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母傳說的北向傳播與“禿尾巴老李”故事的來源*

季中揚 馬海婭

“禿尾巴老李”故事廣泛流傳于山東與東北地區，研究者甚多，目前已有一篇碩士學位論文[注]王東芝：《禿尾巴老李傳說的現代建構——以黑龍江省興東村的調查為例》，遼寧大學2013年碩士學位論文。、一篇博士學位論文[注]李 然：《山東禿尾巴老李傳說與信仰研究》，山東大學2010年博士學位論文。對其進行專門研究。在諸多相關研究中，“禿尾巴老李”故事與嶺南龍母傳說的關系問題，由于涉及故事的來源，因而備受關注。早在1937年，艾伯華在《中國民間故事類型》一書中就將嶺南龍母傳說與浙江、江蘇的白龍傳說、山東的黑龍傳說歸入“龍的母親”母題索引條目中[注][德]艾伯華:《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王燕生、周祖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113頁。，已經看到了這些傳說的關聯性。上世紀90年代末，劉守華先生指出，袁枚《子不語》中所寫的山東文登縣的“禿尾龍”故事為南方龍母傳說的流傳與變異。[注]劉守華：《關于“龍母”故事的演變及其文化內涵》，《荊州師專學報》1998年第3期。但是，劉先生對此說并沒有詳加考辨。此后，葉春生先生對二者進行了平行比較研究，回避了二者之間的影響關系。[注]葉春生：《嶺南的掘尾龍和東北的禿尾巴老李》，收錄于葉春生、蔣明智主編《悅城龍母文化》，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22-130頁。新世紀以來，蔣明智對二者作了進一步比較研究，論證了山東“禿尾巴老李”故事直接受到了悅城龍母傳說的影響。[注]蔣明智：《龍母傳說比較研究》，《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第9輯，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01-211頁。該文的主要理由可以概括為三點：一是山東“禿尾巴老李”故事見諸文獻記載的時間較晚，二是內容與悅城龍母傳說最為相似，三是主要記錄人袁枚、吳趼人都是南方人，他們在記錄時就可能把嶺南龍母傳說融入到北方的“禿尾巴老李”故事中。此三點理由之中，最有說服力的是第二條。但倘若不能說清楚悅城龍母傳說究竟在何時、如何影響了山東的“禿尾巴老李”故事，即使二者內容高度相似，也很難說前者直接影響了后者。當然，由于民間傳說歷史文獻資料匱乏，也很難做到清晰、確鑿的歷史研究。但既然做影響比較研究，顯然不該回避這個問題。筆者不揣淺陋，擬在此文基礎上再作進一步申論，旨在拋磚引玉。

