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詩鳴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在魯敏的小說中,人和人性從來不是陌生的話題。在每一個故事里,人物身上幽暗叢生的性格特征以及回環曲折的人生經歷都豐富著作者對人和人性的表達,其中的世情冷暖、悲歡離合讓這種表達呈現出有溫度的感嘆,而《奔月》顯然是在此基礎上的延伸,避不開人與人性,又在關注的重點中強調了“現代性”這一層面,相比以往,溫潤的慨嘆之余更多了份深沉的理性。魯敏通過文本將目光聚焦于眼下,從當下現實出發,關注社會現代性產生的焦慮,并實驗性地使居于其間的人最終達成與現實的和解,生成新的自我認識,在人和人性的內容之外,體現著對當下現代性社會的反思,以及對居于其間的生存者的內在力量熱烈而真摯的肯定意味。
現代性是由各種因素形成的復合體,其中既包含社會條件的變化,也包含社會理念的變化,它們之間相互作用使現代性本身成為一個復雜的事物,自20世紀初直至當下,現代性在社會的各項發展中不斷產生、強化和呈示,也無時無刻不對人們的生存產生著影響。社會學家吉登斯說:“現代性帶來的生活形態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把我們拋離了所有可知的社會秩序的軌道,使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陷入了大量我們沒有完全理解的事件中?!盵1]這是歷史給予我們的啟示,也是眼下正在進行的事實,這份“沒有完全理解的事件”中既有現代性過程中令人歡呼雀躍的甜果,又有新的方式、觀念與傳統無法磨合的陣痛,二者均被我們收入囊中,從反思和前景考慮,現代性造成的焦慮和困境顯然更值得關注和深究。在滾滾而來的現代性浪潮中,社會群體何以產生焦慮,如何加以抗拒和掙扎等問題,愈益受到正在產生類似生命體驗的作家們的關注,魯敏的《奔月》也加入了討論此問題的隊伍中,描摹現代性焦慮的各項表征,并體現出她對現代性社會以及焦慮困境的思考。
“在一種很重要的意義上,現代性是以知識(亦即科學)和技能概念以及它們在教育中和教育之外各個領域的廣泛運用為主要內容的——最明顯的應用之一是推動發現、發明、革新與發展?!盵2]現代性與現代科學之間具有密不可分的關系,當下,高科技蓬勃發展,人工智能時代全面來臨,科學與技術已成為第一生產力,這些皆昭示著現代性對社會全面而深刻的洗禮。現代科技社會的營造是《奔月》討論現代性的一個策略,也讓《奔月》能夠足夠貼近現實,影射現實。
《奔月》中,從頭至尾都呈現著現代科技的典型表征:人們生活的時代社會,無一不被科技包裹,一切都被打上了科技的烙印。從小六秘密情人張燈的寫代碼、寫程序的職業性質開始,打造出科技服務都市萬家的整體邏輯,小六失蹤后牽扯出她通過互聯網與張燈的隱秘關系,以及張燈通過互聯網尋找線索、拼湊并實現與小六的“精神”溝通,確證了科技對個體精神生活無孔不入的影響;再結合賀西南任職的快遞公司的基礎背景,形成了科技對人身份角色的劃定等?,F代社會高度發展令科技大行其道的社會秩序成為秩序的主流,此秩序的核心即為科學技術的程式化?,F代科技是程式化的集成,無論是哪一領域,程式化使人們日常所經歷的一切都轉成為符碼化的存在。
