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挺
(華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福建 廈門 361021)
自2015年10月國務院印發《統籌推進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建設總體方案》以來,“雙一流”建設就成為中國高等教育的工作要點以及社會各界的關注焦點。在“雙一流”建設總體方案中,人才培養被明確置于核心地位。美國作為高等教育強國,擁有為數眾多的世界一流大學,它們在人才培養上的卓越表現形成了“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良性循環。筆者試以中美一流大學校長開學典禮致辭為視角,比較分析雙方在人才培養目標上的差異性,由此探尋中國一流大學在人才培養環節上的改革與突破方向。
每逢開學季,中外一流大學校長的新生典禮致辭都會成為社會輿論的關注焦點。于一流大學及其校長而言,這是一個極佳的自我宣傳良機,校方不僅會對致辭主題與內容做反復醞釀與精心取舍,而且會及時通過官方渠道發布致辭文字稿供公眾閱覽。換言之,一流大學校長開學典禮致辭的受眾并不局限于在場新生與家長,而具有很強的公共性與影響力。同時,這一致辭形式也因其場合、身份與媒介的特殊性,可以作為呈現和研究大學人才培養目標的重要素材。
從場合上看,開學典禮具有莊重的儀式感。這種儀式感帶有繼往開來、凝聚人心的重要功能。新生及家長將開學典禮視為自身或子女大學之旅乃至精神成人節點開啟的重要時刻,對其充滿了嚴肅和美好的期待。大學多會積極順應和滿足受眾的這種期待,將開學典禮視為向組織新成員傳遞學校形象與價值理念,特別是培養目標的良好時機,借此重構新生的未來規劃與集體認同感。
從身份上看,校長是一所大學的領導核心與精神化身。多數大學選擇由校長作開學典禮致辭,既是以其身份之尊提升典禮的莊嚴感,亦是借助莊嚴的典禮進一步樹立校長的權威,二者相得益彰。校長在開學典禮致辭中多會選擇闡釋具有一定超越性、涉及學校整體的辦學理念與培養目標。蔡元培之于北京大學,埃利奧特之于哈佛大學,赫欽斯之于芝加哥大學,這些著名校長在開學典禮上均留下過關于學校人才培養定位的精彩論述,可以說開學典禮致辭是一流大學與一流校長育人理念的重要見證。
從媒介上看,致辭本身即是大學精神與文化的重要組成。大學是一個社會當中對于理想追求最為純粹、執著的組織機構,它的理想追求在現實層面可能遭遇種種掣肘,但在言辭中可以得到充分的聲張。“言語乃是大學顯現自身的基本方式”,校長在開學典禮上的致辭能夠讓“作為聽者的青年學生從個人的性情欲望之中躍遷到校長言辭所開啟的大學理性空間之中生存”[1]。這一理性空間中必然包含了對一所大學人才培養定位的清晰詮釋,它是引發新生產生共鳴、進而主動步入與領略大學的指航標。
本研究參考四大世界大學排行榜,選取中美各10所綜合排名靠前的大學,收集其校長2017-2018學年新生典禮致辭全文作為分析文本。相較于分析樣本數量,本研究更為注重對文本細節及其隱含的價值觀念的深入解析與推論,一方面利用語料詞頻統計工具(Corpus Word Frequency)篩選提煉致辭關鍵詞進行對比分析,另一方面結合文本整體內容與社會文化環境,對致辭中涉及的人才培養目標展開挖掘與闡釋。
本研究發現在人才培養目標上,中國一流大學更重學生個人修養、創新精神與家國情懷的養成,而美國一流大學則更重塑造學生的社群意識、批判思維與世界責任。需要指出的是,這三點差異是相對性的存在,它所挖掘與反映的是各自大學校長在有意無意間透露出的學校人才培養目標上的不同側重點,而不代表在彼此相對或其他培養目標上的缺失。
“美”與“社群(community)”分別是中美雙方一流校長致辭中出現頻率最高的關鍵詞,前者出現了46次,后者出現了45次,數量幾近相同,但指向相去甚遠,反映了中美一流大學在人才培養目標上的一大差異。