一、龍母傳說的北向傳播

容肇祖先生認為，“龍母事跡，從始有記載，以至始有封號，約在公歷八00后至九0五的一百年間，這一百年間，可定為龍母傳說的成熟時期?！盵注]容肇祖：《德慶龍母傳說的演變》，《民俗》周刊1928年第9期。且不論“始有記載”[注]對于文獻記載的起點，蔣明智提出，盧肇的《閱城君廟記》記述龍母傳說比劉恂的《嶺表錄異》稍早，又言，宋人引用的南朝劉宋年間沈懷遠的《南越志》中的《端溪溫媼》可信，白居易引用的晉人顧微的《廣州記》也可信，因而，龍母傳說最早記載當在西晉(蔣明智：《悅城龍母傳說探源》，《世界宗教研究》2010年第5期)。存此一說，本文不作討論。問題，就目前可見文獻資料來看，我們至少可以確定兩點：其一，嶺南龍母傳說的基本情節在這一百年間已經確立。有兩條材料可以說明這點，一是唐代劉恂的《嶺表錄異》：“溫媼者，即康州悅城縣霜婦也，績布為業。嘗于野岸拾菜，見沙草中有五卵，遂收歸置績筐中。不數日，忽見五小蛇殼，一斑四青，遂送于江次，固無意望報也。媼常濯浣于江邊。忽一日，魚出水跳躍，戲于媼前。自爾為常，漸有知者。鄉里咸謂之龍母，敬而事之，或詢以災福，亦言多征應。自是媼亦漸豐足。朝廷知之，遣使征入京師。至全義嶺，有疾，卻返悅城而卒。鄉里共葬之江東岸。忽一夕，天地冥晦，風雨隨作。及明，已移其冢，并四面草木，悉移于西岸矣?！盵注](唐)劉恂：《嶺表錄異》卷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7頁?！稁X表錄異》雖然不是史書，但其作者曾為官廣州，所錄很可能直接采自民間，這也就是說，這個記錄可能是晚唐嶺南龍母傳說的口頭形態。二是白居易引用了顧微《廣州記》的話：“程溪浦口有蒲母養龍，列斷其尾，因呼掘龍，時人見之，則土境大豐而利涉之?！盵注](唐)白居易：《白氏六帖事類集》卷2，民國景宋本，第69-70頁。由于《廣州記》散軼，我們很難斷定白居易所引是否真正出自顧微的《廣州記》，但我們至少可以肯定，斷尾與掘龍一說在唐代已有。合此兩條可見，后世嶺南龍母傳說中的放生/豢龍、靈異、征入京師、移墓、斷尾等主要情節單元，在晚唐已經完備。其二，在天佑元年(904年)前后，德慶悅城龍母已經獲得正統封號。吳揆于南宋初年為廣東德慶悅城龍母祖廟所撰的碑銘《賜額記》中說，“唐天祐初載，始封母溫‘永安郡夫人’，越明年，改封‘永寧夫人’?！盵注]本文引用的《賜額記》來自葉春生、蔣明智主編的《悅城龍母文化》，第24頁。下同，不再標注。龍母信仰被納入正統，說明其已經有相當大的社會影響，但是，我們還沒有發現文獻資料可以證明嶺南龍母傳說其時已經向長江中下游和黃河流域傳播。

至遲在兩宋時期，嶺南龍母傳說與龍母信仰已經傳播到了長江中下游地區，主要表現為江浙地區出現了諸多龍母廟[注]兩宋時期，朝廷敕封的龍母廟、龍女廟甚多，遍布全國，對于那些僅僅遺留名稱，文獻沒有記載龍母事跡，無法考證其與嶺南龍母傳說之關系者，本文不作討論。，如嘉興府海鹽縣陳山龍母冢、吳縣陽山龍母廟、鎮江吳塘龍母祠等。在這些龍母廟的周邊地區，都流傳著情節單元非常相近的龍母傳說。其主要情節單元有：奇異受孕、龍生母死、移墓、探母等。與嶺南龍母傳說相比，江浙龍母傳說情節變異顯著，其一，沒有放生/豢龍、斷尾、靈異之說，代之以奇異受孕、龍生母死情節，尤為值得注意的是，龍母沒有預知災禍的靈異功能，這為龍母崇拜轉向龍子崇拜埋下了伏筆。如范成大的《吳郡志》中對陽山白龍母廟來源的記述[注]范成大自言，由于“無碑碣可考”，此記述來自“父老相傳”，也就是來自民間口頭傳說。：繆氏有女，及笄出行，路遇老人交談，“女歸有妊，父母惡之。逐出，丐食鄰里。明年三月十八日，至今所謂龍冢之上，產一肉塊。居民怪之，驚棄水中。倏焉，塊破，化而為龍。夭矯母前，若有所告，其母驚絕于地?！盵注](宋)范成大：《吳郡志》，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82頁。其二，出現了“探母”情節。如陽山白龍，相傳“分職瀟湘，每歲是日，必歸山間。風雨凄冷，人以為龍子誕日云。”[注](宋)范成大：《吳郡志》，第182頁。南宋龔頤正為海鹽陳山龍母廟所寫的《顯濟廟記》中也提到：“歲三月十有八日，吳之陽山及此多云霧晦冥雷雨之變。俗傳為白龍君以是日生于陽山，而歸藏其母于是焉”[注](元)單慶修，徐碩纂：《至元嘉禾志》卷二十四《碑碣》， 嘉興地方志辦公室編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46頁。。又如常熟縣海隅山白龍，母死后“既而大雷雨，冢遷于山腹，歲之五月，龍率來省，或見形山間，始至必甚風雨，既留則一境為之寒”[注](宋)孫應時：《琴川志》卷十《廟》，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243頁。。從文獻資料來看，明清之前，嶺南龍母傳說中沒有“探母”情節，后來民間口頭傳說中有了，這很可能是江浙地區龍母傳說對嶺南龍母傳說反向影響的結果。其三，江浙龍母有“行雨”之能。如陽山龍母廟，“雨旸失候，祈禱必應?！盵注](宋)范成大：《吳郡志》，第182頁。又如海鹽陳山龍母冢，“遇水旱禱祈，以酒酹石，輒有暴雨洗壇”[注](元)單慶修，徐碩纂：《至元嘉禾志》卷十三《冢墓》， 第114頁。。據吳揆的《賜額記》所言，嶺南龍母“每年水旱疾疫，祈禳，悉隨叩隨應”，但就朝廷多次敕封來看，并未表彰其“行雨”方面的靈驗。

