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冰清,趙 穎
(三峽大學 民族學院,湖北宜昌 443002)
上梁儀式是在我國許多民族中盛行的一種建筑民俗禮儀,主要在建房竣工前安裝屋頂主梁時舉行,承載著一定的家屋精神內涵,寄托著家庭成員和社會對新居的美好祝愿。“上梁源于南北朝時期,當架豎屋梁時,要以食物犒勞工匠,并朗讀頌詞,眾人將餅、錢等物向梁上拋灑。”[1]據高國藩研究,至宋朝時期,上梁儀式逐漸流行起來,在儀式過程中需要念誦的上梁文日趨興盛,并逐漸分化成以古代文人創作為主的駢文體上梁文和在民間廣為流傳的韻文體上梁儀式歌。其后對于上梁儀式的研究,除了關注儀式本身以外,多圍繞上梁文和上梁儀式歌展開[2]。
學界對于上梁儀式的研究一直關注的是過程描述和意義闡釋,如段超對土家族上梁儀式文化涵義和社會功能的研究[3],彭燕對湘西土家族傳統民居營建儀式的探索[4],張慕華以符號學對上梁儀式民俗文化的解讀[5],許飛進對鄱陽湖地區建筑上梁儀式文化特點的歸納[6],曾廣玉對江西上梁習俗與傳說的分析[7],趙巧艷對侗族傳統民居上梁儀式的田野民族志研究[8],歐陽夢對土家族上梁儀式狂歡精神的闡釋[9],等等。隨著敦煌寫本《上梁文》的發現,路成文[10]、鐘書林[11]、張力智[12]等人對其進行了相關研究,皆以文本作為研究對象,未曾與實際舉行的儀式相聯系。
上梁儀式歌依附于上梁儀式而生,學界關于它的研究成果較為豐富,不僅以唱詞文本為中心,還結合儀式所涉及的流程、文化內涵等進行探討。例如,譚德富[13]、黃麗君[14]、李云豪[15]、李丕茂[16]等人對于湖北、湖南、河北、山東等不同地區的上梁儀式歌進行了調查和分析。就湖北、湖南地區而言,上梁儀式歌研究以鄂西和湘西為主;涉及領域則集中在音樂方面,如楊點睛圍繞湖南桑植的上梁儀式歌闡述其音樂表現與審美價值[17],曹毅、商守善通過對鄂西土家族上梁歌唱詞的分析論證上梁音樂的重要性以及審美和生態觀念[18];從研究對象來看,主要以土家族為主,關于其他民族的上梁歌研究相對較少,尤其關于瓦鄉人的上梁歌研究成果極為少見。
瓦鄉人長期居住于湖南沅水中游及其支流流域,主要分布在沅陵、瀘溪、辰溪、溆浦和古丈等縣的交界地帶,是一個具有獨特文化和語言“鄉話”的族群。其中沅陵縣的瓦鄉人人口最多。盡管瓦鄉人被歸屬到苗族、土家族和漢族等民族之中,但他們的生計方式、語言習俗乃至于思想觀念都和周邊民族有所區別[19]。學界對于瓦鄉人的研究始于20世紀50年代,主要涉及語言學、族群認同與族群關系、倫理學、生物學、民俗文化等方面。在語言學方面,如楊蔚對沅陵鄉話、湘西鄉話的語音進行了研究[20],伍云姬對湘西古丈瓦鄉話做了調查[21],但他們的研究內容多集中于語音、語法以及詞匯特點,對于修辭的研究明顯不足。在民俗文化方面,多研究瓦鄉人的跳香儀式和還儺愿,如冷佩霞圍繞瓦鄉人的跳香儀式分析其意義與功能[22],劉興祿研究了湘西用坪瓦鄉人還儺愿的重建[23]。目前關于瓦鄉人民居上梁儀式的描述十分零散,而對于上梁儀式歌的相關闡釋更少。
時至今日,瓦鄉人依然會在房屋落成之際舉行上梁儀式,并唱上梁儀式歌。因此,本文擬以湖南沅陵瓦鄉人傳統聚落蔣家村為例,探討瓦鄉人上梁儀式歌中的修辭藝術和話語功能,這將對豐富和深化瓦鄉人文化研究具有一定的意義。
