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婆婆

早川書房授權

一

切菜刀很鈍，我切南瓜時壓上了全身的重量。 “咕咚”一聲，砧板上的南瓜一分為二。

還要再各自對切一刀，然后把四塊四分之一大小的南瓜放在有些年頭的透明膜包裝機操作臺上，嚴絲合縫地裹上透明薄膜，用銹跡斑斑的密封機挨個貼上價格標簽。九十八日元一個，九十八日元一個，九十八日元一個，九十八日元一個。

最后一步，是將它們輕輕地裝進帶筐的平板車。此時的操作臺上，切好的圓白菜和生菜已經堆成了小山，我剛把最后四分之一塊南瓜放上去，蔬菜金字塔便坍塌了。

眼明手快地摁住這四分之一塊南瓜、挽救了一切的，是來上晚班的佐川千春。

她應該是剛到，還沒換上夾克式的藍色工作服，手上還拿著包。

時鐘正指在五點。

“對不起。”面對我脫口而出的道歉，佐川笑著把蔬菜金字塔攤平，“千鈞一發！真是好險哦，惠美。”

“我看光這些也應該夠賣了。”

“哎？可是……”

“剩下的交給晚班啦，”笑嘻嘻的佐川爽朗地說，“就算你加班也沒有加班費拿的哦。”

她在兼作更衣室的休息室里利落地換好衣服，說了聲“辛苦啦，再見”，就風風火火地跑著穿過后場。我沖著她的背影喊了一句“謝謝！”她聞聲在員工出入口前回過頭來，笑著沖我揮了揮手，隨即消失在門內。

我嘆了口氣，磨磨蹭蹭地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佐川一直很可靠。我在“生活市場”里打零工已經兩年了，但還是稀里糊涂的老是犯錯，她總是幫我收拾爛攤子，我很感激，也覺得慶幸。能得到她的關照真是太好了，剛才也都多虧了她。

我的工作時間到五點結束，卻不想那么快回家。不，應該說我根本就不想回家，光是想到回家就讓我抑郁。

我知道家里還有一大堆事等著我去做，也覺得和丈夫、兒子在家共度的時光非常美好。

然而，只要一想到要回那個“有婆婆在”的家，我就身心俱疲。

上晚班的前輩們陸陸續續來了。我邊打招呼邊換好衣服，走出更衣室，來到辦公室打卡下班。不過兩張榻榻米大小的辦公室很狹窄，文件堆積如山。我把卡紙塞進打卡機，隨著“嗶嗶”、“咔咔”的機械聲響起，我的下班時間和工作時長都被記錄在了今天的日期下面，看起來不過是一些黑點組成的、難以辨認的數字。

我一直不能理解，為什么這里還在使用如此落后的模擬式機器打卡，甚至還用紙張記錄考勤時間。打卡機四四方方，厚實得像個保險柜，卡紙也還是黃色和橙色的厚紙片，和二十年前——也就是我的高中時期比起來，幾乎沒有一點兒變化。如今這個時代，用平板電腦管理考勤方屬常態，有專門的應用軟件，操作非常簡單。

連第二次的東京奧運會都過去那么久了，這家店卻還是一副不思進取的樣子。管理也好，工作內容也好，都在原地踏步。

恐怕連最平凡的家庭都能甩開它一大截。

我用平板電腦確認了一下家里冰箱的庫存。冰箱內部的傳感器和我平板電腦上的應用相連，蔬菜冷藏室里還有多少東西、冷凍室里還有多少東西，外加其他的庫存都一目了然。蔬菜冷藏室基本已經空了。

我在“生活市場”的賣場買好東西，走之前和負責蔬菜柜臺的佐川又道了一次謝，她依舊笑容滿面地回答：“沒什么啦。辛苦啦，再見。”

我沿著暮色下的國道往前走著，只覺得冷風刺骨，雙手提著的塑料袋也重極了。因為餓著肚子，我感到昏昏沉沉的。不過，只要還有吃飯的力氣就行，我給自己鼓了鼓勁，“嘿喲”一聲換了個提袋子的姿勢。

我站在住宅街的中間，在我家的兩層小樓前調整呼吸。這是前年才建好的房子，比起旁邊鄰居家那棟，外觀顯得又新又時尚。

然而，房屋的內部裝潢和四鄰相比，怕是更為古板呢。

我推開毫無實際用處、徒有其表的外門，邁上三級臺階，跌跌撞撞地來到玄關門前。二樓的窗戶透著燈光，看來兒子健斗已經回來了。

玄關的自動燈本能感知人的動作和體溫，此時卻沒有及時亮起。這不是故障，毫無疑問，又是那個人在搗鬼。

我放下購物袋，從包里翻出門卡，靠在門邊的傳感器上。“嗶”，傳感器上的燈變成了藍色，隨之傳來“吱嘎”的開鎖聲。

然而開鎖聲尚未停止，只聽“咔嚓”一聲，玄關門被重新鎖住了。

又來了。渾身涌起無力感的同時，包里震動了起來，是平板電腦。又是同樣的套路。我從包里拿出平板電腦，液晶屏上顯示著“石嶺咲子發來了信息”。

是婆婆。我厭煩地點開通知。

——打工辛苦了。今天又回來遲了啊，健斗已經餓了。

這樣的內容，除了讓人厭惡之外沒有任何意義。就連這種惜字如金的表達，也令人氣不打一處來。想必她這是故意讓我無法跳著瀏覽信息——我不由得開始揣測她那面面俱到的狡猾。

對不起，買晚飯用的食材花了點時間，我以后會注意的。

我回信息過去。五秒不到，平板電腦又震動起來，回信來了。

——不是說要以周為單位購買食材的嗎？

信息接連而來。

——上周四，你是這么說的：

又發來一條。

——“真是抱歉，采買計劃是按周制定的，一次買足所需的東西，也能節省家里的開支。”

