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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巧伊武

2019-04-12 00:00:00綠郎田田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19年10期

Kikou no Eve by Rokuro Inui、? Rokuro Inui 2014、published by SHINCHOSHA Publishing Co.,Ltd.

推開后院木門,一條陰暗的小路徑直通向典幻大街。

路的兩旁,腌醋姜的瓦罐在竹屜上壘了幾層,散發出陣陣酸臭。

江川仁左衛門夢游似的晃蕩在僅夠一人通行的夾道上,兩側房屋的百葉窗板把他擠在中間。

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怎么會……

他靠在一個瓦罐上,氣喘吁吁地凝視自己的手掌。

手肘以下的部分沾滿了血。

仁左衛門伸出舌頭舔了舔那血。微咸,有股鐵銹的味道,還帶著余溫。

這和他聽說的不一樣。既沒有機油的臭味,也沒有水銀的光澤。

那是紫黑色的人血。

——被騙了!

他喘起粗氣,一股酸臭涌入鼻腔,點燃了怒火。

怒意越發濃烈。

他握緊腰間那把二尺三寸刀的刀柄,將刀推出鯉口①,抽出一半刀身。

剛才慌忙收刀,忘記了擦去血跡。刀刃也同他的手一樣,沾滿了紫黑色的血;剛用它砍了一個人,不過還好沒有卷刃。

那個混賬騙子,我現在就去殺了你!

仁左衛門重新將刀收回鞘中,向典幻大街走去。

釘宮久藏——

這不到一年的時間里發生的事,再度浮現在仁左衛門的腦海里。

“是南國的鳥啊……”

仁左衛門感嘆道。

裝飾著螺鈿的四尺黑漆箱上放著一根實木制成的棲木,一只五彩斑斕的大鳥被爪枷和細鎖鏈拴在上面。

“這是金剛鸚哥?真稀奇!我還是頭一回見。”

大鳥背部呈琉璃色②,腹部是鮮艷的山吹色③。只見它打呵欠般張開黑色的喙,鼓脹起全身的羽毛,挺胸展翅,寬度足有四五尺。

“是吧?”

站在一旁的老者剝開手中的金桔,掰下一瓣拿到鳥喙邊。鸚哥一口咬住那瓣金桔,然后前后伸縮腦袋,心滿意足地將它吞入腹中。

幕府精煉方技師——釘宮久藏。

他得有六十歲了吧?和仁左衛門預想的不同,他的做派更像是個官人。藍色小袖外披一件縐綢羽織,宛如一個未佩刀的武士。

所謂“精煉方”,正如字面所示,本來是負責制鐵等金屬精煉工作的部門。但自從開始研制大功率反射爐,該部門也開始對由其派生出的化學、電學和機巧技術展開了全方位的研究。

釘宮久藏的宅邸建在城郊,與位于城下①的各藩大名的別邸群隔著一條河。雖說是在郊外,但那宅邸之大,完全不符合其“技師”身份。

高高的瓦墻內建著一棟主宅,主宅外還有一座比主宅大得多的別院。據說釘宮久藏獨自一人住在這個大大的宅院里。

釘宮久藏招呼著仁左衛門,讓他坐在了隨手擺于木地板房間正中的長凳上。長凳結實的木架上鋪著一塊用金、紅、綠三色絲線繡滿花紋的布,想必是舶來品。仁左衛門惴惴不安地環視房間,發現這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物件,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找我所為何事?”

久藏撫著金剛鸚哥的頭問道。

“我想要一個機巧人偶。”

仁左衛門說著,輕握放于膝上的雙拳。

久藏聽罷,一側的細眉以微妙的弧度揚了起來。

“我聽不懂你在說些什么。”

“此次我是不惜顏面前來懇求大人!前些天,我看見了一樣不可思議的機巧物件。人們都說,那東西只有釘宮久藏大人才做得出來。我還聽聞,已經有機巧人偶秘密生活在城下……”

“也就是說,你是來找我制作跟人長得一模一樣的機巧人偶?”

釘宮久藏不屑地笑著問。仁左衛門認真地點了點頭。

“你憑什么認為傳言是真的?”

“因為……”

面對態度冷淡的釘宮久藏,仁左衛門像是說錯話一般低下了頭。

“跟我來吧。”

久藏說罷轉身走出了房間。仁左衛門慌忙起身,跟在他身后。

走出房間后,兩人踩著暮秋黃昏下的石板路,向別院走去。

釘宮久藏似乎無心設計園林景觀,圍墻內沒種一花一木,只有一成不變的灰色平地。

別院就像土藏②一樣,外面涂滿了厚厚的泥;沒有窗戶,入口處有大門和防火門兩道門。

門是敞開的,隔著寬闊的素土地面,能看到對面的玄關階梯和放鞋用的石頭,還有大廳里擦得锃光瓦亮的地板。大廳正中擺著一座和仁左衛門差不多高的鐘,鐘擺放在一個倒扣蓮蓬般的底座上,那六角形的三層結構宛若城樓。

“比如這個萬歲鐘……”

久藏把手放在座鐘頂部的一塊半球形玻璃上,被他摸到的地方似乎發出了幽微的綠光。朝里面一看,座鐘內部竟然是一個天象儀。

“七曜③、十天干、十二地支、二十四節氣,它都能指示出來。舶來的鐘表只能指示固定的時刻,我這個鐘卻能根據日出、日落時刻的不同,將每天的時間均分為朝、暮各六等份,遇到閏月閏日也能自行調整。它里面的齒輪,大的直徑足有一尺,小的只有嬰兒的小指蓋大小。所有這些齒輪加起來,大概有一萬幾千個吧。”

仁左衛門不可思議地看著萬歲鐘。它的外框上施有精致的鏤金,瓷制底座上畫著色澤艷麗的四神獸像。

“只要每年記得給它上一次發條,這鐘就能永遠走下去。不過,人體可比這種東西復雜多了。為了觀察人被解剖的過程,我去過很多次刑場。用機巧技術制作人體可以說是至難無比。”

“但是我想久藏大人就能……”

“先和我說說,你為什么想要機巧人偶吧。”

久藏打斷了仁左衛門的話。

“我想要一個長得像某個女人的機巧人偶。”

“哦?女人?”