蔣家村隸屬于湖南省懷化市沅陵縣筲箕灣鎮。
沅陵縣位于湖南省的西北部,懷化市的北端,沅水中游,是湖南省版圖最大的縣,素有“湘西門戶”之稱。筲箕灣鎮位于沅陵縣西南部,是沅陵縣的“南大門”,地處沅陵縣、辰溪縣、瀘溪縣三縣的交界處,交通便捷,現已成為三縣交界地的中心集市。
蔣家村距離筲箕灣鎮8公里左右,位于舒溪中上游。其東與株木山村相鄰,西與舒溪坪接壤,南與辰溪縣鄰近,北與金華山為界。全村面積達18971畝,轄5個村民小組(向家組、坪溪組、古塘組、杜家坪組、芭蕉溪組),318戶,共計1481人。蔣家村屬于瓦鄉人聚居的核心地帶,是一個典型的湘西瓦鄉人傳統村落。蔣家村人雖自認為瓦鄉人,但其民族成分被歸為苗族。蔣家村人平時以說鄉話為主,但在舉行上梁儀式時,說的卻是西南官話①相關數據來源于蔣家村村委辦公室。。
據蔣家村中曾做過木匠師傅的村民XQE介紹,蔣家村的上梁儀式主要由偷梁、準備、斬雞、祭梁、提梁、上梁、拋梁粑等7個部分組成。在蔣家村,“偷梁木”的風俗從未斷絕,為了選到優質的梁木,即使是公共區域或別人家的木材,東家和木工也可以在晚上偷偷砍了抬回去做梁木,并且不用擔心受到鄰里的指責。有了合適的梁木,就要開始為上梁儀式做準備。東家要在上梁儀式的前夜,將一起幫忙建房的木工和鋸工都請來祭拜魯班大仙,木匠們還要對梁木進行加工,將其削平刨光,并且要在梁木的中段畫上太極圖,在左右兩側分別寫上“千年發達”和“萬代興旺”的字樣,以保佑東家家族繁榮昌盛、興旺發達。處理好的梁木不能沾地,因此需要用布將其裹起或墊著,放在桌子上。到了第二天,東家會邀請很多親戚朋友,一同參與上梁儀式,上梁儀式由木匠主持。首先要斬雞,即通過雞血驅邪除煞。接著是祭梁,即祭拜魯班大仙,以期上梁儀式能夠順利進行。然后是提梁,即用紅色綢布將梁木的兩頭捆起來,慢慢地將其提到屋頂上去。其中對于提梁的人有所要求,提梁者必須是上有老、下有兒的成年男性,寓意是兒孫滿堂。提梁之后就是上梁,上梁者一般為木匠,在上梁的過程中,木匠每上一級梯子要停一下,唱一段上梁歌給眾人聽。最后一個環節是拋梁粑,當木匠到達最高處時,他要將準備好的梁粑拋給在場的所有人,人們會搶著梁粑吃,場面非常熱鬧。
在從“斬雞”到最后“拋梁粑”的過程中木匠師傅會唱誦上梁儀式歌,根據儀式的環節,這些儀式歌主要表達對東家的祝福與贊頌。蔣家村的上梁儀式歌運用了大量的修辭手法,給人以美的藝術享受,具有其獨特的話語功能。
蔣家村上梁儀式歌的語言具有形象美,給人以具體、鮮活之感。而這種形象美,以及其背后所傳遞出的文化信息,都與語言的修辭藝術有著密切的聯系。修辭是適應特定語境的表達要求而產生的語言技巧,如恰當地運用修辭可以使內容更加鮮活自然,語言特色更加鮮明。蔣家村上梁儀式歌的修辭藝術,主要有夸張、用典、對偶、反復等。
在修辭藝術中,夸張主要是運用豐富的想象力,在客觀現實的基礎上,有目的地放大或縮小事物的形象特征,以增強表達效果、引發聯想的修辭手法。夸張的類型有擴大夸張、縮小夸張、超前夸張[24]536。蔣家村的上梁儀式歌,一般都為擴大夸張,即將上梁儀式歌中好的一面夸大化,使其提到的主要物象變得珍貴無比。
在上梁儀式歌中,蔣家村的瓦鄉人通過這種夸張的方式來增強其儀式感,如上梁儀式歌中所涉及到有關梁木、雞、酒的唱詞,就是對夸張手法的最佳呈現。
