。豆芽。又有人叫他,他回應,“娘個屄!這一盤要是輸咯,你就去吃屎!”叫他的人笑著回罵,“豆芽你莫太神咯!看是你死還是我死!”我一看我的車次時間快到了,便起身離開,走過他眼前時,他正看著電腦,根本沒有留意我。結完賬,回頭再看他,他跟網吧的那些少年們一樣,幾乎很難分清誰是誰了。
我沒想到那很可能是我見到他的最后一面。
好容易到了市區,我又打的趕到了市醫院,來接我的母親告訴我豆芽已經從搶救室里推了出來,現在在三樓病房,處于昏迷不醒的狀態。打他的人下手非常狠,豆芽的手和腿多處骨折,雖然出了搶救室,但并未脫離生命危險。我和母親趕到重癥病房,門外夏康民和父親正在跟警察說話,進去后蕓香和兩位自家嬸娘圍在床邊。我靠了過去,豆芽躺在床上,眼睛緊閉,裸著上身,插滿管子,額頭、手臂綁上了扎帶,臉頰和嘴角淤青,肚子輕微地起伏,顯示他還在活著。蕓香叫,“斌兒哎!斌兒哎!”豆芽沒有反應。
母親留下照看,我出去時,警察還在,夏康民和父親正在講事情的來龍去脈,這些都是豆芽還清醒時告訴他們的:一個月前,豆芽在溜冰場玩,經同學介紹,認識了一個叫大馬的人,大概十六七歲的樣子。大馬對豆芽很好,請他溜冰,帶他去吃烤串,還去KTV唱歌。兩周前,大馬邀請他去田鎮玩,豆芽跟著他就去了。一到田鎮,豆芽發現自己上當了。大馬帶他來,是為了打架。兩撥人,大馬這邊十幾號人,對面十幾號人,各自拿著鐵棒、刀子要干架。豆芽躲到一邊,看著兩邊人打得不可開交,嚇得動彈不得。不知是誰報了警,派出所來了警察,把兩邊人都逮捕了,連帶躲在一旁的豆芽。雖然一再申辯自己沒有參與打架,豆芽還是被拷了起來。警察挨個問話,很多人說自己只是玩,豆芽很害怕,說出是大馬帶他去的。
夏康民去派出所把豆芽從派出所領了出來,狠狠地打了他一頓。學校那邊因為豆芽參與打架一事,又加上之前缺課太多,把他開除出校。前幾天,蕓香發現自己藏在衣柜里的一千塊錢不見了,問豆芽是不是拿了,豆芽沒有說話,夏康民又是一頓打,讓他把錢拿出來,他說已經沒有了。問他錢花到哪里去了,豆芽不肯說。第二天,豆芽跑到鐵匠鋪里,向夏康民要五千塊錢,夏康民問他原因,他說:“這是救命錢!我要是不給錢,就沒命咯!”夏康民又追問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豆芽這才說起大馬因為自己招供被抓,現在大馬的手下過來要找他算賬,條件是給他們六千塊錢,不給的話要他命。夏康民因為昨天豆芽偷錢的事情正生著氣,現在又來這一出,氣得不行,拿起鐵釬就打,豆芽往外逃,一邊跑一邊還在喊:“爺哎,真的??!我實在沒得辦法咯。”夏康民吼道,“你看看屋里現在是不是有一分錢?!”夏康民后來才想起來,就在豆芽逃出去的時候,遠處站著幾個年輕人,但在當時他氣糊涂了,根本來不及看這些。當天晚上,豆芽沒有回家,蕓香要去找,夏康民說隨他去,反正他經常夜不歸宿,誰也沒有想到豆芽現在躺在這里。
警察做完筆錄后離開了,我們又一次進到病房。豆芽的呼吸越來越微弱,蕓香一次又一次叫他名字,他都毫無反應。夏康民上前,輕輕地拿手碰他額頭,又摸摸他的臉,豆芽嘴角突然抽動了一下。大家都莫名地興奮起來,叫醫生來看。醫生檢查后,搖搖頭。到了晚上八點,豆芽醒來了一次,要喝水,蕓香喂他喝了一點。夏康民問他餓不餓,他沉默了半晌,忽然說出了一個字,“媽。”夏康民立馬要去找王利華的聯系方式,他又說:“霞?!贝蠹疫@才知道他說的是于霞,一時間有些無措,畢竟誰也沒有于霞的聯系方式。夏康民依舊說馬上去聯系。十來分鐘后,豆芽又一次陷入昏迷。晚上十點零八分,豆芽停止了呼吸。
豆芽的尸體要被送到火葬場了,蕓香拉住不肯,我們告訴她現在都是要火化的,不像以前可以直接土葬,她這才放了手?;鹪釄龅幕瘖y師功夫了得,豆芽躺在那里,身穿我上次回來看到的那套新衣服,腳上的鞋子還是新嶄嶄的,他臉上的傷痕撲了粉,看起來毫無痛苦的痕跡,甚至透出紅潤,一時間我覺得他只是沉睡入夢,只要等一等,就能睜開眼。蕓香被母親攙著過來,她伸手去撫摸豆芽的臉,又去摸他的胳膊,因為嗓子已經啞得說不出話來,全身抖得厲害,像是特別怕冷。夏康民不需要父親扶,遠遠地立在那里,盯著豆芽看,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簡單的告別式后,尸體被送進了焚尸爐,我們等在外面。過不了多久,師傅拿出鐵盒,放在我們面前,“骨頭還有一些沒有燒完的,你們敲碎。”鐵盒子里是豆芽細白的骨頭,腳關節、手關節、腔骨……盒子邊上是錘子,夏康民拿起來敲,每敲一下,蕓香都一哆嗦。夏康民沒有停,骨頭敲碎后,裝在事先準備好的黑色骨灰盒里。
在夏志良墳邊上,夏康民拿鐵鍬挖坑,父親和叔伯們要幫忙,他拒絕了,“細伢兒小,用不到這么多人?!彼绘@一鍬挖,我們靜默地站在一旁,不敢動??油诤昧耍目得癜压腔液蟹帕诉M去,待要把土填回去,卻沒有力氣了。父親上前接過鐵鍬,繼續填土,直到成了一個小墳包。蕓香在墳頭放上黃表紙,用磚頭壓上,又在墳前燒了一摞。黃表紙燒完后的紙灰,隨風一吹,在空中舞動。
回到家里,我回到自己房間坐下。母親問我想吃點兒什么,我說不用了,因為的確沒有什么胃口。母親又問什么時候走,一聽我說明天,“這么趕啊。那我給你準備點兒菜帶著?!闭f著轉身離開,順道悄悄把門關上。一時間靜極,整個兒世界像是屏住了呼吸。我不敢動,像是在等待什么,卻不敢說出口。剎那間,鞭炮聲響起,把我嚇了一跳。扭頭看窗外,蕓香家的稻場上騰起一陣煙霧,前來吊唁的人聚在門口。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只是呆呆地看著。稻場最右邊的木架上,蕓香晾曬的衣服,經風一吹,衣袖飄動,仿佛有個無形的人在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