從對生存的影響來看,符碼化的現代性體現出物質空間的程式化效應。這種效應還將在現實條件下發生錯位,進一步引發對生存者心靈空間以及其他生存維度的改變。《奔月》描摹的基本是衣食無憂的中產階級,他們在兩年內的生存空間集中于四地:家、單位、綠茵餐廳、賓館。其他的生活地點一律不顯現。從場域的原生特點看,由家轉至賓館這種空間的固定循環,體現出生存的程式化。從生存場域的范圍來看,點對點的生存場域切換模式,使公共空間的涉及程度變低,同樣指向生存的封閉私人性。而在實際運轉中,這些生存場域在現代性的影響下發生了性質的錯位,并呈現出程式化之外的另一特征:變動性。小六失蹤后,賀西南的家中每日不乏各種身份的人——勸慰者、道謝者、感恩者、求愛者,從這個角度看,家庭已經消解了部分的私密性,成為了一定意義上的公共空間,并作為他者生存場域的一個備選項。綠茵女士的經歷就是如此,她原本兩點一線的生存場域為自己家—綠茵餐廳,進入賀西南家這個一定意義上的公共空間,在時間的磨洗和自我的努力下,她取得了此場域的生存權利,改變了自己的生存場域。這里,原本家庭空間的私密性被變動中的可替代性所取代,原本具有私密性和穩固性的家庭生存場域變成公開可替代的場域。而其他生存空間和綠茵餐廳原本應有的開放性則被競爭性、私密性所取代。在文本中,小六單位非但沒有積極向上的工作熱情反而總是呈現著為生存爭權奪位的冷漠勢頭,而綠茵餐廳這個小六家門口的公共空間,原本應是開放度高、人來人往的娛樂場域,卻在文本中出現了內隱的競爭性特征:小六和閨蜜們的日常閑聊被女侍者當作了解他人丈夫的途徑,并因此萌生取代上位的想法,而且最終付諸實施并獲得成功,綠茵餐廳成為“醞釀篡位”私密想法的首發地,凡此種種,家—單位—綠茵餐廳,至此,原本偏向外顯的生存空間呈現出內隱壓抑的畸形,最后只能指向賓館這個原本就內隱私密的空間,即便是內隱,這里的內隱承載的現代性關系中的矛盾又變了味,它不只是正常夫妻你儂我儂的親密場所,而且是陌生人發生現代性關系的場域。至此,南京空間從家—單位—綠茵餐廳—賓館主人公生存場域全部勾勒完成,無一不呈現出壓抑的晦暗色調,個體的活動范圍狹小而逼仄,空間場域性質失去平衡,文本通過生存圖景的單調呈示,反映了物質無憂的現代人在現代性高壓下凝滯固定的生存內容,且現有的生存空間特征與原生性質相差較遠,體現出現代性環境下生存空間的扭曲,這種扭曲也直接指向生存在其間的個體。
久而久之,生存空間的減縮和內隱必會給個體帶來心靈空間的擠壓,造成心靈空間的焦慮癥候。文本之中,此種焦慮的呈現也是很明顯的:社會關系復雜,《奔月》密布著社會關系的大網,將人們的生存空間進行連接和區域性的劃定。這個區域的核心是小六,并向南京空間里的丈夫賀西南、母親、張燈、各位閨蜜們、公司同事以及烏鵲空間里的林子、聚香、螻蟻超市、舒姨、籍工等多個方向交匯連接。個體的社會關系體現出紛繁復雜的一面,除了生而為人自有的親緣關系、友朋關系,以及明槍暗箭的職場關系之外,還有撲朔迷離的現代性關系,這些現代性生存的特有產物也令在這些關系中來回轉換的個體疲憊不堪,道德倫理疏離、自我同一性的混亂等問題隨之產生。小六說走就走的行為,確證著自我的責任感缺失,與張燈非正當的炮友關系逾越了傳統的婚姻道德,而之前篤信婚姻的賀西南在兩年時間里,等不到妻子回來就要將插足自己婚姻的綠茵娶進門也是另一種意義上對現代婚姻倫理的顛覆。在社會關系和倫理道德病態的共同作用下,個體的自我認知也呈現偏差。程序員張燈尋愛的例子是一個典型,他并不了解自我的需求,于是只能借助一段段現代性關系填補內心的空虛。而以果決機智示人的小六,同樣也迷失在自我的身份怪圈里,自己是誰,她在心中長久地思索,而自己需要什么,她更不自知,自己本來的面貌,因為隱藏慣了,已經無從知曉,生活就是在幾個生存場域之間抱著一種游戲的心態逢場作戲。
現代科學技術不帶感情色彩的符碼無疑是理性成分的一部分,受現代科技主導的社會形態投射到生活中也會帶來生活完全的客觀性、符碼化,個人的絕對隱私空間也將不復存在,其因在生活中有關網絡的所作所為都被轉為了程式化的代碼,而便于存儲和記錄,借助專門的技術即可查詢到所有,個人的生存軌跡相當于時刻暴露于別人的視野中。小六失蹤后,賀西南和張燈正是用計算機網絡技術找尋小六,搜索她的蹤跡,并通過她在網絡上留下的痕跡拼湊出她在現實世界中的樣貌,從這個意義上說,小六在網絡空間原本的隱私也成為了昭告天下的事,小六的遭遇也是現代社會所有個體生存的真實處境。
