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純/Zhao Chun
編者按:龔立君老師于1984年畢業于華中科技大學規劃建筑學院城市規劃專業。之后從事總體設計14年,任高級工程師;房地產公司設計管理4年,任高級經理、設計總監。2002年她調入天津美術學院從事教學工作。現為天津美術學院環境與建筑藝術學院副院長、天津美術學院設計學部副部長,天津市城市規劃學會公共藝術專業委員會副主任,天津泰達建設集團設計總監,國家注冊城市規劃師。在這些身份里,她的多項理論著作、設計項目獲獎,教學和領導能力也大受肯定,成績斐然;在這些身份外,她又開始了新的實踐……
采訪時間:2019年3月13日
采訪地點:天津美術學院環境與建筑藝術學院辦公室
我2002年進入天津美術學院學習環境藝術設計,巧合的是,龔立君老師也于同年調入天美工作,所以有幸聽過龔老師的幾堂課。由于龔老師出身工科院校,當時她所教授的東西與系里其他老師還是有很大差異的,其他老師更注重設計理念,也就是教我們如何形成一個設計構想,而龔老師則以嚴謹的態度教我們如何將一個構想實現,于是,海量的建筑施工規范、計算公式、制圖標準……令大家痛并快樂著。一別十幾年,采訪龔老師之前在網上檢索她近些年的論文成果,發現她關注最多的竟然是建筑的美學問題,而采訪開始她就談了目前建筑景觀設計幾個需要警惕的審美傾向,言語中滿滿的責任感。
龔立君(以下簡稱龔):最近幾年建筑景觀設計都在刮一股所謂的“新中式”風,其中出現了兩個不同的傾向。一個是極奢,比如各種院子系列,大銅門、各種雍容華貴的雕花等裝飾部件,無所不用其極,走向了一個非平民化或者說是非生活化的極致,有向皇家建筑發展的趨勢。這是一種浪費,對于社會發展沒有任何作用,僅僅是告訴人們什么叫奢華而已。另一種是向極簡走,拿最少的材料和最基礎的方式來反映中式的意境美,這種傾向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當代人對審美的訴求。眾所周知,當代人的生活節奏是非常快的,信息來源也非常之多、非常之廣,可以說外部的環境已經讓人非常焦躁了,所以人們心里其實是不喜歡喧鬧的,希望生活周圍的環境是樸實的、舒服的,這種需求與現代設計中的“簡”洽和。可是“簡”如果走到了極簡,比如,到處都是硬硬的清水混凝土,硬硬的沒有任何表面裝飾材料體現的建筑景觀,可能會讓人產生另外的錯覺——我們生活的時代不追求舒適了嗎?我們對于美好生活沒有向往了嗎?所以我認為,不管是奢華,還是極簡到僅僅顯示材料本身,可能都不是大眾所需要的,目前大眾所需要的應該可以概括為兩點:舒適和精致。這兩點需要將當代的先進技術充分運用到日常環境中才能實現。我個人比較反對走向兩個極端。
另外,還有一個需要反思的現象是,眾多快速建設中充斥著特別表面化的、浮夸的文化符號,像“紫砂壺”樓、“大閘蟹”博物館,把一個簡單的形體或器具夸大成建筑的形,沒給人任何美的感覺,也傳播不了所謂的文化。這種表面化、簡單化的處理是一種所謂的快餐文化的反映,但它低估了人們對美的訴求和想法。
這些東西在很多城市都出現了,這是讓人很痛心的,因為建筑的生存周期是非常長的,一旦建成,可能最少是50年的壽命。在這樣長的一段時間里面,我們舉目所望的東西是這樣的直白、粗陋,會讓我們質疑我們引以為豪的民族文化到底是什么,難道僅僅是這些放大了的實物嗎?這太低估了我們的審美。這種快速的建設留下了類似垃圾一樣的東西,應該反思我們行業的從業者和教育者是不是有失位的可能性。我作為一個設計師,又在美院教學,可以說是能夠在美學方面有所觸及和推動的一個人,對于這樣一個現象更覺得痛心疾首,也更有責任。
這種直白粗俗的建筑在極短的時間內大量出現,可能代表了某種審美思想的倒退。中國設計師應該思考我們民族的自尊、自強、自愛等到底應該怎樣體現,怎樣去傳承發揚祖先留下來的優秀文化。回顧我們建筑、環境的歷史,會發現幾千年來中國人用自己的智慧創造了很多非常優美的、直到現在還令我們極其崇拜的形式,如很多居住建筑的形式,我們現在提起來還都耳熟能詳,更是引以為豪。另外,站在今天這個時代節點上,還應向祖先學習的是他們的工匠精神,或者說內省的、內斂的、厚積薄發的特質。應該讓自己沉淀、靜思,反復地研磨來成就一個東西,而不是追求過分的快餐式的文化。追求快餐文化反而會讓我們失去很多本來具有的優勢。