1.梁木
梁木作為一屋之大梁,是房屋建造中極為重要的部分之一,整個上梁儀式也都是圍繞著梁木而展開的。和其他地區的上梁儀式歌相似,瓦鄉人的上梁歌也會采用大篇幅的唱詞,將這根梁木的起源、價值夸張化,在“祭梁”這一環節中木匠師傅唱道:
敬此梁來道此梁,說起此梁有根源。
生在何處?長在何方?
生在昆侖山上,長在鳳凰頭上。
何人得見,何人得不見?
魯班跑馬恰巧過,看見此木好作梁。
你看枝又大來葉又圓,上面烏鴉不敢露。
下面鳳凰不敢藏,主東倒拜天和地。①本文中涉及的上梁儀式歌唱詞為蔣家村村民XQE口述,口述時間為2018年3月31日,口述地點為蔣家村XQE家中。
從這段唱詞中,可以看出原本在附近山林中開采到的梁木,被夸張為“生在昆侖山上,長在鳳凰頭上”。原本發現這根梁木的人可能是木匠師傅本人或者主東家,但在唱詞中卻被夸張為“魯班跑馬恰巧過,看見此木好作梁”,此意為魯班大仙發現了這根梁木,使該梁木在上梁歌的唱誦中變得更為珍貴,仿佛沾上了魯班大仙的“仙氣”,這從側面表現出了上梁儀式的重要性。
2.雞
自古以來,雞就被認為是一種吉祥的動物,能夠驅邪避煞。這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山海經》中就明確地記載了用公雞來祭祀鬼神的相關要求。漢代應劭對于公雞在一些風俗中的使用情況進行了整理,并得出了“雞主以御死辟惡”的結論。《藝文類聚·鳥部》中也有所記載:“雞為積陽,南方之象,火陽精物”[25],認為雞鳴能帶來光明,而妖魔鬼怪最害怕光明,故而雞有辟邪之效。在民間,公雞就是鬼物的克星,《子不語》卷八“鬼聞雞鳴則縮”中就記載了與雞鳴克鬼有關的故事[26]。蔣家村人的上梁儀式歌也與雞建立了密切的聯系,在準備階段結束后,就需要“斬雞”,木匠師傅如此唱道:
王母娘娘賜我一只非凡雞。
生下三個蛋,抱得三只雞。
一只飛到天邊去,一只飛到竹園里。
唯有一只飛得巧,飛到主東籠里啼。
頭又高來尾又低,身穿五色衣。
別人拿去無用處,弟子拿來斷煞氣。
不斷天煞地煞年煞月煞日煞,只斷兇神惡煞。
雞血賜梁頭,文到尚書武到侯。
雞血賜梁腰,恭喜主東順滔滔。
雞血賜梁尾,榮華富貴今日起。
在這段“斬雞”的唱詞中,為了表現公雞的驅邪能力之強、效果之顯著,運用了夸張的修辭手法,將原本一只普通的雞夸張為王母娘娘所贈的雞,于是這只雞也就成了神雞,帶有一定的神性,從而體現出了上梁儀式的神圣性,增強了它的儀式感。但從唱詞中也可以看出,蔣家村瓦鄉人同時賦予了“雞血”別的內涵,雞血不僅僅擁有斷除煞氣的威力,還和榮華富貴產生了一定的聯系,能夠幫助主東家在未來一帆風順、吉祥如意。
3.酒
在中國很多傳統儀式中,酒都是不可或缺的飲品,它被寄寓了豐富的個人希望和社會期待,具有濃郁的精神文化特點,這在蔣家村人的上梁儀式中也不例外。比如對于上梁儀式中必須請神明喝的酒,木匠師傅是這樣唱的:
說吃酒來道此漿,說起此酒根源長。
此酒不是別人造,造酒源來從杜康。
……
酒燒好來缸封好,專為今日上棟梁。
今日上梁初開缸,一里開缸十里香。
香又香來甜又甜,味道好似是蜂糖。
今日擺在梁頭上,敬天敬地敬祖師。