“她叫羽鳥,是個游女①。”

這時,萬歲鐘的暮鐘敲響了,像是在回應仁左衛門的話。

“那只是藥蟲吧?”

看著斗盆中被撕碎的蟋蟀,仁左衛門不假思索地說。

“你敢懷疑我?”

坐在對面的男子面露慍色,手按腰間的刀柄站起身來。

這里是天府城大堂,幕府召開的斗蟋會會場。前來觀戰的各路顯貴開始躁動起來。

“我們的‘松風’一上來就咬了貴藩的斗蟋好幾口,而貴藩的斗蟋卻絲毫不為所動。另外,就算對手已經死了還是不停地進攻,這顯然是藥蟲的特征。”

仁左衛門看著激憤中的對手,冷靜地說。

斗蟋所謂斗蟋,就是讓雄蟋蟀相互撕咬角逐勝負。斗蟋雖然能發出清亮的蟋鳴,但它們的生性其實很兇猛。而藥蟲,指的是用不正當手段飼養的蟋蟀。比如,往蟋蟀的飼料和飲水里摻藥使其興奮、平時把昆蟲討厭的香油涂抹在蟋蟀體表使其適應,從而在比賽中靠氣味削弱對手的斗志等等。

在養盆里飼養蟋蟀并遵照規則參加斗蟋是武士們的一大愛好,而使用藥蟲被視為最可恥的行為。

“仁左衛門,等一下!”

仁左衛門的上司——牛山藩留守居役②本想勸住他,但還是無濟于事。

為了得到上等的蟋蟀,仁左衛門從初春到夏末往來于各地,收集來了上千只蟋蟀。只要牛山城下有斗蟋會,他都會花大價錢從贏家手里買下蟋蟀。他花了很多心思來準備飼料和飲水,然后一次次地讓收集來的蟋蟀互相格斗。身經百戰活到最后的,正是這只綽號“松風”的蟋蟀。

“就這么輸了,我不甘心。”

“那就端碗水過來吧!”

對面的男子怒氣沖沖地說。

想知道一只蟋蟀是否為藥蟲,只需把它放入水中即可。如果涂過香油,水面上就會浮起一層彩色油膜。而如果投喂過藥物,藥會散到水中,蟋蟀就會變得極其虛弱。

一碗水端上桌來,對手的蟋蟀被投了進去。

仁左衛門、對方即牟田藩的人以及幕府派來的諸位裁判,都紛紛探頭過來觀察碗中的情形。

“奇怪,這不可能……”

“這回你還有什么可說的嗎!”

在上流人士的斗蟋會上被懷疑作弊,自然是一種莫大的羞辱。對方憤然起身,拔出腰間的刀。與之同時,仁左衛門也拔出刀來。

不過,仁左衛門的刀并沒有砍向對手,而是將桌上的水碗一刀劈為兩半。碗中的水全部灑在了地上的紅色絨毯上。

“啊——”

對方發出這聲驚呼的時候,仁左衛門的刀已經收回鞘中。

瞬間,一旁圍觀的各藩武士全都握住刀柄準備起身,斗蟋裁判慌忙上前制止。

“等等……”裁判說著把手搭在了下巴上,“這蟋蟀是機巧人偶?”

幾十個芝麻粒大小的細小齒輪散落在濕透的地毯上。

碗里的蟋蟀已經斷為兩截,暴出彈簧的后腿還在微微抽動。

“我當時也只是賭賭運氣。萬一那蟋蟀不是機巧人偶……我現在想起來都后怕。”

仁左衛門看著正在房間一角觀察養盆中蟋蟀的羽鳥,聳肩笑道。

幕府每年秋天召開的斗蟋會上,各藩都會帶著當年最強的斗蟋前來參加。那是他們從上千只蟋蟀中篩選而出、花了大量金錢和時間養育的一只蟋蟀。像這樣將其一刀砍死,絕不會被輕易放過,甚至可能被判處切腹或斬首。有一次,一位藩主不小心踩死了一只幕府秘藏的斗蟋,結果慘遭改易①。

“為什么男人都喜歡讓蟋蟀打架呢?若是換作我,我更喜歡聽它們鳴叫。”羽鳥歪著頭微笑著說。窗外吹來一陣涼爽的風。

一聲聲如玉石旋動般溫潤的蟋鳴從養盆中傳來。

仁左衛門一邊喝著碗里的酒,一邊從十三閣的窗邊眺望外面的河畔。忽然他站起身,來到羽鳥身邊盤腿坐下。養盆中的兩只蟋蟀正靠在一起。

“這只怎么少了一條腿?”

羽鳥倚在仁左衛門的身上問。

“那只是雌的。”

仁左衛門答道,一手摟住羽鳥的肩。斗蟋所用的蟋蟀全都是雄蟲。

“斗蟋結束后,為了讓興奮的蟋蟀恢復鎮定,人們會把雌蟲放進養盆讓它們交尾。”

“那它為什么沒有腿?”

“不愿交尾的雌蟲可能會在反抗時踢傷斗蟋。為了避免這種情況,一般會事先扭斷雌蟲的一條后腿,讓它變弱。”

“是這樣啊,真可憐……”

羽鳥面帶惆悵地凝視著養盆。不知是否有意,她把自己露在外面的腳尖縮回到了裙擺里,像是在躲避仁左衛門的視線。

仁左衛門知道,那只腳上缺一根小趾②。

養盆里的雄蟲并沒有壓在雌蟲身上,它們相互碰著觸角,發出陣陣合鳴。那景象很溫馨,讓人想起相敬如賓的夫妻。但仁左衛門知道,為了交尾而失去后腿的雌蟲不久就將迎來死亡。

不過話說回來,沒想到那只斗蟋真的是機巧人偶……

此等事件可謂前所未有,聽說牟田藩的那幫人已經被抓捕起來,正在嚴加審訊。竟然在幕府的斗蟋會上使用機巧蟋蟀,這比使用藥蟲還要更加嚴重。讓藩主切腹自盡已經算是輕刑了,說不好整個藩都要易主。

仁左衛門合上養盆的蓋子,把它放進藤條編成的籠子里,吊在通風良好的屋檐下。

作為看穿對手把戲的賞賜,仁左衛門通過留守居役從藩主那里得到了代替“松風”的斗蟋,還有它的養盆。

蟋蟀只能活一秋,但養盆卻能伴人一生。藩主賞賜的養盆名貴至極,被仁左衛門這等人拿在手上簡直就是糟蹋寶貝。

“你心里有人吧?”

