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太祖神跡成因的地理學與物理學解釋路徑

宋繼剛

(長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2)

金太祖完顏阿骨打是中國古代的著名皇帝，在女真人的記述中有眾多神跡發(fā)生在他的身上。基于文史學科的特色，學界以往對金太祖的研究著重從文史角度展開，將皇帝神跡與君權神授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論證政治神話與統(tǒng)治合法性的關系，如張緒山《“神圣君權”與“帝王神跡”》一文[1]。西方史學界對“國王神跡”的社會史、大眾史研究視角也具有借鑒意義，其代表學者為馬克·布洛赫[2]和彼得·伯克[3]，他們指出民眾對奇跡的信仰源自于他們對奇跡的期盼。金代女真人對太祖神跡的記錄也源自于他們對英雄奇跡的期盼，希望出現(xiàn)英雄領導民眾創(chuàng)造新時代。

目前關于金太祖及遼金女真的論著非常多，如日本學者外山軍治《金朝史研究》[4]、三上次男《金代女真の研究》[5]、中國學者陶晉生《女真史論》[6]、李錫厚與白濱合著《遼金西夏史》[7]、王曾瑜《金朝軍制》[8]，展現(xiàn)了阿骨打的政治、軍事面向，但并未從自然科學角度重新解讀有關金太祖神跡發(fā)生的合理性。利用地理學、物理學等自然科學知識，結合文獻、碑刻資料，可以為神跡的發(fā)生提供一個新的視角，國內(nèi)外學界已積累了較多研究經(jīng)驗。

一、國內(nèi)外研究成果概述

國內(nèi)外學界很早就開始利用現(xiàn)代科學技術重新解讀古代神跡，并取得了一定成果。對于神龍噴火以及地表噴火傳說，1665年德國學者阿塔納斯·珂雪在科學專著《地上世界教本》(MundusSubterraneus)中明確提出“熱能噴發(fā)概念系統(tǒng)”，對地球火山系統(tǒng)進行了大膽想像并繪制成圖[9]26-27。1993年，美國太空總署(NASA)科研人員利用天文學、地理學知識解釋1453年君士坦丁堡淪陷前天空出現(xiàn)的異象，實際上是太平洋庫瓦火山島上火山爆發(fā)引起的巨量沙塵散布全世界所致，并非古人所認為的上帝懲罰[10]317。2016年，英國學者Edward Brooke-Hitching在《詭圖》一書中指出，古代航海圖中出現(xiàn)的神跡之一，即島嶼的出現(xiàn)或消失，是海市蜃樓、缺乏現(xiàn)代測量系統(tǒng)、繪圖師大膽想像等原因所致[9]8-11。

國內(nèi)自1926年開始，通過懷疑神話傳說記載，并利用語音學、地理學、文獻學、考古學等方法，建構起經(jīng)得起西方人質(zhì)疑的中國古代史，讓祖先的形象擺脫神的色彩，還原成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真實的人，為中國歷史增添了厚度。如王國維利用甲骨片，結合傳世文獻，對商代王系進行了嚴謹?shù)氖崂砗瓦€原，并于1919年發(fā)表《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一文，而后再出《續(xù)考》[11]。張光直于1978年提出新說，認為夏商周并非先后延續(xù)的朝代，而是同時并存的三股勢力[12]29。建國以后，神話學學者袁珂[13]和朱大可[14]等人對《山海經(jīng)》等古代文獻進行了科學解讀，從人種學、文化流布角度建構上古歷史。

21世紀以來，英國BBC電視臺、美國國家地理頻道及歷史頻道等制作了一系列試圖用科學方法解釋古代歷史神跡的紀錄片，指出《圣經(jīng)》“出埃及記”中的紅色海水是藻類植物泛濫產(chǎn)生的赤潮[15]；英雄奧德修斯遇到的海怪是地中海中的大漩渦[16]。國內(nèi)考古發(fā)掘已經(jīng)大量使用現(xiàn)代技術，如1996年開始的夏商周斷代工程利用彗星運行周期、青銅器銘文、文獻所載神跡，基本確定武王伐紂的具體時間為公元前1046年[17]38-49。

長白山天池火山是大型復式活火山，學界認為其在公元1000年前后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噴發(fā)，對全球氣候造成了巨大影響，被稱為“千年大噴發(fā)”。相較萬年之前的噴發(fā)，“千年大噴發(fā)”以其年代較新、野外噴發(fā)物保存較完整等特征，受到學界廣泛關注。圍繞其具體噴發(fā)年代、分布范圍以及災害評估等，產(chǎn)生了一定的學術成果，多集中在理工領域。