兩宋時期江浙地區的龍母傳說與嶺南龍母傳說差異甚大，為何說是受到了嶺南龍母傳說的影響呢？就有限的文獻資料來看，宋代之前，江浙地區罕見龍母傳說與龍母信仰，宋代突然涌現，顯然受到了某種外力的作用。竊以為，此外力主要是唐末以來朝廷對嶺南龍母的多次敕封。據《賜額記》所述：“國朝元豐戊午，勅其額曰‘永濟’，封‘永濟夫人’。大觀戊子，詔以‘孝通’為額”。這兩次敕封俱在北宋年間，而朝廷對江浙龍母的敕封大都在南宋年間。如朝廷賜封金壇縣白龍祠龍母“嘉惠夫人”是在紹興三年(1133)[注](清)徐松：《宋會要輯稿·禮二〇之七〇》，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799頁。，賜封鎮江吳塘龍母為“嘉惠贊福夫人”是在紹興十八年(1148 年)[注](元)俞希魯：《至順鎮江志》(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339頁。，敕封常熟海隅山龍母為“慈懿夫人”是在紹興二十二年(1152 年)[注](清)徐松：《宋會要輯稿·禮二〇之七〇》，第799頁。，敕封陽山龍母為“靈濟夫人”是在乾道四年(1168年)[注](清)徐松：《宋會要輯稿·禮二〇之六〇》，第794頁。，敕封海鹽陳山龍母為“龍君夫人”是在紹熙元年(1190 年)，敕封其為“慶善薦福夫人”是在紹熙五年(1194 年)[注](元)單慶修，徐碩纂：《至元嘉禾志》卷十二《祠廟》，第108頁。。筆者由此推測，江浙地區原本就有龍蛇崇拜之傳統，在朝廷敕封嶺南龍母的鼓舞下，民間就創造出了諸多龍母神話。就其情節單元來看，有的可能來自遠古傳說，如“奇異受孕”；有的可能受到了嶺南龍母傳說的直接影響，如“移墓”；有的則是出于對本地風物的解釋，如小白龍探母，可能是對江浙地區清明前后多陰雨、“倒春寒”[注]黃石認為，禿尾龍挾風帶雨情節是民眾對清明前后氣象的解釋。(黃石：《關于龍的傳說》，見高洪興編《黃石民俗學論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244-255頁。)自然現象的神話性解釋。

從現存文獻來看，兩宋時期嶺南龍母傳說北向影響較大的區域是江浙地區，但也可能到達了黃河流域。早在北宋時期，朝廷就在北方敕封過一些龍女廟、龍母廟，這些龍女、龍母的“神跡”大多與治河有關，由于文獻記載有限，很難斷言其與嶺南龍母傳說有淵源關系。[注]如《搜神秘覽》：“澶州黃河堤有龍女三娘子廟，極靈應，大河每有危，官府必祭禱?！?[宋]章炳文：《搜神秘覽》卷上《龍女廟》，收入《全宋筆記》第三編第三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03 年，第 113頁。)類似的記述還有《夷堅志·七娘子》等。此雖小說家言，但也可見北方龍女、龍母信仰之印跡。有一則材料例外，山西臨汾縣不僅有龍母殿，還有宋金時期廟碑碑文流傳下來，據其碑文記載：“劉元海僭據時，重筑陶唐金城，有韓媼得巨卵嬰兒化蛇之,異，斬蛇尾而泉涌焉，遂資以灌溉”[注](金)毛麾：《康澤王廟碑》，見《臨汾縣志》卷五《藝文類上》，第779-781頁。(劉玉磯、張其昌纂：《臨汾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1976年)。這個故事與嶺南“掘尾龍”傳說情節單元有一定相似度，可能受到了嶺南龍母傳說的直接影響，但嶺南龍母傳說究竟如何影響到了山西臨汾，就不得而知了。由于只有這孤證，難以斷言兩宋時期嶺南龍母傳說影響到了黃河流域。

