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1980年生于山東金鄉。16歲開始發表作品,發表小說、散文100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刊物推介。
我的文學啟蒙,是讀了莫言的長篇小說《天堂蒜薹之歌》。
那年,我十歲,正憋在倉庫里,從一沓受潮泛黃的《農村大眾》上津津有味地讀著連載的長篇小說《草草》和《活寡》。小說無頭無尾,每期不到一千字。中間幾期報紙還不連貫,看起來很不過癮。這時,我發現了《農民日報》上連載的《天堂蒜薹之歌》。
我當時像是被閃電擊中一般,有了類似于莫言當年讀到??思{或馬爾克斯,想要在屋子里轉圈圈兒的感覺。當我讀到高馬被人押走,一只母雞跟著他,像吃面條兒一樣啄食他腳上受傷裸露的一根血管時,內心受到強烈沖擊。我至今還仍能體會到,當我讀到一個飯店里送飯的伙計兩手托著菜盤子,大撒把騎著洋車子給鎮上的官吏送飯時,那種既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和既司空見慣而又驚險刺激的閱讀快感。
這部小說讓我著迷般一次次鉆進那間老鼠屎遍地、老鼠尿濃郁的小倉庫,翻倒出好幾袋子的舊報紙,去找那一年的《農民日報》。那兩年,父親做村支書,每周鎮上的郵遞員都會把一沓報紙送到家里。這些報紙堆在用作倉庫的南屋里,被人遺忘,有的已經讓老鼠啃噬得殘缺不全。我如愿以償,幾乎一期不差地看完了這部小說。
這部《天堂蒜薹之歌》給我的,除了眩暈一般的閱讀快感,就是躍躍欲試的寫作欲望。
我之所以會有如此奇怪的感覺,現在想來,首先是小說傳達出的作家莫言的那種“鐵肩擔道義”的社會責任感和大膽揭露批判的膽識氣魄。這部僅僅用35天創作完成的長篇小說,根據1987年5月發生在蒼山縣極具爆炸性的“蒜薹事件”創作而成。小說對農村弱勢群體生存狀態的生動描述,對怨聲載道、民怨沸騰的鄉村現實的大膽控訴,讓我在之后的許多年里回想起來都仍舊激動不已。
這小說里有一種和我精神相通的東西——屬于民間的、和廟堂聲音截然不同的蓬勃而野性的東西。莫言先生在生活中是一個三緘其口、訥于言辭的人,甚至在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之后,還有人根據其在斯德哥爾摩領獎臺上的發言,詆毀其膽小怕事,缺乏一個知識分子應有的氣魄和擔當??烧缒宰约核f,“一個作家,要靠自己的作品說話?!币粋€真正的讀者,哪怕僅僅讀了他的《天堂蒜薹之歌》,得出的結論,也許會跟那些草率的批評者們大相徑庭。
另外,這部小說之所以讓我也摩拳擦掌,想要一試身手,是因為它不像《圍城》那樣寫了我當時陌生的知識分子階層;也不像《簡愛》那樣寫了我不熟悉的異域男女的尊嚴與悲歡。——小說中自尊抗爭的高馬、逆來順受的高羊、可憐又可愛的金菊、滑稽又悲壯的說書人張扣……這種種的人物形象,都讓我感到既熟悉而又陌生。說熟悉是他們活脫脫就像我們村里的大力、小慧、生金、雪玲和運生,說陌生是他們比我生活中的那些人還要鮮活并生動。
于是,我生活中的那些人,不管是因為家庭貧苦沒有娶上媳婦、整夜在村口唱著四平調《陳三兩爬堂》的村團支書運生;還是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為了吃一口飽飯,被母親逼著嫁給管區倉庫保管員的漂亮女人田妮;或者因為公社時期擔任村支書以“妮x”為口頭禪趕著大家上工而現在人緣崩塌的老干部玉超……都一起朝我涌來。他們似乎爭先恐后地想要進入我以后的作品,真誠而急切地哀求我說:寫寫我吧,寫寫我吧!我呢,也忽然雄心勃勃地,想要為他們著書立傳,并以為這是自己此生義不容辭的責任。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我從《天堂蒜薹之歌》這部小說里,領悟到了一則寫小說的秘訣,即“胡說八道,滿嘴里放炮”,也可以說“老鴰銜著蒜臼子——云里霧里亂榷”。這個說法沒有絲毫冒犯的意思,而當是一種贊美?!短焯盟廪分琛愤@部小說,雖說整體看是敘述者的全知敘述,但打亂了故事順序,靈活運用了互文、倒敘、插敘等手法,分別敘述了高羊、高馬和方四嬸一家的故事。另外,在小說的敘述過程中,莫言綜合運用了聯想、回憶、幻覺、夢魘等西方現代派手法,來展示人物的內心世界,并與民族傳統的敘事方式交融在一起,使其敘事方法顯得錯落有致而豐富多姿。奇怪的是,當時在完全不了解這些術語的情況下,自己對這部現代派風格強烈的作品,接受起來竟然沒有產生絲毫隔膜。
念高中時,我利用閑暇寫出自己的第一部二十萬字長篇小說,并拿給語文老師看。語文老師脫口而出的竟然是:“你這小說用了魔幻現實主義手法?!蹦鞘俏移缴谝淮温犝f這個荒唐的詞匯,并感到啼笑皆非。當然,如果你現在拿來我那部小說的不知第幾遍修改稿,已經看不到“魔幻現實主義”的痕跡了。
莫言曾經在一次訪談中說,他們那里管愛說話又說話不著邊際的孩子叫做“炮孩子”,而他在小時候,正是這樣一個孩子。我當初讀了《天堂蒜薹之歌》之后,便醍醐灌頂地明白,小說家便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有權利滿嘴巴“放炮”,而又不必擔心承擔法律責任和遭受道義指責的人。
因為有那一次心潮澎湃的閱讀體驗,我在自己的少年時代,曾經絞盡腦汁地想要弄到莫言寫的其他書,哪怕是讀到有關他的只言片語。當然,那個年紀,那種農村的閉塞環境,這個奢侈的夢想當然是不可能實現的。我再次知道莫言的消息,是1995年《濟寧日報》的周末版發了一則新聞,說莫言獲得十萬元的“大家文學獎”,獲獎的是一部叫做《豐乳肥臀》的小說。
那一年,不分黑夜白天總是想:要是能弄到一本《豐乳肥臀》,該有多好啊!
