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史記·鄧通列傳》問立身之本

陳德弟

在我國“二十四史”中，大多有《佞幸傳》這部分內容，里面記載的多是德才皆無、僅靠諂媚、獻巧等奴行佞言而博得皇帝寵幸的人物。鄧通其人，在司馬遷的《史記》中，就被寫入了《佞幸列傳》，他無德無才，專媚皇帝，其波詭云譎的人生，對后人頗有警示。

鄧通者，蜀郡南安（今四川樂山）人也。漢文帝時人，成年以后，讀經不成，卻練就一副撐船戲水的好本領，因此當上了侍從皇帝的黃頭郎。郎官是漢代侍衛皇帝最低級的官員，因為這些人劃船嬉戲時，頭戴黃帽，故稱“黃頭郎”。鄧通更為幸運的是，文帝信鬼神，祈長生，冀登天，一日，夢中欲上天而不能，忽覺身后一人助力，推而離地，徐徐飄上天空，回頭一看，但見一黃頭郎，身著一件橫腰之短衫，衣帶背后系結。文帝醒后，至宮中漸臺，默默巡視與夢中相像之人，見到鄧通，其裝束與夢中所見相同，召問其姓名，獲知后龍顏大悅，默釋“鄧者登也，通者通天也”，可算尋得幫自己上天之人了，于是“尊幸之，日日異”。鄧通也很受用，他不好與人交往，放假不歸，日夜服侍文帝，以滿足其心理、生理需求。于是，文帝賞賜他十數萬錢，并擢為上大夫官。

文帝為需求刺激，經常便裝到鄧通家“游戲”，“鄧通無他能，不能有所薦士，獨自謹其身以媚上而已”。一日，文帝玩兒美了，喚來一位善于相面的人，令相鄧通，相者閱后，說：“當貧餓死。”文帝聞聽，哈哈大笑，說能讓鄧通富且貴者在我，他怎么可能貧餓而亡？“于是賜鄧通蜀嚴道（今四川滎經）銅山，得自鑄錢，‘鄧氏錢布天下。其富如此。”故后世以“鄧通”名姓代稱錢財。

至此境遇，鄧通忘乎所以，傲慢之心逐漸膨脹起來，目空一切。丞相申屠嘉為人廉潔正直，其門庭不受私謁，鄧通依仗文帝寵幸，在朝堂之上，竟敢對申屠嘉不恭，申屠嘉慍怒，奏事完畢，因說：“陛下寵幸臣子，可以使之富貴。至于朝廷之禮，不可以不整肅。”文帝說：“丞相請勿多言，我私愛之。”申屠嘉無語。朝罷，申屠嘉令侍衛執檄，傳喚鄧通到丞相府，告“如不來，立斬之”。鄧通恐懼，入言文帝，文帝說：“你只管前往，我隨后派人傳你出來。”鄧通到了丞相府，脫帽光腳，頓首謝罪。申屠嘉端坐如常，而不為禮，斥責道：“夫朝廷者，高皇帝之朝廷也。你一個賤臣，敢在大殿之上，不敬本官。拖出去斬了！”鄧通跪地叩頭，直至出血。此時，文帝估計申屠嘉已訓斥、懲罰完畢，便遣使持節來到丞相府，請求饒恕鄧通。文帝是明智的，不愧為治世之君。這場帝君與丞相所演雙簧，既對鄧通傲慢無禮進行了懲罰，也讓鄧通清醒起來，明白自己富貴之由來。

文帝背部曾患癰疽，發炎生膿，疼痛難耐，鄧通為了取悅文帝，常以嘴吮膿，文帝困惑，生出聯想，問之：“天下誰最愛我？”鄧通回答：“莫如太子。”一日，太子（即后來的漢景帝）前來探視問病，文帝使之吮癰，太子面有難色，后來聞聽鄧通經常如此，便既感慚愧，又恨鄧通過于諂媚。

后元七年（前157），文帝駕崩，景帝即位，旋即罷免了鄧通官職，并逐出都城長安，遣歸故里。不久，有人告發鄧通于邊陲偷鑄錢幣，景帝“下吏驗問，鄧通服罪。于是，盡抄其家，將欠官府巨萬錢，以居房抵債”。最后，鄧通身無分文，餓死在別人家中。

鄧通一生，著實可悲可嘆，悲的是其僥幸獲得皇帝寵愛，而不自愛，喪失人格，富貴之后，傲心膨脹，不自知之明；嘆的是凡依靠佞幸，奴行進巧而博得寵幸，到頭來，都不會有好的結局。

史學家班固說，盡管像鄧通這類人，機緣所致，達到貴重人臣的程度，“然進不由道，位過其任，莫能有終，所謂愛之適足以害之者也”。就是說，奴媚取巧者不是憑自己品德和才能仕進的，所掌職司又超過了其能力，發展下去，很自然不會有好的結果，與其說他們獲得一時利益，不如說是害了他們。

鄧通由平民而富貴，由大富大貴而終餓死，他過山車般的大起大落經歷，告誡人們，人生盡管波詭云譎，前途難料，但仍有為人正道，這個正道就是，老老實實做人，窮則獨善其身，掌握一門生存技能，以養活自己；達則兼濟天下，積德行善，低調做人，不斷修行自己，這才是立身之本。

（作者系南開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