南宋之后，江浙地區文獻資料中還時有記載龍母傳說，如《無錫縣志》中托《風土記》講述的“龍山”得名傳說[注](晉)周處：《風土記》，見《無錫縣志》卷二，《宋元珍稀地方志叢刊》乙編，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04頁。，袁牧《子不語》十七卷中的《龍母》，民國七年《高淳縣志》中的“龍祭掃”故事，等等。但明清時期江浙地區龍母信仰逐漸衰微，就連盛極一時的陽山龍母廟在明代曾“傾圮弗修者六十年”[注](明)吳寬：《重修陽山白龍神廟記》，見江蘇省蘇州滸墅關經濟開發區《陽山文萃》，蘇州：古吳軒出版社2007年，第187頁。，在清代是“廟之久壞”[注](清)張樹聲：《重修陽山靈濟龍神廟記》，見江蘇省蘇州滸墅關經濟開發區《陽山文萃》，第190頁。。值得注意的是，明清時期，小白龍探母傳說逐漸從龍母傳說中分化出來，在淮河流域產生了廣泛而深入的影響，可能沿著運河影響到了山東地區。

二、從龍母傳說到禿尾巴老李故事

也許是相關文獻散軼，兩宋元明時期，河南、河北、山西、陜西等地都有龍女或龍母傳說的記載，山西臨汾一帶尤其多，但未見山東地區有相關記述。山東地區最早記載龍母傳說的是雍正三年刊刻的《文登縣志》：

“縣南柘陽山有龍母廟。相傳山下郭姓妻汲水河崖，感而有孕三年不產。忽一夜雷雨大作，電光繞室，孕雖免 (娩)，無兒胞之形。后每夜有物就乳，狀如巨蛇，攀梁上，有鱗角。怪之，以告郭。郭候其來，飛刃擊之，騰躍而去，似中其尾。后其妻死，葬山下。一日云霧四塞，鄉人遙望，一龍旋繞山頂。及晴，見冢移山上，土高數尺，人以為神龍遷葬云。后禿尾龍見，年即豐。每見云霧畢集，土人習而知之，因構祠祀之?！盵注]《文登縣志·雜聞》，轉引自李萬鵬的《尾龍考》，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山東分會主編：《禿尾巴老李學術討論會論文集》(內部資料)，1989年，第5頁。

此外，有清一代山東地區關于龍母傳說與禿尾巴老李故事的文獻記載還有三則：一是光緒本《文登縣志·山川》中記錄的文登邑人賽珠在康熙五十五年所作的一首《龍母宮吟·呈邑明府王公》[注]參見李然《山東禿尾巴老李傳說與信仰研究》，山東大學2010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9頁。，其詩所述故事情節與雍正三年《文登縣志》所記大致相同；其二是道光年間山東巡撫徐澤醇寫的《詳請神龍封號》，其中所言神龍傳說與雍正三年《文登縣志》所記也大致吻合；其三是袁枚《子不語》卷八《禿尾龍》所講述的禿尾龍故事，不僅故事情節與雍正三年《文登縣志》所記相近，而且明確說故事發生地是山東文登縣。

這四則文獻材料所述故事發生地都在山東文登縣，筆者由此推測，山東文登縣可能是山東地區龍母傳說與禿尾巴老李故事的發源地。這四則文獻所記故事都比20世紀80年代搜集到的禿尾巴老李故事簡略，可見其可能是當代民間流傳的禿尾巴老李故事的早期形態。將早期文獻材料與當代流傳的禿尾巴老李故事相比，有三點值得注意：其一，早期文獻材料中的主要情節單元是奇異受孕、斷尾、移墓、探母，與嶺南龍母傳說以及宋代江浙地區龍母傳說高度相似，受其影響的可能性較大；其二，這四則材料都沒有以禿尾巴老李為主人公，也沒有“闖關東”等傳說，可見其尚處于對外來影響的接受期，還沒有根據地方性情境對其進行再創造；其三，文獻材料提及民間有“老李”、“李龍王”、“李龍爺”等稱謂，并未強調其是黑龍，黑龍一說可能另有來源。

