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繼昉
(中南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3)
蜾蠃(guǒ luǒ),是一種飛蟲的名字。這種飛蟲,屬昆蟲綱、胡蜂科,身體青黑色,長得像蜜蜂,但是較小,長約半寸,腰細,又名“蒲盧、土蜂、蠮螉、細腰蜂”。
蜾蠃的生活習性,是以泥土筑巢于樹枝或墻壁,捕捉螟蛉等害蟲存放在窩里,以供其幼蟲孵化后食用。古人誤認為蜾蠃不產子,喂養螟蛉為子,因此用“螟蛉”比喻義子。《詩·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負之。”毛亨傳:“螟蛉,桑蟲也。蜾蠃,蒲盧也。負,持也。”鄭玄箋:“蒲盧取桑蟲之子,負持而去,煦嫗養之,以成其子。”陸德明釋文:“即細腰蜂,俗呼蠮螉是也。”漢·揚雄《法言·學行》:“螟蛉之子殪而逢蜾蠃。”《文選·劉伶〈酒德頌〉》:“二豪侍側,焉如蜾蠃之與螟蛉。”李善注引李軌曰:“蜾蠃,蜂蟲也……蜂蟲無子,取桑蟲蔽而殪之,幽而養之,祝曰:‘類我。’久則化而成蜂蟲矣。”周建人《關于熊貓》:“古人看到果蠃把小青蟲捕去,封在泥房里,遂說是孵育為己子的。”
直到南北朝時期,醫學家陶弘景不相信蜾蠃無子,決心親自觀察以辨真偽。他找到一窩蜾蠃,發現雌雄俱全。蜾蠃成蟲平時無巢,僅于雌蜂產卵時,才銜泥建巢,或利用空竹管做巢,每巢產一卵,以絲懸于巢內側,然后外出捕捉螟蛉銜回窩中,用自己尾上的毒針把螟蛉刺個半死。原來這些螟蛉不是作為“義子”,而是用作蜾蠃后代的食物。古代科學家通過有針對性的觀察,才揭開了這個千年之謎。
蜾蠃與螟蛉的真相需要探索,“蜾蠃”得名的真相同樣需要探索;自然科學需要研究,語言科學同樣需要研究。
王國維《〈爾雅〉草木蟲魚鳥獸名釋例(下)》:
《釋草》:“果臝之實栝樓。”《釋蟲》:“果蠃,蒲盧。”案:“果臝、果蠃”者,圓而下垂之意,即《易·雜卦傳》之“果蓏”。凡在樹之果與在地之蓏,其實無不圓而垂者,故物之圓而下垂者皆以果蓏名之。“栝樓”亦“果臝”之轉語。蜂之細腰者,其腹亦下垂如果蓏,故謂之“果蠃”矣。[1]
王國維認為,蟲名“果蠃”與植物果實名“果臝”同名,這絕非偶然,而是有其原因的:它們的共同特點是“圓而下垂”,因而其得名之由相同。
王國維是學術大家,創獲甚多。但他的這一觀點,卻非首創,而有所本。所本為何?清代程瑤田有專文《果臝轉語記》,其開頭說:



古人之于物類也,凡同形同色,則其呼名亦同。《說文》云:“瓢,蠡也。”蠡與螺同,“蠃”為“螺”字之正體。螺之大者可剖之為瓢,與匏瓠剖為瓢者同形,故瓢亦謂之“蠃”。《說文》又云:“蜾蠃,蒲盧,細腰土蜂也。”一曰螔蝓。又“蝸”字下云:“蝸,蠃也。”蓋三物同名為“蠃”。其所以同名者,皆以形圓而中細得名。蜾蠃轉音又名“蒲盧”,而“蜾蠃”之音又轉為“果臝”,《說文》云:“栝蔞名果臝。”蓋栝蔞亦為圓形,故字異音同。果臝又作“果蠃”,“栝”、“蜾”,“蔞”、“蠃”皆系雙聲。若近人稱瓠為“胡盧”,或曰“蒲盧”,其音亦由“果蠃”通轉。蓋瓠亦形圓中細之物。“蒲、瓠”雙聲,莫不取義于圓轉。今江淮之南稱物之圓轉不已者恒曰“圓滾盧”。故物之圓而易轉者,古人皆稱以此名。植物之果臝、胡盧,動物之土蜂、螔蝓、螺螄,所由異物而同名也。即取名不同,其音亦不甚相遠,則以在有音無字之前仍為一字也。又《爾雅·釋木》云:“邊,要棗。”郭注云:“子細腰,今謂之‘鹿盧棗’。”“鹿盧”二字與“蠃”字為雙聲,即系“蠃”字之轉音。形圓中細之物咸謂之“鹿盧”,故凡物之形圓中細者可謂之為“蠃”。觀于此例,則植物、動物之得名,非以物類區分,實以物形區別;物形相似,則植物、動物均可錫以同一之名,非若后世之物各一名也。[5]
