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辛欣
“賣房子的時候先找好你要搬入的公寓,為了方便買房人來看,也許你應該先搬入公寓,你這些家具,哪些帶走,哪些扔掉,看了公寓,你會有更具體的想像。把你倆的照片收起來,不要讓房子很私人。你滿墻滿房子都是畫,很美,但是太多了,得拿下來一些放倉庫。把存東西的倉庫先找好,離你要住的公寓近些,以后你方便拿。”
賣房代理人繼續說:“首先,你要決定你回頭住在哪里。如果住在城市中心,公寓昂貴,建筑年頭久,原諒我說實話,你看起來是一個生活能力不強的人,壞個燈泡,晚上水管裂了,跑水了,你能處理嗎?最要緊的是身體,萬一你病了,朋友住得遠,開車幾十分鐘,誰會來看你?”
我的朋友本就極少,斯蒂夫走了,就更少了;病,我什么時候不在病呢?
“你說想住這座房子附近的地段,因為你熟悉周圍,為什么不可以考慮換個環境?比如住到離D近的地方?”
“Jane Creek縣?”我繞嘴地說縣名,D的地址在亞馬遜我的購物送貨地址單上。
“Jane Creek縣,連續在美國最合適居住小鎮前十名。”陪代理人來的D說,“生活購物極方便,小吃店各種各樣,你要看電影,那里有一家影院,犯罪率是零,因為不通公共汽車,沒車的黑人去不了。”
賣房經紀人叫萬方。第一次聽到她名字,我不由一愣:和曹禺女兒萬方同名。四十年前寫小說的時候,因為曹禺去看望我的編輯李小林的爸爸,他的精神大哥巴金,我不由注意寫小說的萬方。萬方寫她大才子爸爸在政治環境中積極逐流,再也寫不出來,枯坐著,突然兩眼放光說,靈感就要來了,就要來了,卻再也靈感不在。我一直深深記得這段描述。如今萬方是劇作家,剛剛改寫她爸爸的《原野》,是外國導演到中國排的。
賣房代理萬方,擁有四十多套房子的地主,母親家從前是做生意的,一個縣城的三座城門是母親家的,九十九間房的院子,從空中看大院是一個“福”字。“福”字拆去一半了,三座城門也都沒有了,那個縣叫“項縣”,在江西。萬方說她爸爸曾是軍人,說得如此中性,聽不出來她爸爸為誰而戰,像我爸爸嗎?我媽媽家生意也做得不小,我告訴萬方,祖輩做草帽、中藥,貿易到韓國、日本、馬來西亞,我姥爺是日本留學生。說這些好像在和萬方對著炫耀出身背景。過去我們炫耀貧困,后來我們炫耀富有。萬方說,她認為門當戶對、父母決定子女婚姻很有道理,家教是潛移默化的,最后會顯露出來。我不大明白她想說的究竟什么意思,說D?——我被D指點了(強勢指點):“你現在不是從前了,你自己必須記住這一點!”
“你租公寓每月計劃花多少錢?”萬方問。
“三千美金以內?”我遲疑地試探。
我不希望住得太爛,我計算,一個月房租三千,一年三萬六,是我的極限,根據斯蒂夫你留給我的生命保險三十五萬美金計算的。假如我能活(創作性地活)五年,租房要花去未來日子的絕大部分錢了。我可以吃得節省,但是不能住太爛,絕對不能住在危險的地方。
“三千塊租公寓?在城中豪華地段你只能租很小面積,那種地方是極闊遺孀擺譜的地段,你完全不必要。你的基本需要是什么?”
“安靜。有一個臥室就夠了。”
“那么一個月兩千就夠了。兩千美金你可以租到兩個臥室,甚至夠租到三個臥室,一個臥室睡覺,一個當書房,一個你當畫室。”
網上搜出租公寓信息才發現,美國中檔位出租公寓很多是環繞一個室外游泳池建造的。網上介紹都夸耀公寓的健身房。
租房辦公室在小街。小街上是新修的各種小店鋪,干洗、鮮花,都關門,不知道因為今天是馬丁·路德·金紀念日(中國萬方不知道),還是因為這些小店顧客不夠關張了。
一個中年男房客正在為健身房的電視壞了跟房管人抱怨。我希望公寓是地板地,跟家里三層樓全部鋪地板一樣,沒有跳蚤,蟑螂都躲藏在地毯里。這里一樓是地板,二樓三樓都是地毯,我從網上預習到,公寓房隔墻單薄,樓上腳步聲會傳下來,地毯可以阻擋一些噪音。這些年住房子沒有想過,而且只有我和斯蒂夫,你在樓上我在地下室,當你把自己關在地下室看球大聲吆喝,我躲在樓上小書房里,聽不到,隨你盡興吼叫。
租房合同有“寵物友好條款”,一條狗的重量限制在七十磅以內并且不能是兇狗,一條狗的押金三百塊,每一個成年人六十塊,顯然狗比人貴。限制在兩條狗以內。公寓管理會處理住戶對狗叫的抱怨。我的房子兩邊鄰居都有狗,但我聽不到,從來沒想過狗叫的問題,讀著條款,浮現各種心驚膽戰。