《奔月》中,當然也有現代科技給人們的生活帶來的良性改變,比如互聯網的發展為人們的交流提供了更多選擇,網絡空間的隱秘性也使人們得以袒露真實的自我,現代科技的發展無疑會令人們的生存空間變化更快、更新等。在對待現代性社會及形成的現代性焦慮癥候上,魯敏的眼光是批判的,她更多地看到了現代科技發展導致人們生存異化的事實。從生存空間的擠壓到心靈空間再到私密空間的擠占,南京空間的小六、張燈、賀西南等人的生存狀態一點點揭開了現代科技迅猛發展之下個體生存的真實境況,表面上光鮮亮麗,實則內里已被各類因現代性產生的焦慮癥候困擾長時,這是現代性社會生存群體所受的熬煎,也是生存者現實生存的現代性焦慮寫照,這一切都被魯敏敏銳地覺察并投射到《奔月》中。生存者的生存底色和尷尬境遇竟如此,《奔月》中關于現代性焦慮的言說不僅引發了眾人關于現代科技秩序的思考,更顯出了生存者生存選擇的張力,使生存者對于其生存地位擁有了轉變的價值,與現代性焦慮的和解成為可能。
從策略上說,《奔月》中關于現代性焦慮的描摹,魯敏對之投射的壓抑與晦暗的態度作用有二,既交代了故事發生的時代背景,描摹了所書寫的時代人物處于現代性焦慮困擾下的生存秩序,又在另一層面拋出了問題:居于現代性焦慮中的人們該如何自處?當狹小逼仄的生存場域和精神世界的空虛隱秘成為長久的循環,必然會深刻影響居于其間的生命存在,個體對于生存質量的要求,以及個體精神內在要求自由的意志推動其行動和抉擇,反抗病態求取最優的生存狀態,這層表達是《奔月》的核心要義。
“人是一棵會思考的葦草”,個體本就是能夠自主思考的完全行為人,實踐操作和解放天性的主體性雙重需求推動著生存的腳步,而陷入困境時,不但可以通過主體的實踐性更改所處地位,依據現實的情況變化自主調適同現實情況的關系,同時,外界的他者帶來的支撐力量也會作用于主體,起到救贖主體的作用。自救和他救,這是《奔月》中生存者與現代性焦慮達成和解的方式。
在文本中,自救是南京空間中的自我救贖。陷于現代性焦慮中的個體通過自救改變了部分自己原有的認識,緩解了同現代性焦慮的矛盾。生存秩序的質疑先鋒小六,她的自救由逃離引發,在對現有秩序的諸多不滿和無解中逃離到烏鵲,烏鵲空間并沒有就小六自我身份存在多種可能性的問題給出清晰的答案,反而和南京空間一道建構出小六主體性的自救軌跡。表面上小六是對烏鵲空間單向度的景觀游歷,實則已經在游歷之中無形地將烏鵲同先前生存空間的相關經歷都自主進行了聯結,兩個空間表面看似碎片化的無關聯的人與事物,實際都在小六的主體意識作用下依據自我的邏輯產生了對接。此時,在小六的理解中,烏鵲空間的一切也在空間關系上成為南京空間的對照物。愛她的男人林子對照丈夫賀西南,舒姨、籍工對照她的父母,國瑞超市稍顯局促的工作環境對照南京明爭暗斗的公司格局,這些人事在烏鵲空間正常地演進時,都被小六人為地同南京空間的生存秩序牽上聯系。在兩個空間各自人事的狀態面前,小六鏡像般地反射出了自己對待社會關系的所有態度,從而去反思原本推動她逃離的那種對絕對自由的向往,對自我存在另一種可能性的游戲性想法等,從而認識到她對南京空間原本的愛情、親情和友情等所有親密關系領域應有的態度以及真我的面貌,最后才會摒棄繼續逃離的想法,感嘆著那句“我要疼我要飛我要我是我”,回歸到現代性焦慮仍然嚴重的生存空間去。逃離的結果導向回歸,導向同原有秩序的和解,小六游歷之中的自主聯結和善于總結、自我剖析的反思自救成為現代性和解的關鍵。
