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琳
2016年李克強總理在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出“工匠精神”,一時間“工匠精神”成為社會和學界熱議的話題。截至2019年2月17日以“工匠精神”為主題詞在知網搜索,文章總量已達14600余篇(見表1)。人們對工匠精神研究和認識已經進入一個歷史新階段。
目前學界對我國工匠精神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工匠精神本體含義,中外工匠精神對比評價,及在職業(yè)教育中的應用等,這些研究豐富了工匠精神的時代價值和現實意義,推動了其傳播與發(fā)展。然而,目前一部分學者在研究中,一味推崇古代工匠在精美絕倫器物設計制造技藝中表現出的工匠精神,呼吁當代應回歸傳統(tǒng)工匠精神。相反,也有些學者則對中華傳統(tǒng)工匠精神持否定態(tài)度,以任大剛為代表的學者甚至認為中國古代并沒有工匠精神。事實上,在浩瀚且歷史久遠的工匠文化世界中,我國工匠精神的流變具有系統(tǒng)性與復雜性,絕不能一概而論。基于此,本文將系統(tǒng)梳理我國工匠精神的歷史背景及流變,對比古今工匠精神異同及成因,對傳統(tǒng)與現代工匠精神進行解讀。
表1截止2019年2月17日,在知網數據庫以“工匠精神”為主題詞檢索到的論文年度數量分布
中國上古燧人氏鉆木取火,皇帝作釜甑,伏羲氏作宮室,軒轅氏造車,史黃作圖等皆體現出“圣人創(chuàng)物”的基本觀念。從創(chuàng)物的層面看,這些圣人都是“匠人”。創(chuàng)物的“物”不僅僅指物質層面的建筑、器具、車等,還包括精神層面的文字、圖等。[注]鄒其昌:《工匠文化與人類文明》,《上海文化》2018年第10期。更值得注意的是上古神話中的人文始祖伏羲、女媧,在漢代落實到具體形象時,他們除了繁衍子孫外,“女媧持規(guī),伏羲規(guī)矩”,他們手中所握制圖工具,象征著為子孫立規(guī)矩,建制度。[注]張良皋:《匠學七說》,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02年,第192頁。“東方太皞,執(zhí)規(guī)而治春,南方炎帝執(zhí)衡而治夏,中央皇帝執(zhí)繩而治四方,西方少昊執(zhí)矩而治秋,北方顓頊執(zhí)權而治冬。”[注]劉 安:《淮南子》,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79頁。上古圣人對工具的崇拜,關注的是國民生計,本質上是一種圣人創(chuàng)物、救世的工匠精神。正如《周禮·考工記》載“知者創(chuàng)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這種精神在工匠文化的歷史沿革中,演變成一種圣人創(chuàng)物之道,并賦予具體圣人偶像,諸如造物精湛的偶像——“魯班”,文化教化的偶像——“倉頡”等。
夏代手工業(yè)主要由王室、部落或氏族、私人手工業(yè)三種類型。其中,王室手工業(yè)設置“司工”來管理各部落手工業(yè)[注]常淑敏:《殷墟的手工業(yè)遺存與卜辭“司工”“多工”及“百工”釋義》,《江漢考古》2017年第3期。,司工下設專門管理工匠的官員,如車正、陶正等;部落手工業(yè)以家庭工匠生產模式為主,工匠勞動所得大部分交給部落,再由部落將一部分上交王室,一部分留作本部落貴族使用[注]魏明孔:《中國手工業(yè)經濟通史》先秦秦漢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0頁。。這種產品分配制度與夏代推行的“貢賦制度”相一致[注]曾憲年:《〈尚書·禹貢〉:我國遠古時期賦稅制度的萌芽》,《武陵學刊》2011年第5期。。從史料《夏書·胤征》“工執(zhí)藝事以諫”與《考工記》中“夏后氏上匠”等可以看出,當時工匠在社會政治生活中有一定的發(fā)言權。隨著考古發(fā)掘推進,一些新石器后期墓葬出土了大量手工工具,從隨葬品的種類、數量及等級可以判定,墓主人生前為手工業(yè)者,并且社會地位要比普通氏族成員要高[注]李友謀:《我國的原始手工業(yè)》,《史學月刊》1983年第1期。。
