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中鵬
一段時間以來,日韓兩國齟齬不斷,雙方關系一度面臨滑向失控的形勢。而就在這一當口,韓國國會議長文喜相卻偏偏又在接受美國彭博社采訪時表示,慰安婦問題通過日本天皇道歉“一句話”就可以解決問題。文喜相的發言引發日本強烈抗議,但文喜相卻重申舊論,于2月12日在華盛頓稱“就是要(日方)道歉,直至(原慰安婦)受害者最終原諒”。
日本首相安倍晉三1月28日在國會發表施政演說,明確提出“將強力推進新時代的近鄰外交”,但日韓關系風波迭起,韓國作為最靠近的近鄰,已經或將繼續給安倍的“強力近鄰外交”平添陰云。
2018年12月20日發生的“火控雷達照射”事件是引發日韓不睦的導火索。姑且不論日韓雙方艦機摩擦表面上的孰是孰非,日韓關系卻不是一夜間就變得緊張起來的。
第一,日本國內政治局勢迫使安倍不得不對韓國“示強”。
2019年安倍面臨兩場選舉的巨大壓力:春天的統一地方選舉和7月的參議院選舉。對于后者,安倍更加高度重視。盡管參議院選舉不像眾議院選舉那樣決定執政黨的更迭,但卻關系到他能否穩坐首相寶座到2021年9月屆滿。如果參議院選舉失利,不僅將再現眾參兩院分別由不同政黨把持的“扭曲國會”的尷尬局面,更會使安倍在執政黨內的影響力與凝聚力急劇下降,進而不排除提前引咎辭職的結局,使“戰后執政時間最長首相”終局不美。安倍一直把外交領域的政績作為自己的執政亮點之一,如果在外交領域出現閃失,就會引發國內輿論批評,還可能被政治對手指責為“向外國低頭、外交毫無建樹”,這就會給參議院選舉帶來消極影響。

2019年2月13日,韓國示威者靜坐在首爾日本駐韓使館前,舉行第1374次“周三集會”,敦促日本政府解決慰安婦問題。
第二,為增加防務開支、擴充防務實力,進而為修憲制造合理借口與尋找充足理由。
2018年底日本通過的新版《防衛計劃大綱》與《中期防衛力量整備計劃》明確提到要大幅增加防務開支與擴充防務實力,為日本實現軍事大國目標埋下伏筆。但是增加防務費用與擴充防務實力,面臨著憲法框架限制的根本問題,必須突破和平憲法的束縛,而修憲時機卻遠未完全成熟。無論是從國內政治力量對比、國內政治氛圍抑或是從國際大環境來分析,修憲仍是一個巨大的敏感問題。但修憲又是安倍的“宏圖大業”,是安倍想要留給日本子孫后代的政治遺產。在修憲大業難成、個人修憲意愿又極其強烈的情況下,制造一個合法借口、或者極力找到一個充足理由,給修憲哪怕是營造出一點“寬松”氛圍,也能在某種程度上暫時慰藉安倍焦躁不安的心情。
日韓艦機摩擦事件可謂給了安倍一個極好借口。在日本方面看來,連韓國這樣一個本與自己同處于一個陣營內的國家,都敢于在軍事領域對日本做出“敏感”舉動,那么,一旦發生不可預測的事件發生,甚至連盟國美國都不一定能馬上出手相救。
日韓艦機摩擦看似偶然,但是正好可以用此大做文章。趕緊利用這樣一個機會,營造合適的輿論,讓日本普通民眾與在野黨不得不認可日本安全環境處于危險之中,必須要大力增加防務支出、必須要購買更多尖端武器、必須加快擴充防務實力,乃至不得不把修憲提上日程,只有這樣方能為日本創造一個穩定的、不受威脅的安全保障環境。如果日本朝野上下對“外部安全環境堪憂”達成大致一致的認識,那就正中安倍等人的下懷。
第三,日韓相互“斗氣”是日韓在美日韓三邊關系中的特殊地位與相互博弈交錯交織的產物。
客觀上說,在東北亞地緣政治大博弈中,無法完全擺脫美國的影響力,而在美日韓三邊關系這個大框架中,美國更是處于頂端。國際關系中有好多個三邊關系框架,但美日韓這個三邊框架有點特殊,因為三國盡管處于一個陣營,但三邊關系又分為兩個平行的雙邊同盟關系——美韓同盟與美日同盟,也就是說,這個三邊框架的一個“邊”即日韓關系是個短邊,而且只是普通的雙邊關系,不是同盟關系,盡管美國作為這個三邊關系中的共主,長期以來極力拉攏與勸說日韓走向“同盟”(或者說更緊密的日韓關系),但日韓因為雙邊關系中的結構性問題(如歷史認識問題與領土糾紛問題),不時地出現這樣那樣的矛盾與糾紛。