我們先討論第一個問題，即文登縣的龍母傳說與嶺南龍母傳說、江浙龍母傳說的關系。蔣明智認為，文登縣龍母傳說“已具備感孕誕龍、龍被斷尾和移墓葬母三個典型的悅城龍母傳說母題”[注]蔣明智：《龍母傳說比較研究》，第207頁。，以此認定山東龍母傳說直接來源于悅城龍母傳說。其實，感孕誕龍、龍被斷尾和移墓葬母并非悅城龍母傳說所特有母題，而且蔣文也指出，文登縣的龍母傳說“由悅城的拾蛋得龍，變為汲水感孕生龍；由母誤段其尾，變為父惡斷其尾；由龍子上墳帶來定時風雨，變為龍子上墳，云霧畢集，并兆豐年”[注]蔣明智：《龍母傳說比較研究》，第207頁。，二者之間有較為明顯的不同。上文已經提出，在宋代江浙地區龍母傳說中，有了感孕生龍情節，有了龍子上墳帶來定時風雨之說，并且反向影響了悅城龍母傳說。因而，就情節單元比較來看，筆者并不否定文登縣龍母傳說受到了悅城龍母傳說的影響，但是，我們想指出的是，文登縣的龍母傳說可能并非直接來源于悅城龍母傳說，而是受到了悅城龍母傳說與江浙龍母傳說的綜合影響。筆者還想強調的是，之所以認定文登縣龍母傳說受到了南方龍母傳說的影響，比情節單元相近更為重要的證據是，雍正三年《文登縣志》明確記載“縣南柘陽山有龍母廟”，山東其他地區有的有龍母冢，但罕見龍母廟。文登縣的龍母廟可能并非“土人習而知之，因構祠祀之”，更可能是來自南方的、有龍母信仰的漁民、商人或移民所建。這里有必要補充解釋一個問題，即為何南方的龍母傳說在清初有可能沿海影響到膠東地區？明代隆慶元年(1567年)之前，由于嚴厲的“海禁”政策，南方漁民、商人難能到達膠東地區，晚明“海禁”松弛，但膠東地區已成前線，南北溝通交流機會仍然較少?？滴醵?1684年)，清政府解除了海禁[注]劉奇?。骸肚宄蹰_放海禁考略》，《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3期。，遼東灣、渤海灣、萊州灣一帶盛產鲅魚和黃花魚，每逢汛期，常有蘇、閩、浙、粵漁民來此捕撈作業，來自蘇、浙、粵的漁民很可能帶來了龍母傳說，并且建立龍母廟。據《營口日報》報到，地處遼東灣海邊的營口市蘆屯鎮小望海村康乾年間也建有龍母廟，直到1966年“破四舊”時才被拆除。[注]《營口日報》，2016年5月30日營口開發區版。我們認為，黃河流域及其以北，主要信仰龍王，沿河、沿海地區有龍女信仰，但自古就罕見龍母廟，文登縣與營口同屬于“鲅魚圈”，在同一時期出現龍母廟，受到同一種外來因素的影響可能性顯然是比較大的。