我想起來了。當時不過是因為她對我買菜做飯的事指手畫腳，我沒多想就這么“表決心”了。實際上只不過是“姑且算是有計劃”而已，我根本沒考慮太多就那么說了，只是想讓她趕緊閉嘴。當時確實立刻見效了，令我逃過一劫。

沒想到她在這兒等著我呢。

——事到臨頭才發現缺少需要的食材，說明惠美你在事前的計劃上就存在問題——我可以這樣認為嗎？

面對這樣的“步步緊逼”，我只能不情不愿地敗下陣來。

對不起，下次一定注意。

——在生活費的安排上有什么搞不定的，隨時都可以來問我。

真是啰里八嗦，明明看不起我，卻還裝出一副體貼的樣子。我一直無法習慣這種“關懷”，所以一天比一天更加的憂慮不安。就在我差一點兒要“嘖”出聲來的時候，門鎖重新“吱嘎”地開啟了。我用單腳固定住推開的門扇，彎腰抱起購物袋走進家中。總算進門了，回個家怎么就那么難。

“我回來了。”

我脫鞋的同時沖著走廊的方向喊，健斗沒有回應。

屋內的感應照明也都毫無反應，我只能小心地走過陰暗的走廊，穿過客廳來到廚房。

就在我打開冰箱放入買來的食材時，料理臺對面的電視機突然亮了起來。上面顯示出跟平板電腦相同的信息窗口，照得昏暗的客廳影影綽綽地亮著。

——今天買了不少東西啊。沖動消費會增加家計負擔，拿這么多東西回來你也會很辛苦吧。受累了。

流利的女聲朗讀著顯示的信息。

我在平板電腦的觸屏上敲下“不要緊，我不累”的回復，然后對著走廊大喊：“健斗！”

——他正在做作業。

回答我的只有電視機里冷冰冰的聲音。

——有我幫你看著呢。再說惠美你會解“雞兔同籠”嗎？

我嘆了口氣。

我不會。

——那么就麻煩你準備晚飯吧。正所謂各盡所能，我們彼此就在自己擅長的領域努力吧。

知道了。

——“知道了”？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回答“明白了”就可以。畢竟我們也不是上下級關系。

我明白了。

信息沒再來了。我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盯著電視屏幕，連大氣也不敢出。我頹然跌坐在廚房里，雙手撐著地。進門還沒過多久，我就已經筋疲力盡了。

這時身后傳來“嗶嗶嗶”的警示音，電視機同時也響起了聲音：

——冰箱門沒關。

我用力摔上冰箱門，發出“砰”的巨響。這讓我回過神來，擔驚受怕地盯著電視畫面。

好一會兒之后，婆婆發來了這樣的信息：

——建議你關門輕一點，不然容易導致故障，還會給健斗樹立不好的榜樣。

聽著電視機里的女聲讀完信息，我又一次嘆了口氣。這個家里裝有超高敏感度的振動傳感器，初衷是為了地震發生時，外出的家人能通過網絡了解到家里的情況，這才是研發這東西的真正目的和正確用法。

不是為了遠程監視兒媳婦開門關門的。

婆婆此刻遠在關西的養老院里。

同時，又在這個家里“如影隨形”。

她通過聯網設備操作各種應用程序，連接著我家的房子和種家用電器的傳感器，以達到掌控全家的目的。她緊盯著家里的方方面面，一逮到機會就挑我的刺。從這個家建好、我們住進來開始，一直持續至今。

廚房的燈在這時無聲無息地亮了起來。

就在我快要做好晚飯時，客廳的燈亮了。我抬頭一看，健斗走了進來。

“飯還沒好？”他皺著眉問，“我聽奶奶說差不多了才下來的。”

“抱歉，馬上就好。”

我強作笑顏。健斗帶著“真沒辦法”的表情往沙發上一癱，拿著他自己的平板電腦匯報：“還沒好呢。”

他用還未完全變聲的聲音說完后，便一直看著平板電腦的屏幕。我就算離著很遠都知道婆婆發來了回復。內容八成又是表面道歉，實則指責我的不是吧。

我拼命按捺住內心的煩躁，繼續準備晚飯。

我和健斗兩人坐下吃飯時，玄關門傳來了開鎖的聲音，走廊里的燈也立刻亮了起來。

“我回來了。”

是丈夫泰明回來了。他邊脫外套邊用打趣的口吻說：“哎呀，今天一天也過得不容易啊。”雖然一臉遮不住的疲態，但他依然笑容滿面。

換好居家服后，他坐到餐桌前，雙手合十說了句“我開動了”就吃了起來。他拿筷子的方式還是那么端正，期間也不忘多次對我發出“好好吃”、“哦，新菜品呀”的贊嘆。這讓我發自內心地覺得愉快。

丈夫是個好人，從我們初識至今都未曾改變過分毫，對我而言實在值得慶幸。兒子雖有這個年紀常見的任性，所幸沒沾染上什么壞習氣。家里的經濟也過得去，能負擔起養老院的費用。

唯一添亂的，就是住在養老院里的婆婆。

吃完晚飯洗好澡，丈夫坐在沙發上擺弄著平板電腦。除了時不時地查看并回復信息之外，他似乎還在閱讀著什么。

我泡好茶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他抬頭笑著說：“啊，有勞了，謝謝。”

“你在看什么呢？”