兩臥室的月租:一千三百四十塊——十二個月。兩臥室沒有閑置的,我們跟隨管理員走進一樓樣品房。洗衣機、烘干機、冰箱、烤箱、微波爐,斯蒂夫你最后幫我去訂購運來的新洗衣機立刻失去存在的位置。深色的柜櫥,好老氣啊,據說這是新風尚,是古典感。
遠處有一片公寓,萬方說那是老年人公寓。厚重的磚,深色窗框,像是巨大古堡,里面住的老人都是有錢人,一個月八千多美金。大鐵門鎖著,除了家人無法進入,盜賊很難爬進去,里面的老人也溜不出來。我們的車繞了一圈——這就是養老院,我看著想到,你媽媽跟你說過,而你跟我說過:媽媽說了,活到最后也不能送她進養老院。你說,絕不,媽媽,絕不。而你媽媽現在說我應該進這種地方……
我們開到另一座大公寓。現代感建筑,鋁合金門,鋁合金大窗。
是自動門,有人恰好出來,我們鉆了進去。一進門是巨大餐廳,華麗吊燈,淡藍色墻壁鑲嵌古典花紋,白布鋪大圓桌,足足二十個,坐滿了銀發人,全都是白人。我聽到鋼琴聲,抬頭看到,二樓有架舊鋼琴,一個老人在彈琴,凌亂的白發好像齜過樓梯欄桿伸出來。通向老人住處的有機玻璃門朦朦朧朧,關閉著,不能再深入,只好返身往外走。大門關閉了,一個扶椅子挪步的老太在走向門口,我們抓住這個機會,快步(我比老太快不了多少)向對她開放的門走來,我走在老人身后,她彎曲的身子到矮小并且挺不直腰的我的腰,和她比,和他們比,我太健康太青春(還有太窮并且是黃種人),我不夠資格住這里,我不會住這種地方,我絕對不能活到這個地步。
萬方帶我拐入支路的一座公寓群。管理費一年一百五十塊。我的房子一年四百管理費,加上地產稅每年四千八百塊——我讀信用卡賬單注意到數字:去年十月和十一月斯蒂夫你分兩次付完地產稅;房子保險(一千五百),白蟻(一百四十五);除蟲一季度九十九塊,水費、電費、煤氣費、網絡費,我們付清房貸的三層樓房一年這些開銷大約八千塊。租公寓自交電費、水費、網絡、除蟲等等,心算一下,這些開銷大約兩千五百塊。
空公寓在三樓,室外樓梯,水泥預制板有裂縫,鐵扶手涂著黑漆,我得撐著扶手往上走,手感冰冷,冷颼颼的灌堂風,樓道沒有人跡,我隱約想起二十八年前住大學小鎮公寓的樓梯,一模一樣的,那種陳舊的孤寂,是我奔向斯蒂夫你的隱秘原因……
公寓里面墻是白顏色的,符合我的品味,放飯桌地方,墻是兩米長鏡子,擴大了空間虛幻感,應該說這是一種俗氣。回頭用畫把它擋起來?我四處打量未來的棲身地方。
“吊燈能換我的(我和斯蒂夫你選的)?”我問管理女生,她白嫩的肥肉齜在牛仔褲腰外邊。
“只要你搬走時候把燈換回來就是了。”
我搬來就很難搬走了。我默默想。
陽臺門挺大的,推開門,陽臺陽光充足。萬方說,因為這間朝南。我看游泳池對面那些在陰暗面的公寓,我想像在這個陽臺坐下來,我考慮放幾盆花。我們的白色舊花架我說送女教師卡拉了,我要擺到這里,陽傘和陽臺桌椅送她就是了。
我看隔壁二樓陽臺,“有小孩的那家,孩子調皮嗎?吵鬧聲我聽到嗎?”我問。
“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小孩子?”管理女生問。
“陽臺上倒著兩輛小自行車。”我說。
這座公寓似乎安靜,除了維修游泳池的機械聲,聽不到高速公路的車流,住的地方大一點,租金反而便宜一點,因為公寓年頭更久,是1996年修建的。
“送貨上門的人能進大門,送到我的門口?”我必須考慮到我完全不能提東西,何況這是在三樓。
“可以的。告訴管理處,我們給送貨人開門。”女生說。
“何不住一樓?”萬方問我。
“喜歡從三樓俯視。”我說。
“這里有多少公寓?”我問管理女生。
“三百。”
“公寓出租率?”我再問,好像我是做投資考察的。
“出租率百分之九十六。”
他們都報百分之九十六,前一個公寓管理員也這么說。我懷疑他們有標準答案。
——“關鍵是無犯罪率!”D和萬方都說到——因為黑人無車過不來。我回到家,決定就這里吧,看看公寓的網上消息,驟然看到下面鏈接的新聞:2013年四口之家死亡,福利局的人發現的,丈夫殺了兩個孩子和妻子然后上吊自殺。公寓住戶都很吃驚,說這里從來沒有罪案。
照片上,一大排攝像機對準公寓,做大新聞的架勢,我不記得這條新聞上了就在我們這里的國家級CNN,我看的《紐約時報》。斯蒂夫,刑事案律師你一定知道這個新聞,你要是知道我將住這個地方你會搖頭?你怎么建議?