原本主東敬獻給神明的酒,可能只是家中自行釀造的普通酒,但是在唱詞中,“此酒不是別人造,造酒源來從杜康”,普通酒的價值被夸張為歷史中極為有名的杜康酒,酒釀成功以后,那是“一里開缸十里香”,其香氣可達“十里之遠”。這夸張的“十里香”反映出,在蔣家村人的心目中,只有這樣的酒才配得上神明們的身份與地位,才可以突出上梁儀式的隆重與神圣。
在蔣家村,瓦鄉人對于有求必應的神靈都很信奉,在跳香、過年等重大節日時會舉行相應的儀式并進行祭拜。其上梁儀式歌的唱詞,給予梁木、雞、酒等物以神性,增強了它們的儀式感,也表現出了蔣家村人敬畏神靈的傳統態度。
“為了一定的修辭目的,在自己的言語作品中明引或暗引古代故事或有來歷的現成話,這種修辭手法就是用典。”[27]在蔣家村的上梁儀式歌中,用典是相當常見的。人們可以透過這些典故更為深入地了解瓦鄉人上梁儀式中豐富的文化內涵。比如,在蔣家村的“上梁”這一環節中木匠師傅唱道:
腳踩一步,紫微高照。
腳踩二步,二龍戲珠。
腳踩三步,三陽開泰。
腳踩四步,四子登科。①由于上梁歌的押韻等因素影響,“四子登科”實際應為“五子登科”。
腳踩五步,五峰朝陽。
腳踩六步,六畜興旺。
腳踩七步,七星高照。
腳踩八步,八仙過海。
腳踩九步,久長久遠。
腳踩十步,十全十美。
人到梁頭,恭喜主東千年發達萬年興。
在這段唱詞中,“二龍戲珠”“四子登科”“八仙過海”皆是用典手法的表現。
“二龍戲珠”出自古代漢族神話故事,相傳有兩條青龍在天池山的深潭中修煉,經常幫助人類,因而備受人們的喜愛。有一日,天宮的仙女來到天池山的深潭洗澡,遇到了渾身長毛的熊怪襲擊,后被青龍們搭救。天宮仙女將此事告訴了王母娘娘,王母娘娘就賞賜給青龍們一顆金珠。金珠只有一顆,它們誰也不想獨吞,于是你讓給我,我推給你,二龍如同在相互嬉戲打鬧[28]。龍作為中華民族自古以來的吉祥之物,“二龍戲珠”自然就成為了吉祥如意的象征,這里以“二龍戲珠”為典表達了木匠師傅對于主東家的美好祝福。
“四子登科”源自于五代后周時期,燕山府有個叫竇禹鈞的人,他的五個兒子都品學兼優,先后登科及第,故稱“五子登科”。當朝太師馮道為他賦詩云:“燕山竇十郎,教子有義方。靈椿一株老,丹桂五枝芳。”[29]這里用“五子登科”的典故寄望于主東家的子孫能夠勤奮好學,以致最后出人頭地。
“八仙過海”最早見于雜劇《爭玉板八仙過海》中,相傳白云仙長有一次于蓬萊仙島牡丹盛開時,邀請八仙及五圣共襄盛舉,回程時鐵拐李建議不搭船而各自想辦法,各顯神通[30]。后來,人們用這個典故來比喻那些依靠自己的能力創造奇跡的事。在上梁儀式歌中,以此寄望于主東家未來可以通過自食其力創造出屬于自己的輝煌事跡。
蔣家村人上梁儀式歌中所涉及的典故大多出自漢族的神話、歷史、民間傳說等,這從側面反映出,在與外界互動交流的過程中,瓦鄉人吸收融合了大量的漢族文化,以漢族文化表達某些美好的愿景。
“對偶是用字數相等、結構相同、意義對稱的一對短語或句子來表達兩個相對應或相近或意思相同的修辭方式。”[24]264從形式上看,對偶要求音節整齊,節律感強;從內容上看,對偶要求語言凝練集中,概括力強,有著特有的表現力。對偶可大致分為正對、反對和串對。在蔣家村的上梁儀式歌中,以正對和串對為主。
所謂“正對”,是指從兩個角度、兩個側面說明同一事理,這兩個角度或側面在內容上相互補充。比如,在上梁儀式一開始木匠師傅唱:
二龍戲寶非凡品,雙鳳朝陽攀華梁。
前有青松映畫棟,后有紫氣繞山崗。
左有神龍護宅院,右有白虎達名堂。