“很久以前的科幻小說。”他把平板電腦擱在鼓出的肚子上。

“挺有趣的，不過很多細節都老掉牙了。明明是以宇宙為舞臺展開的宏大敘事，可電腦顯示器上的文字竟然還是綠色的，存儲還在用軟盤。把什么超大容量描寫得天花亂墜，一看，只有5兆字節大小。”

我一口茶噴出來。才5兆？一張數碼照片都放不下啊。

“你說這個有趣？你是覺得可笑吧？”

“不是啦，”他興奮地說，“就是字面意思的有趣啦，甚至讓我覺得挺了不起的。去往宇宙和其他星球開疆辟土的人類，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全都發生了變化。就算同在宇宙飛船中，也會因為世代不同而導致價值觀的分歧。在飛船上出生的世代，不是對陸地和地面生活一無所知嗎，所以他們連‘腳踏實地’這樣的成語也無法理解。還有——”

我看著像孩子一樣興致勃勃的丈夫，心中卻漸漸布滿了陰霾。

“仔細想想，我們不也經常被父輩們念叨嗎，‘往女朋友家打電話，卻被她父親接到。沒有經歷過這種尷尬場面的一代成不了氣候’什么的。雖然一半是開玩笑，但一代代都是這樣過來的。”

泰明重新捧起平板電腦，“價值觀變了，是因為人們的習慣變了。這一點本身就充滿了科幻感，所以會讓人覺得有趣，只是在日常生活里難以真切地感受到罷了。隨著技術不斷發展，世道在變，人也在變。”

聽他說完，我點頭附和：“是啊。”

可是，也有無論技術如何發展都不會改變的存在。反之，也會有因技術發展變得更加過激的存在，比如婆媳關系。

不過，這樣的反駁，我也只是藏在心里。

二

足夠高端的科學技術，與魔法無異。

昨晚聊到最后，泰明以這句話作為了總結，據說這是一位故去的科幻作家的名言。不，他說是法則來著。

名言也好，法則也罷。我躺在床上，在漆黑的房間里一邊琢磨這句話，一邊試著模仿。

足夠高端的科學技術，其實既不是技術也不是魔法，僅僅是一種手段。

婆婆在養老院里，只能使用統一發放的聯網設備;但只要連上網絡，就能瀏覽任何網站的內容，也能下載各式各樣的應用和程序。這些東西能讓她的設備和兒子家的各種設備、電器同步，隨時和我們交流。這種交流方式既像信件也像電話，亦像面對面的直接交談，甚至和擺上茶點的閑聊都頗為相似。

婆婆對聯網設備背后的技術很可能一無所知。她不會知道這些發布在網上、用來侵入家用電器傳感器的程序是誰創造的，也不會知道教人使用這些程序的林林總總的方法由何人寫就。

不知道原理卻仍能使用的，不就只是手段嘛。

我思七想八，始終無法入睡，身邊的泰明打著呼嚕，睡得很香甜。枕邊的時鐘顯示，已經早上六點了。

我在廚房準備早飯的時候，電視機啟動了。

——早上好。你們那邊挺冷的吧。

是啊。早上好。

——你們是準備生二胎了嗎？

我在爐灶前僵住了。平底鍋中雞蛋的蛋白已經開始凝固。

——如果是這樣，我真是太高興了，感覺自己又有了活下去的盼頭。

不帶任何感情的女聲說完之后，我盯著平底鍋陷入了沉思。是不是我過度解讀了婆婆的信息呢，我努力說服自己這是偶然——怎么可能會是我想的那樣呢？

昨晚，我和泰明久違地行了房，婆婆的信息毫無疑問就是在說這件事。問題是，她怎么知道的？家里振動傳感器的性能不可能達到這種程度啊。

您什么意思？

我這樣回復。過了片刻，回信來了。

——你不知道嗎，最近的床都裝有能感知體溫的傳感器，能夠從使用者的體溫來讀取身體情況的變化。對于高價床來說更屬于是標配，據說是為了方便進行家庭護理。

騙人！我死死地瞪著鍋里的煎蛋，想否定卻沒有底氣。因為我既沒有背下整本說明書，也沒有在買的時候確認是不是有這個功能。可能真的有，但我不記得。

——不過這個功能在全國范圍內引起了不少糾紛，前天的新聞就有：在主人不知情的情況下，被第三者完全掌握了夫妻房事的周期和頻率。我有點擔心，就想幫你們確認看看，沒想到真的有。

煳味在廚房里蔓延開來。我一把操起平底鍋，慌慌張張地將煎蛋移到盤子里。禍不單行，身后的烤面包機也冒了煙，我又手忙腳亂地搶出烤煳了的面包片。

——我開玩笑的啦。呵呵呵。

連續用了三個“呵”字、令人不愉的笑聲久久縈繞在我的耳邊。我不堪忍受，頹然癱倒在廚房的地板上。面包滾落在腳邊，焦煳的碎屑撒得地毯上到處都是。

電視機關閉了。同時，泰明說著“早上好”，揉著迷蒙的睡眼走進了客廳。他和剛拾起面包的我四目相對：“怎么了？很累嗎？”他帶著一絲羞澀問我。

而此時的我已經下定決心。那個人，已經越過了我的底線。

我使出全身的力氣將南瓜切成兩半。伴著清脆的“咕咚”聲，南瓜在砧板上滾動著，我紛亂的心緒也稍微平靜了一些。我做著深呼吸，機械地切著南瓜。

今早發生的事在腦中反復重現。

我將迄今為止婆婆的所作所為都告訴了泰明，也用平板電腦給他看了今早的信息，可泰明只是低低地“唔”了一聲。他沉吟了許久，和我隔桌相對，叉著手臂，弓著上半身，臉上擠出不自然的為難表情。