而這種自主聯結和善于總結的反思精神也可以推演到南京空間的留守者的自救中,賀西南、張燈、綠茵等人外界生存場域的介入,他們的自救指向自我需求的達成。賀西南正是通過努力確證小六未死亡的事實,認識到自我所處的境地。篤信小六的他通過小六“遺物”——手機里的信息知曉了小六長期與情人幽會的事實,而后又因為迫切想要了解妻子的行蹤,和情敵張燈一起利用互聯網技術尷尬配合,逐步拼湊出了小六失蹤前日常的全部訊息。正是在他的自主努力下,小六不為人知的形象才被全部還原在場,還原成功后,賀西南又將這些訊息和與小六相處的往常自主聯結,仔細回想妻子過去的種種表現,確定了小六這種放蕩不羈、不負責任的甩手主婦形象與他心中賢妻良母的形象相去甚遠,由此動搖了自己深信不疑的婚姻關系,這種自救成為促成賀西南同焦慮和解的第一步。而對小六的這種形象,張燈卻如獲至寶,這些隱秘和放蕩的真實正符合他對靈魂伴侶的需求,而且他止步現代性尋愛,斬斷了過去同女友們糾纏不清的肉欲關系,從在互聯網環境中渾渾噩噩的對自我不清不楚的認知狀況走向現實中的深刻反思,由此開始了摒棄肉欲的柏拉圖新生。
主體通過自救消解的阻力有限,另一部分則需要依靠外界環境中的他者對主體行為給予支持和反饋,構成另一種救贖意義。文本之中,他救的維度主要體現在對焦慮受困者各類情感的支撐上。烏鵲空間對于小六來說就是一種他者向度的空間,里面的人事全然呈現出他救的性質:一是全然的給予,林子和聚香的坦誠給了她愛與信任,舒姨、籍工的招待讓她感受到家庭的親情,國瑞超市的錢助理坦率的示弱讓她見識到了競爭者心里真實的模樣;二是確證和喚醒,確證南京空間里母親對自己自始至終的深愛,喚醒沉睡于“誰都不愛”的小六心靈深處那種女性懷有的母性以及對一切美好事物的熱情;三更是指路者,你拋棄了這片空間,別人為什么不能拋棄你?回歸前夜,老警官的提問擲地有聲,穿透烏山鵲水,直達每一個人的內心深處。它將南京空間里那個人格上有缺陷,內心游移不定,又全然渴望自由、渴望關懷、渴望認可的小六全盤接下,用包容和愛、理性讓思想上殘缺的小六趨于完整、柔軟、全面,更適于在現代性社會中生存。當小六在心中達成同焦慮的和解后返回到南京空間才可以那樣灑脫,沒有后顧之憂。
南京空間的他救同樣存在,有的是個體之間互相抱團取暖,各取所需,有的是不在場時的精神指引。綠茵和賀西南之間,二者都對原有的婚姻失望、拋棄,而奔著搭伙過日子的共同目的進入了同一個生存場域。綠茵對于賀西南的意義在于與小六相比,她是傳統意義上的妻子,噓寒問暖、縫補漿洗,而賀西南對于綠茵來說則是比離婚之前的男人更顧家,更愿意珍惜自己的好意,二者的他救已經不似干柴遇烈火的沖動釋放,而是更為適合居家的平淡與長久。而小六對于張燈也形成了一種獨特的“他救”,她的不在場讓自己強大的形象力量自然呈現,直接指引情人張燈走出了肉欲的混沌,向精神的領域飛升。
母親、烏鵲空間的人事之于小六,綠茵之于賀西南,小六之于張燈,無論在場與否,他者的行為和付出讓主體在自救的奮斗之路上擁有同行者的支撐,都令與困境奮力搏斗的主體更多地感受到心靈上的慰藉,支撐著主體生成掙脫和沖破焦慮的力量,同時也可以作出行為上的回應,為消除長久困擾主體的焦慮提供更好的思路,推動主體達成同焦慮的和解。
現代性社會空間的生存是一道難解的題,錯綜復雜的現實焦慮呈現著不同性別、不同階層、不同年代、不同地域等人現代性生存的真相,也訴說著主體同現代性焦慮和解的“任重而道遠”,在這現實之中,還內隱著一層與生存事實相反的假象空間,這種虛幻但卻合理存在的特殊空間確證了現代性個體的生存之痛,也映射著個體和解選擇的超脫性意味。