我們要討論的第二個問題是，從雍正三年《文登縣志》與賽珠的《龍母宮吟》來看，膠東地區早期龍母傳說情節單元與嶺南龍母傳說相近，并不突出黑龍，而山東地區后世流傳的禿尾巴老李故事主人公是黑龍，而非龍母，與嶺南龍母傳說之間差異顯著。為何會有此轉變呢？1988年，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山東分會主編了《禿尾巴老李的傳說》故事集，搜集了當代流傳在山東境內的103篇196則禿尾巴老李故事。分析一下這本故事集中的故事，發現情節差異較大，主人公名稱也不統一，有的地方稱“老李”，有的地方稱“黑龍王”，有的地方稱“焦龍王”，有的地方稱“朱龍王”，但這些故事有兩個共同點：其一，故事的主人公都是禿尾巴龍，而不是龍母；其二，都有感孕誕生、孝母、探母等情節。對此，筆者推測，一來龍母信仰在山東地區缺乏民眾基礎，而龍王(龍子)信仰卻源遠流長，山東民眾在接受龍母傳說過程中必然要根據地方情境進行再創造，將其轉化為地方性知識，也就是說，山東地區龍母傳說轉變為禿尾巴老李故事過程中受到了山東地區固有的龍王信仰的潛在影響；二是這個轉變與江浙地區龍母傳說中析出小白龍探母故事如出一轍，筆者由此推測，膠東地區龍母傳說在山東地區傳播時受到了來自淮河流域小白龍探母故事的影響。上文指出，明清時期，江浙龍母信仰弱化，小白龍探母故事從龍母傳說中獨立出來，廣泛流傳于江淮流域。兩宋時期，嶺南龍母傳說影響到江浙地區時，宋人劉宰在碑銘中寫道：“此郡龍母之祀雖嚴，龍君之祀未立”[注](宋)劉宰：《靈濟碑》，見江蘇省蘇州滸墅關經濟開發區《陽山文萃》，第184頁。，而到了明清時期，就連兩宋時影響最大的陽山龍母廟，也被改為龍神廟或白龍廟，“祀白龍神”[注](明)陳鎏：《重修靈濟廟記》，見江蘇省蘇州滸墅關經濟開發區《陽山文萃》，第187頁。，只在“后殿以祀龍母”[注](清)張樹聲：《重修陽山靈濟龍神廟記》，見江蘇省蘇州滸墅關經濟開發區《陽山文萃》，第190頁。在當代，山東、山西、河北等地龍王廟中，仍然常見在后殿祭祀龍母，而不是獨立建構龍母廟，可能是明清時期江南“后殿以祀龍母”之流衍。。值得注意的是，明清以來，山東、山西、河北等地龍王廟也常見前殿祀龍王，后殿祀龍母，這種空間格局很可能受到了江浙地區龍神廟的影響。從田野調研來看，小白龍探母故事一直到今天尚流傳于地接魯南的蘇北、皖北地區。而山東地區禿尾巴老李故事主要流傳區域除膠東半島之外，就是濟寧、梁山、聊城、臨沂等地。[注]可參見李然博士論文中所繪的禿尾巴老李出生地、禿尾巴老李廟宇以及龍母墳的分布圖(李然：《山東禿尾巴老李傳說與信仰研究》，山東大學2010年博士學位論文，第5頁。)濟寧、梁山、聊城都處于大運河沿線，大運河連接南北，小白龍探母故事沿著運河向北傳播可能性很大；臨沂地區有沂河連通蘇北地區，小白龍探母故事也很容易傳播到此地，然后由此地影響到膠東地區。區域臨近、交通便利，只是文化傳播與接受的外因，更為重要的是內因。從內因來看，蘇北、皖北民眾以小白龍探母傳說解釋了淮河流域農歷五月末六月初的連綿陰雨天，認為連綿陰雨是小白龍哭母流下的眼淚；山東民眾突出強調禿尾巴龍的孝母、探母，用以解釋春夏之交多冰雹的自然現象，或者以此來企盼禿尾巴龍能在夏收之后帶來雨水，方便種植夏秋作物，二者之間有著共同的社會心理與邏輯思維。從田野材料來看，山東民間流傳的禿尾巴老李故事很少說“禿尾龍見，年即豐”，而是普遍強調禿尾巴龍回來給他娘上墳就會下雨或帶來冰雹災害：

沒尾巴老李嚇殺他娘的那天是農歷五月十三。……后來聽說老李每年的五月十三都要回來給他娘上墳，只要天旱，他就為鄉親們下場雨。(諸城傳說)[注]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山東分會編：《禿尾巴老李的傳說》(內部資料)，第76頁。

禿尾巴老李離開他娘還偏向老家的人，巴等咱這該該下雨了，他就取糞汪里的水下到地里，下到地里就長莊稼。(營南縣傳說)[注]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山東分會編：《禿尾巴老李的傳說》，第294頁。