第一句中“二龍戲寶”和“雙鳳朝陽”,第二句中“青松”和“紫氣”,第三句中的“神龍”和“白虎”,每一句對子在內容上都是互補互襯,在形式上整齊勻稱,皆在說明其房屋選址的風水之佳。這也從側面反映出蔣家村人一直以來重視地域風水的傳統。
而“串對”,則是指上下聯的內容在事物的發展過程中或從因果、條件、假設等方面相互關聯。這在蔣家村上梁儀式歌中極為常見,比如釀酒過程在上梁歌中是這樣唱的:
說是酒來話又長,三月清明早下秧。
四五六月去看水,七八九月收歸倉。
曬干碾成糠和米,上街買得曲和香。
年紀輕輕新姑娘,手洗干凈進廚房。
酒燒好來缸封好,專為今日上棟梁。
這五句話在句末以“秧”“倉”和“香”作為對偶的韻腳,使其讀來瑯瑯上口。它們不同于“正對”中內容的相互補充,而是根據時間的推移逐漸發展、相互關聯,正是因為三月的清明插秧,才有了四五六月的“看水”,七八九月份的“收歸倉”。這五句話不是在反復說明一種意思,而是可以串成一條線,使得整個上梁歌變得不是那么乏味,人們因而能夠追隨它的唱詞,在潛移默化中感受到其語言魅力,并從中了解到瓦鄉人的傳統釀酒工藝流程。
可見,對偶手法使得蔣家村人的上梁儀式歌更具美感,木匠師傅通過唱誦更容易激發來賓的共鳴,其表現力也更強。
反復,是根據表達需要,有意讓一個句子或詞語重復出現的修辭方法。反復是為了強調某種意思,突出某種情感,特意重復使用某些詞語、句子或者段落。當人們對于某些事物有著較深的印象或者感觸時,不免會不斷地在腦海中或話語中重復該事物,而這種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現形式往往能夠給予人一種簡單的美感[31]。在蔣家村人的上梁儀式歌中,其詞句的反復不僅可以加強語氣,增強節奏感,使之唱起來更瑯瑯上口,還加深了人們對于上梁儀式歌的印象,提升了上梁歌的審美價值。
蔣家村人的上梁儀式歌,其詞句的反復形式變化主要分為兩種:一種是在句子開頭形成的反復;另一種是在句子后半部分形成的間隔反復。
在句子開頭形成的反復形式較為常見,比如在“斬雞”這一環節唱道:
雞血賜梁頭,文到尚書武到侯。
雞血賜梁腰,恭喜主東順滔滔。
雞血賜梁尾,榮華富貴今日起。
再如“拋梁粑”時唱道:
賜你粑粑一對,祝你榮華富貴。
賜你粑粑一雙,祝你富貴成雙。
賜你金銀一雙,祝你金銀滿倉。
賜你金銀一對,祝你金銀滿柜。
從唱詞中可以看出,在“斬雞”環節中,“雞血賜梁”這四個字被反復提及,實則是為了強調雞血所蘊含的吉祥寓意。而在“拋梁粑”中“賜你粑粑”“賜你金銀”這樣的詞語反復出現,這樣不僅讀來富有節奏感,還將粑粑和金銀聯系在一起,其美好的祝福不言而喻。
在句子后半部分形成的間隔反復可以參考在“祭梁”時的唱詞:
一杯酒敬上天,敬到天上魯班仙。
二杯酒敬下地,地門龍神得酒吃。
三杯酒敬上天,敬到天上魯班仙。
四杯酒敬下地,地門龍神得酒吃。
五杯酒敬上天,敬到天上魯班仙。
這種間隔式的反復不斷強調“天上魯班仙”和“地門龍神”,可見它們是蔣家村人在舉行上梁儀式時最重要的兩位神靈,其中“魯班仙”即中國的建筑鼻祖魯班,蔣家村人將之神化為“魯班仙”,“地門龍神”是護佑家宅安康之神。通過這種反復的修辭手法更容易加深人們對于兩位神靈的印象,同時表達了人們對其尊敬之意。