《奔月》架構的生存狀態中,人們的實際行動和選擇之外,一個虛無縹緲的假象空間凌駕其上,貫穿南京與烏鵲。此空間收集了人們的各種“謊言”:小六母親用失蹤癥解釋小六父親逃婚的事實,把小六的逃離歸作此病癥的發作和尋找她的父親;賀西南將失蹤前的妻子小六當作盡職盡責的好主婦,千方百計地確證她未死亡,以及她對自己的陪伴,他同時認為,憑借妻子閨蜜的身份便可以獲得隨意出入自己家門的權利,和自己共處一室也不會太過尷尬;而小六也告訴自己逃離可以使自我存在的多種可能性得到實現;烏鵲空間則集體撒了謊,小六就是“吳梅”,林子把她當作自己的愛人,舒姨、籍工把她當作自己的孩子,聚香將之視作姐姐和老師等。這些或大或小的謊言幻象,不分時間,不分地域坐標,無一例外是善與美的結合,產生的治愈效果麻痹著個體的神經,也共同組成了人們為了生存需要刻意營構的特殊存在。這個與現實的生存秩序赤裸裸相反的特殊空間,維持著人們的生存信念,對抗著現代性生存發展的各種困境,反映出現代性焦慮困擾下人們害怕孤單和渴求陪伴的脆弱心理。它唯一的缺點便是假。
顯然,事實的真相指向生活中各種殘酷的焦慮,婚姻作風問題、社會責任問題、道德倫理問題,而此種謊言的背后反映的內容與之截然不同,家庭美滿、婚姻幸福、道德高尚、天下太平,一系列完美狀態的形容詞可以順勢寄托其上,勾勒出一種全然的烏托邦圖景。是否此種謊言可以作為一種同主體性的自救和他救方式類似的同現代性焦慮的和解方式呢?
現代性焦慮的由來要向現代性的深處追溯,但現代性焦慮感的減輕完全從精神的角度予以實施,或者說在現代性焦慮面前,追溯真相的重要性又有多少?如果不夠重要,精神焦慮領域的問題可單純依靠精神的虛無消解,以產生一種類似精神麻醉的作用,執行暫時性的遮蔽嗎?巧合的是,在張燈身上,用謊言代替真相消解焦慮的想法已經初顯。張燈程序員職業的特殊性,使之形象的張力可以拓展到網絡空間這個脫離物質、融通內隱的精神層面,網絡空間的虛擬性呈現出更多可操控性,比如張燈與小六維持著可見面的現代性關系,但卻不知道對方的真實姓名。他對小六的情感始于互聯網技術的信息搜尋,正是在這樣的精神維度里,小六呈現出的現代性面孔反倒比張燈現實中能夠提供肉體交歡的女友們更為得他真心。確立精神領域的欣賞后,他與不在場的小六“靈魂”的交流方式更加體現出脫離現實的意味,而正是這種現實的脫離終止了其自我的渾噩,也實現了其自我同現代性焦慮的和解。張燈應對現代性焦慮的方式很值得玩味,既有前期對女性軀體的單向留戀,又有后期對女性精神靈魂的交互探究,在與現代性焦慮的和解中,他對伴侶自我塑造的成分大過真實的成分,形成了對現實存在的遮蔽。從此人物身上,初顯了謊言對抗焦慮的一點意味。
但是,這種用謊言對抗焦慮的可能又在小六從烏鵲回歸南京的事件中被打消?!吧矸輪栴}”一直是小六焦慮的緣由,也是推動她逃離的重要原因。小六去往烏鵲空間使用“吳梅”的假身份證和名字,若謊言對抗現實的設想成立,小六在烏鵲空間關于身份的問題應該不被質疑,小六在其間的行動也理應暢通無阻。可是,文本呈現的卻是林子在愛她時更關心她的真實身份是誰,舒姨、籍工平日的生活里也總是有意無意地指出她不是吳梅等,烏鵲空間對她的身份問題一直保持著質疑的態度,她也在每次被問到自己是誰時噤若寒蟬,關于身份的其他方面也都期期艾艾,最終小六的回歸正是由于林子弄清楚了她的身份不是吳梅,他者對身份謊言戳破之時就是自我無處容身之時。小六身份問題在烏鵲游移不定,她也同樣因為身份造假產生了很多焦慮。由此,小六的逃離并沒有解決身份存在這個難題。可能是小六性格中的病態造成了身份的失語,也不排除是作者在思考人在不透露身份的情況下能走多遠。但為生存需要造出的謊言是不足以對抗焦慮的,《奔月》中的這一層意思盡顯。
在用謊言對抗焦慮的努力失敗后,《奔月》現實性的意義也顯示出來。謊言空間的存在對于焦慮深重的現代性社會生存不是全然無用,其中起到的療愈作用不能被忽視,這些都在文本中個體暫時性的心靈撫慰中得到了體現。謊言在文本之中只占很小一部分,大部分情況下主體都需通過自救和他救的方式改變狀況?!凹傧蟆笨臻g的存在意義即為反證,暗示著人們如果長久地沉溺于謊言,生存在幻象的虛空中,結果又會如何等。因為謊言終究是謊言,幻象可能在一段時間內起到緩解焦慮或暫時鎮痛的作用,然而幻象終究如泡沫一般會破滅,人還是要活在真實中。就像小六終要從烏鵲的“烏托邦”回到南京的現實中。