然后，他說：“媽媽她，一定是感到寂寞了吧。”

聽到他說出這種話，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想要大喊大叫的沖動。

“就算如此，她也做得太過分了呀。”

“可是這又沒對我們造成什么實際的傷害。”

泰明不以為然地回答，“她是竊取我們的個人情報了，還是盜刷我們的銀行卡了？”

“那倒還不至于，但是……”我握緊手中的筷子，“讓我覺得壓抑就不是實際傷害嗎？精神上的痛苦就算不上是實際傷害嗎？”

“你要更寬容些。”

他咬了口面包，囫圇地吞下：“算我求你了。雖然她說的話是很過分，但請你再多忍耐一點。”

說這話時，他臉上的表情一言難盡。我差一點兒脫口發出“你媽和我哪個更重要”這種濫俗的質問。

“呼——”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從他身上移開了視線。

泰明是個好人，所以他能體諒到母親一個人在養老院的孤獨，進而袒護她;這種溫柔不正是是我當初所看重的嗎？然而今時今日，他的善良令我怒不可遏。

平板車上，大量已經完工的四分之一南瓜漸漸堆起老高，這時佐川一邊說著“大家辛苦啦”一邊走進了后場。她沖我笑了笑，先去了辦公室，“咔咔”、“嗶嗶”地傳來了打卡的聲音。

時間是四點四十五分。

還不到交班的時間。

佐川換好衣服走出更衣室時，我招呼她過來。

“可以耽擱你一下嗎？”

“嗯？是蔬菜有什么問題？”

“不是的，那個……”

我下意識地環顧后場。周圍有擺放庫存商品的貨架，架子上放不下的紙箱堆在地上，頭上是防盜監控的顯示屏，能看到前面賣場的情況。

沒有什么值得小心的東西，也看不到任何像是連接著網絡的東西。

“實際上，是我家里的事……”

我簡明扼要地向佐川控訴了我婆婆的行徑，佐川的臉色漸漸變得嚴肅起來。期間她也偷偷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看來能充分體會到我的心情。

我說完后，她“嗯……”地叉著手臂，屈身陷入深思。這反應實在太像泰明了，我內心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是這么回事啊。”佐川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停了片刻，她說：“和我家一樣呢。”

我不由得“咦”了一聲。

“從搬到現在這個家開始，也有十年了吧，傳感器全部都被控制著。”

佐川說得云淡風輕，臉上卻露出感到為難的笑容，好像在說“哎呀，過得真不容易”。我在震驚的同時，心里也松了口氣：“太好了”，找她商量真是找對人了。

她出其不意地豎起手指說：“對此，有三種應對方法。第一種是長期戰略，想方設法和婆婆搞好關系。這也是最體面、最有風度的做法。”

為了不打斷她的話，我點著頭，打算之后再向她說明這招在我家可行不通。

“第二種呢，就是對抗到底。婆婆的手段確實可怕，但也有其弱點——她的一舉一動不是全被記錄下來了嗎，何時、何地，做了什么。”

這一回我一個勁地點頭表示贊同，確實如佐川所言。

“這些都是有效的武器，在法律上能立得住腳，就算不打官司也占理啊。所以你要保存證據，累積到一定程度再一舉反擊，就是所謂的‘惡人自有法律磨’。我自己也算不上有經驗，但是能肯定的是，必須要有長期忍耐的毅力和覺悟。”

佐川的表情變得很嚴肅：“最后，是第三種方法。這是最常見的一種，也是兒媳婦們從過去一直采取的對策。”

她又一次向四周張望，確認沒有可疑之處才說：“那就是維持現狀。左耳進右耳出，在其他地方發泄。”

“和現在一樣，也就是說和我一樣。”她說完又笑了起來，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笑了。

結果也還是只能這樣啊。我有點兒灰心，但把憋在心里的話向她傾訴之后，心情確實舒暢了許多。我本來并不是想要發泄抱怨的，但光是像這樣說出來，就已經感覺到心境不同了。

“真是太感謝了。”我先謝了佐川，然后把心一橫，“不、不管怎么說，今天真是一吐為快。那個——死老太婆。”

佐川“哈哈哈”地發出了豪爽的笑聲。

從那天起，我每次打工時都會抓緊交班前那一小段時間，向佐川傾訴對婆婆的不滿，并努力不讓話題變得怨氣深重。佐川在這方面起到不少引導作用，在聽我抱怨的時候，她總是一副很輕松的樣子。

“最近怎么樣啊？石嶺家的電腦婆婆近況如何？”

佐川用電腦婆婆來稱呼我婆婆，這樣一來，婆婆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存在于漫畫中的角色，可笑、愚蠢，就像是一個虛擬人物。

在我家，婆婆依然掌控著門的開關大權，照明也是想開就開、想關就關，也照常通過電視機和平板電腦沒完沒了地對我指手畫腳。但對我而言，這些行為造成的傷害已經遠不如以前，我也不像以前那樣疲憊不堪了。