在中國大學校長致辭中,“美”同時指涉優雅的校園環境與良好的個人修養。中國大學校長普遍將學習視為學生的第一要務,而美麗寂靜的大學校園則是為潛心學習者提供的最佳場所。同時,學習本身并非最終目的,在美麗的校園中勤奮學習是為了砥礪更加美好的個人品行。如清華大學雖以理工學科見長,但校長邱勇選擇“向美而行”作為新生致辭的主題,他從王國維的“美育”觀點出發,希望學生在美麗的清華園中學會欣賞藝術和自然之美,用心感受科學之美,用一生去追求人性之美,涵養性情、陶冶情操、提升人生品味。中國一流大學校長普遍將學問與修養緊密聯系在一起,認為一個人需要通過專注學習完善自我,此后方可交付和承擔更為重大的社會責任,這一人才培養邏輯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中國傳統教育理念有著高度的內在統一性。
與之相比,美國一流大學校長在致辭中極少督促學生靜心學習,而是反復言明社群的重要性,鼓勵他們積極融入校園和社會,并充分強調學生在社群建設中的主觀能動性。中國一流大學校長傾向于將學生與學校放在供求關系的兩端,認為學生“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認真學習,樹立正確人生觀,練就過硬本領”,而學校“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努力為你們的學習成長創造更好的環境和條件”。[2]美國一流大學校長更為強調學生與學校間共享共創的雙贏關系,感謝“每位入校學生用自己的天賦、努力、多元視角和生活經歷豐富了學校社群,使之更加強大”,[3]希望“學生能夠善用校園社群,將其視為大學時光中最為寶貴的財富與機會之一……并且盡己所能營造相互尊重的社群氛圍,使所有成員都可以在此成就最好的自我”,[4]提出“歸屬感同樣意味著責任,只有每個人都有所付出,學校才能成為令所有成員心有所屬的社群”。[5]
“創新”是中國一流大學校長在致辭中普遍提及的人才培養目標,結合當前國家正著力倡導的“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熱潮,這一高頻詞的出現在情理之中。但若仔細考察致辭中對“創新”的陳述,會發現它更多表現為學校對人才培養的一種期待式宣言,如“在這一歷史進程中,必然會涌現出一大批極具原始創新精神和能力的優秀人才!交大人應該有舍我其誰的勇氣!”[6]“當今時代,創新已經成為經濟社會發展最主要的驅動力,希望你們打牢知識基礎,培養創新意識……”[7]等,較為缺乏對創新內涵與實現路徑的精要闡發。
相較于此,美國一流大學校長較少直接使用“創新”一詞,但在致辭中有三個與之相關的特有高頻詞值得關注,分別是“多元(diversity)”“不同(different)”與“異見(disagreement)”。
“多元”被美國校長視為學校成就卓越的根源之一并引以為傲,“我們的社群充滿多元性,囊括了來自各色背景、國家、種族、性別、宗教、政治觀點與思維方式的人們,這正是斯坦福大學的力量之源”[5],“正是你們身上的多元性與不同觀念使得我們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成為全世界最優秀的公立大學之一”[8],“我知道你們終歸會發現在哈佛學院最無與倫比的經歷來自它的多元,這里充滿了陌生與不同的元素”。[4]
為何校園的多元性如此重要?因為它讓學生有充分的機會與“不同”的人群、思想碰撞,從而萌生出美國大學極為注重培養的批判思維。密歇根大學校長馬克·施萊賽爾(Mark S.Schlissel)在致辭中對此有詳細闡釋,“我們的招生辦公室致力于在每一級新生中體現國家與世界的多樣性,因此你們的同學中有許多來自不同種族、宗教、國家與文化的代表……這為你們在課程之外提供了豐富的學習機會,你們需要做的是跨越分歧。理解他人的觀點與生活經驗就是在更好地認識自我,這同時有助于個人在日益多元化與全球化的社會中取得成功。我們能從那些與自己不同的人身上學到更多。我們能從坦誠和批判審視那些不同觀點時學到更多。我們能從傾聽他人和自我內心時學到更多。我們能從嘗試用不同視角建構解決方案時學到更多。”[3]
美國一流大學精心營造校園的多元氛圍,推動學生與各類不同人群接觸,不斷反思與超越自我,不是要將學生培養成為巧言令色、善于隨波逐流的社會弄潮兒,當意識到自己所持觀點并非主流時,學生被鼓勵去勇于堅持和表達自己的“異見”。普林斯頓大學校長克里斯托弗·伊斯格魯布(Christopher L.Eisgruber)認為每個被學校錄取的學生都具備成為未來領袖的潛質,普林斯頓大學致力培養的領導力不在如何獲得人氣,而在對真理的嚴肅和不懈追求。“有時候,最偉大的領導力與最重要的洞見不是來自那些為社會追捧的名流,而是源自一個勇于堅持基本原則的孤獨聲音。”[9]伊斯格魯布校長希望每位普林斯頓學生都能抱持和踐行這一理念,并將其視為學校人文教育的核心目標。