正是因為這一“邊”的弱化,致使這個三邊關系運行不暢,不能構成一個完整的三角同盟體系。美國對此“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無奈美國有意,日韓無情,美國有時也只能保持超然心態,不作明確的選邊站。這次針對雷達照射這個敏感事件,美方不愿介入太深,只是規勸日韓顧大局搞團結。
美國持“超然心態”,并不是說樂見日韓爭斗不止,而是說如果美國介入日韓糾紛,無論偏向哪一方,都不符合其在東北亞的地緣政治利益。偏向任何一方,與另一方的同盟關系該怎么平衡,另一方又怎么看待美國?這些問題接踵而來,有可能造成三邊關系框架的坍塌,大幅削弱美國在東北亞的地緣影響力,這自然是美國不愿意看到的。
日韓爭執會繼續升級擴大,進而真的會走向失控,還是顧全美國面子,在三邊框架中擱置問題,恢復雙邊關系的穩定狀態呢?對未來日韓關系的走向,可以概括出以下三種可能:
一是繼續爭執不下,不排除擦槍走火的可能性,甚而在歷史認識問題與領土主權糾紛領域的矛盾繼續激化。
日韓近期的糾紛其實是雙方長期以來的矛盾得不到徹底解決的現實反映。兩國遲至1965年才建交,之前就關系正常化進行了長達14年的馬拉松式談判,這在客觀上說明了日韓關系的復雜性。兩國建交后,一紙《日韓基本條約》也只是規定雙方關系正常化的條約,兩國關系中的深層次矛盾,比如歷史認識問題與領土主權糾紛都沒有得到徹底解決。
在慰安婦問題上,日韓雙方針鋒相對,互不認可對方的說辭。在領土主權糾紛問題上,日韓更是各說各話,寸步不讓。日本外相河野太郎于1月28日在國會進行外交演說時再次聲稱對竹島(韓國稱獨島)擁有主權,韓國政府對此表示嚴正抗議,并敦促日方立刻撤回該主張。如若日韓雙方不嚴格控制各自的言行,繼續隔空對罵,那雙方關系滑向危險的邊緣,也不是沒有可能。
二是在近期保持僵局的情況下,兩國關系未來一兩年內處于冷凍狀態,既不使矛盾激化,但也不讓雙方關系走向熱絡。
2019年日韓兩國各自需要應付的國內事態很多,安倍內閣需要為參議院選舉做好充分準備,且還要疲于應對解決國內繁重的經濟發展問題,另外還有兩場主場外交要抓(G20峰會與日非峰會),不能有絲毫的松懈;文在寅政府的外交重心在朝韓關系與韓美關系,特別是朝鮮半島徹底和解問題上,無法把精力過多地放在韓日關系上。鑒于日韓兩國各自的工作重心,可以預判日韓關系在一兩年之內,既不會“撕破臉”,但也不會完全恢復到正常交往的程度。
三是美國不再坐視日韓僵局,在一定的時機以某種方式促使日韓坐下來談判,以此繼續保持三邊關系框架的穩定。
1月29日,韓國國防部發言人崔賢洙在例行記者會上就韓日艦機摩擦表示,該問題是韓日兩國之間的問題,需由兩國磋商予以解決,但若美國關注該問題,我們也可考慮由韓日美三方就此進行溝通,對話之門始終敞開。韓國方面的表態透露出這樣一個端倪,即不排除美國出來調解日韓矛盾的可能性。不管日韓矛盾有多么嚴峻,亦不管日韓糾紛有多么復雜,畢竟美國是日韓兩國共同的盟主,美國在日韓問題上有最終的發言權,這是不爭的事實。
2月12日,美國印度太平洋司令部司令戴維森在美國參議院軍事委員會聽證會上就日韓艦機沖突而引發的日韓關系惡化問題表示:“為了印度太平洋地區的未來,美日韓等國家需要攜手合作,日韓兩國都理解這一點。”
戴維森的表態可以解讀為,日韓糾紛若進一步深刻化,會讓國際社會覺得美國是在縱容日韓內斗,長此下去終將損害的是美國的威信與地位。在美國與朝鮮即將舉行下一次首腦會晤的關鍵時候,任何來自“自家后院”的不穩定事件,都會給美國帶來后顧之憂,若后顧之憂都不能“擺平”,還談何美朝首腦會晤與美朝關系正常化呢?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日本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