龔立君 格調春天項目實景圖
趙純(以下簡稱趙):您在講座中提出“新中式”要將可持續的非傳統和傳統相結合,這其中的“傳統”具體指的是哪些方面呢?或者說中國傳統建筑的美的核心是什么?
龔:人的居住環境特別希望跟自然協調、融合。我們中國的哲學思想里面始終存在著融合的概念,“和”或者是“融”是我們傳統哲學思想里非常經典的東西,在環境中也非常注重,體現在形態、空間的表現和空間尺度的控制上。我國早就有把自然借鑒在我們日常生活當中的考慮和實踐,比如把自然界的山放進庭院當中,以各種方式來比喻或模擬自然,自然界的宏大、嶙峋或者精巧都可以在方寸之間仿制。對于在人的尺度范圍之內的小的空間的演繹,以及人工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也是非常有造詣的。這種造詣在現代建筑景觀設計里是完全可以被借鑒使用弘揚的,比如空間與空間之間的尺度關系、穿插、視線的迂回等等手法,在現代條件下如果真正領悟并巧妙運用,就可以得到相應的極好的效果,這是我們對真正傳統美的發揚,或者說是傳統的精髓所在。
很多設計師都在嘗試探討,在現在這種大尺度下,或者在眾多使用者的前提下,怎么能夠回到與自然之間的“和、融”。我認為我們的祖先已經做了非常好的示范,從前人留下的遺產中可以找出很多消減尺度的辦法,將大尺度消減成人們能夠接受或可以轉化的尺度,在動線上做一些安排。在學習和繼承傳統方面,我們還需要做很多實踐性的探索和研究,但目前已經有非常典型和成功的案例,比如貝聿銘老先生做的蘇州博物館,以現代的手法和現代的空間尺度演繹了傳統的精髓,實現了傳統對于建筑美的訴求。
趙:具體談一談您自己做的項目有哪些繼承傳統的思考。
龔:舉一個我個人實踐的例子,如果說讓環境跟建筑融為一體,讓人們把心靜下來,把行動慢下來,怎么做呢?我曾經嘗試在一個3000多平方米的范圍內,把路徑相對延長,本來可以直接到達的,或者說一目了然看到的東西,我通過設計讓它產生動線的迂回,人的行動路線被一個局部一個局部地慢慢地展開,就像看一幅畫時,畫軸被推開從一個局部慢慢看到全體的過程,這樣一個過程是我們進入狀態的一個過程,慢慢醞釀情緒,一點點積累感受,當感受積累到一定程度,看到全貌的時候,就會覺得,啊,原來是這樣的。在這個實踐當中,很多使用者體驗了這種感受,反響非常好,我的這種鋪墊和設計的方式讓更多的人接受,使他們產生了對美的探索,這種結果對我來說也是一種鼓勵。
趙:當今這個時代,建筑使用的技術、材料都與我們中國傳統建筑不同,基于這樣的條件您認為如何在現代建筑中體現中國傳統的美?
龔:建筑材料在不斷地進步,建造方式也和過去完全不同,所以復古是沒有出路的,也不是現代設計所追求的,但是可以提取傳統設計中一些非常經典的優美的東西融入現在的設計中,這是我們研究的課題。
我研究了很多小細節的東西在我的各個項目中演繹,比如說,對于瓦的應用。在中國的傳統建筑里,不論什么類型的建筑,瓦都作為一個屋頂材料大量地被使用,盡管在歷史長河中“瓦”的形式沒有特別大的變化,但是裝飾卻越來越復雜,或者說裝飾構件越來越細化、講究。在今天的建筑中瓦的功能雖然與過去是一致的,但加工制造的工藝和程度已經不同,過去細化、講究的那些美的體現到現在如何實現,我曾經有過一些嘗試的案例。如用鋼管的形式,用鋁瓦的形式,替代了過去傳統的黏土的瓦,用鋼管體現瓦的節奏和韻律的同時,用一個小的構件來體現瓦當的美。傳統瓦當的吉祥圖案寓意人們生活美好、安居樂業,我也利用這個地方來構筑一些新的符號、新的圖案放在上面,也寓意了一些美好的東西,這是完全可以延續的。
我們的材料和材料的構成方式有一些演進和變化,但是它的內涵或者是精神層面的訴求沒有多大的改變。我認為應在這樣的一個指導思想下去研究傳統建筑材料和建筑技藝的精髓和現在的建筑怎么去貼近、貼合和應用。我在新材料基礎上研究了很多細節。還以瓦來舉例,我可以用瓦來演繹各種各樣的圖案、造型,使得傳統在屋面上使用的瓦變成了在很多裝飾上使用的材料,它可以搭接成各種形態,可以出現半透的效果,既可以作為遮擋在空間分割上起作用,又能保留視線的交流和互動,它體現了中國人在傳統景觀園林設計上的智慧,這對于研究視線遮與隱的手法是很好的范例。
趙:目前為止您自己做過最滿意的項目是哪一個?
龔:其實我所經歷的每一個項目都有令人欣喜、特別精彩的地方,也有我認為想象得很好,但真正實現出來,會發現它與我的想象差距很大,甚至不滿意的東西。一個設計師成長的路徑就是不斷地去思考能夠帶給項目使用者什么。我不斷地突破自己,想創造更新的東西,或更不一樣的東西,讓使用者有全新的體驗,我的每一個項目都有一個新的追求點在里面,但并不是每一個追求點都能被我的受眾接收到,這說明我還需要練功。這個過程我認為是一個很有意思,特別能鼓舞我的過程。每做一個項目,都帶著激情去琢磨在哪兒突破,怎么去突破,以前嘗試的東西有哪些地方是可以繼承的,哪些地方是必須想出新的方式的,也許一個項目會包含我原來思考過的很多東西,但是它一定是不復制、不重復的,這是我這些年來一直的一個追求。我個人極力推崇和提倡原創,但在建筑界也有一個觀點,就是所謂的“天下建筑一大抄,看你會抄不會抄”。對于他者的學習,我更認為是對于精華東西認同和理解,再幻化成自己的東西恰當應用的一個過程。這個過程摻雜了很多設計師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創意,所形成的東西就不是曾經有過的那個東西,而是帶著設計師思想的新的東西。
我從十幾年前就關注各種空間的轉換和空間尺度之間的關系。像2005年左右做的“格調故里”和“格調春天”項目,它們在不同的尺度下探討人們對空間的感受,通過高差、迂回,讓使用者感受在大小不一的空間里的轉換。我個人很有心得的是對空間的控制能力,我對空間尺度的感受是相對敏感的,無論大小空間我都可以把它們轉化為可控制的可傳遞的空間形式。

