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顧航

它深諳四季，看厭了輪回。它被光陰填埋，也寒了心。

盛夏，暑意正濃。聒噪的蟬聲中難得多了一陣爭執聲，為一個西瓜：外公堅持放到井底浸涼，我偏想把它塞進冰箱。

外公默默提上一桶井水，我站在烈陽下皺眉望著它，不，望著水中的另一個自己，她隨著那水波蕩漾，被她迷得神魂顛倒。

我漸漸有些動搖，卻又因為好面子不甘心先做出妥協。我左顧右盼，目光追隨著低飛的蜻蜓，盤算著要是下雨了，院里那棵剛種的小樹苗就不愁沒水喝了……

終于，外公抬手擦了把汗，開口打斷了我越飛越遠的思緒，語氣固執而倔強：“這井水浸出的瓜嘴里吃著總覺得更甜吶！雖然這井，不如那老井有靈性……”他聲音低了下去，我知道外公又想起那老井了，心里瞬時沒了再耍賴的底氣。我輕輕走到外公身邊，想扶他進屋，他擺擺手，示意我去門口的香樟樹下，我跟著他席地而坐，專注地望著院里那口幾年前剛打的新井，靜靜等著他開口。

“那老井可有不少年頭嘍，那可是養育了我們大半個村的恩人啊……”

在外公的講述中，我仿佛尋覓到了我那隱藏的根脈，我的心跳開始加快，仿佛我與它似曾相識般，腦海中竟意外地想象出了關于它的一切：它不精致，卻小巧得有些可愛，它孕育的甘甜吸引來了幾乎半村的村民，它竭力給依傍了它多年那如米小般的苔花以庇護，施予這方人民以恩澤。人們對井，對這口特殊的老井，從來都滿懷敬意。

即使是在最難熬的三伏天里，一碗井水，總能讓田里勞作的人們如享秋風，能讓奔跑追逐累了的孩子們精神滿滿，甚至累慘了的家犬也會樂得搖尾轉圈。它喚醒萬物，無聲無息，自然而然……

可當我滿懷期待地想走近它的時候，它卻愈加模糊。我甚至覺得耳邊突然響起的風聲，像是老井從遠方捎給我的一陣嘆息……

可惜，可惜，我不曾有幸被它滋潤。

井在消逝，那口滿載人們崇拜的老井早已不復存在，它坦然地告別，心卻在流淚，而我，成了它未曾謀面的子孫。

物欲縱橫的時代，老井成了連裝飾都算不上的無用之物。細雨落下，我說不清我的失落與不安來自于何處，許是這不合時宜的雨擾了我的心緒。雨越下越大，外公微閉著眼，還沒有進屋的意思。這雨大概正被急行的人抱怨著，被焦躁的風推搡，被像我這般心緒不寧之人嫌厭。

它當然無辜，所以它更委屈而肆意地墜下，似要控訴，想讓萬物染上它的印記，它拍打著一切，像生氣而又力量有限的小姑娘，只是少了心疼它的人。

我暗暗發誓：以后也得讓我的小樹苗天天嘗嘗這井水，以后肯定長得比那棵老香樟樹都高……

我越想越興奮，跳起身來撣撣塵土，開口道：“外公，我們快把西瓜浸下去吧，我都饞了。”

雨水清晰地滴入那盛滿井水的木桶，我只愿，那溢出的，不是老井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