通過墓葬考古發(fā)掘分析,發(fā)現商代已經形成工匠世襲制度[注]肖 楠: 《試論卜辭中的“工”與“百工”》,《考古》1981年第3期。。學者在商代的工匠等級、工種研究中多有爭辯。根據甲骨文、金文的考古,我們發(fā)現“司工、百工、多工”等“工”字詞匯多次出現,許多學者認為這些工匠指代工匠的管理者[注]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北京:科學出版社1956年,第519頁。;也有學者認為“司工”為工匠管理者,“百工”“多工”為普通工匠[注]常淑敏:《殷墟的手工業(yè)遺存與卜辭“司工”“多工”及“百工”釋義》,《江漢考古》2017年第3期。;“多工、我工”為奴隸主所擁有的工奴[注]肖 楠:《試論卜辭中的“工”與“百工”》,《考古》1981年第3期。;根據甲骨文中“取工、喪工、執(zhí)工”逃亡或被用來祭祀的記載,他們很有可能就是當時的工奴等[注]韓香花:《史前至夏商時期中原地區(qū)手工業(yè)研究》,鄭州大學2010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99頁。。甲骨文和《易·卦爻》中記載了關于宮闕、衣服、皮革、車、兵器制造等工種的存在[注]祝慈壽:《中國古代工業(yè)史》,上海:學林出版社1988年,第105-106頁。。結合考古和眾多學者的研究,目前學者普遍認為商代除了王室貴族所奴役的工奴外,大多數工匠仍具有人身自由[注]魏明孔:《中國手工業(yè)經濟通史》先秦秦漢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6-33頁。。
西周為了進一步規(guī)范手工業(yè)管理,設置“司市”官職監(jiān)管手工產品的質量[注]侯家駒:《中國經濟史》上冊,北京:新星出版社2008年,第84-89頁。,設立“司空”總領“百工”,“百工”由“車人、玉人、梓師……”等組成,負責具體手工作坊。工匠要居于官府,生產貴族所需要的手工產品,即“工商食官”[注]邱樹森、陳振江:《新編中國通史》第1冊,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02頁。。這種制度奠定了官府手工工匠地位。“工部族居,不足以給官”[注](晉)皇甫謐撰,(清)宋翔鳳、錢寶塘輯,劉曉東校點:《逸周書》,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2頁。。“士之子恒為士”、“工之子恒為工”、“商之子恒為商”[注](春秋)左丘明著,羅家湘注譯:《國語》,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37-138頁。。此時工匠職業(yè)世襲已經明確。
春秋中后期“井田制”“工商食官”制度相繼瓦解,越來越多人從事私田的耕種和手工業(yè)生產[注]劉東升:《試論井田制的瓦解》,《科教文匯》(上半月)2006年第4期。,官府手工業(yè)與家庭手工業(yè)并存局面開始形成。春秋末年至戰(zhàn)國時期,統(tǒng)治者擔心私營工商業(yè)的發(fā)展會威脅到自身經濟和政治地位,諸如齊桓公思考“吾欲殺正商賈之利而益農夫之事,為此有道乎?”[注](春秋)管仲撰,吳文濤、張善良編著:《管子》,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年,第541頁。,采取“不農之征必多,市利之租必重”[注](戰(zhàn)國)商鞅著,(戰(zhàn)國)韓非著,張黨點校:《商君書》,長沙:岳麓書社1990年,第47頁。措施,以達到“重農抑商”的目的。基于此,為了更好的管理私營手工業(yè)者,各國設置了“市籍”對手工業(yè)者登記來進行監(jiān)督管理[注]中華書局編輯部:《云夢秦簡研究》,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1981年,第226頁。。整個周代官府手工業(yè)專業(yè)手工工匠、雇傭手工工匠在依附于官府的同時,仍具有一定的社會地位,甚至沒有徭役、兵役。
