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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死在這里嗎,維爾?”女孩冷笑著問,金色的頭發梳成了三股辮。她站在酒店窗前,瞇著藍色眼眸,冷冰冰地眺望馬杜克市的夜景。女孩的左手戴著白手套,裸露的右手隔著手套輕撫左手手背。
“幫手馬上就來了,露絲小姐。”
聽到男人生硬但真誠的回答,女孩的臉上浮現出譏諷的神情。
“需要我現在就在遺書上簽字嗎?”
“不……請再忍耐幾天,肯定能平安無事地回家。”
男人的臉上始終保持著平靜的微笑。他看起來很年輕,深棕色的頭發映襯著同色的眼睛,顯得光彩奪目;身上的深色正裝完美貼合他高挑的身材。女孩看了看男人衣領上的律師徽章,冷冷道:“可是我真的覺得已經走投無路了。我甚至奇怪你為什么還一直跟隨我,難道祖父的遺書上寫了要你照顧我嗎,維爾?”
“遺書上還寫了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可以訓斥你。”
維爾的話語里包含著一種親切的情感,但女孩的內心卻似乎不為所動。她撫著床幔四角的支柱,語帶挑釁地說:“這些裝飾看起來太廉價了,我不想死在這里。”
“很高興聽到你這么說。在找到你喜歡的地方之前,請千萬不要放棄。”
“我要是放棄的話,早被砍成碎片了。”
說完,女孩舉起戴著白手套的左手,
“閑話休提,先把燈關了吧。夜景很美,維爾。”
“別靠窗太近了,露絲小姐。”
“不要叫我‘小姐’。你愿意和我一塊欣賞夜景嗎?”
女孩回頭看著男人,眼神若電波般傳遞著信息。她的四肢雪白纖細,臉頰和脖子也很蒼白。先天的疾病,讓女孩身上散發出濃郁的死亡氣息,同時又充滿著強烈的誘惑。
“難道,祖父在遺書里寫了不準你抱我嗎?”
這時男人懷里的手機突然響了。他后退幾步說道:“抱歉,失陪一下,露絲小姐。”
女孩露出冷漠的微笑,轉頭繼續望向窗外。
“我的遺書的意義,就交給你來決定了,維爾·克羅基特。”她一邊說著,一邊解開連衣裙的帶子和掛扣,拉下拉鏈,露出了瘦小的肩膀。在感受到女孩的肌膚那恍若燃燒的酒精般的蒼白和熾熱之前,男人離開了房間。
維爾·克羅基特在走廊上拿出手機,確認是事務所打來的電話。他一邊看手機,一邊找了個能同時看到電梯門和女孩房門的位置站定。
“護衛還沒來嗎?這邊應該已經提交了緊急申請的文件。”不等對方開口,維爾搶先質問道。
電話那邊的同事苦笑著說:“申請書今晚才通過批準,派來保鏢至少也得到明天之后了。”
“太慢了!這幾個月來她已經有十多個親屬被殺了。要知道,他父親請那些保鏢可都是花了大價錢的,一個人的傭金都抵得上一輛浮空車①了。”
“冷靜一點。這點陣勢就把你嚇到了?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上個月的一起事件:某個企業為了做掉一個內部舉報人員,直接買下對方入住的酒店,堅持主張那里是他們的私有地,然后派了兩百人的私人武裝過去。”
“我沒時間聽你胡扯!”
“我也沒時間聽你在這兒宣揚你的騎士精神。你作為露絲·索爾維的遺書管理人,做好本職工作了嗎?”
“事務所那邊是真的打算讓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寫遺書?”
“喂喂喂,我們的工作不過是讓死人寫的東西獲得法律效力,然后讓遺屬們能分一杯羹。這和當事人的年紀有什么關系?維爾,你可是索爾維公司前CEO指定的遺書管理人的顧問律師,是我們事務所的寶貝。你的工作之一,是讓露絲·索爾維寫下遺書,二是管理她祖父的遺書。這是一筆大生意,索爾維公司那幫高層會爭先恐后地和我們交涉請求公開遺書,這會給你和事務所都會帶來巨大的好處——”
“你給我適可而止!”
