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剛 上海財經大學金融學院
茶道燕梳,用茶說道燕梳。
本倌曾說過“風險是個普洱茶”,題目有點怪,但意思是說研究風險與研究普洱茶一樣,首先需要明確研究立場。
立場!立場!立場!這個問題,至關重要。
今天繼續說立場。
站在我們有些云南人的立場,普洱茶只能是在云南特定區域內出產的茶,其他地方出產的都不是普洱茶,包括筆者很喜歡喝并且經常喝的一款產自緬甸果敢、按相同工藝制作的餅茶。
站在精算師的立場,評估風險就是評估損失,計量風險就是計算損失分布,就是基于模型和數據估算損失額度與頻度及其綜合效應(combined effect),其他都不是精算師關心的事,包括公司戰略錯誤、行業規則無序變更,等等。
基于我們對傳統風險理論的審讀,筆者曾將保險業和精算師關于風險概念的傳統認知歸納為“四宗罪”(見《上海保險》2018年第9期)。今天,專門用茶來說道說道“四宗罪”的第四宗,“風險是一種不確定性”這句話的邏輯毛病。
實際上,人們經常都在說“風險是一種不確定性”,這話似乎沒有什么問題啊?!
有問題!問題就是:究竟什么是“不確定性(uncertainty)”,它與“風險”是一回事還是兩回事?或者說,“不確定性”是不是一個比“風險”更大的概念,而“風險”只是它的一種特殊情況?
別以為這個問題無關緊要,不需要專門進行研究。不是這樣的。筆者先給你引經據典一下。
經濟學的各種理論體系中,最有名、最有影響的一個學派叫“芝加哥學派(Chicago School of Economics)”,這個學派的創始人叫Frank H.Knight(1885—1972),他就是因為研究這個問題,不僅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論文,并將其出版為專著——《風險、不確定性和利潤》(Risk Uncertainty and Profit,1921年出版),從而奠定了經濟學的芝加哥學派的基礎,從這個學派中出了好多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包括米爾頓·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喬治·斯蒂格勒(George Stigler)、羅納德·科斯(Ronald Coase),等等。
奈特(Knight)在自己這本經濟學名著中,將“不確定性”區分為兩類,一類是“可測量的不確定性(measurable uncertainty)”,另一類是“純粹的不確定性(pure uncertainty)”,他把前一種情況叫做“風險”。換句話說,風險是一種不確定性,是可以用概率來測度的那種不確定性。

奈特這個觀點的影響,廣泛而深遠,去查查這本著作的引用量就知道此言不虛。但也不是每個人或每個經濟學家都同意這個觀點。比如,香港著名的華人經濟學家張五常教授就不同意,盡管他也是芝加哥大學經濟系畢業的。這里抄錄一段張五常教授2009年3月10日在自己的博客上發的一篇文字《風險的回憶》,內容如下:
“我這一輩讀有關風險的經濟論著,開頭通常是奈特的博士論文Knight F.(1921),Risk,Uncertainty,and Profit。1962年初讀這重要的作品時,就跟同學們吵起來了。奈特把風險(Risk)與不確定(Uncertainty)分開,說前者是可以事前估計的,所以可買保險,后者無從估計,保險做不成。我不同意,認為二者沒有分別,而保險有如賭博生意,只要賠率到位,處理的成本夠低,成交會出現。賭博是不需要量度風險的。這觀點不僅當時的同學同意,多年后巴塞爾及戴維德也同意。”
筆者想說的是:無論是奈特的理論還是張五常的評論,都沒有特別強調研究者的立場,都是把“風險”和“不確定性”作為一種客觀現象來對待,就像對待自然界中存在的“熱”“力”等物理現象一樣,對每一個人來說都一樣。
而筆者自己的觀點是:社會生活中“風險”和“不確定性”,與物理學中“熱”和“力”不一樣,是一種“因人而異”的現象。關于“風險”,張三所面對的某種風險,對李四來說可能根本就不是風險;關于“不確定性”,同樣如此,對李四不確定的事情,對王二來說則可能覺得十分確定。
因此,研究“風險”和“不確定性”,首先需要明確,究竟是研究“誰”的風險和對“誰”不確定。就像買普洱茶時,應該關注一下究竟是哪里出產的茶,思茅、臨滄還是版納,或者是老撾、緬甸、泰國,價格大不一樣。
我們把這個“誰”作為參照物,稱之為“風險”和“不確定性”的“行為主體(entity)”,或稱“當事人”或“決策者”。而研究者自己,通常是作為“參謀”,從而也站在行為主體或當事人的立場。當然,一個實際問題中往往涉及不同的當事人或利益相關者,研究者常常需要站在不同的視角考慮問題。
總之,研究“風險”和“不確定性”,要先明確立場。立場,立場,還是立場。
把“ 風 險(risk)” 與“ 不 確 定 性(uncertainty)”概念硬攪和在一起之后,許多說法或表述便似是而非,永遠扯不清楚了。
但通過引入行為主體(entity)后,亦即明確了究竟是誰的風險和對誰不確定之后,這兩個概念之間的差異就變得清晰了。
站在主體(E)的立場或視角,“不確定性(uncertainty)”的含義就是主體(E)“不知道的事情”,英文就是unknowns。