秦統(tǒng)一六國后,將大手工業(yè)主“遷”或“謫戌”,即沒收手工業(yè)經營者大部分財產,或將他們遷移到外地。并對手工業(yè)經營者“外設百倍之利,收山澤之稅”[注](漢)桓寬:《鹽鐵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15頁。,用沉重的賦稅來抑制手工業(yè)發(fā)展,致使整個秦代官府手工業(yè)發(fā)展比私營手工業(yè)發(fā)展強勁。秦代官府手工業(yè)生產采取“物勒工名”制度,已經以律法的形式在秦《工律》《司空律》等律例中出現[注]梁安和:《試議秦的“物勒工名”制度》,《咸陽師范學院學報》2002年第3期。。而且秦代手工業(yè)生產管理機構已具備上層服務王室的內史、少府、將作少府等,中層負責官府管理的考工室、左右司空等,下到負責具體生產的百工、隸徒工匠編制系統(tǒng)[注](東漢)班固:《漢書》,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91-295頁。。這一系統(tǒng)中除刑徒、官府奴婢社會地位低下、無償勞動之外,工師及工匠仍有一定的收入和人身自由,但在秦代嚴苛的律例下,對工匠整體管理及產品質量、數量都受到嚴格控制,這極大地限制了他們的自由[注]高敏:《秦漢時期的官私手工業(yè)》,《南都學壇》1991年第2期。。
漢初工匠的管理制度一改秦代重稅政策,實行“開關梁,馳山澤之禁”。漢惠帝實行“馳商賈之律”[注](西漢)司馬遷:《史記》,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151頁。,使?jié)h代工商業(yè)發(fā)展環(huán)境得到改善。漢武帝時,工商業(yè)經濟發(fā)展與封建政權之間的矛盾再一次加劇。統(tǒng)治者推行禁榷政策來壟斷鹽、鐵、酒等行業(yè),實施“算緡錢”的稅收政策,控制工商業(yè)發(fā)展,并且要求商人加入“市籍”。官府這一系列“重農抑末”經濟措施直接導致了工匠收入減少及社會地位降低[注]劉國良:《中國工業(yè)史》古代卷,南京:江蘇科學技術出版社1990年,第215-234頁。。民間工匠中有一部分被大私營手工業(yè)主雇傭,這些工匠往往出身貧苦,靠出賣手工技藝來維持生計,從“潛譴貧人能縫者,傭作賊衣”[注](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867頁。,蘄縣人施延“家貧母老,周流傭賃”[注](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第1558頁。,及申屠蟠“家貧,庸為漆工”[注](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第1751頁。可見一斑。此外,私營手工業(yè)工場中工場主還通過買奴婢來為其勞作,這些奴婢人身自由受到限制,而且始終作為主人的私有財產[注]郝春文:《關于漢代奴婢問題的一些看法—與林劍鳴先生商榷》,《北京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 1987年第3期。。
魏晉南北朝時期,政權更迭頻繁,戰(zhàn)爭災禍不斷,各個時期官府對手工業(yè)采取嚴格管理與控制,工匠社會地位極其卑微。如三國時,工匠不能與庶民等階層在一塊居住,《魏書·韓麒麟傳附韓顯宗傳》道“分別士庶,不令雜居,伎作屠沽,各有攸處”[注](北齊)魏收撰,許嘉璐主編,周國林分史主編:《二十四史全譯·魏書》 ,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第1110頁。,甚至直接被排除良民之列。西晉通過法律形式規(guī)定“百工”為卑賤職業(yè),對工匠出行、服裝等皆有嚴格限制[注](清)嚴可均:《全晉文》下,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1570-1571頁。。