在上梁儀式中,話語始終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上梁儀式歌是通過木匠師傅的話語來呈現的,在唱的過程中,自然而然要發揮其話語功能。話語作為特定社會語境中人與人之間交流的具體言語行為,其功能有助于保存、傳遞人類社會歷史經驗,并實現某些具體的目的[32]。蔣家村的上梁儀式歌主要的話語功能為滿足個體的求吉心理、激發人們的進取意識和營造儀式的喜慶氣氛。
求吉是人類追求美好未來的一種本能,早在商末周初成書的《尚書·洪范》中就有記載:“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修好德,五曰考終命。”[33]人們對于福祿喜慶、長壽安康、萬事順利等祈求幸福吉祥的心理傾向,是在長期的生活實踐和社會活動的基礎上逐漸形成的,并通過語言代代相傳。在過去對自然現象和自然力還不太理解的環境中,作為和勞動幾乎同時發生并發展的社會交際工具,語言往往會和某些自然現象聯系在一起,從而被賦予了一定的神秘力量,具有相應的祈福功能,可以滿足人們的求吉心理。
蔣家村的上梁儀式歌就是一個極為鮮明的例子。儀式歌中存在的大量吉祥語都反映并滿足了儀式發起者的求吉心理,其求吉的主要內容包括“求富求財”和“求子求孫”兩個方面。
“求富求財”心理反映了人們希望通過積累財富獲得生活的安全感。在“提梁”這一環節中,木匠會唱道:“左開乾來出富貴……左敲左發,右敲右發。中間一敲,兩頭齊發。”其中“發”意指發財,不僅要左敲左“發財”,右敲右“發財”,更要兩頭一起“發財”,從而獲得多重的財富。由此可見,對于瓦鄉人而言,財富是一個家族發展的基石,一個家族越是富有,就越能反映出它的興盛。因此,財富越多,也預示著主東家在未來會越加發達。如今隨著社會的發展,財富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人們追求幸福的一個途徑,但是對財富的過度追求也在某些方面造成了社會扭曲,使不少人的人格發生畸變。
“求子求孫”心理源自人類對于繁衍后代的渴望,在上梁儀式之前有這樣一段唱詞:
前面有棵搖錢樹,后面有個聚寶盆。
搖錢樹來聚寶盆,落得黃金也落銀。
落下金銀有用處,留田置地為兒孫。
從唱詞中可以看出,作為財富的象征物,黃金白銀的用處在于為兒孫購置田地房產,以保證后代的安居樂業、福氣綿延。在蔣家村人眼中,一個家族的福氣,是能夠獲得近乎永恒的發達與興旺。而這往往不是一代人可以做到的,它需要家族中至少幾代人的拼搏奮斗。拼搏奮斗可以迅速積累財富,實現求富求財的心理;幾代人的血脈延續,才有可能將家中的福氣一代一代地傳下去,而這正是求子求孫的初衷。“求富求財”和“求子求孫”構成了蔣家村人對于“求吉”這個概念最直接的想象,對于個體求吉心理訴求的滿足,也是上梁儀式歌最重要的功能之一。
一直以來,進取意識都是人類全面發展和不斷進步的必要條件之一。心理學家弗魯姆曾經提到過一個動機激勵理論,他認為人們做某事的動力越大,其實現目標的可能性就越大[34]。人們在做一些事情時,不可能永遠一帆風順,而是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境,因此需要得到外界的理解和支持,以克服困難并獲得取得勝利的精神支柱。上梁儀式歌正是對蔣家村人進取意識的一種激發方式,上梁儀式過程中的行動支持和上梁儀式歌中的語言鼓勵,成為蔣家村人積極向上的動力,這也充分體現出上梁儀式歌鼓舞人心的動力功能。