“這個得說給佐川聽！”“很好，今天的吐槽話題有了。”相反，我津津有味地收集著可供抱怨的主題。

第三種對策真有效啊。嘗到了甜頭的我，就這樣避重就輕地處理著和電腦婆婆的“在線婆媳關系”。

然而，好日子只到昨天為止。

——今天也辛苦了。

晚上十點，我正在看電視新聞，畫面突然被切換成了信息窗口。我抿了口咖啡，在平板電腦上打字回復。

不辛苦。您今天身體如何？

也許是近來的從容讓我放松了警惕，我很自然地問候了一句。寫完我靠在沙發上，看著電視畫面等回音。

「——正常運行。」

冰冷的機器語音念著簡短的信息。運行？她什么意思？我要回復，還是裝死？我拿著平板電腦正苦思對策時，機器語音又響了起來。

——你的電腦婆婆在黃金時段①也依然完美運行中。

她平時在信息里是用“媽媽”自稱的，而此刻機器語音卻冷冷地念著——“婆婆”。

沙發上的我猛地坐直了身體，視線無法從電視畫面上挪開。怎么會這樣？腦中的疑問一閃而過。

——‘生活市場’所有店面……

電視畫面上出現了半截句子。下面會出現什么呢？在備受煎熬的苦等中，我感到后背一點一點地變濕了，是冷汗。

停頓了很久之后，一大段文字出現了。

——……的后場都設置了監控攝像頭。是從去年開始，為了防范多年來屢禁不絕的內部偷竊行為安裝的。這事只有正式員工知道，雖然店方嚴禁他們透露，但這種規定是管不住離職人員的。

文字飛快地依次顯現，甚至讓人感覺機器處理都追不上這個速度。

——監控錄像都被存儲在辦公室的硬盤里，并即時發往總公司，這實在太容易侵入了。雖然沒有錄下聲音，但這世上還有是能將影像中的口型轉換成文字的應用，方便得很。

我拿著平板電腦的手無法遏制地顫抖著。

——當然，轉換率也不是百分之百的。畢竟不可能每一幀都剛好拍到人，就算拍到了人，也不一定能拍到口型。再加上應用的精確度也還不夠，所以花了我不少時間。以防萬一，我事先聲明，我所做的一切在法律上不存在任何問題，因為我只為滿足個人興趣，不會另作他用。老不死黑客的報告到此結束。晚安。

電視機畫面黑掉了。我用遙控器重新打開，卻又被立刻關掉了。我放棄了再次嘗試，用平板電腦發送了“非常抱歉”的信息。“老不死黑客”是我今天在后場工作時剛剛想到的詞，佐川聽了哈哈大笑，我也覺得痛快極了。當時在興頭上，我還一連說了好幾遍呢。

全都暴露了。就連一個還在使用模擬式機器的、小小的超市后場也淪陷了。

沒有回應。“實在對不起”“我再也不敢了”，我一再道歉卻沒有得到任何理睬。我不知道還有什么謝罪的詞語可以用，抱著腦袋冥思苦想，怎么辦？我要怎么做才行？

“媽？”

門口傳來漫不經心的喊聲。我抬起頭，剛剛洗完澡的健斗站在門口擦著頭發，“我能吃個冰淇淋嗎？放學回來時沒吃。”他天真爛漫地問。一天只能吃一個冰淇淋是我們家的規矩，一般他一回家就會吃掉，但事先申請的話，也可以留到晚上吃。

我故作平靜地點了點頭，他便光著腳“啪嗒啪嗒”地走向廚房，從冰箱里拿出冰棍，剝開包裝紙。陶醉地咬了幾口之后，他冷不丁地說：“我覺得有弟弟也不壞。”

我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

“……你說什么？”

“哎？你們不是在造人嗎？”他若無其事地說，“奶奶可高興了。”

“是、是奶奶告訴你的？”

“嗯。”

他將冰棍含在嘴里，舉起平板電腦。

“她說，‘最近他們沒有避孕，值得期待’。”

我只覺得天昏地暗。萬沒想到婆婆居然能做到這個地步。那個老不死黑客！

而她所做的還遠遠不止如此。

“健、健斗，我問你……”

我的聲音已經無法保持平靜了：“這、這些事，都是奶奶告訴你的？”

“哪些事？”

“就是——性教育方面的。”

“是啊，”健斗一口咬掉冰棍上剩余的冰淇淋，“老早以前就開始啦。她說這些都很平常，不稀奇。”他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

他離開客廳上樓去了，等他的腳步聲遠去之后，我發了瘋似地猛錘沙發。一拳又一拳、一拳又一拳，氣急敗壞之下，甚至一度舉起平板電腦想要砸爛電視機，但最終還是忍住了。我不停地深呼吸努力平復情緒，同時，腦中也在飛速運轉著。

婆婆已經不僅僅是監視了，也不僅僅是在欺壓我。

她還對我兒子的教育橫加干涉。這和洗腦有什么分別？

婆婆是想將健斗從我身邊奪走！不——也許健斗已經被奪走了。

我死死地盯著漆黑一片的電視機畫面，動彈不得。

三

周二早晨。將丈夫和兒子都送走后，我迅速換好衣服飛奔出門，在車站和已經等在那里的佐川碰頭。我把我的平板電腦交給她之后，她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夸張地說：“祝你出師順利、馬到成功。你的對手可比我的難對付多了。”

“是！”我沖她敬了一個禮，走向檢票口。電車換乘后，我買了車票和自由席特急券，然后乘上了新干線①。車票都是用現金支付的，我已經事先對自己能想到的細節做了準備。

在今天的虛假計劃中，我會和佐川一起購物直到傍晚。此前，在工作后場的交流和互發的信息中，我們已經做足了鋪墊。什么有名的商場要開新店啦，什么家里這個要補貨、那個要換新啦，等等。這些都是真的，只有“今天去買”這件事是假的。泰明和健斗也都被我蒙在鼓里。

新干線開動了。我展開地圖，查看從大阪站到養老院的路線;我已經好久沒見過紙質地圖了，上一次去街上的書店買地圖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佐川現在應該正在購物。她會和朋友一起去郊外的大型購物中心，而監視著我平板電腦定位的婆婆，會以為我如預先計劃的一樣正在買東西。我也考慮過如果她發信息過來該怎么應對，但想不出什么好的對策。