東晉時期,工匠除了承受沉重徭役,服役期間若死亡,要其家人代役,即便無家人,須用刑徒代役[注](唐)房喬:《二十四史·晉書》,延吉:延邊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5頁。。南朝“番役”及南齊“番假”制度[注](梁)蕭子顯撰,許嘉璐主編,楊忠分史主編:《二十四史全譯·南齊書》,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第67頁。,要求工匠按時間定期服役。發(fā)展到北周“番役”制度規(guī)定“役丁為十二番,匠則六番”[注]王咨臣等譯:《歷代食貨志今譯》,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24頁。,即普通勞役者12個月需要在官府服役1個月,而工匠要6個月在官府服役1個月,工匠服役時間要比普通勞役者服役時間更長。民間手工工匠在大手工業(yè)地主的奴役下,“耕當問奴,織當訪婢”的現象普遍存在[注](梁)沈約:《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999頁。。
唐代系官工匠主要由奴婢、番匠、和雇工匠三種類型組成。其中,官奴婢勞作基本沒有經濟回報,人身自由受到很大限制,并且身份地位低下;而番匠仍延續(xù)隋代每年兩月服役慣例,并通過“團貌”制度保證工匠按時服役;中唐后“和雇工匠”制度、“以資代役”制度流行,和雇工匠人身依附關系有所好轉[注]魏明孔:《中國手工業(yè)經濟通史》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65-383頁。。工匠實際生產中“造弓矢長刀,官為立樣,仍題工人姓名,然后聽鬻之;諸器物亦如之。以偽濫之物交易者,沒官;短狹不中量者,還主。”[注](唐)張九齡等原著,袁文興、潘寅生主編:《唐六典全譯》,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541頁。“立樣”和“物勒工名”等方式監(jiān)督產品質量進一步完善。隋代“工商不得仕進”[注](宋)司馬光:《資治通鑒》,上海:古籍出版社1956年,第5550頁。,唐太宗時“工商雜色之流,假令術逾儕類,……止可厚給財物,必不可超授官秩”[注]許嘉璐主編,黃永年分史主編:《二十四史全譯·舊唐書》,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第3953頁。,從仕途上遏制工匠社會地位改變。此外,官府只供給奴婢、刑徒工匠衣食物,而短番匠在上番期間沒有報酬,只有雇匠雇傭期間才有一定的報酬,但受雇仍是義務,并不具有自由選擇權[注]祝慈壽:《中國古代工業(yè)史》,上海:學林出版社1988年,第356頁。。兩朝工匠社會地位極其卑微,并且工匠過著“通計工匠,率多貧窶,朝驅暮役,勞筋苦骨,簞食瓢飲,晨炊星飯,饑渴所致,疾疹交集”的困苦生活[注]許嘉璐主編,黃永年分史主編:《二十四史全譯 ·舊唐書》,第2600頁。。
宋代官府對工匠施行“雇募制”,即雇募期間官府給予工匠一定的雇值。但在實際操作中應募者的雇值遠遠低于市場,并且人身境況惡劣至極。“若依市價,即費錢多,那得許錢給與”[注](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 ,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6441頁。,“和雇工匠,雇值多不時給”[注](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 ,第11746頁。,并且強制、虐待層出不窮,致使北宋“以和雇為名,強役工匠,非法殘害,死者甚眾”[注](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 ,第8502頁。。而南宋工匠遭受壓榨、奴役更甚。因此,工匠“逃走、疾病、死亡,殆無虛日”[注](清)徐松加:《宋會要輯稿》,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2726頁。。民間手工業(yè)雖然形成了維護自身利益的行業(yè)組織——“行會”,但官府以估價、征役的形式對其管理,強制從業(yè)者加入行會,才能獲得經營本行業(yè)[注](宋)鄭俠原著,鄭宛華重刊:《西塘集》,鄭州:鄭氏文化研究會1993年,第5頁。。總之,總體上看,宋代工匠管理制度在對工匠的生活和人身自由管理上,較前朝有一定改進。但是實際操作上工匠卻面臨著沉重剝削,以南宋為例,工匠在現實生活中僅能達到溫飽水平。[注]侯家駒:《中國經濟史》下冊,北京:新星出版社2008年,第510-512頁。