用茶來說道。如果將讀者你作為參照主體(E),那么,有些茶你是知道的(known tea),包括你喝過或者你聽說過的茶;而有些茶是你不知道的(unknown tea),不僅沒喝過,甚至聞所未聞。如果將參照主體(E)換做筆者,那么,我們之間對茶的認知水平肯定有差異,你所知道的茶,我可能并不知道,反過來也一樣。
以中國產的茶為例,有些茶可能是我們都知道的,比如西湖龍井、黃山毛峰、祁門紅茶,等等;有些茶可能是你根本就沒聽說更沒見過的,但本倌卻是知道的,比如煙小種紅茶、黃大茶、老鷹茶、德宏酸茶,等等;還有些茶,可能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總之,有一個明確的參照主體(E),“知道的茶”和“不知道的茶”這兩種說法才有意義。對于不同主體E而言,known tea和unknown tea的內容并不一樣。
此外,對任何主體而言,他對外部世界的認知過程,都是一個從“不知道”逐漸變成“知道”的過程。
有了參照主體E后,“不確定性”就成了主體E不知道的事情,或者說對E未知的事情,英文叫unknown things或簡稱unknowns,以茶為例,就是對某人(張三)而言未知的茶,unknown tea。
也就是說,以張三作為主體E,可以將各種茶分作兩大類:(1)知道的茶(known tea)和(2)不知道的茶(unknown tea)。進一步地,再將張三E不知道的茶區分為兩類,一類是他知道自己不知道的茶,簡稱知道自己不知道(known“unknown tea”),比如說他知道自己不知道的還有很多中國茶,包括湖南的黃茶、西藏的綠茶,等等;另一類是張三根本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并不知道的茶,簡稱不知道的不知道(unknown“unknown tea”),以茶知識為例吧,張三完全沒有意識到普洱茶的拉丁文植物名稱中與云南普洱沒有絲毫關聯,反而與印度阿薩姆邦有關聯(對本倌而言倒是已經變成知道的了)。
這樣一來,我們其實是通過以某一主體E為參照,將“不確定性(uncertainty)”變成了“主體E不知道的事情(unknowns)”,并將其細分為“知道的不知道(known unknowns)”與“不知道的不知道(unknown unknowns)”兩類。
需要強調的是,這個像繞口令一樣的表述不是本倌的發明,據本倌所知,這是美國前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先生的發明。“9·11事件”后,以美國為首的北約準備攻打伊拉克,理由是為了摧毀伊拉克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在2002年2月12日舉行的美國國防部例行記者招待會上,有記者提問拉姆斯菲爾德:你們怎么知道伊拉克究竟有沒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有確切證據嗎?對此問題,時任美國國防部長的拉姆斯菲爾德先生即興發表了以下著名言論:
Thereareknown knowns.Theseare things we know that we know.There are known unknowns.That is to say,there are things that we now know we don’t know.But there are also unknown unknowns.These are things we do not know we don’t know.
翻譯成中文:有些事情眾所周知,屬于我們已經知道的事情(known knowns);還有些明顯的未知事情,即我們知道是我們不知道的事情(known unknowns);但也有我們不知道的未知事情(unknown unknowns)。
2011年,拉姆斯菲爾德出版了他的著作Known and Unknown,本倌也買了一本來讀。想說的是,這本書的作者拉姆斯菲爾德在回答記者的問題時,邏輯完全不對,純屬上海人說的“搗糨糊”;但是,將其作為對“不確定性(uncertainty)”這個概念本身的界定和分類,邏輯卻非常清晰,本倌完全認同,非常佩服。這說明什么?說明立場至關重要,立場,立場,還是立場!

拉姆斯菲爾德著作的封面
品茶真好,好就好在可以仔細品嚼每款茶背后藏著的歷史典故和文化內涵,讓人受益巨大。
今天針對“不確定性(uncertainty)”這個與“風險(risk)”密切關聯的概念,發現多少年來許多大學問家都沒有將它說清楚,導致我們對“風險”這個重要概念的理解也似是而非,使用起來更是十分混亂。但當我們經常喝普洱茶并試圖去回答究竟什么才是“普洱茶”時,一下子受到啟發:如果不預先明確界定研究者的立場和視角,還真說不清楚,這與研究風險和不確定性概念是一模一樣的。
于是,受此啟發,本倌通過設定行為主體E作為參照,將不確定性定義為主體E不能預知和無法控制的外部環境因素,并將其作為風險的外部導因,從而重新定義了風險概念(見《保險研究》2013年第2期)。本倌后來還發現,另一個重要概念,貧困(poverty),其構成和實質與風險概念也同樣類似,因此也重新定義了貧困概念,并據此提出一套“主動脫貧理論(EPM)”(見《保險研究》2018年第8期),希望能對當前的鄉村振興戰略有所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