聽著養盆中傳來的蟋鳴,仁左衛門對倚在自己身上的羽鳥輕聲低語道。

“唔……”

原本閉起眼睛的羽鳥忽然睜開雙眼,看著仁左衛門。

若是卸去脂粉腮紅,她一定也有張清純質樸的臉。

不過,羽鳥從未在仁左衛門面前展露過素顏,就像她從未展露過內心深藏著的秘密一樣。即便是笑,她也像是戴了張面具,笑得很牽強。

“把真相告訴我。”

“真相……指的是……”

“你把小腳趾送給了誰我暫且不究,我只想知道,你的心到底在哪里。”

羽鳥像是在猜測仁左衛門的心思,直直地盯著他看。

“是什么樣的男人?”

“那個人已經到遠方去了。”

羽鳥像是在岔開話題。不過,從語氣中還是能感覺出,她掛念著仁左衛門之外的某個男人。

“我想幫你贖身。”

“哎?可是——”

“錢的事不用擔心,只要把那個養盆賣了,錢綽綽有余。”

仁左衛門用下巴指了指吊在屋檐下的養盆。

此時已是深夜,十三閣的燈光卻照得夜空宛如白晝,說笑聲和嬌喘聲不知從什么地方傳過來。這里最安靜的時候,反而是白天。

幫羽鳥贖身的事,仁左衛門已經計劃很久了。

有兩個困難擺在面前:

第一,錢。高昂的贖身費讓仁左衛門這種級別的武士難以承擔。

第二,羽鳥的心里根本沒有仁左衛門。

仁左衛門想要幫羽鳥恢復自由身,讓她去找那個她日思夜想的人。這樣做未免有點太老好人了,仁左衛門自己絕不會獲得幸福。但如果真心希望羽鳥幸福,就應該放手,讓她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然而,這只是理性的想法。仁左衛門當然想要將羽鳥據為己有,把羽鳥心里的那個男人趕走,讓她全身全心都歸屬于自己。

這相互矛盾的兩個想法折磨了他很久。

這天,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我要去找那個做機巧斗蟋的人。”

“啊?”

“我已經有線索了。聽說除了釘宮久藏,沒人能做出那么精巧的東西。”

幕府精煉方技師兼機巧師釘宮久藏——這個名字是仁左衛門在斗蟋會一事后,從眾人口中聽來的。

雖然只是一介技師,釘宮久藏的住處卻比部門里職位高于他的人還要大得多。幕府到底給了他多少優待,一直是個謎。

仁左衛門此前并不知道他,但聽說此人擅長制作機巧,只要給錢,他就什么都能做出來。

“仁左大人,還是算了吧。”

羽鳥一臉不安地看著仁左衛門。

“你也知道釘宮久藏這個人?”

羽鳥先是猶豫一陣,然后輕輕點了點頭:“只是聽過傳言……”

“這就是你來找我的原因?”

聽過仁左衛門的一番話后,釘宮久藏發出一聲不屑的笑:“為了幫那個叫羽鳥的女人贖身,你竟敢擅自賣掉藩主送的養盆,最后還要把她放走,只留一個長得和她一樣的機巧人偶聊以自慰,是這樣嗎?”

這個想法完全出于一時興起。直到現在,仁左衛門才覺出它太過輕浮,忸怩地點了點頭。

兩人回到金剛鸚哥所在的主宅,仁左衛門將帶來的養盆取出,拆開裹著它的幾層絨布。

“啊,這是……”

久藏兩眼放光,他捧起養盆,仔細端詳那陶瓷表面的龍紋。

打開養盆的蓋子,他咧嘴一笑:“只有一條腿的那只是雌的吧?”

仁左衛門點了點頭。

“它被咬死了。”

往里看時,只見先前那只雌蟋蟀已經身首異處,如同廢塵橫尸在養盆一角。雄斗蟋則正待在水盤邊上,一邊開合著翅膀,一邊若無其事地喝水。

“這東西換的錢,為游女贖身再做一個機巧人偶還能剩不少。你找到買家了嗎?”

仁左衛門搖了搖頭。那養盆是極名貴的珍寶,若讓它流通于市集,早晚會引起注意。要是讓人知道自己把藩主賞賜的養盆拿來換錢,那可就麻煩了。

一般來說,藩主的斗蟋比市面上的普通斗蟋強很多,把那只雄斗蟋賣到賭場也能大賺一筆。而且蟋蟀無法活過冬天,要賣就必須趁現在,不過仁左衛門也不知道該拿到哪去賣。

“那不如把它們全給我吧?我可以仿造個一模一樣的養盆給你,這樣你也就不必有所顧慮了。”

“您是說……您答應了?”

“你不相信我?”

“您以前……做過機巧人偶嗎?”

“做過。”

釘宮久藏自信滿滿地點頭道。

“到底能做得有多像?我想看看最終的成果。”

“萬物皆有靈,東西用久了多少會產生出意識,像人的東西更是如此。”

“難道說機巧人偶有靈魂?”

“所謂靈魂究竟是什么呢?”釘宮久藏反問,“人的毛發、皮膚乃至五臟六腑,我都能用機巧仿制出來。雖然操作上比那個座鐘要復雜得多,但并不是做不出來。人,乃至神似人卻非人的東西,這兩者之間到底有什么區別,我反倒想要問問你。”

他探出腦袋,似乎在盯著仁左衛門的眼睛深處。

“即便是我,也無法參透人心。倘若有個完美無缺的機巧人偶,它的言行舉止和普通人別無二致,它會哭、會笑,看起來有著豐富的內心世界,那么它到底是真的生出了人的情感,還僅僅是靠彈簧、發條和齒輪模擬的情感?遺憾的是,我就算近在咫尺也無法判斷。這一切真的很玄妙。”

“那就用事實說話吧。您說可以做出和真人極其相像的機巧人偶,我想看看實在的證據。”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讓你看看它的內部。”釘宮久藏把目光投向正在房間一角打理羽毛的金剛鸚哥。

“你過來。”久藏來到棲木旁,向仁左衛門招手。只見他一手掐住鸚哥的脖子,鸚哥反抗般地張開翅膀,撲騰起來。

“別亂動!”