比如,在其唱誦的每一個環節最后,基本上都會再加一句“恭喜主東千年發達萬代興旺”。相似的還有“我從梁頭下中堂,主東歲歲大吉昌!要金得金,要銀得銀,恭喜恭喜,萬福無疆!”。唱詞中掩去對于未來的祝福,化成一句愿望似乎已經達成的“恭喜”。其中的“千年”“萬代”“要金得金”“要銀得銀”有著一定的夸張效果,但從動力功能的角度看,這正是一種語言上的鼓勵與支持,支持者也許不僅僅是唱誦者——木匠師傅一人而已,還包括被邀請到現場觀摩上梁儀式的眾多人員。正是這樣眾目睽睽下的見證,可以激發主東家人的斗志。在上梁儀式結束以后,主動家人能夠更加積極進取地面對生活,從而化愿望為現實。
上梁儀式歌也會表現出對于功名和地位的追求。在“拋梁粑”這一環節中唱道:
一賜東家一個粑,一品在朝官宰相。
二賜東家兩個粑,兒孫得封尚書郎。
三賜東家三個粑,三元及第狀元郎。
四賜東家四個粑,四季興隆滿谷倉。
五賜東家五個粑,五子登科家興旺。
……
從“一品宰相”到“尚書郎”,再到“狀元郎”,從這里可以看到一條積極進取的發展路線:想要到達一品宰相的位置,走上權力的巔峰,子孫至少要有能力官封位居宰相之下的尚書;想要獲得尚書這樣的顯赫的地位,子孫至少要能夠及第,最好是考取第一名,成為萬眾矚目的“狀元郎”;而想要成為“狀元郎”,就要發奮讀書,學業有成,成為棟梁之才。木匠師傅上梁的過程,也寓意著東家的后代在學業上一點點進步,社會地位一步步提高。這種積極的愿望,在潛意識中不斷激發著主東家朝著這個方向努力。在如今的蔣家村,很多家庭中的年輕人都紛紛考上了大學,離開了村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和蔣家村瓦鄉人鼓勵孩子們好好讀書,爭取在未來出人頭地、功成名就、干出一番自己的事業是分不開的。
蓋好房屋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喜事。作為房屋修建好的標志,上梁儀式更具喜慶色彩。喜慶色彩在蔣家村人上梁儀式歌的唱誦過程中有著極為明顯的表現。它不再只是主東一家的喜事,更是在場所有來賓的喜事。從語言的娛樂功能看,正是這種娛樂意識的傳播,在無形中感染到眾人的情緒,從而使得整個儀式營造出一種喜慶氛圍。
據了解,在上梁儀式歌唱誦之前,蔣家村人的親戚朋友都待在新屋堂屋,大家把大紅色的擔梁布掛在堂屋里。十米以上的長布掛在即將升起的屋梁上,剩下的短布則掛在堂屋兩邊的柱頭上。象征著喜事的大紅色更容易烘托出喜慶氣氛。
在唱上梁儀式歌的過程中,木匠師傅往往臨場發揮,其風趣幽默的語言常常引起眾人的哄堂大笑,從而活躍氣氛。比如,木匠師傅在準備爬上樓梯時經常會說:“腳踩仙家之地,手搬云梯。得罪各位老少幫忙吃酒的,主東請我上梁去……”這幾句簡單的吆喝不但能引起人們的關注,也使得本來唱獨角戲的木匠師傅更容易得到眾人的好感。在這種好感中升騰而出的親密感,帶有一定的娛樂與放松性質,更有助于喜慶氣氛的延展。
除此以外,木匠師傅和在場賓客之間的交際互動也特別容易升華喜慶氣氛。比如,在“拋梁粑”的過程中往往體現為一問一答。
木匠師傅唱:
試問各位是要富還是貴?