元代將全國人口通過戶籍的形式進行管理,規(guī)定工匠劃入匠籍不能脫籍,并且世襲,元代戶名多達上百種,而手工業(yè)工匠主要分布在軍戶、民戶、匠戶之中。官府工匠在服役期間,政府給予工值和衣食,課余時間允許私造私營,較前朝工匠待遇有很大改善。但元代工匠在服役中仍然面臨嚴酷壓榨,“不時之需,謂之橫造”的額外任務,所屬匠官“每影占者匠人每”,“又科要錢有”,更有“一局之內,不下一二百人,并無俸給,止是捕風捉影,蠶食匠戶”,致使“匠戶貧窶尤甚”,“計無所出,必至逃亡,今已十亡二三,延之數年,逃亡殆盡矣”[注](明)黃淮、楊士奇:《歷代名臣奏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937頁。。相比系官工匠,民戶工匠則相對自由,并且可以自由流動,憑借手藝自由受雇,以獲取雇值。然而,官府工匠在不夠用情況下,民匠也要面臨“輪番斟酌勾喚”[注]《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紫山大全集》,第841頁,網站http://skqs.guoxuedashi.com/3206s/1897843.html。。由于蒙元少數民族政權的特殊性,工匠在收入和地位得到暫時提升,但“匠籍”的實施確立了對工匠人身禁錮的開端。
明代初期對匠籍進行了“軍、民、醫(yī)、匠、陰陽諸色戶”等進一步細分,工匠服役“輪班制”與“住坐制”相繼出現,從形式上來看,明代工匠人身自由及待遇比前朝有所改善。但據史料記載,輪班服役工匠疲于上工路途來回奔波,路費、食宿費用自理。工匠遭受上工之外的額外壓榨、克扣雇值等較元代有過之而不及。導致大量工匠通過逃亡、消極怠工的方式來抵抗服役。(見表2)為防止工匠逃亡官府屢出律例,諸如逮問罰班、家人補班、沒收田產、發(fā)配充軍、處死等措施。
隨著市場經濟的發(fā)展,清代“納銀代役”工匠制度的進一步實施,清順治年間匠籍制度實際已經名存實亡[注]清史簡編編寫組:《清史簡編》,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49-151頁。,匠籍制度的廢除,轉而官府向民間召募赴工代役,代之以雇募制、計工給值的匠役制度。隨著官營手工業(yè)官員腐敗、工匠在服役期間受剝削嚴重,官營手工業(yè)發(fā)展缺乏動力,最終走向沒落。

時間宣德元年(1426)正統(tǒng)三年(1438)正統(tǒng)十年(1445)景泰元年(1450)天順四年(1460)成化元年(1465)工匠逃亡人數(萬)0.50.4513.483.841.85
表2 (數據摘自《手工業(yè)經濟史·明代卷》107頁)
通過對工匠人身境況梳理可看出先秦時期工匠不但具有人身自由,并且還有較高的社會地位,這與《考工記》中記載的“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注](清)孫詒讓:《周禮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3114頁。,不謀而合。而秦漢至明清工匠長期屬于社會的弱勢階層。其主要原因在于:一方面在在農業(yè)經濟占主導地位的階級社會中,統(tǒng)治者為維護其統(tǒng)治,而采取的“重農抑末”經濟政策,手工業(yè)長期處于統(tǒng)治者打壓的環(huán)境中;“士”(貴族、知識分子等)與“匠”(工匠),“學”(科舉考試相關的詩文、辭賦等知識)與“術”(技術、技巧等)的分離等。致使工匠始終被排斥在政治權利和知識權利之外。由秦漢到明清,古代“工匠精神”本質上來說是由兩種路徑共同促成的:一是由官府、行會、作坊等社會環(huán)境和傳承方式所形成的“外化”路徑;二是工匠這一職業(yè)群體對上古“圣人創(chuàng)物”之道的內省心理而造就的“內化”路徑。抑或說,傳統(tǒng)工匠在階級社會政治、經濟、人身等外部環(huán)境壓迫與工匠自省心理等相互作用下,不斷重復實踐中產生了穩(wěn)定的工作態(tài)度和價值觀。這種態(tài)度和價值觀就是傳統(tǒng)工匠精神。這種“工匠精神”既有為滿足王公貴族需求所表現出的對造物精益求精,巧奪天工的“工匠精神”;也有為完成政府賦稅、徭役所秉持的恪盡職守,吃苦耐勞的“工匠精神”;還有為維持生計、養(yǎng)家糊口,表現出的追求實用、求真務實的“工匠精神”。