“難道說……”

釘宮久藏伸出手指,在金剛鸚哥的胸口處按了一下,只見鸚哥一陣抽搐,然后便像死了似的不動彈了。

久藏卸下鸚哥的爪枷,一個用無數細如頭發的鋼絲組成的鋼絲簇露了出來。原來,那爪枷上的鎖鏈是中空的,通過精巧的纏繞聯結,與放棲木的箱子連通。

“它也是機巧人偶啊!”

仁左衛門低聲嘆道。

“正是。雖然外面插的是真羽毛,可里面全都是發條和齒輪。”

久藏把一動不動的金剛鸚哥遞了過來。

仁左衛門伸手接過鸚哥,它相當重,手感卻比想象中要柔軟許多。羽毛之下的皮膚帶著溫熱,仿佛能感受到里面的骨骼。

久藏從抽屜里拿出一把大剪刀,沿中軸把金剛鸚哥的皮膚剪開。

那畫面太過殘忍,仁左衛門很想背過臉去。烏黑的液體從艷麗的山吹色羽毛間滲出。初看時以為是血,但空氣里飄來的機油味和指尖傳來的滑膩觸感告訴他:那并不是血。

金剛鸚哥被從喉嚨到尾椎剖開一道口子,釘宮久藏把它腹部的皮向兩側撐開。鸚哥胸廓處的肋骨由精心打磨過的金屬制成,泛著光澤、形態逼真。再往里,是一組密密麻麻的齒輪。

外皮被整個剝去后,能看到從肩胛骨到翅膀的金屬骨骼上,覆蓋著細鋼絲簇組成的纖維。那些纖維順著骨骼走向匯成一股,形成肌腱,又從骨骼上的孔洞穿過,與胸廓內的齒輪相連。在這些部件之間,致密地纏繞著無數纖細的管子。

“重心的轉換,可以通過細管中的水銀流動來實現。發條是自動上弦的。”

仁左衛門瞇起雙眼,透過肋骨的縫隙往里看。

本應是心臟的位置有一個圓盤狀的物體。一個半圓形的重錘左右搖擺,帶動擒縱輪旋轉,輪齒撞擊到叉瓦后又反向旋回,如此循環往復。

“只要第一次上好弦,它就能不停地運動下去。不需要人工操作,機關就會自動上弦。”

仁左衛門看得呆了。他像是做夢般看著手上金剛鸚哥的腹腔,一言不發地聽著久藏的話。

“這是我很早期的作品了。除了金剛鸚哥本身,裝它的那個箱子也設有機關。總之,從精細程度來講只能算是個玩具。”

背后傳來了隔門被拉開的聲音。仁左衛門轉身看去,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正跪坐在門外,身上穿著色澤典雅的小袖。

“這位是……”

“我叫伊武。”少女低頭道。

仁左衛門吃驚地轉向久藏。

“是久藏大人的女兒?我之前聽說您是一個人生活……”

“沒錯,我是一個人生活。”

這句回答就等于道出了真相。自稱伊武的少女微微抬起頭,用半睜的惺忪睡眼仰視仁左衛門。

“從零做起要耗費經年累月的時間。我就以伊武的身體為原型,為你做一個機巧人偶吧。”

隨后,久藏理所當然地說:“首先,我需要知道那個叫羽鳥的游女是什么體型,然后做一個模子。好久沒去過十三閣了,進場費就拜托你啦!”

久藏的話音里帶著一種詭異的竊喜。

羽鳥一絲不掛地躺在房間的褥子上。

釘宮久藏滿是皺紋的手滑過她白皙的肌膚,她眉頭一緊,發出一聲短嘆。

端坐一旁的仁左衛門握緊了放在膝上的拳頭。

自打一進門,久藏就用各種稀奇古怪的工具測量羽鳥身體各部位的尺寸,備好的酒菜一口也沒動。

久藏做了數十條記錄。無法用圖和文字表示的地方,他聲稱必須要憑手去感覺,于是把就連羽鳥的陰部也用指頭摸了個遍。

在一旁看著的仁左衛門心焦如火,但事已至此,他只得咬牙忍耐。

有時,羽鳥會用嗔怪的淚目看向仁左衛門。雖然她沒有說出口,但那眼神分明是在責問:為什么要這樣?

仁左衛門避開羽鳥的目光,只管喝侍女倒上來的酒。那侍女名叫小堺,她來回看著遭受凌辱的羽鳥和滿臉不悅卻聽之任之的仁左衛門,對發生了什么茫然不知。

仁左衛門沒把做機巧人偶的事告訴羽鳥。

釘宮久藏三天兩頭地讓仁左衛門帶他去十三閣。有時,他會指示羽鳥從最基礎的發音開始,說上百上千句毫無意義的話直到嗓音沙啞;有時,他會用帶來的油紙包一些羽鳥的頭發、陰毛或唾液作為樣本帶走;還有時,他會讓羽鳥咬住一塊黏土狀的東西,以此來獲得她的齒形。

本來一次就能把事情處理完,但久藏卻仗著有人出錢,頻繁地往十三閣跑。即便是很簡單的測量工作,他也會在那之后胡吃海喝一頓,然后買個游女一直玩到天亮。

就在仁左衛門快要忍無可忍的時候,久藏忽然說準備工作已經完成,隨后便消失了蹤影。

“很快,我就能幫你贖身了。”