謊言與真實全然兩端,也必然推動人們尋覓背后的真相,尋覓人們實際的生存需要中壓抑著的種種生存之痛,生存之痛背后的真相往往是殘酷的,而打破謊言營構的美好,直面真相的殘酷這一心路歷程,恰恰證明人可以通過本質力量與現代性焦慮達成和解,謊言是由于生存需要,人們主動給自己設下的各種虛幻的美好空間,而想要與困境和解,就需要調動主體力量,首先要認清生存秩序的真實樣態,再對現實狀況作出真正改觀。從此角度說,在這場同現代性焦慮的對抗中,自我也加入到了戰場中,成為自己的對手,而文本中的主人公小六、賀西南、張燈等顯然是這一歷程發現真相和改變狀況的勇者,他們從自我營構的謊言空間中自主脫離,實現了同現代性焦慮的全然和解。
文本結束時,個體立足的存在場域都與開始無異,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點,所不同的是那種同現代性焦慮劍拔弩張的氛圍已消失不見,受困現代性焦慮許久的陰翳與黑暗也一掃而空。從多位人物最終合宜的生存狀態中反推,我們不難發現這其中的相似點在于個體通過自身或外在的力量漸漸改變著自身所處的境遇,通過這種改變,他們同現代性焦慮之間的矛盾漸趨化解,最終達成對現實秩序的認定。文本的圓形結構耐人尋味,也指引我們去探究個體同現代性焦慮之間是如何獲得真正的和解的。
關于現代性與中國當代文學的關系,陳曉明曾有這樣的論斷:“中國當代文學依然是以歷史敘事為主導、以完整的編年結構體制為框架,在觀念上和美學方法上,它還是受到現代性理念的支配。根源則是現代性的事業在中國當代并未完成,不管是在社會現實層面,還是在思想方法或美學想象方面,都屬于現代性的體制?!盵3]自20世紀初至今,現代性都在通過中國不斷的現代化進程在社會的各項發展中產生、強化和呈示,文學反映論的觀點認為當代文學作為當代中國社會現實的某種反映,對于現代性的表達成為當代文壇創作的一大趨勢,而現代性本就包含著反思的內涵,種種現代性狀態的描摹必然指向對現代性生存的反思。
正如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第1版序言中所言,“我們的時代特別是一個批判的時代,一切事物都必須接受批判”[4]?!艾F代性的特征并不是為新事物而接受新事物,而是對整個反思性的認定。”[5]這種對現代性方式的反思在《奔月》中體現得很明顯,并使用“逃離”象征性的手法引起人們的注意。一方面,“逃離”是對現代性焦慮的表達。這種焦慮是濃厚的科技氛圍下的一切,包括技術主宰的壓抑和內隱的生存空間,激烈競爭的氛圍,緊張復雜的社會關系,在現代性空前寬松的倫理結構同傳統道德的巨大鴻溝等。在魯敏的理解中,現代和傳統正是一對反義詞,現代性的深入必然意味著傳統成分的退讓,而此種退讓又是需要長時間的社會轉變來完成的,在現行的生存之中,要想獲得生存秩序的穩定,現代性過于寬松的倫理結構和傳統的倫理結構之間必須找到一個平衡點,此平衡點就是社會成員“逃離”兩年后再歸來,“逃離”的成功已經默許了現代性寬松的倫理結構,而“歸來”可看作是現代性秩序同傳統秩序的調和,以此也顯示出對現代性發展前景的期待。另一方面,“逃離”則是對人類長時間延續的生存狀態的反思。不同個體碎片式的生存體驗原與人類的正常生存需求的發展模式耦合,當這些正常的生存需求被放置在現代性視域中,卻都顯示出一定程度上的乖張病態。人生命存在中的各種“正?!奔尤肓爽F代性技術要素,發生了扭曲和變形,不可避免地觸碰到社會關系、道德倫理的范疇,從而加深了現代性焦慮的程度。當然,現代性秩序同樣會對尋求超脫的精神需求予以引導和配合。魯敏有意讓人們思考現代性與人類生存需求的關系?,F代性確實也使人類本有的生存需求產生了壓力,但更多的還是通過技術手段的配合和倫理秩序的營構默許,順應人們的各種生存欲求。追問現代性焦慮的深層,除了對現代性應持的基本辯證觀點外,人們本然的生存需求顯然更值得思考和重視。