在自殺事件下面還有住戶抱怨,蟑螂巨大,每天下班一開門,蟑螂坐在沙發上等著你,耗子極多,把剛買來放在門外的食物吃了。抱怨附帶照片,咬碎的口袋,四外碎渣,破爛的墻角,有一個評論:這個地獄可比第三世界貧民窟!看著,不免想到那位住公寓的張愛玲,她抱怨被咬,抱怨地毯臟,想來不是癔病不是謠言。我害怕耗子,恐懼蟑螂,我不能忍受灰塵。
D特別介紹萬方給我,說因為我們都說話太直,難跟社會相處。萬方對這個評價無所謂,不理解人為什么要依靠聚會,一起購物,靠人氣拉幫結伙活著,她能在一個人的孤島一個人的森林里找到快樂,她種花,她養蜂(她沒有說收房租,也許那是她丈夫的活計),我是孤僻的,斯蒂夫你知道,在文字在電影里活著,與你一人為伴兒……
沒有斯蒂夫沒有你的日子,是這么無趣,首先和最后是,無趣,我會在公寓安靜地完結自己,安靜到無人知道,我不是吃福利的人,不會有誰查看我的。
要賣房,帶走的,得扔掉的:
家圖四壁畫。我要把客廳里躺椅邊的《女孩和燈籠》帶走,48×60英寸,未來公寓的半壁墻。我們去波士頓藝術博物館遇到柏金特特展,排隊得到最后一張票,斯蒂夫你非常喜愛他的美國印象派畫法,但是你把票讓給我,因為我畫畫。我問你最喜歡特展的哪一幅,我仔細地看了,為你原尺寸臨摹,讓你每天一下樓就看到,坐在客廳沙發里看到,從廚房一回頭看到。
未來公寓的所有墻壁,天花板到地面,擺不完你喜愛的、我為你一人臨摹的名作。
畫是很難捐掉的。慈善機構要衣服,要玩具,要鍋碗瓢盆,不要畫。接受的機構要帶畫框的,直接掛老人院、榮軍治療所、瘋人院,而你我認為很多臨摹不帶相框更有原始感。你弟弟大衛和皮特不會要的,你媽媽明示說,送畫給他們,首先要太太接受。品位不同,你我理解的,你媽媽買下一副60×60丙烯現代派花和瓶子,掛她公寓客廳正中,說留給斯蒂夫你,你沉默不語。你妹妹在換職業,住歐洲各地旅館,家具存在多倫多的庫房,她縱然喜歡其中一幅,難道也運去庫房?
賣家具。很麻煩,白送也送不掉,得找卡車雇幫手來拉。“你可以一走了之,”賣房經紀人萬方說,“把不要的家具扔在這里,我回頭處理,有一對中國夫妻在這里買了房子和全套家具,回大陸不再來了,托我賣房子并處理家具。”
房頂十八年了,要換嗎?(想到斯蒂夫你憂慮地打量房頂,好像農民憂天)讓新住戶操心吧,萬方說,但是窗需要修理,她用手撕下大窗邊的漆皮,“長小蘑菇了!”小花園滋蔓的紫色小花變成枯黃的草,到處伸張,“讓花匠鋪上樹皮,幾百塊錢就搞定,總之看著好就成,你先搬進公寓,方便來看房的人。”
我收到的信件也是這套說詞。有些人專門閱讀訃告,根據亡者姓名查到住址,追問賣房。我們的房價值多少,斯蒂夫你有時會查一查。買的時候三十五萬,后來四十萬,四十五萬,現在我看附近一個類似房子售價六十多萬,很快賣掉了。眼下賣房熱,但萬方對能賣多少錢似乎不在意,傭金多少也沒有說。朋友D說,我們幫你賣房純屬是幫忙。是嗎?這里中國人把買第二套第三套房子當投資并出租,很平常的,現金來,現金去,那都是她們的事她們的財了,和你和我無關了。
你的遺物。在你存衣間高處有一對棒球手套和一只橄欖球。我艱難地爬上小梯拿下來,手套和球都落滿灰塵。擦去灰塵,又老又破,拍照片送你弟弟大衛:是什么紀念?應該保留嗎?大衛回:扔掉,不是馬薩諸塞的舊日東西。
怎么會落到斯蒂夫你的衣櫥間頂部?我把球和手套放進垃圾袋的時候,想起來了,你跟我描述法院門口的拍賣景象。你去法院的時候看到棒球手套和橄欖球,開價五塊錢,沒有人爭,你掏了五塊錢買下來。應該是2008年經濟危機很多人破產拍賣高峰時期,是欠債人的遺物拍賣。
那時候你看上什么了?想起什么了?我套上棒球手套,無法握起手。手套皮子很厚,很硬,很老,失去彈性,也許是我的掌力實在太微太弱了,我甚至不能擰開一瓶水。我也沒有臂力扔一下球。也許,無關的人的舊物勾起你對小時候的一陣激情、一片鄉愁,你玩棒球、打橄欖球,你買了,扔在衣柜頂,他人的遺物錯位地寄托著自己,原諒我,斯蒂夫,我把手套和球扔入垃圾袋。
我把你抽屜里支撐襯衫領子的小硬片,都扔進垃圾袋;把你從新襯衫上抽下的別針,小心地放入垃圾袋,別扎破扔掉的皮手套和橄欖球。
