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曼
2012年上映,佐藤敬一導演的動畫片《阿修羅》,根據漫畫家喬治·秋山同名原著改編。
這部血腥氣息濃郁的重口味動畫描繪出日本15世紀中葉的室町時代,天災無常,人禍肆虐,世道崩亂,尸橫遍野的恐怖現實。而主角便出生在這個亂世,8歲前,它以人肉為食,如同野獸,直至遇上“慈悲心腸”的法師,又遇見盡善盡美的少女若狹,阿修羅終于在無盡的痛苦折磨中逐漸學會從野獸轉變為人。
劇情的簡介永遠繞不開動畫中主角的人生經歷,關于《阿修羅》所要探討的主題,原著如何,筆者未知。然而動畫,與其說佐藤敬一是在借助動畫表現阿修羅從獸到人的痛苦蛻變,不如說只是借助阿修羅的經歷思考:什么是人?什么是人性?
筆者以為阿修羅在片中的分量也許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重要。相對而言,《阿修羅》中法師和若狹的人格或神格表象更具分析價值,因為關于什么是人?什么是人性?便是通過法師、若狹的行為和精神,通過受到影響,不斷蛻變為人的阿修羅得以顯現。
法師其實不存在超脫人類范疇之外的慈悲心腸,亂世當中,還能保持一顆滾燙的人心已經不易。法師賜食并為主角取名阿修羅,教導阿修羅念“南無阿彌陀佛”只是人性尚存的善念驅使,法師潛意識里更重要的目的在于尋找自己生存的價值。片中,法師不貪不殺、不予(最初)不奪,這是亂世當中,人難能可貴的特性。
法師第第一次賜食阿修羅,明確向阿修羅講明人與獸的區別,力圖通過念佛度化罪孽深重的阿修羅,筆者不懷疑法師的慈心善意。但是,有另一種聲音告訴筆者:法師這樣做的目的,是希望通過度化獸性的阿修羅,追求佛心圓滿。
法師興許是刻意將阿修羅放養到山村,背后始終關注阿修羅的蛻變過程。阿修羅能完成從獸到人的轉變,法師所起的作用不可估量,法師佛心歷練的關鍵便在能否度化成功阿修羅。法師斬臂的行為初看有些類似佛祖舍身取義、割肉喂鷹的慈悲行徑,然而在筆者看來,法師只是極端地想要證明自己有能力度化阿修羅,希望通過極端的行為從感化阿修羅的大喜悅中找到自己一路行走,生存下去的意義。
結局法師說:“阿修羅……我很感激你與我的相遇之緣,你所教給我的,那就是,人的本性就是通過吃掉其他生命而活下去,奪走生于大海的生命,奪走生于山野的生命,人就是靠著這個活下去……”這無疑證明了法師的所作所為存在一定的利己性(找到他活著的答案),與佛祖純粹悲憫眾生,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慈悲心腸差距甚遠。
當然,筆者認為武斷污蔑法師的人格過于片面。筆者深究的紕漏興許只是導演因為劇情需要,刻意設置的偶然性因素。
身為人,矛盾的存在是必然,畢竟人心最難測。筆者相信法師是一個矛盾的個體。
法師是人非神,他的人格魅力即便在上述吹毛求疵的分析中依然有閃光點。亂世之中,法師不貪不殺,謹守為人的本分,能專注感化阿修羅,在他內心埋下人性的種子已屬不易。由此,即便法師因為極端追尋生存意義的目的,斬斷手臂,以此刺激并徹底消除阿修羅內心獸性的萌動,喚醒阿修羅對人性的堅守。不可否認,法師斷臂的大無畏精神令人動容。
法師對人性深刻的剖析,證明了他是一位身體力行的智者。
依然是結局,剃度出家的阿修羅細心雕刻木質佛像,法師的旁白繼續“背負著罪惡,即使那樣也在有限的生命中拼命活下去,正因為那樣,這個世界才如此美麗。”這段話包含了法師對人性的理解,同樣也表現出導演的意圖:人心中隱藏著野獸(罪惡),人性為欲望包裹,欲望主導并催發人做出一切善惡的行為。但是,這些欲望的存在是人類改變世界的動力源泉,當欲望中的善良壓制住邪惡,人類便能以積極、健康的心態最大限度發揮主觀能動性,創造出更加美麗的世界,反之亦然!