現代性焦慮的反思厘清了現代性秩序同現實生存的關系,筆調較為沉重。反思之上的“和解”則扭轉了這一備受壓抑的黑暗基調?!侗荚隆凡煌趩我环此棘F代性焦慮造成的生存困境的書寫作品,《奔月》中的“人”同現代性不再是碾壓與承受的關系,而是強調了“人”在現代性秩序中的反抗,放大“人”作為個體和群體在掙脫困境之中的努力,這種努力是在悄無聲息之中對現代性原有秩序的新的認知,超然于反抗之前的各個方面,完成了同現實存在的現代性焦慮的和解過程。
在此番現實努力的和解中,魯敏試圖闡發對“理性”的現實主義的理解。闡發的層面由淺入深,淺層來看,現代性可謂是理性的集成,理性也是現代性的價值所在?,F代性秩序中的核心概念——技術之中符碼化的程序及其控制下的一切應是理性的產物,這是文本中顯而易見的理性秩序。而另一種深層的理性價值其在前者的秩序背后始終內隱,那就是人作為主體內在的理性力量。黑格爾曾言說過理性的決定性力量:“他們不承認任何外界的權威,不管這種權威是什么樣的。宗教、自然觀、社會、國家制度,一切都受到了最無情的批判;一切都必須在理性的法庭面前為自己的存在作辯護或者放棄存在的權利。思維著的悟性成了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度?!盵6]理性是人的本質。理性的作用除了有反思理性的內向性、科學理性的工具性和規定性外,還有一種抽象化、普遍化的外向沖動,即建立自己的“法庭”的沖動。在這里,魯敏給小說所擬的標題“奔月”,想突出的正是實踐“奔月”這一動作的對象——人,和為之所付出的努力和具備的力量,人作為主體具備的理性力量總能讓人緊扣現實,既充分地追求生存的自由,同時也能讓主體對應獲得的自由作出合理的判斷。通過此,逃離者、留守者皆可以憑借自救或是他救的努力消解現存秩序中的焦慮,麻痹精神的謊言也會漸漸被主體自然打破,回歸現實的軌道。無論身處怎樣的現實焦慮中,理性最終會令主體處理好同現實的各種關系,安放好自我在現存秩序中的位置,達成同焦慮的和解。而這種“理性”的力量正是現代性秩序最為推崇的,可以說,正是現代性推崇的理性的大秩序推動著生存其間的個體進行著各種價值選擇,也指導著他們能夠作出正確的抉擇。理性是內驅著個體同制造焦慮的現代性秩序走向合流的中間渠道。
理性的闡發延續了魯敏對人本質力量的關注和信任,而在理性之外,他者空間的加入又讓這種關注和信任更深一層。不直言主體全然理性在某些場合的局限,借助他者空間敘說是《奔月》獨特的言說方式。他者的存在既是鏡像,會反射出人在理性思維指導下行動的結果,以此給主體反思理性的機會;也可作為一種情感維度的支撐而存在,相比理性的全然客觀,在他者空間中,理性因素不占上風時,便可以傾注部分力量投入對理性主體的情感救贖?!侗荚隆分?,烏鵲的他者空間便承擔了提供情感救贖的角色,其中的人和事對逃離者的接納和包容,顯現南京理性空間面具式的緊張社會關系,同時也在用己之空間的真誠與善意來溫熱全然理性表現出的冰冷,與南京空間這樣一個深處現代性焦慮的理性主體空間構成對比,顯示出救贖的意味。他者提供的情感支撐內含在現代性視域之中,魯敏對人性的關懷始終懷有最初的真誠,焦慮深重的空間之外始終存在著一股救贖性力量。而這種關懷的救贖性力量無疑是超越現代性的,在任何時空中都蘊含著特有的價值。通過現代性視域對人主體的理性和他者空間的情感救贖的觀照,《奔月》實際提出了人同現代性秩序的應有相處模式:焦慮之中的救贖,通過主體的理性和群體的救贖共同達成維持生存的建構性行為,在現代性帶來的挑戰中獲得同現實秩序的和解,真正回歸到應有的生存狀態之中。