不管是傳統(tǒng)手工工匠,還是當代“機械工匠”“數字工匠”,他們都是人類物質與精神文明的締造者,也是工匠精神最直接的代表。時代發(fā)展中由于宏觀層面中社會分層、社會組織形式變化,以及微觀層面人們生活方式的轉變,傳統(tǒng)與現代工匠所呈現出的工匠精神存在明顯差異。工匠在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定義主要是指“具有專業(yè)技藝特長的手工業(yè)勞動者”[注]余同元:《中國傳統(tǒng)工匠現代轉型問題研究》,復旦大學2005年博士學位論文,第28頁。。而當代工匠定義更具廣泛性,美國學者理查德·桑納特認為“匠藝活動其實是一種持久的、基本的人性沖動,是為了把事情做好而把事情做好的欲望”[注][美]理查德·桑內特:《匠人》,李繼宏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第12頁。。 因此,人們將任何工作或活動當做一門手藝,主動努力的去實現目標的人,都可以稱之為“工匠”。古今工匠所表現出的工匠精神,雖然在表現形式上有相似之處,但其傳承及成因上卻大相徑庭。
我國古代官營手工業(yè)生產,大多是不計成本、材料、工時的生產活動。“一杯棬用百人之力,一屏風就萬人之功”[注]王利器:《鹽鐵論校注》, 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356頁。。“時內府供用日繁,守備分守中官布列天下,率以進奉為名,糜帑納賄,動以巨萬計。而江西浮梁之景德鎮(zhèn)燒造御用瓷器尤多,且久費不貲。”[注](清)夏燮:《明通鑒》,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17頁。。官府手工業(yè)的匠藝活動主要以滿足統(tǒng)治階級享受為第一要務,這種背景下的工匠精神,并不是以節(jié)約資源、工時下的精益求精,而是任務式的執(zhí)行命令。
18世紀工業(yè)革命后,機器批量生產得以實現,人的雙手得到解放,手工工匠為主的時代逐漸示弱。1919年德國包豪斯的成立,一股帶有民主性、社會性的設計實踐、設計教育活動迅速推廣開來。設計服務由向專有貴族服務,轉變?yōu)橄虼蟊姺铡TO計制造活動既要考慮成本,又要在考慮人機工學、藝術、技術、生態(tài)環(huán)境、用戶體驗等等前提下,努力創(chuàng)造更加豐富的物質文化生活,以服務大眾為宗旨。民主、文明環(huán)境下的工匠精神具有明顯的使命感。
秦代的“遷” “謫戌”,漢、魏晉時期的市籍、匠籍,唐代“番匠”,宋代工匠的“按籍輪轉”,元代的“匠籍”及明代“輪班制”“住坐制”,目的是為了使工匠更好地服務統(tǒng)治者。而魏晉對工匠人身地位的貶低,隋唐限制工匠入仕等,工匠始終遠離政治、文化權利中心。以及宋、元、明、清四代工匠遭受的盤剝,古代工匠在二千年來始終處于社會底層。
1949年新中國的成立,中國變?yōu)楣と穗A級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工人階級成為了我國先進生產力的代表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主力軍。在法律層面,我國憲法明確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摒棄了舊社會將人民劃分為三教九流的陋習,同時《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規(guī)定職工擁有的各項權利和義務。政府層面上,2017年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建設知識型、技能型、創(chuàng)新型勞動者大軍,弘揚勞模精神和工匠精神,營造勞動光榮的社會風尚和精益求精的敬業(yè)風氣”,對建設“大國工匠”給予肯定和指導。《我在故宮修文物》《大國工匠》《了不起的匠人》《留著手藝》《上海工匠》《手藝》《指尖上的傳承》等節(jié)目的陸續(xù)錄播,推動了工匠精神在民間的推廣和傳播。