每一片你就這么走了。
你咳嗽,我為你買了特制高枕,幫我的小律師艾琳咳嗽,我就讓她抱走了。你的公文手提箱,你的秘書帕翠絲提走了,你的帶輪文件箱,也被帕翠絲推走了。一個紅黑高級掛毯是CNN前南斯拉夫記者妮娜給我們的,她白血病去世了,現在被帕翠絲扛走了。我從中國買的盜版DVD,你郵購的經典錄像帶,都被把你的辦公室運回的文件箱從一樓餐室搬到地下室的卡拉少年侄女,統統摟走了。她們還抱走了掃描儀(我畫小人書用的),扛走了能加熱的野外椅,那是你送我的圣誕禮物,我用不到,我說送給在湖邊喝啤酒的瑪瑞麗,瑪瑞麗現在從朋友名單鏟除了。搬運文件箱的少女說,把椅子獻給她們的新繼父。我請她們把我的小書房里《大英百科全書》中文版十大卷搬下樓,運到車庫,放入回收垃圾桶,但是垃圾桶已經滿了,我只好讓她們臨時堆在角落里。棕色皮金燦燦字的大英百科全書,在車庫水泥地上,極是耀眼。
亞麻制品、手繡餐桌布和十二條手繡餐巾、純銅起司鍋,艾琳帶頭接受,麥克前來搬運,然后兩家分。在盤旋的禿鷹諾亞的后面,小地鼠們瞪著明亮眼睛,等待各種棄物。中國D拿走鄰居致哀的花瓶,插上她從自家后院剪的花,到微信展示園藝,像斯蒂夫你愛看的國家地理雜志頻道,非洲野生動物食物鏈。
必須扔書。完全忘記了,我就是為了躲天涯角落讀從前沒有來得及讀的書。從中國一次一次運來多少書,閱讀是我的內部生存。這么快我就忘記了。地下室六柜子書從地到天花板,一半英文,一半中文,一半你的,一半我的,你的書,從傳記到科幻小說,卷邊小開本,二十八年前認識你的時候你就有這些破書,其中有《指環王》,你放在書架好多年,直到電影在美國大紅,我才知道這個作者和他的世界。所有這些小破本一定對你意味著什么。我不扔你的。扔我的。英文旅行指南,一個國家一本,指點每個地方的旅館、飯館、博物館,你讀,我跟你走,我還留著嗎?你繼承的古籍書呢?是你爸爸買的,其中有吉姆八卷《羅馬盛衰史》,1848年倫敦第八版,內頁有簽字,你爸爸花巨資買了放在客廳當炫耀,你媽媽賣海邊別墅時,你的弟弟妹妹都不要,你當寶貝抱回來,現在誰識貨呢?
你的家族文件。你一走,你媽媽立刻說要拿回她爸爸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舊物,其中包括前線戰士一個隨身小本子,打開來有一個小十字架,是為戰地牧師做臨終禱告預備的。
老照片。二樓一面墻上,是你我兩個家族的黑白照片,我的爸爸媽媽,爸爸和奶奶,你的爸爸媽媽,你的姥爺的。這面墻是你我家族樹,我爸爸是山東人,媽媽是浙江人;你媽媽是愛爾蘭人,爸爸是波蘭人。照片上的你媽媽二十八歲,美得像電影明星;照片上的我媽媽也二十八歲,文靜優雅;我爸爸軍銜肩章,在軍隊大樓前,另一張我爸爸穿著臃腫棉襖軍服,在他媽媽身邊,他媽媽頭上裹布,大襟襖,纏著小腳;你姥爺的大照片,船形帽,胸前斜著軍隊皮帶,是“一戰”在法國作戰時候拍的。斯蒂夫,你我精心地布置這些照片,最近我們準備把你姥爺挪一挪,把你爸三歲時候的照片和你爸媽結婚照、白手套、夏日裙、伴娘等等好多照片從樓上兩溜鋪到樓下都掛在這面墻上,咱們看好了怎么擺,我腰部手術,你不斷咳嗽,我們把釘子錘子都備齊了,就差掛起來了。這些黑白舊照片給你和我一部書的構思,寫你和我的“兩爸兩媽”四個家族樹,你和我走了一半路,寫了一半筆記了。
現在,面對老照片,我感到異樣。我爸走了,我媽媽遙遠;你的洋家人,你爸走了,你和我剛剛在習慣,你卻突然地去了,你的波士頓白人家族,我突然意識到,他們是這么白,這么刺眼,突然地,我掉出來了,被甩下了。你走了,他們為你都做了什么?皮特和諾亞電話里談判,談崩了,大衛得意地在Facebook宣告,他又賣了一座五百萬美金的房子。
我看看我們掛起來的你媽媽佛羅倫絲年輕時的黑白照片,明星一樣優雅美麗。當年,佛羅倫絲搶了朋友的約會,早到一步和你的醫生爸爸約會,她瞞小一歲,直到你爸爸前幾年為她查社會保險收益才發現。爸爸抱怨了一下。佛羅倫絲的爺爺是第一代移民,波士頓紡織廠工人,佛羅倫絲的爸爸是牙科醫生,好人家的好女孩為自己一生的依托耍了一點小心機而已。