我想給佐川發條信息確認一下購物計劃進行得如何，這才意識到沒有平板電腦就發不了信息。這么理所當然的事，我卻剛剛才反應過來。我對自己感到一陣無語，只好重新把視線集中在手中的地圖上。

真的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嗎？從今天早上開始，我就一直反復地這么問自己。可是那個老不死黑客的能力已經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再怎么嚴防死守也無濟于事。所以就算再怎么麻煩，我也要和婆婆直接見一面。

如果她真是出于寂寞，只要和她將心比心地談談，她應該會有所改變吧;如果事實證明她就是個充滿惡意的老太婆，我就要以牙還牙，讓她為自己做過的一切悔恨不已。我對見面的期待既有積極向上的一面，也有消極陰暗的一面，而且說不上來更偏向于哪一種。帶著兩種截然相反的期待，我一遍遍地在地圖上確認去養老院的路線。

我在新大阪站下了車，換乘JR山陽本線寶塚線。到達JR寶塚站后，再步行一分鐘左右到達阪急寶塚站，接著乘坐今津線，兩站之后在逆瀨川站下車等公交。

坐在車站的長椅上，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光是走到這里，就幾乎將我的精力消耗殆盡了。我是個路癡，永遠被迷路的不安支配著，實際上也確實迷路過好幾次。因為無法相信自己的判斷，我還向車站的工作人員反復地確認路線。

我完全沒料到，只是沒帶平板電腦而已，竟令我如此慌張。我在小學時沒有平板電腦可用，不也照樣生活得好好的嗎？可是，現在的我卻一點兒也回憶不起兒時的感覺了。

公交車終于來了，車前屏幕上顯示著“開往石楠花園”，正是婆婆所在的養老院。上車后，我手忙腳亂地從錢包里翻出零錢，司機卻冷冷地說了句“下車再付”，這令我的疲憊感又一次席卷而來。

坐了二十分鐘公交，我抵達了建在小山頂上的“石楠花園”。一路上雖然經過了學校和公寓，但養老院周圍沒有其他建筑，只有一片葉子已經完全變紅的繁茂樹林。我付了車錢下車，走進養老院高大而老舊的大門，向建筑入口走去。

“我想見石嶺咲子。我是她的兒媳婦，是她長子的妻子。”

前臺的年輕女職員聽我說完后，臉上露出微笑：“可以請您出示一下身份證明嗎？”

“本園規定沒有預約的來訪者都要出示身份證明，這是為了預防犯罪而采取的安全措施，必須嚴格執行，給您帶來不便之處還請多多諒解。”

她流利地誦讀著規則，我將保險證遞給她。“請您在這里登記。”她拿出大型平板電腦和觸屏筆放在接待臺上，液晶屏上顯示著出入園手續相關的文件。

我有些猶豫。在這上面一登記，恐怕來訪信息會立刻傳到婆婆的房間或者她的聯網設備上吧，說不定兩者還會同時收到通知。我要不要以保護個人信息為由，要求在紙質文件上登記呢？

我立刻就放棄了這個想法——我意識到其實無論怎么做都是一樣的。就算我用紙質文件進行登記，職員也會用電話等其他方式通知婆婆，頂多也就多爭取到一分鐘罷了。所以，這里就是我突襲行動的終點，從來到這個接待處開始，我就算是重新暴露在婆婆的監控之下了。

我在平板電腦上填入自己的姓名和其他信息。女職員對照我的保險證之后，將保險證遞還給我：“感謝您的合作。”她在液晶屏上點了幾下，又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然后從前臺走出來，對我說：“請跟我來。”

現在，婆婆一定已經得知了我的來訪。

僅僅是這樣一個想法就令我全身高度緊張，心臟在身體里劇烈地跳動著，腿也有些打戰。我想象著她此時此刻的樣子。她會是驚慌失措，還是茫然若失，抑或是胸有成竹地露出冷笑呢？還是說……

我發現女職員正用疑惑不解的神情看著我，于是趕緊跟上了她。

她帶著我在淡暖色系的走廊中往前走。墻壁齊腰高的地方安著扶手;地上鋪著方格圖案的地毯，走上去幾乎無聲無息，這里實在太安靜了。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

一個人也沒有。自從進來后，我就沒看到過一個老人。休息室的椅子、室外的院子，都空空如也，目前所在的走廊亦是如此。

“那個……”我鼓起勇氣對女職員說，“這里，真的好安靜哦。”

“嗯，”她回過頭來，“我們這里有非常完善的隔音設施，有效地阻擋了外面的噪音——”

“啊，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在這里生活的人們都沒什么聲音。”

“抱歉，是我沒能理解，”她依然保持著笑容，說，“大家都在自己的房間里，沉浸在各自的樂趣中呢。”

“您是指……”

“大家都在用聯網設備玩游戲、看視頻、瀏覽網站啊，還有很多人在通話或者聊天。大家在自己的房間里就能很方便地和親人、朋友溝通交流啦。”

我們遇上了多好的時代啊——她心滿意足地說。我卻只能“哈哈”地干笑兩聲，連敷衍地說聲“是的”的余力都沒有。一步又一步，我離婆婆越來越近，四個大字在腦中一閃而過：直接對決。

拐過長長的走廊，女職員停在一扇貼著“124”門牌的拉門前，數字下面寫著“石嶺咲子”。

拉門上的把手很大，女職員握住把手一拉，房門悄無聲息地滑開了，露出后面死氣沉沉的狹窄房間。“您請便。”女職員說完，轉過走廊的拐角離開了。我調整好自己的呼吸，邁進門中。房間最里面有一張護理用的大床，我慢慢地走了過去。