古代工匠一直在被壓迫、被奴役的環(huán)境中從事匠藝活動,這種環(huán)境下所逐漸形成的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是在統(tǒng)治階級逼迫下產生的,帶有明顯的被動性。而在當代平等、民主社會的工作環(huán)境中,工匠精神是作為一種職業(yè)態(tài)度或價值追求,是一種積極主動的精神驅動力,來為社會服務。
古代匠藝活動的考核體系中,匠人自身的職業(yè)素養(yǎng)上,要遵守的“由圣人而是崇”和“體圣明之所作”,其體現的是“依于法而游于藝”,即工匠在勞作中要做到“重道、求道與體道”,學習先人的匠藝哲學宗旨。同時,也要遵循“按乃度程”“毋作淫巧”的生產技術準則和要求[注]余同元:《中國傳統(tǒng)工匠現代轉型問題研究》,復旦大學2005年博士學位論文,第28頁。。在生產實踐活動環(huán)節(jié),工匠須“命工師效功,陳祭器,按度程,毋或作為淫巧,以蕩上心,必功致為上,物勒工名,以考其誠,功有不當,必行其罪,以窮其情。”“工師效工”要求工師作為監(jiān)工,按照技術標準對工匠制作的產品進行監(jiān)督管理;“物勒工名”制度要求工匠在器物上銘刻自己的姓名,以備工師檢查,如若發(fā)現產品存在問題,工匠將受到相應的處罰。這種考核體系可以概括為:以圣人之道為匠人自省,人(工師)與法(物勒工銘)為主制度監(jiān)督體制,共同建構的古代工匠的監(jiān)督考核體系。
在當今設計、生產等實踐各個環(huán)節(jié)中,根據行業(yè)特點,設置了不同層次的系統(tǒng)性監(jiān)督管理機制,如企業(yè)內部的技術、質量、銷售、服務監(jiān)督制度,市場流通層面的銷售監(jiān)督管理政策,以及服務跟蹤機制。總之,現代造物活動監(jiān)督考核體系以科學為依據,以政策、法規(guī)為保障,集全面系統(tǒng)的監(jiān)督、管理、服務為一體的考核體系,這是對古代依靠人與法監(jiān)督體制的進一步推進。面對當今頻發(fā)的產品質量、工匠職業(yè)道德等,推行更加嚴格的科學、系統(tǒng)的考核措施之余,古代工匠的自我考核和內省,亟待我們學習和借鑒。
工匠精神的形成和傳承,從文化心理學分析看,主要由“外化”與“內化”兩種路徑相互作用產生的。古代工匠精神的“外化”,主要是以家族、官府、行會為載體來展開工匠精神培育與傳承的過程。具體表現為“師徒傳承,口傳心授,親身實踐”方式,帶有“秘而不宣”的民俗約定,這主要是因為工匠自身普遍文化水平不高,最重要的是,他們不會,也不能將視作“看家絕活”的技術知識文本化,這關乎自身在行業(yè)內的競爭力和生存。
古代工匠精神的“內化”,是在工匠持續(xù)的匠藝活動中,通過不斷的造物經驗與工匠知識的積累,構建起相對穩(wěn)定的價值觀、工作態(tài)度、信仰。古代工匠精神傳承路徑上的幾世一業(yè),很大程度上是由官府行為(匠籍、匠戶、徭役等)來強制實現,從人的社會發(fā)展角度看,是對人的壓迫和約束,帶有明顯的局限性。然而,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這種強制對工匠技藝的傳承,對實現古代工匠遵從圣人創(chuàng)物之道,為對匠人自省的心理內化與體驗,實現工匠精神內化,都是不可或缺的條件。抑或說傳統(tǒng)工匠精神的培育,本質上是由內化路徑:工匠自我心理機制——圣人之道的匠人自省;外化路徑:官府、行會、家族等環(huán)境下——家傳式和學徒式,相互作用的產物。