賣掉這座房子,是你媽媽在這個房子里說下的,我回不過神,你的猝離,讓我一切都回不過神。我自動地跟隨你媽媽的建議走,扔東西,找公寓,我隱約感到賣房子是不合算的,是不對頭的,然而,你不在了,沒有任何事是對的了。而且你媽媽對房子是極有經驗的。從波士頓高級小區到波士頓城市中心百年高級公寓,你生下來到你離開家,你們住過四個好地段。等到四個孩子都上大學,你的空巢媽媽上了四個禮拜房地產課,考過執照,自己賣房子了。一輩子沒進過奧瑪特大眾店的高級家庭婦女,對波士頓高級住宅了如指掌,你媽媽賣房子掙的錢,超過私人行醫的丈夫,超過金融家皮特(開始時候),律師斯蒂夫你是一輩子望塵莫及。你媽媽穿著平底鞋走波士頓賣房子,她髖骨壞了,換了一邊的,又換另一邊的,走路不方便了,她靠電話嚼舌,不挪身子穿梭在波士頓房地產動態中。三年前你爸爸走了,也走得很突然,他自己吃稀釋血液的藥,這一天爸爸跟媽媽說,我頭疼,疼了兩天了,現在后腦下面疼,眼睛看東西開始模糊,娃娃(你爸爸一輩子這樣叫你媽媽)我們去一下醫院吧。你媽媽陪你爸爸去了,是他行過醫的波士頓大醫院,醫院接受了爸爸,你媽媽回家,就這么一回身,你爸爸就走了。走的時候你爸爸身邊沒有家人。你媽媽繼續住在波士頓中心的公園邊上的公寓里,有一天她摔倒在走廊,手骨斷了,無法支撐起來,就那樣獨自坐了一小時,直到一個清潔工看到,把她扶回公寓。清潔工立刻打911,你媽媽眼睛緊盯著清潔工臟褲子坐在她高級椅子上打911,她心疼她椅子的緞布面甚于手疼。她這樣跟我說,跟每一個兒媳婦說。
你媽媽下巴松了,火雞脖子了,面部依然非常美麗,還像你我掛著的舊照片。“媽媽的頭腦仍然像釘子一樣銳利,口無過濾層,想什么,說什么。”斯蒂夫你笑著說媽媽。
你媽媽懷疑我在你最后的日子做錯了什么。你的最后時刻你媽媽趕來了,守在你身邊不遠的地方,那時候你不能說話了,醫院用麻藥用呼吸器堵住你的嘴,我的斯蒂夫,你媽媽懷疑的單一來源是中國D的傳言,飄到我耳邊,但是似乎離我很遠,很淡。媽媽失去了你,我失去了你,和謠傳爭執還有任何意義嗎?小時候你很不乖,成人之后你從來沒有和你媽媽爭執過哪怕一句,我更是沒有任何的爭執。你媽媽九十歲了(如果按照她的真實年齡),我跟一位九十歲的失去兒子的老婦人梳理什么呢?
你媽媽挑剔我波西米亞穿著,說我的衣裳不夠進高檔飯店,有一次她又看著我的裙子說不能進飯館,我憤然離開他們的海邊別墅,一個人在高貴小村里狂走,最后跟你媽媽借了一個披肩混入飯店。其實,除了會員俱樂部,海邊小鎮幾家老飯店都說不上多高檔,但你爸爸媽媽是一年到頭的常客,她是為waiter的眼睛不好意思吧,伺候他們的waiter都是上年紀的人。她說過,斯蒂夫你不糾正我說英文的語法錯誤,她還說過,斯蒂夫你的爺爺不識字,是假裝讀報。不知道為什么,我會把我的外國模樣、我說英文,和斯蒂夫你爺爺的模樣、你爸爸的爸爸說的英文,秘密地連在一起。我跟你說過嗎?這樣的婆媳關系,也無法計較更多。而你和我,我們為她走到愛爾蘭北部海邊小村找到她爺爺真實姓名的來源,你把1853年她爺爺的洗禮證明貼身帶回了,洗禮證明還在你小衣柜里,有你攜帶的皺褶,我們去裱畫店研究了怎么制作,想著回頭裱好了,你親手交給你媽媽……
現在,你媽媽孤獨,你媽媽瘸行,我跟她一樣,無論你媽媽說我什么,我都只有接住她。
而你的弟弟和妹妹,知道你的最后診斷,不認為那造成你猝亡。他們匆匆來,匆匆去,又要匆匆地來一下,來追思你,早上飛來,下午參加,晚上飛走,周六合適還是周日合適,由他們的方便決定追思的日子。我是他們的誰呢?在他們眼里,我現在特別看到了,我不是他們的人,不屬于他們,斯蒂夫,我只是你的,我不想讓你知道——我看著黑白照片在默默自問,把這些與我的血液DNA沒有相通的你家人從墻上統統摘下來?我爸爸媽媽的照片呢?房子賣掉住公寓,照片都沒有地方掛了,你和我寫了一半的你的我的家族歷史,我們放棄的和繼承的生活習俗、人類觀點、道德品行,還需要寫嗎?