它恨爹，卻想家，想娘。一想起就哭。它那嘩嘩地眼淚落到地上就是冰雹，冰雹一甩就是幾十里。(流傳于坊子、昌邑、寒亭等地)[注]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山東分會編：《禿尾巴老李的傳說》，第83頁。

老李年年回趟家，大雨冰雹一路撒。(流傳在梁山、汶上一帶)[注]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山東分會編：《禿尾巴老李的傳說》，第177頁。

這些想家、回家、上墳傳說與小白龍探母傳說邏輯理路之相近，是不言自明的。

三、“黑龍”的來源

在棗莊、梁山、沂蒙山、費縣等地傳說中，都說禿尾巴老李是條黑龍，尤其在即墨、萊蕪等地，廟里還供著黑龍王。上文說禿尾巴老李故事之所以能從龍母傳說中脫胎而出，可能受到了來自淮河流域的小白龍探母故事的影響，問題是，小白龍到了山東地區怎么就成了黑龍了呢？這可能是受到了東北地區禿尾龍故事的影響。

首先，山東地區禿尾巴老李故事中的“黑龍”稱謂顯然是后起的、外來的。在早期文獻中，不管是雍正三年的《文登縣志》、徐澤醇的《詳請神龍封號》，還是袁枚《子不語》中的《禿尾龍》，都沒有“黑龍”之說。賽珠《龍母宮吟》中的“磨牙攫爪騰空去，朝泛清江暮黑水”“曾無碑揭鐫年代，土人荒唐呼老李”等詩句，也只提及“黑水”“老李”，并沒有“黑龍”稱謂。由此可見，黑龍稱謂是后來的。據李然統計，在《禿尾巴老李的傳說》及《龍的傳說》270則故事中，近半數中出現黑龍江的地名，其中101篇明確提到禿尾巴老李鎮守黑龍江。[注]李然：《山東禿尾巴老李傳說與信仰研究》，山東大學2010年博士學位論文，第27頁。由此可見，“黑龍”稱謂可能來自東北地區。

其次，在東北民間傳說中，之所以是黑龍，而不是白龍，應該源于對黑龍江命名的解釋。我們看一下黑龍江地區“禿尾巴老李”故事的結構，開篇是這樣的：“很早很早以前，黑龍江的名字并不叫黑龍江……后來怎被叫做黑龍江的？這話說起來可就長了。”[注]中國作家協會黑龍江分會編：《黑龍江民間故事選》，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1959年，第3頁。結尾一段：“從此，人們便給這條江取名叫做黑龍江?！盵注]中國作家協會黑龍江分會編：《黑龍江民間故事選》，第9頁。很顯然，這是一個解釋事物起源的民間傳說的常見結構。按民間敘事一般邏輯而言，故事的中間部分應該是黑龍戰白龍，黑龍勝利，主宰了黑龍江，黑龍江由此得名。王雪與柴玲根據成書于清嘉慶十五年(1810年)的《黑龍江外記》指出，“至少遼代就已有‘黑龍江’的稱謂”[注]王雪、柴玲：《移民合法性與地方文化重構——以禿尾巴老李傳說為討論中心》，《原生態民族文化學刊》2017年第4期。。因而，黑龍江之名不可能是闖關東的山東人命名的，也不可能等到他們來創造神話解釋其名稱由來。這也就是說，黑龍及其戰白龍故事不是闖關東的山東人塑造的自我形象，而是東北民間故事中本來就有的，闖關東的山東人挪用了這個形象。事實上，仔細分析一下文本就可以發現，黑龍江地區“禿尾巴老李”故事的誕生與斷尾情節與山東地區的“禿尾巴老李”故事高度相似，刪去這兩個情節并不影響故事結構的完整性。就其誕生、斷尾情節來說，當代東北民間還有一則異文：李家一個孩子出生，渾身漆黑，帶有尾巴。父親用刀砍斷孩子的尾巴，孩子立刻變成一條沒有尾巴(禿尾巴)的黑龍飛走了。這則異文很簡短，明顯不同于山東地區的禿尾巴老李的誕生情節，可能是東北黑龍傳說的早期形態。不僅感孕誕生情節可能是闖關東的山東人后加到東北固有的黑龍傳說之上的，戰白龍之后“南山刨塊菜地”情節也非常突兀，與接下來的結尾“從此，人們便給這條江取名叫做黑龍江”之間明顯缺乏內在連續性，這個情節更像是闖關東的山東人的開荒記憶。如果將黑龍江地區的禿尾巴老李故事中的誕生、斷尾、開荒情節刪去，也許就是早于山東地區禿尾巴老李故事的東北黑龍傳說的原生形態。尤為值得注意的是，在山東地區流傳的黑龍戰白龍故事中，都有這么一句，“白龍江也從那時改名為‘黑龍江’了”，山東人沒必要解釋黑龍江名稱的由來，這句話顯然與講述語境不合，是外來故事的“遺留”。