“你才該適可而止。那女孩的壽命頂多也——”
沒等對方說完,維爾就把電話掛斷了。他呻吟著把手機塞回懷里,回到房間,燈已經全關了。
黑暗中,巨大的床幔下,露絲身體的輪廓浮現在床中央,就像柔滑的花蕾一般躺在床單上。
維爾忍住確認露絲是否已經睡著的沖動,沒有出聲叫她。窗簾還開著,他默默站在房門口眺望著窗外的夜景。城市的燈火與其說像打翻的寶石箱,倒不如說更像是四散的火星。
維爾走進浴室,一邊用冷水洗臉,一邊在心里咀嚼著律師的鐵則:不要讓自己陷入無法自拔的困境——現在說這個已經晚了。不論是順境還是逆境都不會一直持續下去——我倒是希望能是這樣。自己的生命與業務要靠自己保護——現在還真就是這么個狀況。
只要再保護露絲一個晚上,保鏢就會來了——維爾一邊在心里重復著這句話,一邊望著鏡子里的自己。他摸了摸左肋,這里藏著一把小型手槍。此刻他感到,槍仿佛也變成了身體的一部分,正隨著脈搏跳動。
維爾沒有開槍殺過人,他也一直為此感到慶幸。但這又如何?今晚,自己應該已經下定了決心,要保護露絲到底。
維爾回憶起這四年來的經歷:四年前,他是一個年輕有為、被寄予厚望的新人律師。第一次來到索爾維家的時候,露絲只有十三歲。她的藍眼睛里所蘊藏的冰冷、孤獨的光芒一直吸引著維爾,冰凌似的冷笑則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日益尖利而脆弱。當維爾了解到藏在露絲那冷笑下的、與生俱來的宿命后,他為自己能待在她身邊而感到喜悅——甚至年紀輕輕就成為遺書管理人這件事,也沒能讓他如此歡欣。的確,相信自己有決心守護這樣一朵寒冰之花,還需要其他什么理由嗎?
當維爾關掉水龍頭,伸手拿毛巾擦臉時,他聽到了微弱的“咔嚓”聲。
他下意識地回頭,但背后并沒有人。他突然看了一眼腳下——浴缸與盥洗臺之間有一個排水孔,而現在這個排水孔的蓋子被打開了。
他皺起眉頭,把手伸向排水孔的不銹鋼蓋子。
瞬間,某種黏滑的、如藍蛇般的物體飛出了排水孔。受到驚嚇的維爾剛要叫出聲,便被這藍色物體堵住了嘴。
對方的力道非常大,幾乎將維爾的下巴弄碎。幾秒后維爾才意識到,這黏糊糊的物體包裹著一只人類的手——這只手正在藍色表皮下詭異地收縮著。與此同時,從直徑不足十厘米的排水孔里,陸續冒出了這怪物的手臂、肩膀和某種奇怪的突起物。
突起物像章魚的頭一樣膨脹起來,咕嚕轉著的黃色眼睛仰望著維爾。突起物上沒有鼻子,只長著類似魚類鼻孔的小洞。
維爾忍住下巴的劇痛,摸出懷里的手槍拼命扣動扳機。令人驚訝的是,怪物的胸部隨著子彈的沖擊凹陷下去,身體卻又像布一樣飄了起來。這種感覺就像是在水里擊打一只章魚,完全使不上力。子彈嵌進怪物背后的墻里,回蕩的槍聲遮蔽了維爾的聽覺。
怪物的身體哧溜一下復原了。它用另一只手緊緊抓住維爾握槍的右手手腕,隨即又張開了它那異常平靜、難辨男女的藍色面孔上的紅色嘴唇,口中是和排水孔沒兩樣的漆黑空洞,一顆牙齒也沒有。
有什么東西從那張嘴里鉆了出來。是舌頭:那觸手一般的長舌頭,卷著一支小型注射器,將針管扎進了維爾的脖子。怪物用舌頭扣動注射器械的扳機,把活塞管中的液體注入維爾的體內。
維爾想叫卻叫不出聲。怪物又用舌頭把注射器械收回嘴里,咕咚一聲吞了下去。
怪物微微翹起紅色的嘴角,露出仿佛哄孩子睡覺的大人般平靜的微笑,然后松開了手。
“露絲……”
維爾眼前一黑,抓著浴室門的門把手倒了下去,徹底失去意識。
突然傳來的槍聲驚醒了露絲·索爾維。她起身叫道:“維爾?”