你的靈魂在俯視你的遺物,我在銷毀的物質痕跡,你的和我的生命痕跡。一對美國中上產階級原子家庭遺址,這也是我書寫保留遺址的原因吧,你和我珍惜人類制作的“文字工具”,于是做自我記錄,自覺記錄我們周圍物質的、人的、漂移世界的狀態,帶著記錄者的末日感,你的信仰,還建立在末日審判與救贖嗎?
你在看,我在寫,我們的生命痕跡,更多的痕跡,在頭腦里的,不寫出來,人看不見的。
我獨自看了另一處出租公寓,就在我們常來看電影的小城里,公寓在影院的對面,你知道這里的步行街構造,三面公寓下面是小吃、購物,步行街盡頭是封閉的。
我看公寓,看廚房,看臥室,公寓是安全的,電梯密碼封鎖進進出出的人,聽公寓管理員口氣歡樂地報告說,每月有大廚展示手藝,吃好東西,認識人。每個公寓的管理員都這么說,都有這一套說詞,我想起來,讀過《紐約時報》一篇文章,說紐約文青不買房,合租房,十多人住在一起,共用一個廚房,客廳是社交場所。風氣遠播到南方這里,演變成大廚表演烹調。
健身房空蕩蕩,走廊空蕩蕩,公用商務間,有電腦,打印傳真一體機(我會處理掉你我四個掃描打印傳真一體機)。只看到一個住戶老人,聽說我來看公寓,熱情地說,這里很好,這個管理姑娘尤其好。他走了,管理姑娘說,從俄亥俄退休來的,老伴剛住醫院了,情況不大好……
每一層有住戶停車位,管理員報告說。
停車位與我何干?我得賣掉你的車,也不要我的車了,我開的這輛鮮黃色小甲殼蟲是你幫我選的,你說這車有我的性格。我就到公寓對面一百五十米遠的超市,提一只香蕉,抱一袋面包,每一次買一樣東西,就當鍛煉走路吧。
這個一臥一廁所公寓是我的每一次落腳,把所有你我存放在這里,八百十六平呎(我們房子一樓的一半大,我們的房子一共三千五百平呎)一個月租金一千七百五十一美金,在七樓頂層,無噪音,硬木地板,有網絡、害蟲控制、快遞私人郵箱、收垃圾(每禮拜三早上放在公寓門外——樓道飄餿味)。納博科夫一生住旅館,我租公寓,不再操心草坪和花園,你留給我的錢雖然我還不能拿到,我在借錢過日子,但是你給我留下的足夠我用到寫完你和我構思的書了,我的斯蒂夫。
我繼續扔。扔掉你一直保存的買房記錄,從設計、施工到檢驗,包括前一個房子的買賣記錄、你的年收入(證明我們買得起房)。不知道為什么扔著資料,突然感到心悸!我停下手讀扔掉的文件。
我們賣掉第一個房子得到十五萬四千塊,都放入這座房子的本金,為這座房子我們借了二十四萬,凝視2002年貸款:十五年貸款,一百七十九次支付。我讀銀行計算本金和利息逐年變化——你跟我解釋過,開始的時候還利息,越到后來本金越多,你的聲音猶在耳邊,眼前的記錄,五頁密集的數字,一頁頁數字在變化,好像科幻電影數碼翻動。
我們加速了這個計算,十五年貸款用十一年在2013年提前付完,2013年9月銀行的信你留著。2014年3月你用付清的房子抵押借商業貸款,利息3.99%,利息可以抵稅。
斯蒂夫你夸我,一般做三十年房屋貸款,而我改為十五年貸款,你說這是我最英明的決定!因為我讀《華爾街日報》,關心國際經濟變數——這是我讀你留下的房屋記錄無名心悸的原因?因為這些干巴巴的數字里埋著你對我的夸獎……斯蒂夫,你和我的中上產階級原子家庭奮斗史,讓蛋——讓那個精明猶太人老王八蛋都嫉妒!
為什么我定定地看你保留的借貸記錄:
貸款240000.00
利息5000.00
全部利息101622.00
全部支付:341622.00——你買的生命保險數額是:350000.00?!
我突然想起,買下這座房子后你跟我說,你買了生命保險會讓我在“萬一出事時可以過渡”。我的斯蒂夫,你細心地算過了,你每一步都幫我想到了,三十五萬生命保險難道是這將近三十五萬貸款的保底?!我問過你,我也買生命保險?你說不需要,你說擔心的是我的過渡,你能夠養活自己。我寧愿沒有錢,我要你活著,也許是傷殘的衰退,我想到的,你也想到了,這幾年你一再提到你還有傷殘保險,每個月五千塊,這是獨立開業律師的自我保障,雖然從你說的案子我知道確認傷殘是很麻煩的,邪惡的保險公司雇的醫生是刁鉆的。
我看保險單,你還買了AFCO,你走后我注意到這個AFCO——每月從你的商業賬戶支付三百零七塊。我遲遲才懂了,這是律師業務保險。難道我的心悸其實是為這個?