纏綿過后,仁左衛門親吻著羽鳥那汗津津帶著脂粉香的脖頸說。

兩人已經很久沒有如此纏綿過了。看著羽鳥隱忍地滿足久藏那些近乎凌辱的要求,仁左衛門心痛不已,實在是難以提起興致。這幾日他們即使睡在一起,常常也不過是整夜相擁而眠。

又過了一段時間,開始有人傳言說,在市集上看到了藩主賞賜給仁左衛門的養盆。與此同時,仁左衛門也收到了久藏為他仿制的養盆。

假養盆做得簡直跟真貨別無二致。對于能做出活生生的機巧人偶的釘宮久藏來說,仿制一個沒有生命的陶盆,想必也是輕而易舉。

自那之后,仁左衛門便不再有所顧慮,一心只盼釘宮久藏的機巧人偶趕快做好。

仁左衛門已經和十三閣的老板打好了招呼。贖身費雖然昂貴,但賣養盆換來的錢足以將其付清。人命還沒有裝蟲子的陶土容器值錢,這也是夠諷刺的。

“你好像不是很高興?”仁左衛門看著面色陰郁的羽鳥說:“你放心,贖身之后我不會讓你做妾。你可以到外面去,去找你想見的人。”

仁左衛門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羽鳥睜大雙眼看著他。

“可是,贖身是需要很多錢的。”

“錢的事都無所謂,我只想讓你幸福。”

在此之前,仁左衛門聽說過有游女被不喜歡的男人贖身,試圖與情人殉情,結果在私奔途中慘遭殺害的傳聞。不過,把花了大筆錢財為其贖身的女子放走,讓她去找自己喜歡的人,這種大公無私的事情他還從未聽說過。羽鳥似乎一時也難以相信這是真的,露出了一臉困惑的表情。

要不是產生了做機巧人偶這個大膽的想法,仁左衛門也下不了這個決心。

“我大概不會幸福的。”

羽鳥輕聲說著,把耳朵貼緊仁左衛門的胸膛,合上雙眼,似乎在靜靜地聽他的心跳。

“別這么說。要是你不介意,我想知道你心中的那個男子是個什么樣的人。”

“你確定?”

“和我說說吧。”

“他是個鄉下出身的武士,我剛來這里的時候便與他相識了。”

“哦?”

“那時,帶我的一位姐姐被某個藩的城使大人招到揚屋①作樂,城使是姐姐的老主顧了,我就去服侍城使的一個隨從武士。但是那武士似乎剛從鄉下進城,不懂十三閣的規矩,當晚我們并沒有同房。當時真是天真無邪啊。”

仁左衛門閉上眼,想象著當時的情景。

“那個武士一直在講他家鄉的事,還說也想聽我講。我七歲就被賣到十三閣當禿童②,故鄉的事早就忘得差不多了。我只記得那是在海邊,海灘上長著黑松樹。我說真希望能從十三閣出去,再看看那片長著黑松的海灘。他聽后竟然為我的身世流下了眼淚。”

“是嗎……”

仁左衛門此時心中涌出的感情,與其說是嫉妒,倒不如說是不甘心。為什么先和羽鳥相遇的不是自己?

“仁左大人。”

仁左衛門這才發現,自己的胸口已經被羽鳥的淚水浸濕了。

“您若真有心,還是不要管我了。”

“你在害怕嗎?”

據說,這些從小沒邁出過青樓一步的游女,一旦贖身之日真的到來,反倒會畏縮起來。青樓生活雖然不自由,可一旦生活要發生改變,人就又會對它產生依賴。

然而,事到如今已經無法再反悔了。

仁左衛門本以為羽鳥會高興,但她的反應著實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

典幻大街兩旁林立著各藩的別邸和商鋪,沿著大街一直向西,走入蓮根稻荷神社旁的小徑,就能看到牛山藩的別邸。

三年多前,仁左衛門跟隨城使來到這里,自此在傭人房里生活。傳出他要為在十三閣小有名氣的羽鳥贖身的消息后,身邊的所有人都被驚動了。

仁左衛門在故鄉牛山藩有個妻子,但早已和她分居兩地,在藩邸之外另租了一間妾房。那間妾房十分狹小,屋后是一家賣腌菜的小店。雖然時時飄來的醋姜酸臭有些讓人難以忍受,但總體還算說得過去。

把羽鳥從十三閣帶出來的那天晚上,他們戀戀不舍地纏綿了最后一晚。第二天,仁左衛門為羽鳥備好盤纏,準備送她回鄉。

真想和你一起漫步在長著黑松的海邊啊——仁左衛門說道,羽鳥卻不說話,只是困惑地對他笑了笑。該和她一起漫步的,是那個仁左衛門一無所知的、她日夜牽掛的男人。

一度音訊全無的釘宮久藏那邊,十多天后終于來了消息。

做一個和羽鳥一模一樣的機巧人偶會不會太難了?仁左衛門一直都在焦灼地等待。得到消息后,他二話不說沖出房門,朝著河對岸那個數月前拜訪過一次的久藏宅邸趕去。

外面正下著濕粘的雨,仁左衛門撐著傘,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雖然雨勢不見增,但落下的每一顆雨滴都大如點豆,在路面上擊出無數波紋。

就像預料到了有人來訪一般,宅子的大門敞開著。仁左衛門穿過大門走了進去。

在主宅門口,一個身穿紅色小袖的女子撐傘而立。

看到她的瞬間,仁左衛門的傘從手中無聲滑落。

女子款款走到呆住的仁左衛門面前,將傘柄朝上像陀螺一樣翻倒在地的雨傘彎腰拾起。

“您都淋濕了。”

說著,她將傘遞給仁左衛門。

冰涼的雨水打在他的額頭,順著臉頰滑過,從下頜滴落。

“羽鳥,你怎么在這兒?”

仁左衛門顧不得接傘,吐著白色的呵氣問。

“我不是羽鳥。”

女子揚起一側的嘴角笑道。

“我們之前有過一面之緣。”

“怎么會?!”