再次，在東北原生形態的黑龍傳說中，戰勝白龍的黑龍是條禿尾龍，這為闖關東的山東人挪用、改編埋下了伏筆。一般認為，東北地區的禿尾龍之說來自山東。其實，東北地區有可能早就流傳著禿尾龍的故事。也就是說，東北地區的禿尾龍一說并非來自山東，而是有著更早的來源。為何說東北的禿尾龍傳說可能早于山東地區呢？在清代康熙年間的官窯瓷器中就有大量禿尾龍形象，屬于御廠獨有的龍紋造型。清代之前官窯瓷器中是沒有禿尾龍形象的，也就是說，這可能是入主中原的滿族人帶來的新的文化元素。有人可能會說，清代早期官窯瓷器中禿尾龍形象可能是南方龍母傳說北向影響的結果，但由上文所述可見，清初時期龍母傳說的影響可能僅限于渤海流域，而且禿尾龍情節尚未析出，更不可能影響到宮廷。出生于山東文登的萱草園主人衛曉非的說法更有道理，他認為，禿尾龍是黑龍江流域文化代表之一，“出于對故鄉的依戀，入關以后的清朝統治者在官窯繪畫中使用當地家喻戶曉的禿尾龍作為裝飾，與當時制作并賞賜的松花石御制硯一樣，飽含滿族人的望鄉情懷?！盵注][日]萱草園主人：《淺談清官窯中的禿尾龍》，《收藏界》2007年第4期。山東地區的禿尾巴老李是條禿尾龍，東北地區戰神白龍的黑龍也是條禿尾龍，闖關東的山東人由此就很方便地附會說東北的斷尾龍來自山東。

如果以上所論成立，我們就要修正過去的一個認識，即闖關東的山東人把禿尾巴老李故事帶到了東北地區，然后創造了禿尾巴老李戰勝白龍的故事[注]李然就認為，“‘戰白龍’是山東人為了生存與自然及原住民斗爭的必然趨勢，其結果是老李取得該水域的占有權，并更改名稱確立自己的合法地位。這種情節的發展正是山東人移民東北歷史的一種傳說化記憶方式?！?李然：《山東禿尾巴老李傳說與信仰研究》，山東大學2010年博士學位論文，第29-30頁。)，后來這個故事又傳回了山東地區。其實不然，闖關東的山東人對東北地區固有的黑龍傳說僅僅做了很有限的一點改編，但由于改編巧妙，挪用恰當，甚至遮蓋了東北地區黑龍傳說的本土性。

結 論

綜上所述，本文得出如下幾條結論：其一，兩宋時期，嶺南龍母傳說影響到了江浙地區，尤其是南宋時期，江浙龍母信仰興盛，但此時由于南北對峙，龍母信仰與龍母傳說對山東地區影響較小，到了明清時期，江浙地區龍母信仰衰微，小白龍探母故事從龍母傳說中脫胎而出，影響到淮河流域，進而沿著運河影響到了山東地區，可能對山東禿尾巴老李故事主人公由龍母轉變為龍子產生了一定影響；其二，清初由于海禁解除，江、浙、粵漁民把龍母信仰帶到了渤海一帶，嶺南龍母傳說與江浙龍母傳說合并影響了膠州地區的龍母傳說；其三，山東地區禿尾巴老李故事中的“黑龍”之名來自東北地區，黑龍戰白龍故事也可能來自東北民間傳說。由此可見，山東地區的禿尾巴老李故事是在多重外因影響下產生，又在流傳中不斷變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