而當今不管是“手工工匠”“機械工匠”還是“數字工匠”,其工匠精神的培育,需要其成長的工匠文化氛圍。這種文化氛圍是工匠精神確立的基礎和生長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當代工匠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營造更多強調文化性、開放性、創(chuàng)新性,推崇理論與實踐結合,將工匠文化根植于家庭、學校、企業(yè)、社會等。工匠人才培育由傳統(tǒng)經驗型、技術型工匠向知識型、科學型工匠轉變,由迫于生計向個人職業(yè)追求轉變,由作坊傳播向學校、企業(yè)傳播轉變。我國工匠精神由外在逼迫和內在自省結合下的傳統(tǒng)“工匠精神”,向兼容并包、民主文明的現代化教育和主動追求精益求精、求實創(chuàng)新的工作學習態(tài)度、信仰相結合下的現代“工匠精神”轉變。
我國傳統(tǒng)工匠在古代重農抑商的自然經濟社會中,處于下層階級,其人身處境差,社會地位低;軍戶、匠戶、灶戶等戶籍制度的實施與徭役、賦稅的征發(fā),使工匠人身自由和職業(yè)變動受到很大限制,且長期受到統(tǒng)治者的嚴酷剝削。傳統(tǒng)工匠精神的產生、傳承和發(fā)展,是在統(tǒng)治者壓迫下,匠人不得不依靠匠藝活動維持自身生計,同時背負家族榮譽、國家任務等眾多層面的背景下被逼迫的產物,或者說傳統(tǒng)工匠精神是在歷史時代環(huán)境下倒逼產生的。
傳統(tǒng)工匠精神在某種程度上強調的是“現實層”,抑或說“一種工匠本位的精神,而不是其他的精神。這種精神的本位是內在于工匠的性質、領域或世界之中的”;而當今工匠精神更多的是強調“工匠精神”的“超越層”,“這個超越性層面已不再落實到具體的工匠活動領域,而是一種人生價值信仰、一種生存方式、一種工作態(tài)度,也就是馬克思所說‘一種人的本質力量的確認’境界。”[注]鄒其昌:《論中華工匠文化體系—中華工匠文化體系研究系列之一》,《藝術探索》2016年第5期。所以說我們對傳統(tǒng)工匠精神的傳承和發(fā)揚,并不是單單針對傳統(tǒng)工匠精神“現實層”所體現出來的工匠本位狀態(tài)下的工匠精神,或者說其制作過程、器物文化所體現出來的工匠精神。“以萬人之功”的舊有追求極致的工匠精神,已不適合當代社會發(fā)展。當今我們所傳承和發(fā)揚的是工匠精神更多的是“超越層”所體現出來的工匠精神,作為一種信仰、生存方式、工作態(tài)度,所強調的就是我們在工作當中恪盡職守、求真務實、精益求精、求實創(chuàng)新的方式或原則,在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一種新時代“中國精神”的表現[注]陳國平:《價值與意義:中國道路自信生成之源》,《江蘇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
“為了把事情做好而好好工作的欲望”的工匠精神及其所推動的匠藝活動,是建立在積極主動的行為之上,這與古代工匠精神形成有著本質的區(qū)別。所以說我們在認識和發(fā)揚傳統(tǒng)工匠精神要區(qū)別開來,不應當機械、盲目地鼓吹借鑒古代工匠精神。
總之,面對當今學界熱議的我國工匠精神缺失的問題,我們需要頭腦冷靜,要清晰認識工匠精神的兩個層面;要看到中國正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國家各項事業(yè)正在逐步完善,尤其是制造業(yè)從勞動密集型向技術密集型過渡期;也要看到中國從“手工工匠時代”向“機器工匠時代”、“數字工匠時代”跨越期短,當前國家物質文化水平、精神文化水平仍需要長時間積累的現狀;更要深刻認識到中國傳統(tǒng)工匠精神培育路徑中的精髓和糟粕,尤其是當今社會各項事業(yè)中“超越層”工匠精神缺失的問題,及傳統(tǒng)工匠精神的歷史演變與現代化轉型的特質問題。在此基礎上,我們要掌握工匠精神培育外化路徑的系統(tǒng)化創(chuàng)設,也要學會內化路徑建構,兩者不斷地相互融合才能實現當今工匠精神的培育與傳承,也只有如此我們才能立足實際,正確傳承和發(fā)揚本國工匠文化,向“中國制造2025”邁進,向“美好生活”建設奮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