“我是伊武。”

伊武為了不讓仁左衛門被淋濕,踮起腳尖為他打傘。仁左衛門借機一把將伊武抱入懷中,像是在確認她是否真的血有肉。

“啊……”

伊武短促地驚叫一聲,手中的兩把雨傘紛紛掉落在地。

一陣風吹過,兩把傘在空曠的庭院中瘋狂打轉。

抱緊伊武那纖細的身體時,仁左衛門能在她胸部緊實的隆起下感覺到肋骨的存在。這感覺和觸摸金剛鸚哥的機巧身體時一模一樣。她的身體帶著溫熱,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的胸腔里好像真的有什么東西在跳動。

如果說機巧人偶沒有生命,那么究竟何為生命?仁左衛門被這個問題難住了。

寄居在人形之下的生命,究竟來自哪里呢?

此刻,仁左衛門又一次站在了釘宮久藏的家門口。

宅邸大門一如既往地敞開著,似乎正在等待著他的來訪。

宅邸畢竟在郊外,所以周圍人跡全無,但小心起見,他還是事先觀察了一圈宅邸四周才走進門,然后拔出腰間的刀,踏著石板路徑直向主宅走去。

主宅玄關的木門門閂被仁左衛門一腳蹬斷,門板被他乘著怒氣連踹幾腳后從門框上脫落,倒進了屋里。

“釘宮久藏,你在哪?!”

仁左衛門沖著昏暗的房間大喊,但卻無人應答。

他穿著鞋子直闖進屋去搜尋久藏的蹤影。

他把一扇扇隔門順次踢倒,然后用盡蠻力把刀直捅進去。

突然,一聲高亢的鳥鳴傳來,仁左衛門一驚,慌忙轉頭看去。

那里有一個燈火通明的房間,裝飾著螺鈿的箱子上有一根棲木,金剛鸚哥正大展雙翅立于其上。它恐嚇般地前傾著身軀,張開黑色的喙。

仁左衛門大步向鸚哥走去,借著勁頭,一刀將其劈為兩半。

刀刃傳來鋼鐵相碰時的堅硬觸感,刃尖冒出了火花。

隨后,上緊發條的齒輪和彈簧從鸚哥胸口一齊彈射而出,四處濺落,發出火烤松果般噼里啪啦的聲響。一聲細鋼絲的尖嘯劃過,房間里突然響起高亢的鳥鳴。那響聲讓仁左衛門心慌意亂,他一腳踢倒箱子,在金剛鸚哥身上接連砍了一刀又一刀,直到它安靜下來。

出了主宅,仁左衛門向別院走去。在兩道大門的后面,萬歲鐘依然佇立在那里,默默地記錄著時刻。他步入大廳,向里走去。

地板上有一扇長寬約一間①的暗門,掀開后,其下是一段筆直的、通往地下的臺階。仁左衛門小心翼翼地走下臺階,打開盡頭處的門板,釘宮久藏正站在里面。

久藏身旁有一個齊腰高的操作臺,上面放著一截人的手臂——不,應該是他做的機巧人偶的手臂。手臂的肩膀根部看不到骨肉,只有無數相互纏繞的鋼筋纖維和注滿水銀的細管。

釘宮久藏似乎正在進行什么精密的操作。他取下架在一只眼上的筒狀放大鏡,看向仁左衛門。“你可真夠吵的,別鬧了行不行?”

仁左衛門沒有收刀,反而把刀尖指向釘宮久藏:“你這家伙,竟敢騙我!那根本不是什么機巧人偶,是真正的羽鳥!”

“那又如何?”

“我把她殺了!”

“哦?”

即便看到仁左衛門持刀闖入也平靜如常的久藏,這時終于露出了微妙的神情。

“為什么?”

“……因為她和羽鳥太像了。”

仁左衛門一時語塞,然后咬著牙說。

最開始,仁左衛門覺得一切都很順利。

伊武除了相貌以外,就連聲音、舉止,甚至思維方式,都和羽鳥一模一樣。雖然自己只知道羽鳥在十三閣里時的樣子,但羽鳥成了民家女孩之后,一定就是伊武現在扮演的這副模樣。簡直惟妙惟肖。

“……那只蟋蟀怎么樣了?”

一天午后,伊武突然這樣問道。仁左衛門頓時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什么蟋蟀?”

“就是被扭斷了一條腿,讓它和雄斗蟋交尾的那只雌蟋蟀啊。”

有關那只斷腿蟋蟀的事,仁左衛門只和羽鳥說過,伊武怎么會知道?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可思議!久藏大人做的機巧人偶,就連記憶也能從本體轉移過來?”

仁左衛門在一臉困惑的伊武身旁坐下,湊近觀察她的臉,還伸出手去摸了一下。她的臉像糯米團一樣柔軟,雪白的肌膚在陽光照射下纖毛畢現。無論怎么看,都無法想象這副身體里是金剛鸚哥體內那樣的機巧部件。

伊武不會是真人吧?

和伊武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后,仁左衛門萌生了這樣的想法,他不明白伊武為能何與羽鳥如此相似。羽鳥沒有孿生姐妹,那么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伊武即是羽鳥本人。

無論仁左衛門怎么問,伊武都說自己不過是被改造得很像羽鳥的機巧人偶。即便是晚上同床共枕時,伊武的表現也絲毫沒有不像人類的地方,這反而更讓仁左衛門感到不適。

他開始惦念重獲自由身的羽鳥此刻身在何方了。雖然他曾經下定決心,分別之后不再與她再有牽扯,只與伊武相依為命,但現在他放棄了這個決定,雇人尋找羽鳥。而結果,卻是哪里都找不到羽鳥的蹤跡。

這樣一來,仁左衛門心中的懷疑又添了幾分。

一天,他瞞著伊武,久違地去了十三閣。

羽鳥的房間如今已經屬于曾服侍她的小堺。曾是新人的小堺現在已經正式成了游女,仁左衛門毫不猶豫地將小堺買下,來到了那個房間。

“偷情可是不行的哦!”

小堺吃驚地說著,但卻又像是在欲迎還拒,她一定還記得仁左衛門與羽鳥交往時花錢的超大手筆。雖然是第一次,但她還是露出嫵媚的笑容,扭著嬌柔的身體依偎過來。

然而,仁左衛門此次前來是為了別的事情。

“羽鳥的心上人是誰,你知道嗎?”

見仁左衛門絲毫不為所動,只一味詢問羽鳥贖身前的事,一直撒嬌的小堺終于掃興地蹙起了眉頭。

“你知不知道羽鳥把小腳趾送給了誰?”