這種“凡兩物相似者,即錫(賜)以同一之名;此物近于彼物者,亦假(借)彼物之名”[6]的方法,是原始人命名造詞的重要手段。在為各種不同事物命名的過程中,原始人往往求同存異,抓住這些事物的共同或相似的特征,引申觸類,以已知推未知,以此名命彼名,因而出現了大量的異類而同名的現象。可見,“語言的古老性和語言的模糊性是成正比的。”[7]

當然,人類認識的這種從模糊到清晰的過程,是一個連續不斷的反復過程。語言中的詞也是由少到多逐漸積累造出的。每當需要為一個事物命名的時候,人們就要將這個事物的特征與已有了名稱的事物的特征進行比較,找出它們的共同點,即“這個東西像什么”,而不管這兩個事物各有什么獨特之處,然后以已有的語言形式加以命名。這實際上是忽略甚至有意抹殺、混同事物之間的特點和區別,可以說是“攻其一點,不及其余”,從而使名稱模糊化。不這樣做,就無法用現成的語音形式來為新認識的事物命名。每當造出一個相似的新名稱時,就經歷了一次由清晰到模糊的過程。但是,人們在使用這個新名詞時,還要利用種種辦法,例如語音變換、字形變化等,加以區別,使已經模糊了的概念再清晰化。命名時的有意模糊化與用名時的力求清晰化,就構成了思維的矛盾運動。人類思維的這種模糊──清晰、再模糊──再清晰的過程,接連不斷,以至無窮,由最初的渾沌模糊到最后的清晰周密。這就反映了人類思維呈螺旋狀上升的發展總趨勢。
這些語音和意義都有聯系的名稱,是同時產生的呢,還是有先有后?如果有先有后,誰先誰后?這單靠語言學本身是難以確定的。但歷史學的原始社會發展史分期研究的成果,為我們提供了這種依據。有關學者為我們列出了較為詳細的原始社會發展史分期表。[9]

命名時的這種由此及彼、比況類推的現象,在世界其他語言中也可以發現。在克拉馬特一帶的印地安語言中,有“l─加在動詞和名詞前的前綴,形容或指明圓形或橙形、圓柱形、平圓形或球形的物體或輪狀物;也指容積大的東西;此外,還指用這種形狀的物體完成的行動;或者指身體、臂膀、手或其他部分的圓形或半圓形的波狀運動。因而這個前綴常常與云、天體、地表面的圓形斜坡、圓形或球形水果、石頭和房屋(房屋通常呈圓形)連用。它還用于畜群、圍場、社交聚會(因為集會通常都圍成圓圈),等等。”[11]
看來,“圓”這個概念,就是從各種各樣的圓形或接近圓形的事物中概括出來的:樹果、鳥卵的球形圓,瓜蓏的球形或橢圓形、圓柱形的圓,禾穗的圓錐形或圓柱形的圓;球形的立體圓,環形的平面圓;渾然一體的圓,斷續相連的圓;實心的圓,空心的圓;靜止的圓、旋轉的圓……如此種種,不一而足;雖千差萬別,卻大同小異,它們都有一個或相同、或近似,或明顯、或隱蔽的特征──圓。
同根詞的類比孳乳,是在同一意義層次之內沿著水平方向進行的孳乳運動,因而是一種橫向的孳乳,其主要表現為意義的擴展。橫向孳乳所產生的同根詞與同根詞之間呈現出平行的聯系。
“蜾蠃”因“果臝”而得名,那么,“果臝”又因什么而得名呢?現代的語言學家們對這個歷史之謎也進行了探索。
張壽林說:“物體圓者,流轉有聲,音近Gulu,初民模仿,以為稱謂。”[12]潘尊行《原始中國語試探》列舉“模仿語(一)”是“圓轉的聲音”說得更形象:
今語模仿一物體滾的聲音為gululu或kululu,初民……模仿了做稱號。因此圓形物如“果臝”、“蝸蠃”、“栝蔞”、“顆顱”,……都用這籠統的稱號。[13]
根據這些材料,基本可以判定,“果臝”產生于語根gulu,“初民模仿,以為稱謂”。由語根gulu產生的原始詞語“果臝”,成為“蜾蠃”等詞產生的根詞。
由語根直接生發的原始根詞一旦產生,也就為語言詞匯的豐富奠定了基礎。那些由語根生發而來的根詞,有的具有極強的直接或間接的孳生繁衍能力,它的音義形式為后來新詞的孳衍提供了現成的條件。既然有了語根和根詞,有了現成的語源意義和語音形式,實質內容和物質外殼都已具備,可供借鑒,人類就充分地利用它,由此及彼,舉一反三,不斷地擴展開去,施之于相關、相似甚至相反的事物。于是,由根詞孳衍派生出一代新詞,再由這一代的詞兒孳衍派生出第二代、第三代的新詞,以至無窮,一代又一代的新詞也就源源不斷地孳生繁衍出來。