婆婆躺在床上，被子一直蓋到她的脖子，一根白色的機械臂將一臺大型平板電腦固定在她的眼前，擋住了她的臉。我發現她的頭正小幅度地微微顫動著，片刻之后我才意識到她是在用視線進行文字輸入。她大概正在瀏覽網頁吧。

我站在她的床邊，她卻沒有任何反應。

“……我是惠美。您好。”

我對著平板電腦內側說，她頭部的顫動停止了。又過了一會兒，機械臂無聲地動了起來，緩緩地升到天花板上。

一張干癟老嫗的臉出現在我眼前。這張臉上堆滿了不計其數的皺紋，令我看不出她此刻的表情。短短的白發，小而濕潤的眼睛。她微張著嘴，嘴角閃著口水的光澤。

婆婆完全變了。在住進養老院之前她還沒有衰老成這樣，眼前的她和我記憶中的樣子完全對不上號，和那個天天給我發信息的形象也對不上號。

“我是惠美，泰明的妻子。”

以防萬一，我又作了補充說明。可她仍舊沒有回應。

“好久沒來問候您了。”

我努力擠出笑容。在沒看到她之前，我本來打算一見面就直奔主題的。

她依然無動于衷，眼睛里沒有一絲情感波動，就這么直愣愣地看著我。

“婆……婆？”

我發出的聲音是如此狼狽，令我自己也吃了一驚。此情此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精神奕奕的壞心眼兒老太婆也好、孤獨寂寞的老人家也好，我都想象過，唯獨不是眼前這幅景象。我的心臟在胸口“咚咚咚”地狂跳不止，卻不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無所適從。

婆婆的臉色發灰……不，是不知從何時起變得越來越灰了。

她的視線現在不知聚焦在哪里，雖然是看向我這邊，卻不是在看我。口水慢慢地溢出她的嘴角，又緩緩地劃過臉龐，沿著脖子流了下去。

我戰戰兢兢地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臉頰，然后立刻明白了現在的狀況。我立刻按下了枕邊的呼叫按鈕。

四

婆婆死于心力衰竭。享年八十九歲。壽終正寢——醫生是這么說的，匆忙趕來的泰明也沒有表示懷疑。

我用“不祥的預感”來解釋自己為何突然前來探訪。也許是受了很大打擊的緣故，泰明對此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反而還很感激我趕在他母親臨終前見了她最后一面。我隨便搪塞了幾句，然后就開始忙著料理婆婆的后事。

婆婆在平板電腦上留下了一段長長的告白，被我偷偷地刪掉了。上面是這么寫的：

——謝謝你來看我。但是，我一點兒也不希望你來。如你所見，我已經是這副模樣了，這恰恰是我最不想被人看到的。住進這里之后，我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衰弱，現在除了操作平板電腦以外什么都做不了。網絡很有趣，我也漸漸沉迷其中，久而久之的，我沒法下床，也講不了話。我不想讓你們看到我這可悲的樣子;本來我就是一個負擔，當你們看到現在的我，一定會絕望地徹底放棄我吧？幸好我在網絡上的活動還不受影響，迄今為止我一直積極地沉浸其中，對網絡不僅運用自如，甚至算得上精通了。我就想啊，何不利用這一點，裝作自己還精力充沛的樣子呢？我還活著，還健健康康地活著，為了向你們展現出這一點，我遠程干預了你們一家的生活。在我之前已經有很多人這么做了，這也給了我一些參考。

——我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做過了頭，然而卻已經停不下來了。在我這么做的時候，總覺得兒媳就在身邊，我的家人們就在我的身邊。只有在我找你麻煩的時候、在你為此回應我的時候，我才能忘記自己真實的樣子，忘記自己躺在床上日漸衰弱、只能等死的現實。

——真的非常抱歉。我不想為自己辯解什么，我確實讓你感到為難、焦慮和痛苦。我真的很想親口向你道歉，身體卻已經不允許我這么做。我知道這只是自說自話，可還是求求你，看到這封信后請你不要進來看我。無論如何，我也不想讓你看到躺在床上無法動彈的我。

“——你的電腦婆婆求你了。不要對泰明和我可愛的孫子健斗說出我的真實情況。好了，終于寫完了，還好來得及。今后也拜托你了。好難受救救我。”

婆婆被我的突襲殺了個措手不及，在急著寫下信息的時候，早已衰老不堪的心臟承受不住，停止了跳動。這個可能性很高，而我相信實際上就是這樣。

是我間接地殺死了婆婆。

家里變得異常冷清。葬禮結束了，骨灰也安葬了。生活回到了正軌，然而泰明還是很消沉，健斗也不太肯說話了。

“本來我什么事都和奶奶商量的，不管是學習也好其他方面也好。”

有次吃晚飯時，我想問問健斗的情況，健斗卻頭也不抬地回答。其他方面都是些什么方面？我很想繼續追問，但還是忍住了。

另外，佐川的話也讓我很在意。

在養老院確認婆婆已經死亡后，我立刻打電話給泰明，接著又給佐川打了電話。她先是說了幾句“節哀順變”“真是太不幸了”這樣的場面話，可就在電話掛斷的一瞬間，我聽見她嘆著氣說：

“以后，大概也會變得和我家一樣吧。”

我開始感到寂寞。在隨心所欲地開關門的時候，在感應燈及時亮起的時候，在一個人做家務的時候……明明都是些理所當然、再平常不過的事，我卻覺得無聊至極，連我自己也深感意外。更令我吃驚的是，難道在我內心深處，是期待著和婆婆你來我往的嗎？我這才意識到，雖然將婆婆一個人丟在那么遠的地方，但我一直是把她視為一家人的。