AFCO,三百零七塊一個月,你為房子逐月還貸款感到壓力嗎?!你考慮到業務不能出任何錯——不要毀了支付貸款能力而買了這份律師保險?你離世之后我傻乎乎地繼續支付每月三百零七塊,怕出錯,我四處詢問來著,其他律師都沒有買,甚至不懂這個AFCO,搶著當“接受者”的瑪瑞麗倒是說了,原來是律師保險啊,那就繼續支付,業務收尾時萬一出錯呢。2017年你支付AFCO六萬美金,你生怕業務失誤影響到房子,斯蒂夫你啊你,是天要塌的末日類型的人,我也是,我們的中產階級奮斗得來的所有一切,一瞬間付之東流了。
我們是自我審視的。在你走的三個月之前,我們訪問過從前的地方:你自己開業前給人家當小律師的那家法律事務所,合伙人都是地頭蛇,跟當地小家族企業多年做預收費法律咨詢,你在那里給人干活的時候不在乎天高地厚,你辦公室掛一副“豬腦袋合伙人”漫畫,你給秘書口述文件,在錄音結尾為秘書唱歌。你年薪兩萬五千美金。那家事務所還在原地,紅色磚墻黃色窗戶老建筑顏色依舊,而你在摩天樓了。你說是我推動了你獨立開業。
那一次回訪,我們還回到買的第一幢房子。買我們房子的是俄國移民,把我們刷成白色的房子刷成淺棕色,把我們白色的窗刷成紅色,我們種玫瑰的地方停著頂上帶梯子的中型卡車,俄國移民做建筑的活。我們在后院種下一千多個花球,后院有密集的松樹,有一年臺風刮倒了十多棵。那時候我在中國,你電話告訴我,“好像淮海大戰戰場”。我的后窗,那時候面對一個馬場,原住戶是一對老嬉皮,把房子建在地下,現在那里是公寓群!我們的老鄰居那時候大都是波音公司的工程師,波音在本地關閉了,眼看好多住戶搬走了,隔壁鄰居沒有搬走,改當汽車修理技師,養著賽車。他不在家,另一個老鄰居,瘸著腿吃力地給郵箱栽種一簇鳳仙花(和我一樣腰椎問題),說賽車鄰居去醫院守候老爸,老爸心肌梗死命在垂危,你傷感地說回頭給老鄰居打電話問有什么能幫的。
那一次我們路過老加油站,從前賣各種小報,好多貨物從一開張就待在架子上,落滿了塵土。那時候店主是本地口音,音樂性的南方聲音聽著十分悅耳。那時候這里的顧客大半是本地農戶,再早這個地方都是農戶,后來辦公樓、商店群和居住小區不斷侵蝕,老住戶不耕種改當建筑工了。老住戶愛到這家又老又破名叫“飛快”的加油站來,雖然這里的動作實在緩慢,人付完錢不著急走,和收銀員聊會兒天。收銀員叫小喬伊,是個一米高的侏儒,很饒舌的家伙,特愛和斯蒂夫你說他老婆和六歲兒子的種種破事,并且總不忘記講老婆孩子都比他個兒高。你那時候評價,這店掙錢不多話挺多,來這里的人都欣賞談話的樂趣,這是一個鄉間俱樂部。
三個月前我們最后一次路過時那里還是加油站,“小喬伊要是在,抱孫子了?”我問。“多半是印度人店主收錢。”你說。
那一次我們還路過在消亡的購物中心,那里曾經是當地盛景,方圓十里人周末都老遠開車來,現在倒塌著,停車場水泥裂著一條條大縫,荒草高高,商店標識在破落高墻上一個一個,以巨大的規模提供現代廢墟的奇觀,空虛,浪費。也許沒有任何美國建筑能以如此殘酷的嚴謹展示人類欲望的反復無常,昨天深受喜愛的大廈,今天變得毫無價值,“甚至沒人愿意把它拆掉。”斯蒂夫你說。
那時候,我跟你說《IT84》結尾我的末日幻想:你看眼前的一切全都成了遺跡,海面大幅度升高,眼前所見的道路、建筑、房屋、購物中心、跑來跑去的車,都在海底了,數碼奴用它們分門別類地堆出新大陸,汽車大陸、武器大陸、建筑大陸、人體大陸,人體大陸是體積很小的……
而且人體會腐蝕,人體大陸會消失的。你說。
那時候,你我路過一片一片新建公寓群,“千禧年代不住小區,住離火車近的公寓。”你說。
我問,“跟隨美國的小區傳統,咱們在老遠的地方買第一個房子,實在有點兒愚蠢?”