如賓夕法尼亞大學校長艾米·古特曼(Amy Gutmann)在致辭中所做的生動譬喻,人們接觸新生觀念時就如同踏上未知大陸,會習慣性地產生懼怕感,而大學正是要鼓勵學生邁出自己的舒適區域,走向未知大陸,因為在那里方有更多的發現與創新可能。美國一流大學校長在致辭中雖然較少明言創新,但他們鼓勵和要求學生在“多元”氛圍中接觸“不同”觀念,勇于堅持“異見”,這恰是創新精神的萌生之處。
“國家”是中國一流大學校長在致辭中反復提及的高頻詞,寄托了學校對培養新生成長為國家棟梁的殷切期望。如南京大學校長陳駿懇切談到全校教職員工一直致力于探索和思考的問題是:要為學生提供一份什么樣的教育和培養,才能幫助他們成長為國家棟梁和民族精英。上海交通大學校長林忠欽指出,身為交大人要通過三重歷練去成就第一等的人才,其中第三重就是要以“一等”的理想伴隨終生,在國家民族的強盛中成就自我,認為這是價值成熟的標志,這樣的人生方能無悔。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校長包信和回顧了科大人在“兩彈一星”工程中所作的貢獻以及錢學森、華羅庚、相里斌、潘建偉等創校先賢與杰出校友科教報國的先進事跡,向在場新生強調“夢想的實現,既要靠個人奮斗,也要與祖國和時代同行。”[10]
與之相比,美國一流大學校長在開學典禮致辭中提到“國家”的次數要明顯少于中國,這一現象同樣反映在雙方校長對各自所在國“中國”與“美國”的詞語使用頻率上。美國校長普遍沒有將國家與學校的人才培養目標聯系在一起,他們實際談到“國家”時多是在向新生指出美國新近面臨的嚴峻現狀,如“在全國蔓延滋生的仇恨與暴力事件”“公然挑戰建國理念的白人種族主義者游行”等。
“世界”是中美雙方校長致辭中共有的高頻詞,但在指涉含義上卻有著顯著不同。中方校長致辭中使用“世界”主要有三種情況,一是強調范圍,如“世界領先”“世界前沿”“世界最大”“世界最美”等,二是伴隨專有名詞“中國特色世界一流大學”出現,三是虛指某一領域,如“豐滿、積極的精神世界”“廣闊的科學世界”。意指現實世界并與人才培養目標真正相關的僅有兩處:一是北京大學校長林建華談到中國崛起改變了傳統的世界政治格局,看似高大遙遠的事情正在大家身邊快速發生,因此北大定位于培養能夠引領未來的人;二是復旦大學校長許寧生指出在第二次機器革命與中國崛起的時代大背景下,復旦需要通識教育開展立德樹人、培養世界公民。
塑造世界公民恰是美國一流大學校長在人才培養目標上的普遍共識,他們在致辭中頻繁提及“世界”,呼吁學生肩負起家國情懷之上的全球責任。哈佛大學校長德魯·吉爾平·福斯特(Drew Gilpin Faust)在致辭中開門見山,談及近來全球面臨的核戰爭威脅、極端天氣與恐怖主義行為,提醒新生不要將步入大學僅視為自我人生新篇章的開啟,而要認真思考大學與自我肩負的責任,作為哈佛人為世界做出“和而不同”的表率。普林斯頓大學校長克里斯托弗·伊斯格魯布(Christopher L.Eisgruber)在致辭中用很長篇幅探討了本年度要求全體新生閱讀的入學材料——揚-維爾納·米勒(Jan-Werner Muller)教授的《何為民粹主義》,引導學生思考英國脫歐和特朗普勝選等國際政治事件背后的價值觀念,指出普林斯頓的教育旨在培養敢于堅持自我主見的未來世界領袖。
中美兩國一流大學人才培養目標上的差異并不等于差距,中國的一流大學建設與人才培養改革不能單純模仿美國模式,而要堅持中國特色、扎根中國大地,這既是國家“雙一流”建設總體方案的指導思想,也符合世界高等教育發展的歷史趨勢。20世紀美國高等教育也是在學習德國先進經驗的同時,與本土孕育而生的“威斯康辛理念”“多元巨型大學”等實踐探索相結合,從而步入巔峰的。從這一視角看,中國一流大學校長所倡導的個人修養、家國情懷等人才培養目標與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文化一脈相承,應深入弘揚。但同時我們也要肯定“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美國一流大學對學生社群意識、批判思維和世界公民身份的著重定位,對現階段中國一流大學人才培養亟待破解的三個關鍵問題,具有重要啟示意義。