我在第二年也就是自己十六歲那年,利用半年多的時間攢夠五十塊錢,偷偷揣著去鎮上書店買書時,竟然真的從書架上看到了那本《豐乳肥臀》。那書店的老板娘是個半老徐娘,長相不錯,單是黑些,整天坐在書店門口。但那一次她卻不在,柜臺里坐著的是她有些流里流氣的兒子。我看見《豐乳肥臀》就激動了,甚至馬上擔心如果我旁邊的顧客先我一步也要這書,且這書店里又恰恰只此一本,該當如何?我趕緊親熱地跟那個看上去比我還小些的孩子說:哥,你快拿那個《豐乳肥臀》給我看看!那孩子遞給我,并且神秘曖昧地低聲說:這是本好書!因為這書名,許多人把它當成了不健康書籍。我從那表情知道,這孩子大概也不例外。
我摩挲著封面,那封面上是個穿著紅棉襖的小媳婦,坐在那里,一手放在腿上,一手往腦后摸著發髻,模樣有點兒像《紅高粱》里的鞏俐。書明顯是盜版,但我不假思索,瞬間決定買下來。我緊緊地抓著它,為不虛此行歡喜著,但也為四壁的其他書籍戀戀不舍著。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進書店,真是有種到了神圣殿堂的感覺。看什么都想買,看什么都想要。我當時甚至想,如果能求求那老板娘,給她磕個頭做個干兒子就好了。那樣的話,我也可以跟柜臺后面那孩子一樣,一邊幫干娘賣書,一邊把書架上的書都看個夠。
我正想入非非的當兒,卻看見那孩子盯著我,從柜臺下陰暗處拿出幾本色情小說來。暴露而刺激感官的封面、劣質而粗糙的紙張、泛著刺鼻氣味的粗劣印刷。那孩子說:如果不喜歡,你再看看這幾本!我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問了價格,連還價都忘記了,就趕緊付了款。
我懷揣著那個寶貝,騎著叮當作響的自行車,往家里趕。回了家,如饑似渴地讀著書,想想那書店老板兒子的目光,心里還有一種犯罪的感覺。
程相崧出生于鄉村,又受到山東文壇鄉土文學傳統的滋養。其在延續宗法禮儀等齊魯大地傳統書寫基礎上,于悲涼氣氛中融道德、風俗、人情為一爐,在鄉土的人文遺落歌哭中呈現出作者的批判和眷戀。另一方面,作為80后一代書寫者,程相崧在對鄉土的深情回望中又有著對人的生存境遇問題的特殊關照,引發出對于自我生存困境的追問和思考。他不滿足于用文學反映生活,干預現實,更向往用自己的筆探尋人性的幽微。近年來,程相崧的寫作在以往熟悉的鄉土書寫之外,筆觸更多地涉及都市人的生存困境、婚戀情感以及中年男女的生存危機。如果說他前期的鄉土敘事透露出一種扎實沉穩,那么現在的一些篇什,尤其是一些短篇,則顯得更加輕盈飛揚,寫法上也顯得更加用心思。所以說,在某種程度上,程相崧是一位不甘于現狀,勇于突圍困境和突破自我的年輕作家。
(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副院長、教授 張麗軍)
程相崧生于1980年,他的寫作在一定意義上續接了當年“文學魯軍”所凸顯的“道德理想主義”。那時方有人嫌其過于保守愚鈍,現在看來那樣不是過于迂執,反倒是還不夠自醒自明,沒有把那種道德拷問堅持到底。從程相崧的作品或能看到一點反向用力的苗頭,也許他正試圖在小說中捕捉逝去的風景,并在這風景里畫上凋零的花環。
(山東省作家協會文學研究所所長助理 趙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