“也許。”你說。
“假如日子從頭再來,你我需要過中產階級小區生活嗎?”我問。
“也許不。”你說,“不過我們這一代還是買房子保值。”
我們眼看著這座房子建造起來。1999年開發熱的時候建筑商在這個猶太人居多的富裕區買下一片片地,伐樹,挖掘機掀開干硬紅土地,打下鋼筋水泥的地基,留出化糞池下水道,豎起密集的木架子,架子中可以看到通二樓通地下室的木樓梯,房頂木架、大斜坡型,大頂小頂,融合殖民地式、法式屋頂結構,三個落地并通高頂的大窗,二十個大窗、中窗、小窗,四個門,大門、前陽臺雙門、后陽臺門、地下室后院門,雙車庫各自門,一座透明的巨大鳥籠,可以玩探險攀登。塞了粉紅色隔溫面,內護板、外護板,屋頂被灰色覆蓋了,前面的墻是紅色加褐色花紋的磚(不是我當農工時候砌的墻),磚不承載重量,后面鋪一條條塑料制材護板,這種護板比我們住的前一幢房子五年刷一次外墻要好,它十年刷一次。
大同小異的房子在這個小區有十八座,是典型美國小區住宅的景觀,我們和右邊鄰居房子相距五米,和左邊的鄰居也相距五米,這就是十八年但聞雞犬之聲(有狗不允許養雞)老死不相往來的處境,我和你甚至不知道右邊鄰居的黑色小哈巴狗,前一條老死了,這條一模一樣的是第二條;同樣我們不知道,右邊鄰居的棕色小獵犬狗也是第二條了。我們只是偶然看到,他們牽著狗,站在路邊交談,而你和我在倒出車庫,趕去看電影。
這樣的小區,附近有五個,都是2000年高科技股泡沫崩潰之前建筑的,這些新小區建在舊小區邊緣,這個大部分是老房子的郡,有很多猶太居民。你念大學時聽說過這個地方:一位富太太雇三個工人換一個燈泡。這個郡代表富裕與退休。不過,在刑事犯律師你的雷達里,這地方方圓十里并非單調的天堂,郡的邊界那邊是白人法官和警察統治的小法院,管轄各色人等的各色小罪;在高速公路的大樹后面,隱藏兩個黑人老家族,黑人槍火,墨西哥人新槍火,從族群眾多的郡蔓延過來。我看到的是,小路邊咱們家一邁之外加油站邊的廉價公寓,沒有車的破工人,提著購物袋徒步走著。離我們小區半個邁有一條幽靜的小路,你告訴我,幾年前警察在小路深處抄了一個獨立屋,房主死了,房子里拴著一個精神病人。在兩個邁之外,在百萬住宅區,你告訴我,不久前抄出一個野妓居,夜夜笙歌,就在女律師羅潤的小區。這些犯罪新聞我們的鄰居都不知道,在彼此五米的巢穴里,以為小區很安全。
我失去你的眼睛你的耳朵,再沒有你告訴我附近的事了,現在我從手機里的全國犯罪新聞看本地槍殺和死亡報道,我躲在床上看著告訴自己,都是遙遠的故事,遙遠的……
我一個人開過一個一個老電線桿,雷雨和大雪依舊是停電預告,這是回收日,路邊垃圾箱一簇一簇,一綠一藍,藍的是常規垃圾,綠的是回收垃圾。回收是可疑的,中國不收美國垃圾了,分類無處可去,分類的要求越來越嚴,分類的種類越來越少,仍然無處可去。眼看著一個星期一個星期(上帝造天下的時辰)在路邊排列的半人高的垃圾桶,垃圾都在漫過蓋子,人類多么能吃多么能買,多么能制作垃圾!你走了,我立刻不再做塑料袋回收,本來我放在你干洗回來的大塑料袋里,專門開車送到公共超市回收站。現在不再有你的干洗袋,我把塑料袋扔進常規垃圾桶,包括我的書、英文字典、破雨傘——我的和你的雨傘同時破了,都打不開了,難道你在告訴我:再不能為你擋雨了,自己從頭來吧。
道路到處裂痕,總是在修理,就業增加了,路卻修不完,這一次加寬,下一次鋪下水道管,再下一次剪去高樹枝,減少雷雨打垮樹堵住了路。路邊的樹,茂盛的樹,春天秋天花粉讓你過敏咳嗽,而所有路過的樹,都是人工砍出遺留的——
為指引通向所有的家的所有的路。
在離咱們家一個邁的路邊有一座淡綠色兩層樓,是一所老人院,小窗安靜,有時門前停著紅燈旋轉的救護車。我和你去健身房路上每天路過,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小樓會和我有任何生存鏈接。
其實,這個郡就是一個老人院。你記得,不久前你中風恢復在全休,我們每天出門,我開車帶你到猶太小店吃午飯,我們比吃工作午餐的人晚一點去,避免擁擠,然后去附近的高檔小型超市買水果,到隔壁藥店給你買花鏡,去銀行取消秘書開錯的支票。上班人潮之后在這些地方我和你驚訝地發現,老人出動了,你從來沒機會和白天的老人幽靈相遇,你開玩笑說,為一張香煙減價券減一毛錢五分鐘,再到醫生那兒為會得肺癌討論十分鐘,老人有的是時間。
我搬了一把小椅子,坐在寒風里拔后花園的枯草,不能彎腰,要賣房子,為什么仍然維護花園吃力地拔隔年的草?
賣掉這座房子去哪里?有必要縮入公寓?有必要守著我認路的電影院,我能開到的whole Food,有必要守著你和我每日面包,周末午餐,十七年小店?
我去哪里?我懇求你弟弟大衛,他在鄉下有一個房子,我說我支付租金,大衛說那里寂寞,我說我唯一不在乎的是寂寞。但是,大衛靠不住,皮特也靠不住,你妹妹金妮更靠不住了,她遠在歐洲,他們都不懂我,不懂我的英文,不懂我的創作,我去哪里?回家?無自由咨詢,無全世界最新電影,賣了房,去投奔瑞典朋友,聽瑞典語廣播?去歐洲小鎮,法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有WiFi,但是哪里有美國這么多電影院?
斯蒂夫,離開此地,我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