龔立君 格調竹境項目實景圖
到了2008年“格調竹境”的時候,我又嘗試把中國傳統的優秀的東西發揚在里面,中式傳統的造園手法是我在這個項目里重點考慮的,包括對景的理解,什么是景,怎么叫看景,怎么叫聽景,怎樣走入到景中作為景的一個部分。這里面,我也嘗試著怎樣從小空間的尺度進入到空間的放大,引進了現代設計里的所謂軸的概念和穿插。這個項目讓我體會了很多與我理解的所謂“中式”關聯度非常高的東西,包括一些廊、亭、對景和景墻等的應用。在這之后,我又有了一些不一樣的想法,想在傳統手法上加入一些藝術性的變化,比如加入一些新的材料、高差、廊、橋的概念,還可以變換不同視點高度,從而豐富對于景觀的感受。所以在隨后的幾個項目當中,我分別去嘗試了這些東西。
到了最近這幾年,在居住空間里除了精準地去劃分各個小空間的感受之外,我在不斷地嘗試在一個更高角度上去考慮空間和景觀的關系,把空間的形態變成立體的。過去我們游園的感受是平面的,我在嘗試創造一個在立體空間里游走的感受,提供一個立體的視點去看待景觀,或者讓觀景者參與到景觀中來。

龔立君 格調竹境項目實景圖

龔立君 格調林泉項目實景圖

龔立君 格調林泉項目實景圖

龔立君 格調松間項目實景圖

龔立君 格調松間動線設計這原本是一個三進式的空間,三棟建筑將一個大空間分割成由左至右三個庭院,如果直接進入,建筑自身的美很容易被忽略,而通過對首個庭院有限空間的劃分,延長圍繞建筑的行走路線,突出了建筑的神秘和“分量”,以行走路線重新規劃的線索,建筑被一點一點慢慢打開,最終全部展現在眼前,那份期待和引人入勝被詮釋得淋漓盡致。