這些在根詞的基礎上孳生繁衍出來的一代又一代新詞,既然最初出自同一語根,也就可以稱之為“同根詞”。詞的這種孳衍派生、滋生增益的過程,就叫做“孳乳”。
語言的詞匯系統,是反映客觀現實的概念的存在形式;同根詞的孳乳過程,也是人類思維過程的折射。人們的思維過程,是按照“概念、判斷、推理”之過程進行的;這個過程,又是沿著橫的(空間)和縱的(時間)兩個方向層層展開的。因此,同根詞的孳乳活動,也就隨著人們思維的發展,既沿著水平方向進行橫向的擴展,又沿著垂直方向進行縱向的遞進。
一個根詞一經產生,就成為音義的結合體:語音形式是它的物質外殼,所指事物是它的意義指向。人們就利用這個現成的物質外殼,來它個“舊瓶裝新酒”,轉而表示別的事物。而新、舊事物(從人們為事物命名的先后次序而言)之間過渡的橋梁,則是它們之間特征或標志的相似性。就是說,將要被命名的事物所具有的特征或標志,與已命名的事物的特征或標志特別相似,人們就以這兩個事物之間特別相似的那個特征或標志為線索,進行聯想、類比,由此及彼地將已有的語音形式套用到另一事物之上,從而造出新詞來。正如瑞士語言學家費爾迪南·德·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1857-1913)所說:“類比是語言創造的原則。”[14]

昆蟲名“蜾蠃”產生于瓜果名“果臝”,“果臝”產生于語根gulu,那么,gulu又何來何往?我們可以再接再厲,對這個歷史之謎進行深入探討。
蜾蠃又名“蒲盧”。《禮記·中庸》:“夫政也者,蒲盧也。”鄭玄注:“蒲盧,蜾蠃謂土蜂也。《詩》曰:‘螟蛉有子,蜾蠃負之。’螟蛉,桑蟲也,蒲盧取桑蟲之子去而變化之,以成為己子。政之于百姓,若蒲盧之于桑蟲然。”“蒲盧”之名,同樣可以證實以上之說。
潘尊行說:“有時也用bululu或pulululu來模仿,這就是《爾雅》的‘毗劉暴樂’,木葉滾下來的聲音。因此,蜾蠃又叫‘蒲盧’,丘垅又叫‘培塿’。”[13]
語音形式p-l-和k-l-一樣,也是起源于摹擬物體折斷、劈裂、掉落的響聲。《爾雅·釋詁下》:“毗劉,暴樂也。”郝懿行義疏:“‘毗劉暴樂’蓋古方俗之語,不論其字,唯取其聲。今登萊間人凡果實及木葉墮落謂之‘毗劉杷拉’,‘杷拉’亦即‘暴樂’之聲轉。”這就猶如今語模仿一物體滾的聲音為gululu或kululu,有時也用bululu或pululu來模仿一樣。正因為如此,k-l-和p-l-兩種語音形式常常可以互換。
潘氏以前就曾說過:“吾人于土蜂之變言‘果蠃’為‘蒲盧”,已見k-l-與b-l-兩語核之相當矣。同例,蝸牛謂之‘蝸蠃’(《說文》),又謂之‘蚹蠃”(《爾雅·釋魚》),亦曰‘仆累’(《管子·地員》);矛謂之‘屈盧’(《史記·仲尼弟子端木賜列傳》),又謂之‘勃盧’(《越絕書》)。吾人得因之以推知蚶謂之‘魁陸’(《爾雅·釋魚》郭注),蚌謂之‘蛤梨’(《淮南·道應》高注),蜃謂之‘蒲盧’,原亦為一語之變。且知《爾雅》中一物二名而互為訓,如《釋草》‘莞,苻離’,莞之言‘芄蘭’,并指其曼生;《釋木》‘瘣木,苻婁’, 之言‘塊壘’,并狀其擁(臃)腫,亦此兩語核之變。”[15]
王國維《〈爾雅〉草木蟲魚鳥獸名釋例》也說:“苻離、苻婁、蒲盧、蚹蠃,皆有魁瘣擁腫之意。又物之突出者,其形常圓,故又有圓意。莞之名‘苻離’,以其首有臺也;瘣木之名‘苻婁’,以其無枝而擁腫也;又蒲盧之腹與蚹蠃之甲,皆有魁壘之意,故四者同名。《釋詁》:‘毗劉暴樂也。’‘毗劉暴樂’皆‘苻婁’之轉語,其義亦由是引申矣。”[16]
其實,應該顛倒過來說,“苻婁”等名稱是從“毗劉暴樂”引申(孳乳)而來的。潘尊行和王國維的話說明:即使是同一種聲音,在不同地區、不同時代,甚至不同的人,聽來也會有所不同,摹擬的結果可能更是五花八門。[17]
從語根g/bulu到“蜾蠃”的分化演變過程,可以圖示如下:
小蟲大世界,物名大乾坤。從一個小小的蟲名,竟然可以看出其背后隱藏的語言演化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