小堺起先只稱不知,無奈仁左衛門再三追問,她只好不情愿地開口道:

“羽鳥姐姐本來讓我保密的,你可千萬別說是我告訴你的。”

仁左衛門點了點頭。

“在店里伙計的幫忙下,我切下了她的小腳趾。就像這樣緊緊綁住趾根,一刀切下,之后血流不止……”

“這些都無關緊要。”

仁左衛門不耐煩地催促道。

“切下的腳趾被裝進塞有棉花的小盒,讓伙計送出去了。”

“送去哪里?”

“您真的不知道?”

“別賣關子!到底送去誰那里了?”

“釘宮大人的家里。”

仁左衛門啞口無言。

“……羽鳥不讓你把這件事說出去?”

小堺臉色蒼白、目光游移,點了點頭。

憤怒讓仁左衛門的雙手顫抖不已。如此一來,一切便都能說得通了。羽鳥把腳趾送給釘宮久藏,說明他們二人早有私情,只有自己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久藏從仁左衛門手中騙走了名貴的養盆,用它給羽鳥贖了身,剩下的錢則都以“機巧人偶制造費”的名義被他收入囊中。搞不好,他賣到市集上的也只是仿造的養盆,真貨現在還在他手里。

若真是這樣,一舉賺得金錢、女人和養盆的釘宮久藏,想必正笑得合不攏嘴。

久藏當著自己的面凌辱羽鳥可能也是故意的。看到自己當時的表情,說不定他們背地里偷著樂呢。一想到這兒,恥辱感便在仁左衛門的腹里翻江倒海,他覺得腸子都要被氣出來了。

“你也和他們串通一氣,在背地里笑話我嗎?!”

仁左衛門難掩怒火,他從來沒受過如此捉弄。

小堺慌忙上前安撫,讓客人生氣可是游女的大忌。要是被這里的老媽媽知道了,會被狠狠收拾一番。另外,幫羽鳥切斷腳趾、偷偷送出十三閣這件事如果暴露出去,她也脫不了干系。

看著小堺極力獻媚討好自己的樣子,仁左衛門下意識地把她當成了曾用過這個房間的羽鳥。

回過神來,小堺已經倒在了仁左衛門的腳邊,血流如注。

閣樓的其他客間傳來了藝伎彈奏三味線的樂音,還能隱約聽到游女在酒席上的嬌嗔。所幸,這間房里只有仁左衛門和小堺兩人。

仁左衛門顧不得擦去刀上的血,直接收刀入鞘,用被子蓋住小堺的尸體,吹滅燈盞,悄無聲息地走出了房間。他把沾滿鮮血的雙手藏在袖中,走下樓梯,離開了十三閣。他跨過橋,避開周圍的耳目,沿著田間那條大道走去。

轉過頭,湛藍的夜空下,聳立著燈火輝煌的十三閣。勾欄之內的格窗里,映著無數蠢動的人影。

仁左衛門屏息回到妾房,伊武尚未就寢。

她穿著和羽鳥在十三閣時完全不同的素色羽織,雖然未飾脂粉,卻絲毫不失樸素之美。

看到仁左衛門腳步慌亂地走進門,正在房間里織東西的伊武停下手來,略帶驚訝地抬起頭。她似乎察覺到了什么,露出了哀凄的神情。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會幸福的。”

“你是羽鳥吧?”

“是伊武就不行嗎?”伊武用墨綠色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仁左衛門,這讓他感到一陣怯意。

“我是誰根本就不重要。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有時還是不知道的好。”

“你說你是機巧人偶,那好,讓我看看你肚里的腸子!”

說著,仁左衛門從腰間拔出刀來,向坐在地板上的伊武砍去。

伊武像是早有預料,她閉上眼睛,沒有閃躲。

仁左衛門心里仍然有些許期待。他盼望著,就像上次那只斗蟋一樣,發條和齒輪從伊武體內彈出,從她身體里流出來的不是血,而是機油和水銀。

然而,從伊武身體里噴涌而出的,卻毫無疑問是活人的鮮血。

“你騙我!你和羽鳥合起伙來演雙簧,羽鳥得以贖身,而你從我手里騙走了養盆!”

“你真這樣以為?”

仁左衛門喘著粗氣,把自己來到這里的經過完完整整地說了一遍。釘宮久藏站在對面聽著,神情淡定。

“我確實收下了羽鳥的小腳趾。”

“她的心上人果然是你!”

久藏苦笑著搖了搖頭,“你一定是誤會了什么。你可知那腳趾現在何處?”

“用不著知道!”

說時遲那時快,仁左衛門的刀已經向仁釘宮久藏砍來。

久藏用異常敏捷的身手躲過了這一擊。他身后的操作臺被劈成兩半,原本放在上面的機巧手臂掉落在地,手肘和手指的關節處猛烈地痙攣起來,就像剛從水里撈上來的魚。

“江川仁左衛門,你可有心?若有,你一定是用它愛過什么東西。”

仁左衛門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他舉著刀,把釘宮久藏一步步逼到了房間一角。

“去死吧,久藏!”

仁左衛門正要揮刀,忽然感到腳下一晃。

低頭看去,只見剛才那條掉在地上掙扎的手臂正死死地抓著自己的腳踝。

趁此機會,釘宮久藏一躍撲到仁左衛門的懷里,豎起食指和中指,用力戳進他的胸口。

久藏把兩根手指完全插入,然后活動它們,按下了什么東西。像極了他讓金剛鸚哥停止運動時的操作。

仁左衛門感到全身一陣麻痹,停下了動作,就像是被繩索捆住一樣動彈不得。他的身體使不上一點力氣,刀也咣當一聲從手中滑落。

“你……你對我做了什么?”