我的心里像是有了裂痕，又像是缺了一塊，每天得過且過。

泰明現在每天都大醉而歸。凌晨時分將醉倒在玄關的丈夫扶到床上，成了我每天必做的事。

健斗的成績也一落千丈。學習方面，我一點兒忙都幫不上，便提出讓他去上補習班，可他死活不肯答應。

那是婆婆過世兩個月后的一天。

打工結束后，我在“生活市場”的賣場里買好東西，兩手提著沉重的購物袋回到家。我在自動亮燈的玄關門口放下購物袋，拿出門卡貼在傳感器上，“嗶”——傳感器上的燈跳成藍色，門鎖“吱嘎”地轉動起來。

然而，還沒等開鎖聲停止，玄關門就被重新鎖上了;接著，燈也熄了。我拿著門卡，目瞪口呆地站在門口。這時，從包里傳來了震動。

——你現在已經不再按計劃購物了嗎？

手里的平板電腦差點掉到地上，我驚慌失措地用兩只手緊緊地將其捏住。信息來自陌生的郵件地址，但我立刻明白了這絕不是一條發錯的信息。

——健斗早就餓了。他正值青春期，是二次發育的關鍵時期。收到我的信息后他很開心，說奶奶很貼心呢。

請問這是怎么回事？

我盡可能小心地詢問。過了一會兒，先是來了短短的一句話：

——是外包服務。

接著，一段長文字也隨后到來。文字的顏色和剛剛的有所不同：

「——這個世上有許多無所事事、想要打發時間的人。特別是那些孤寡寂寞的老人，只要拜托他們，他們很愿意無償地提供任何服務。我生前就已經委托他們，一旦確認了我的死亡，就接替我成為你的電腦婆婆，他們立刻就答應了。這是當然的，因為他們本身就是這個領域的先驅者呀。」

這莫名其妙的一段話令我不知所措。

就像是看準了時機一般，一條新的信息又發了過來。

——他們是線上婆婆專家團，活躍在全國五百七十一個家庭里。他們是一個整體，但散布在全國、甚至全世界各處。根據每個家庭的實際需要，出現的形象也不同，既有溫柔體貼的婆婆，也有故意使壞的死老太婆。我對他們充滿了向往，便以個人身份對你的家庭進行了干預實踐。換句話說，這是我們這些老人家打發時間的消遣。比起我來，他們應該會更狡猾和周全吧。那么，今后也請多多關照了。※以上是石嶺咲子生前的留言。從現在開始，會根據你個人情況制定并隨時發送信息。

怎么可能！怎么會有人去做這種荒謬的事，而且還是無償的？我實在想不通，再怎么有時間也好，再怎么熱衷于互聯網也好，怎么可能有人愿意在這上面無限地投入技術和時間呢？

我關掉信息，立刻往“生活市場”打電話。電話響了幾聲后接通了，傳出一個爽朗的聲音：“您好，這里是‘生活市場’。”是佐川的聲音。

“是我，石嶺。”

“哎呀，有什么事嗎？”

她語氣輕快地問，我將剛剛發生的事和收到的信息簡單地進行了說明。因為急著一口氣說完，我累得氣喘吁吁。

“果不其然啊，”佐川哧哧地笑了起來，“真和我家一樣了。”她直言不諱地說。

“我婆婆五年前就過世了，從那之后就一直有別的人和我維持著所謂的婆媳關系。我不知道是不是你說的那個厲害的專家團啦，但可以肯定的是，不可能是我婆婆。”

“這、這樣你不覺得怪異嗎？”

“當然怪異了，”她嘆了口氣，“可是無論我怎么做都沒法擺脫啊，對抗起來又很麻煩，不如就當成是自己的婆婆算了。我老公也一點忙都幫不上，所以我一直用第三種方法應對至今。”

“可是這么一來，家里的情況不都被外人掌握了嗎！”

“真正的婆婆不也就是個外人嘛。而且我跟你說哦，他們對我丈夫和小孩也只是正常的體貼，偶有溺愛，但絕不會做什么壞事。更何況有時候確實能幫得上忙呀。”

“可——”我驚訝得聲音都變了調，她又補充道：“婆婆是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其實都一樣啦。反正都是用老辦法應付嘛。你很快就會習慣的，畢竟就算對面是真的，你也一樣見不到呀。”

聽了她的話，我徹底打消了反駁的念頭，就是因為她這樣，事情才得不到解決的。她早早地放棄了，一直回避著問題，消極應對、放任自流，選擇用第三種對策敷衍至今。

我禮貌地結束了通話，抬頭望著我家的房子。

二樓的窗戶透著燈光。正想必現在有人正扮演著“奶奶”的角色指導著健斗學習，而他恐怕也簡單地就接受了這一切。

我手中的平板電腦一直在震動，不知有多少條信息紛沓而至。

玄關重新亮起燈的同時，門鎖也“吱嘎”地開啟了。一切都像是在對我說：進去吧。

我盯著玄關門，眼前浮現出泰明愁眉不展的樣子，浮現出坐在桌前的健斗的樣子，也浮現出葬禮之后迄今為止自己的樣子。

我抱起買來的東西，推開門，走進了黑洞洞的家。

【特邀編輯：賈雨桐】

1黃金時段指日本晚上17點-22點的時間段，因為該時間段電視節目收視率較高而得名。

2乘坐日本的新干線需要同時購買兩張票：一張車票和一張特急券。車票是使用所有軌道交通都必須購買的，而特急券是乘坐特快列車時（包括新干線與部分普通電車的特快列車）需要購買。因其提供的是遠超一般電車的高速交通服務，所以需要另外支付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