逃離者帶著對原有秩序的新認識回歸,留守原地的人也都展示出了投入新生活的良好狀態,人與現代性焦慮皆達成了完滿的和解。從傳統意義上說,《奔月》的結局是令人振奮的,然而回望整個過程,在振奮的背后,還是能體味到些許“苦澀”,體味到現代性秩序生存下難以彌合的傷痛?;橐鲫P系的不堪一擊,其他社會關系的變幻莫測,身份認同的難以實現,以及生存還是死亡能否正確預知的問題等,《奔月》集聚起當下生存個體的種種遭際,遭際之中充滿人性真實的復雜難辨與曲折命運的荒謬無解,盤繞著當下的現代性秩序存在的各類糾結死路,在典型的現代性焦慮之外,訴說著生存本身的沉重。而幽微隱秘的人性交織著身份存在的繁復叢雜,命運的荒謬無解,這些又都拋開了現代性的典型秩序,回歸到生存本體,共同暗含著都市精神生存層面的困頓,也延續著魯敏在創作中對都市生存的關注。魯敏向來擅將寫作觸角伸向那些“毛茸茸的地帶”,在盡可能 “曖昧難言”的生存空間與狀態內,挖掘人性的善惡,反饋都市人的精神真實,其對現代都市生存哲學心理的追索成為其創作的獨特價值,而這些關乎生存本身的思索成為了《奔月》現代性生存思考的底色。
魯敏曾說:“這(奔月)是一種普通存在于人性深處的困厄與執迷,值得反復追索、反復書寫的現代性母題?!盵7]在本就“困厄與執迷”的生存之上,現代性秩序的加入,無疑會令生存更加復雜,現代性浪潮的逐步深入與一切傳統文明在多維度、多領域之爭混雜著人性、身份、命運等生存本身的諸多疑惑,令都市人的精神生存處于更加艱難的境地,現代人與現代性焦慮的對抗過程也注定會歷經艱難萬險,且人的脆弱和渺小在滾滾前進的現代性洪流面前不值一提,現代性的大勢絕不會因為個人和群體的原因發生絲毫的調整和改變。從這個意義上說,人與現代性焦慮之間,從對抗到和解,終究只能是人與自己,人與其他受困個體或群體之間的斗爭,但現代性的秩序同樣帶來了理性的工具,它與“人”內在的本質力量契合,且不泯滅人性本然的溫暖與善意,這恰好給所有的精神求索提供了出路。這種精神求索可視作從文本到文本外的輻射:文本之中,就如逃離者小六,暫時回避原有的生存空間,在與他者空間建立的聯系中消解原有空間的現代性焦慮,于莽莽蒼蒼的天地之間,具備了引領眾生行走的無畏勇氣,整個過程確證了理性、善意支撐的人性是于困境之中掙脫的巨大力量;而文本之外,也是魯敏用現代性話語體系對抗現實困境的精神求索。這是不同于很多作家作品中人物在現代性環境中被極端壓榨,個體因為勢力的弱小而反抗無門,陷入更加殘酷的生存困境的書寫,《奔月》在人性與命運的拷問之上,針對現代性秩序帶來的突出問題,魯敏表達出了擺脫現代性焦慮的策略性認知,開出的良方為理性與善意,人同現代性焦慮的關系認知之中,表露出的是對現代性前景的萬有可能的期待,與人本質力量之中理性與善意的建構性思考。
另外,《奔月》中所言說的“生存者同現代性焦慮的和解”也代表了一種魯敏兼及當代的這批“70后”作家對所處時代抱有的“和解”態度?!?0后”作家的創作是一種“順變”的文學。它與社會氛圍、文學潮流以及內心世界是和解的……這不是先鋒性的寫作,而是常態性的文學表達[8]。魯敏對自我一直投以關注的“毛茸茸地帶”也呈現出此種“順變”性的表達,在這片地帶中,既含有對現行未知一切的敬畏之心,又傳達出窮盡真相的勇氣。在作品的呈現上,呈現出樂觀、積極的文學精神。這種敬畏與勇氣來源于作家內心愿意相信人性深處的善,對時代前進步伐的篤定信心,寫作自然是傳達善意與光明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