現在他就連開口說話也變得十分吃力。

“是羽鳥的思念太過強烈,還是我做得太過精致?被做成人形的東西會生出靈魂,指的就是這個吧……”

仁左衛門的手臂還舉在空中,身體卻顫抖不止。釘宮久藏撿起地上的刀,向仁左衛門的肩頭砍去。

噴射而出的不是血液,而是銀色的液體。

仁左衛門呆呆地看著這一切。漸漸地,他感到體內正有無數部件嘎吱作響,傾軋崩裂。

地板上的水銀像彈到水面上的油滴,凝成一個個的小球,四散滾去。

仁左衛門按著肩頭,跪倒在地。

砍在肩上的那一刀破壞了他體內絕妙的平衡,用鯨須和鋼制成的彈簧和發條難承重壓,盡皆崩斷。他感到體內的其他部件也在慢慢脫節。

釘宮久藏轉到仁左衛門身后,刀尖對準他的背,一口氣刺了進去。刀從他的胸前穿出時,尖端挑著一個黑色的肉塊。

“好好看看吧!”

仁左衛門向那個吊在刀尖上的物體定睛看去,已經發黑的肉塊上隱約能看到小小的指甲。

“羽鳥特地把它交給我,讓我把它放到你的身體里。”

“那么,我……”

“是按照一個已經死去的男人的模樣,制造的機巧人偶。委托人是羽鳥,把你做出來的人當然就是我。”

久藏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從遠方傳來的。

“你……不對,你的‘原型’,他曾和羽鳥決定雙雙殉情。但后來羽鳥被救活了,死去的只有那個叫作江川仁左衛門的年輕武士。”

雖然不可能有當時的記憶,仁左衛門還是想象出了當時的場景。兩人互相把繩子套在對方的脖頸上,然后緊緊系牢,但自己無論如何也難以下手勒緊羽鳥脖頸上的繩子。

“游女殉情本是重罪,但所幸此事除了十三閣的老板外無人知曉。他不忍將為自己賺了許多錢的羽鳥沉入河底,于是托我做一個和死去的武士一模一樣的機巧人偶,費用都算在羽鳥頭上。羽鳥在十三閣的工作年限快到了,但這樣一來又背上了一筆債。那老板托我制作你這個人偶或許只是想隱瞞有人死在十三閣的事實,沒想到你卻自然地融入了牛山藩的生活。”

仁左衛門的視界已經開始模糊不清。釘宮久藏把臉湊近說道:“說真的,你的某些舉動已然超出了我的設計范疇,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我一直以為機巧人偶不可能有靈魂,可你該不會是長出了心吧?要是有的話,我還真想見識一下……”

自己有沒有心,仁左衛門從來沒想過。

但是,他確實擁有想象和思考的能力。這和久藏口中那個死去武士的靈魂是否有關,他還不清楚。

“我再問一遍,你可有心?”

“有。”

“你怎么證明?”

“正因為有,所以現在我馬上就要失去它了。”

久藏不置可否,輕輕點了點頭。

“那天,我要是被仁左大人一刀砍死就好了。”

刀傷尚未痊愈的羽鳥一邊捂著胸口慢慢走著,一邊對身旁的釘宮久藏說。

“已經是第二次了,又只有我一個人茍活下來。”

兩人走在環繞十三閣的河畔小道上。抬頭仰望,閣樓各層的朱漆高欄和格窗在陽光下反射著光芒。漾滿濃綠滯水的護城河對岸,是一排大門不足一間寬的最廉價、最低級的游女屋。

“沒想到能有一天從外面仰望十三閣。多虧了仁左大人。”

岸邊長著茂盛的蘆葦,無數水蠅在蘆葦投下的陰影里聚集,為水面點出細細的波紋。

那天,久藏做的機巧人偶忘了自己人偶的身份,親自找上門來,于是久藏就想出了這個主意。

仁左衛門——準確地說,是認為自己是仁左衛門的機巧人偶——帶來的養盆確實是珍寶,它換來的錢,應該足夠為身負兩重債務的羽鳥贖身了。

真正的仁左衛門已經不在人世,但如果贖身后的羽鳥自己扮作機巧人偶,便可以和那個仁左衛門模樣的機巧人偶像普通夫妻一樣生活下去。

久藏對羽鳥的經歷深表同情,于是用這番話說服了本不太愿意合作的羽鳥。

久藏在蘆葦蕩的盡頭停下了腳步,羽鳥卻依然低著頭,打算繼續往前走。

久藏本想問她將來有什么打算,卻欲言又止——就算問了又能怎么樣呢?羽鳥遠去的背影幾乎顯得透明,讓人倍感生命之薄。

久藏的視線轉移到了蘆葦的葉片上。那里停著一只不該在這個季節出現的巨大蟋蟀。他正要伸手去捉它,忽然一陣大風吹過,搖曳的蘆葦發出沙沙的聲響。

久藏瞇起眼睛,尋找那只蟋蟀。

蟋蟀掉落水中。一只青蛙靠近過來,將它一口咬住后,又馬上厭惡地吐了出來。

“可惜騙不過青蛙……還差些火候啊。”久藏苦笑著自言自語道。

然后,他朝著與羽鳥相反的方向走去。

【特邀編輯:賈雨桐】

① 鯉口即刀鞘的口。為防止刀意外出鞘,刀在收入刀鞘時由一個被稱為“鎺”的部件卡在刀鞘中,稍用力才能將刀拔出。因此在拔刀前通常需要預先將刀略微推出鯉口。若直接拔刀可能會將手割傷。

② 深藍色。

③ 金黃色。

① 領主居城周邊區域。

② 一種倉庫,四面墻上涂滿了用于防火的泥。

③ 日、月與五大行星(金、木、水、火、土)的總稱,用以指示星期。

①即妓女。

②官職名,相當于城使,擔當外交工作。

① 剝奪武士身份并沒收領地。

② 游女之間曾經有這樣一個風俗:若自己看上了哪位客人,就將自己的小指從第一關節處切下,贈送給對方作為信物,以此表達自己堅定而深沉的愛(不過通常是切手指而不是腳趾)。該習俗演變到后來,多數情況下游女并不真正切自己的手指,而是贈送對方一根仿造的手指。

① 供客人將上級游女招來游玩的店。與此相對,游女們居住的地方則被稱為“置屋”。

② 侍奉上級游女、為將來自己成為游女而作修行的少女。

①日本特有的長度單位,約為1.8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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