眾人齊聲回答:
富貴都要。
木匠師傅繼續唱:
送你粑粑一對,祝你榮華富貴。賜你粑粑一雙,祝你富貴成雙。
試問各位是要金還是銀?
眾人齊聲回答:
金銀都要。
木匠師傅接著唱:
送你粑粑一雙,祝你金銀滿倉。賜你粑粑一對,祝你金銀滿柜。
在唱的過程中,木匠師傅會不斷朝著人群拋出大量的糍粑,當梁上人把糍粑從梁上拋下時,梁下的眾人就會蜂擁而上,你爭我搶,男女老少擠成一團,嬉笑、打鬧混成一片,極為熱鬧,集體的參與感使得整個上梁儀式的喜慶氣氛被推向高潮。在獲得美好祝愿的同時,眾人也愉悅了身心,話語的娛樂效果相當明顯。
上梁儀式歌作為我國古代常見的建筑民俗文體之一,依附于上梁儀式而不斷發展,具有較強的實用性,傳播范圍較廣。其在傳播的過程中,自然而然會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而有所變異,因此,流播在不同地方、不同民族間的上梁儀式歌也就有所差異,呈現出其自身的特色。
聚居于大湘西地區的瓦鄉人,是一個以“鄉話”交流的特殊族群,他們至今仍然保存著自身傳統的上梁儀式,但其上梁儀式歌的誦唱卻用的是西南官話。從對蔣家村瓦鄉人上梁儀式歌的考察來看,其具有鮮活的口頭誦唱和儀式相伴的特點,運用了夸張、用典、對偶、反復等多種修辭藝術,這些修辭形式的運用不僅大大增強了語言效果,給人以藝術的享受,還鮮明地勾勒出其淳樸的風俗民情,具有滿足個體的求吉心理、激發人們的進取意識、營造儀式的喜慶氣氛等話語功能。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其修辭中所承載的漢族文化元素反映出瓦鄉人對于漢族文化的高度認同,從這一點而言,瓦鄉人的上梁儀式歌可謂自身傳統文化與漢文化交融的結晶。
目前關于瓦鄉人語言修辭學方面的研究極少。本文以蔣家村為例對瓦鄉人上梁儀式歌的修辭藝術與話語功能進行了探討,以管窺瓦鄉人的語言修辭魅力,揭示其背后的文化內涵。正如王希杰所言:“修辭學是研究利用語言、使它充分發揮效能的科學。我們學習修辭是為了更有效地利用語言,為人類進步和社會發展服務。”[35]我們相信,隨著瓦鄉人語言修辭學研究成果的不斷推出,瓦鄉人獨特的思想藝術特征與價值將得到充分的挖掘,其獨特的文化魅力也將更為生動地彰顯,從而使其在新時代煥發出新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