《阿修羅》中,若狹善良得不似人類,對她純善的神格表象敘述無處不在。
最為直觀的表象莫過于導演的主觀色彩建構,若狹同阿修羅長期艱苦卻快樂的生活中,代表荒涼、死亡、血腥、暴力,昏暗的土黃、殷紅色塊始終圍繞阿修羅。然而,象征蓬勃生命,青翠的綠色似乎因為若狹而存在,并輻射到她四周,災荒中滲透出生機(其他村民的周遭色塊多是暗綠色、土黃色、血紅色)如此,若狹因為和片中絕大部分綠色的客觀共存,具備了超脫人間的神性。
若狹的個性矛盾主要反映在人格和神格摩擦產生的心靈風暴,如果說法師的人格是人性為主,略顯神性(他的法師身份和斬斷手臂的行為)。那么若狹無疑可以稱作神性為主,夾雜人性。若狹寧愿選擇相信直覺,也不愿接受阿修羅帶來的馬肉。若狹可以心安地接受七郎偷取伙伴的食物搭救自己,紅薯之類的食材能夠清楚辨析,但是殷紅的肉怎么知道取自人還是馬?這便是若狹給自己內心設置的枷鎖,或者說,超脫人世非現實的神靈才具備的品質。
若狹最終餓死!恪守著比人性高潔傲岸的神性。
導演用一場潔凈無垠的大雪送別同樣至善至美、無塵無垢的若狹,仿佛是贊美宗教中形而上的神靈,點點碎絮的雪花被導演以主觀的方式美化,變成色彩斑斕、晶瑩明亮、姿態不一的美麗雪晶花。
但是,導演贊美的若狹已經徹底神化,如同耶穌受難,“復活”后脫離了人的范疇,人類定期通過祈禱等形式歌頌的耶穌上帝,是神非人。
因而,導演對人性的解讀反而要從阿修羅的蛻變和法師的領悟中得到真正的答案。導演其實并不贊同迂腐的慈悲和善良,甚至懷疑人根本無法、也不需要升華到至善的境界,就算升華,彼時“人”不再是人,因而也就出離人性如何的探討范圍。
神終究可望不可及,惟有人才是這個世界的生存主體。
人是什么?
人不過是比一般野獸更加高級(人心具備可塑性,有羞恥感)的同類,眾生依靠生而為人后天的理性與根植血脈中的獸性斗爭。良知占據上風,眾生為人;罪惡占據上風,墮落為獸。眾生便是這樣,人獸之別,一念之間。恰似《阿修羅》中包括羲助在內的所有村民,為了生存,跨過理性設置的底線,拋棄生而為人的良知,瘋狂截殺無冤無仇的阿修羅。殺死阿修羅,不過受到它們本性中與野獸無二的求生本能驅使。
人心如此,人性亦如此。
人越成長,經歷越多,人性越復雜,社會性的人無所謂純粹的善和純粹的惡。善者為善,僅僅因為他們依靠理性和良知抑制心中的野獸(罪惡)爆發,反之亦然!宗教意義上人生來是有罪的,其實是從更為宏觀的角度出發,萬物有靈,人依靠奪走其他物種的生命存活下去。這是《阿修羅》結尾“人的本性就是通過吃掉其他生命而活下去……背負著罪惡”的直觀理解。
若狹純善的品格看似光芒萬丈,實則違反人道。導演設定若狹寧愿死也不愿意吃掉馬肉的情節,實則從人的角度,暗含對若狹純善心理的批判。若狹連最基本的生存欲望都可以抑制,她除了以神靈品格觸動眾生,一絲一毫都無益于人類世界的健康發展。
無欲無求或者清心寡欲,世界只會維持老子筆下“小國寡民,雞犬相聞,民至死不相往來。”三皇時期的原始社會形態。有欲望,才能有發展。弗洛伊德在《性學與愛情心理學》中說道“欲望是人前進的源泉,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動力”。若狹的純善更類似程朱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欲”(筆者忘記從何處得知,朱子的原話非“存天理,滅人欲”而是“存天理而遏人欲”,一字之別,意義和程度全然不同。)
《阿修羅》結局借法師之口“背負著罪惡,即使那樣也在有限的生命中拼命活下去,正因為那樣,這個世界才如此美麗。”無疑旗幟鮮明地傳達出導演的意圖所在,這個世界能變得如此美麗,類似若狹至善至美的品格有一定推動作用(比如宗教引導人向善),然而更大的作用力來源于同心中的野獸不斷戰斗,抑制獸性,發揚人性的人類本身。
依靠欲望(理想、野心)的驅動,人類積極主動改造世界,發現美、創造美。
最終蛻變為人,剃度出家,長大后的阿修羅,他走出山村,來到都城。阿修羅以若狹渴望離開山村、向往都城作為自己的人生理想,此時阿修羅的世界不再如他幼年時期那般死寂,而是變得生機盎然、分外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