崔鐘燮、張三煥、田景《長白山全新世以來的火山噴發(fā)活動與森林火災研究》一文采用同位素年代測定等方法，探討了長白山一萬年以來火山活動的期次、規(guī)模及森林火災。在奶頭山一帶大量發(fā)掘出距今1000年左右的炭化木，在神炭窯發(fā)現(xiàn)的炭化木14C測得年齡為1000±90年，在雙目峰與赤峰之間發(fā)現(xiàn)的炭化木14C測年為1153±90年[18]。

金東淳、崔鐘燮《長白山天池火山噴發(fā)歷史文獻記載的考究》一文通過梳理歷史文獻，指出長白山天池火山距今大約1000年前曾有過特大火山噴發(fā)，其影響范圍最遠達1000km，一般在500km范圍為影響區(qū)，朝鮮半島的開城和漢城都在該范圍內(nèi)[19]。崔鐘燮、劉嘉麒、韓成龍《長白山火山公元1199～1201年噴發(fā)的歷史記錄》一文通過收集和查閱一億七千萬字的文史古籍資料，并加以整理、篩選、考證、對比和分析處理，發(fā)現(xiàn)長白山天池火山于公元1199—1201年發(fā)生一次大噴發(fā)的歷史記錄[20]。

綜上，地理學、考古學、天文學、繪圖學等自然科學范疇的知識為文史方面的研究提供了新路徑，為解讀金太祖的種種神跡提供了有益幫助。

二、從地理學與物理學解讀神跡成因

金太祖是金朝的開國英雄，元代人編寫《金史》時評論如下：

贊曰：太祖英謨睿略，豁達大度，知人善任，人樂為用。世祖陰有取遼之志，是以兄弟相授，傳及康宗，遂及太祖。臨終以太祖屬穆宗，其素志蓋如是也。初定東京，即除去遼法，減省租稅，用本國制度。遼主播越，宋納歲幣，以幽、薊、武、朔等州與宋，而置南京于平州。宋人終不能守燕、代，卒之遼主見獲，宋主被執(zhí)。雖功成于天會間，而規(guī)摹運為實自此始。金有天下百十有九年，太祖數(shù)年之間算無遺策，兵無留行，底定大業(yè)，傳之子孫。嗚呼，雄哉。[21]42

《金史》的“贊”突出了金太祖作為政治家、軍事家的優(yōu)秀特質(zhì)，限于篇幅，對其身上發(fā)生的種種神跡只字未提。但在其他材料中，英雄與神跡是密不可分的，并且這種神跡被后世不斷傳頌和夸大。

根據(jù)《金史》記載，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生卒年大致為1068及1123年。阿骨打1114年起兵反遼，1115年建國，年號“收國”。收國元年八月戊戌，阿骨打率軍親征遼朝黃龍府。

次混同江，無舟，上使一人道前，乘赭白馬徑涉，曰：‘視吾鞭所指而行。’諸軍隨之，水及馬腹。后使舟人測其渡處，深不得其底。熙宗天眷二年，以黃龍府為濟州，軍曰利涉，蓋以太祖涉濟故也。[21]27-28

大軍渡混同江時無舟楫可用，僅憑金太祖的勇敢與豪言，眾人皆隨之沖入滾滾波濤之中，深水變淺，只淹到馬的腹部。而后再命人測量水的深淺，竟然深不見底。金熙宗時期特意將黃龍府改成濟州，具體地點改為利涉軍，為的是紀念太祖的神功偉業(yè)。

拋開后世為神化金太祖而編造神跡的因素不談，這次征伐所處的時間剛好在長白山千年大噴發(fā)的時間段內(nèi)。長白山天池火山的噴發(fā)，使得上游的石塊隨著水流沖到中游，正好當作金太祖騎馬渡江時的墊腳石。而后江水繼續(xù)流淌，位于中游的石塊又被帶到下游，于是造成后來派人再次勘測之時水深仍不見底的情況。

現(xiàn)保存于吉林省松原市扶余市德勝鎮(zhèn)石碑崴子屯的《大金得勝陀頌碑》記載了金太祖的另一個神跡：

得勝陀，太祖武元皇帝誓師之地也。臣謹按《實錄》及《睿德神功碑》云：太祖率軍渡淶流水，命諸路軍畢會，太祖先據(jù)高阜，國相撒改與眾仰望，圣質(zhì)如喬松之高，所乘赭白馬亦如崗阜之大。太祖顧視撒改等人馬，高大亦悉異常。太祖曰：“此殆吉祥，天地協(xié)應吾軍勝敵之驗也！諸君觀此，正當戮力同心。若大事克成，復會與此，當酹而名之！”后以是名賜其地云。時又以禳禬之法行于軍中，諸軍介而序立，戰(zhàn)士光浮萬里之程，勝敵刻日，其兆復見焉。[22]17