龔立君 格調松間項目實景圖

龔立君 格調松間項目實景圖
我認為每一次新的嘗試都是一次寶貴的經驗,多年來,點點滴滴不斷積累,這些嘗試使得我學會了很多實現設計想法的手段,不同手段的應用使最終的結果更豐富,更多元,或者說更貼近于時代的感受。
訪談進行到這里,不難看出龔老師對工作認真的態度,眾所周知,女性設計師要在建筑行業里做出成績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與龔老師的接觸讓我意識到也許正是態度的不同才鑄成了很多事情成功與否的分水嶺。言談中也能明顯地感受到龔老師在設計上對美學的重視,我想這份重視的出處是與天津美術學院有關的。
趙:在美院多年對設計理念有沒有影響?
龔:在美院受到了很多藝術家的影響,對美的認識相較之前有非常大的豐富,很多美的方式的滲透也讓我開闊了思路和眼界,在設計當中也在不斷地嘗試新的方式或新的表達或新的材料來體現對于不同的美的追求。建筑設計師受嚴謹的工科的設計訓練,對美的追求相對來說是拘謹的,沒有那么開放;相較來講藝術院校不一樣,給我打開了另外的一扇窗,讓我明白了美的表達是有很多種方式的,而不僅僅是我們那樣的嚴謹的、技術的,或者說是在經濟、材料指導下的東西,這是我受益頗多的地方。
趙:天津美院的建筑景觀設計與天津大學建筑學院的相比特色是什么?
龔:天津美院的學生為設計賦予了很多形式上的美,賦予了很多創新的意識,但缺乏天大那種嚴格的訓練和對實現度的控制和把握。我個人認為這兩個方面是每一個設計師都追求的,但在學生階段很難完全都達到,所以我們各自有所側重。
趙:在課程設置上有沒有這方面的體現?
龔:這也是我在課程設置和授課方式上研究的重點。因為我經歷的都是傳統的工科教育的訓練方式,但現在在美院面對藝術類的學生,接觸的是不一樣的設計訓練方式,我需要加入更多的思考,要研究怎樣更適合于現在的這樣一群學生,怎樣的授課方式學生更喜歡,讓他們既學到怎樣設計,又明白如何讓設計實現。在包括課程設計、課題選擇、課程結果的表現方式等等方面我都做了很多創新。例如,城市景觀課程,其實從純專業的角度去理性分析的話,它應該解決城市的主要功能問題,比如城市街道兩旁需要哪些設施,或者是怎樣更便利于人、車的停留或通過。可能更關注功能的實現度,包括標志系統怎樣能夠更明確地指示。但城市景觀設計還有一方面也非常重要,那就是怎樣讓景觀更怡人,怎樣能夠讓城市居民也就是受眾們更喜歡,怎樣使這個街道更有特色。我個人認為這方面應從藝術的角度去想辦法,讓城市景觀既滿足功能又能給人以美的感受。于是,在訓練的過程中就既要讓學生感知摸索人們對公共設施使用的普遍規律和感覺,又要讓學生嘗試提供更新的感受,創造不一樣的感覺,這在我們的訓練中是非常注重的。雖然我們美院的學生更注重創意是什么,給人的感受是什么,但我也希望學生的圖紙的表達是準確的,是可實施的。
不久后,龔老師將率隊參加在瑞士日內瓦萬國宮舉行的“融古鑄今——古絲路建筑和當代設計藝術展”。展覽由中華人民共和國常駐聯合國日內瓦機構與天津美術學院、天津大學建筑學院等主辦,屬于一年一度的“中文日”活動的一部分。在采訪結束前,龔老師介紹了此次展覽的一些情況。
龔:今年的“中文日”,主辦方希望能夠展現中國傳統建筑文化中所蘊含的中國大美,所以在“一帶一路”的大背景下策劃了這個展覽。展覽主要表現的是中國人民生活非常美好這樣一個主題,將帶給觀眾大量的和建筑有關的美的感受,反映很多中國當代的藝術家和設計師對美的追求。此次展覽是由天津美術學院與天津大學聯合承辦的,天美教師的50多件作品將參與展出,另外,近日通過央視《國家寶藏》欄目大火的天津大學“樣式雷”研究團隊核心人物王其亨先生也將一起參與這個展覽。我們希望這次的展覽能體現出中國藝術和建筑的最高學府的水平。
記憶里的龔老師,邊講著廣場的坡度問題邊在黑板上寫滿公式,帶著陽光般和煦的笑容給我們講她做過的真實案例。十幾年過去,時光并沒有帶走她身上的活力,她依然神采奕奕地微笑著和我講話,還是那位親和、帥氣又可敬的老師,唯一改變的只有她更加豐富的人生體驗。設計師、教育者、領導者,龔老師在每一個身份中都累積下厚厚的“履歷”,但那些“履歷”被留在工程里、學生中、各種決策上,沒有文字來記錄,所以我希望這篇采訪可以作為一個節點,記錄龔老師現階段做的一些事和一些想法,也相信以后的龔老師會有更加豐富精彩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