北京大學教授錢理群曾嚴肅指出,中國大學特別是一流大學正在培養一批“絕對的、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們有很高的智商與修養,但以一己利益為言行的唯一直接驅動力,善于通過配合表演和體制力量來達成自己的目的。嚴格而言,“精致利己主義”是錢理群基于個人感性觀察所做的文學化表達,但它極為深刻地洞察和勾勒了當代大學生的思想癥候,因此引起了社會各界的極大反響。
當中國一流大學培養人才囿于“精致利己主義”之時,以“耶魯村官”秦玥飛為代表的一批美國一流大學留學生畢業后卻選擇了少有人走的道路,沒有進入本可以輕松涉足的高薪行業,而是扎根中國鄉土從事充滿艱辛的公益事業。由此聯系中美一流大學在人才培養目標上的差異,我們有必要反思對潛心學習與個人修養的刻意強調,是否使得我們的學生難以擺脫基礎教育階段形成的應試思維,過分關注自我成績、“兩耳不聞窗外事”,缺乏對社會事務和其他群體的必要關注與服務熱情,也因此助推了“精致利己主義”思想的泛濫。借鑒美國一流大學做法,積極倡導學生在大學期間投身學校與周邊社群建設,調動學生主觀能動性,使其在與群體交往的實踐中收獲效能感,或許是破解“精致利己主義”之弊的一劑良方。
錢學森于晚年提出中國在創新人才培養上存在顯著短板,認為“中國還沒有一所大學能夠按照培養科學技術發明創造人才的模式去辦學”,[11]是可能影響國家長遠發展的嚴重問題。該命題被稱為“錢學森之問”,引起了從國家總理到廣大教育工作者的高度重視與熱烈討論,延續至今。
中國大學特別是一流大學需要著力培養杰出創新人才,這早已成為無可爭議的社會共識,在一流大學校長的新生致辭中亦有集中表現。然而現實窘境是“我們天天喊‘培養創新人才’,但創新人才培養效果不是很理想。而哈佛、麻省理工等世界知名大學很少提什么‘提高創新素質’,卻源源不斷地培養出創新、創業人才,還出了不少諾貝爾獎得主。”[12]誠然,創新人才培養是復雜的系統性問題,與一個國家的社會發展階段、歷史文化傳統乃至勞動人事制度等都有聯系,但學校教育顯然是其中不可或缺的環節。
在與美國一流大學的對比中我們可以看到,創新人才培養不是停留在主題先行的口號運動上,它需要大學整體氛圍的精心構建。在自主招生環節有意識提升國際學生比例與生源背景多樣性,在學生活動與社區組織環節有意識增進不同背景學生的互動交流,在教學環節有意識訓練學生的獨立思考與批判意識,將這些工作落到實處、深耕細作,校園會自然逐漸成為孕育創新人才的沃土,收獲潤物細無聲的教育果實。
中華民族正邁向偉大復興的關鍵時期,也在以前所未有的深度融入全球化進程、參與全球治理,迫切需要一支龐大雄厚的高素質國際化人才隊伍,這對中國高等教育提出了極大要求。
對于參與國際事務所需的各專業領域人才以及兼具專業背景與區域國別知識的復合型人才,可以通過有針對性的學科布局調整、培養方案修訂在中短期內予以實現,許多高校業已開展了相關工作。但國際化人才的內涵不止于知識與能力,更在胸懷與眼界。以我國正在大力推動的“一帶一路”倡議為例,其核心要旨在“和平合作、開放包容、互學互鑒、互利共贏”的絲路精神以及“共商、共建、共享”的指導原則,這就要求參與其建設的中方人員一方面需要具備主體性,擁有中國一流大學重在涵養的家國情懷,能夠在紛繁復雜的國際交往中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與文化自信,另一方面又要具備超越性,能夠深刻認識到中華文明的和平崛起不是在一味謀取單邊利益,而是旨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宏偉大業。在國際合作過程中,各方因立場或文化差異產生的矛盾在所難免,中方人員要具有換位思考和大局意識,能夠以超越單邊利益之上的視野尋求雙方共識與認同。這要求中國大學在人才培養階段如同美國一流大學一樣,向學生更多強調自身肩負的世界責任與全球使命,這也是大國崛起時代中國一流大學的應有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