“陀”字表傾斜不平之義，指山崗。金太祖站在高崗之上，按常理推斷，崗下之人望其身影應比真人要小，而現(xiàn)實是人和馬皆如山崗一般巨大。金太祖從崗上向下望，看到部眾同樣顯得異常高大。拋開后人的刻意斧鑿與人為神化，物理學知識或可幫助我們解讀神跡的成因。根據(jù)物理學原理，光在不均勻介質(zhì)中傳播會發(fā)生折射，觀察者看到的物體的成像發(fā)生失真現(xiàn)象，或放大或縮小。如果物體是具備觀察能力的人，根據(jù)光路可逆原則，反向審視觀看者的影像，在相同介質(zhì)傳播中也會發(fā)生同樣的變化。碑文所載金太祖本人及崗下人馬都看到了影像變大，聯(lián)系前后文，軍隊要渡過淶流水，水汽氤氳，加上山崗之上霧氣繚繞，使得金太祖與部眾之間隔著與空氣不同的介質(zhì)，佐證此時應該發(fā)生了折射現(xiàn)象。后文又提到當時在軍中行“禳禬之法”，按照《說文解字》的解釋，“禳”和“禬”都有祭祀之意。金太祖率軍出征之前要進行專門的祭祀活動，祈福禳災，也希望在軍事上克敵制勝。雖然在祭祀過程中需要焚香以達上蒼，這在《金史》《大金集禮》和《大金國志》中都有記錄，但祭祀用香的量很小，所產(chǎn)生的新介質(zhì)不足以遮擋原來的空氣介質(zhì)，可以推論仍然是水汽產(chǎn)生的介質(zhì)引發(fā)了這種所謂神跡，即光的折射。祭祀活動中產(chǎn)生了類似海市蜃樓的光折射現(xiàn)象，整齊列隊的戰(zhàn)士們的身影竟然出現(xiàn)在所謂萬里之外，待到克敵制勝之時再次發(fā)生了海市蜃樓，戰(zhàn)士們的身影又一次出現(xiàn)在遙遠的地方。種種神跡讓當時和后世的人都折服于金太祖的個人魅力和自帶神力。根據(jù)碑文介紹，金朝的《實錄》和文士所作《睿德神功碑》都記載了這個神跡。金世宗大定二十五年(1185)，皇帝命文臣趙可重新撰寫一份《得勝陀頌碑》，再由孫俁和黨懷英分別刻紅字及篆刻碑額。趙可在碑文最后的“獻文”中再次描繪了這番神跡：“壓勝之法，自古有之。我軍如云，戈甲相屬。神火焰焰，光浮萬燭”[22]17，明確指出神跡的產(chǎn)生與“壓勝之法”有一定關連，只是在女真人身上展現(xiàn)出了英武氣概，這與秦漢以來壓勝咒人致死的伎倆全然不同，突出了女真人通過祭祀活動與上天溝通的能力和效果。另外，盡管碑文特別強調(diào)“神火焰焰”，但考之史料，并未發(fā)現(xiàn)女真人有焚燒大量木材舉行祭祀的活動。因此，這里的“神火”應該不是真正的火，而要與后文“光浮萬燭”聯(lián)系，推想應該是太陽光。太陽光照射在氤氳水汽之上，產(chǎn)生一種神秘之感，而陽光在水汽上發(fā)生漫反射，使得光焰如火。

三、結語

自然方法的引入并非要推翻上述從文史研究角度得出的結論。雖然尚處于假說階段，但地理學、物理學研究視角的切入為理解金太祖相關神跡成因提供了新的角度，為看似不可能的神秘現(xiàn)象提供了一種科學解釋方式。這些神跡曾經(jīng)是真實存在的自然現(xiàn)象，增加了記錄的可信度。然而當時人們對自然的認知水平與今人有差別，因此呈現(xiàn)出更多的虛幻甚至神魔色彩。重新解釋古史并不是要完全否定古人的所有記錄，一味地斥為糟粕。臺灣學者王明珂在論述民國時期“古史辨”學派時說：“他們并非是要否定古史，而是相反，殷切盼望為中華民族建立一個可靠的、科學的古史。”[23]169本文的宗旨也是以自然方法重新解讀古代神跡，為神跡提供一個相對合理的解釋，撥去眾多神跡魔幻的外衣，盡可能還原先民對自然現(xiàn)象的直觀感知和第一手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