露絲瞪大雙眼看著倒在浴室門口的維爾。
一個踩在維爾身上的影子從浴室里冒了出來。看到這番景象,露絲的藍色眼眸中流露出冰冷的光。
“如果你是來殺我的,現身吧。”
影子無聲無息地移動到露絲眼前。它全身被深淺不一的藍色覆蓋,身上一絲不掛,也沒有需要遮掩的性器官;它的胸部和腹部起伏不斷,頭部也時而凹陷、時而鼓起。它黃色的眼睛盯著露絲,臉上露出一種奇特的平靜神情。
露絲沒有驚恐地尖叫,從她臉上也看不出詫異和厭惡。她再一次把目光移向倒在地上的維爾,小聲說:“維爾……我還期望在沉睡之前至少你能抱一下我……”
露絲正要下床,突然傳來一道聲音:
“——請不要動。離申請通過還剩兩分鐘。”
露絲和怪物都呆住了。
“……誰?你在哪里?”
“就在你的身邊——離申請通過還剩一分四十秒。”
“……我身邊?”
露絲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抬起頭望著巨大床幔的頂蓋。
“你在那里嗎?”
“嗯,我就在這里——還剩一分二十秒。”
床的頂蓋說話了——露絲只能這么認為。
怪物的喉嚨發出一陣聲響,緊接著從它嘴里突然出現了一個刀柄。它用藍色的手指握住刀柄,從嘴里唰地抽出一把閃著銀光的圓刃小刀。
“那個人從嘴里抽出了什么東西。”
“高能電磁刀,一種利用熱能的切割工具——還剩一分鐘。”
“一個長得像藍色水母的人,從嘴里抽出一把我聽都沒聽說過的刀逼近過來,而我還要老老實實待在原地?”露絲的聲音里滿是諷刺。
“啊……看來委托人比我想象的要冷靜得多,鮑伊德。”
“那就交給你了,烏夫庫克。”
床的頂蓋說完之后,從窗外傳來了答話聲。藍色怪物回過頭,窗外有一個男人站在墻上,身體與墻呈直角。眼前的景象讓露絲驚呆了。
“在十五層的窗外站著一個大塊頭男人。”
“他只是一個體內裝有模擬重力發生裝置,又碰巧路過這里的人而已。”頂蓋說。
窗外的男人拔出手槍。露絲屏住呼吸,擺出警戒的姿勢。
“不用擔心,請冷靜,大小姐——還剩三十秒。”
“不要叫我‘大小姐’——水母到窗邊去了。”
“那么,露絲小姐。水母和大塊頭你都不用管。”
“不要用這種貓一樣嗲的聲音叫我‘小姐’,簡直跟維爾一樣。”
“其實我也不喜歡貓,露絲——好,時間到了。”
“——哎?”
“申請已經通過,現在由我們來保護你。”
話音未落,震耳欲聾的槍聲便響起來。窗玻璃被打得粉碎,怪物變成章魚的樣子躲避著子彈。
“不要!我討厭槍!”
露絲冷冷地呵斥道。這時,床幔的頂蓋下伸出了鐵柵欄,把露絲圍了起來。鐵絲網從鐵框上伸出,布滿了鐵柵欄的縫隙。
怪物意識到床已經被鋼鐵荊棘所覆蓋,連忙朝著露絲舉起刀刃,但這個時候露絲已經連著床一起被隔絕開了。
怪物揮下刀刃,響起一陣迸裂般的聲音,但鐵柵欄內部的露絲此刻什么都看不見。
“防彈防刃。雖然看起來不怎么高端,但防御力是足夠的。”
隨著歡快的話音響起,鋼鐵荊棘的內部突然被溫暖的光芒籠罩。
“把我困在這里到底是要干嘛?”
露絲對自己仿佛被困在鋼鐵蟲繭里的狀況很不滿。
“馬杜克緊急法令-09——作為生命保全程序的一環,這項緊急法令允許使用通常被視為違法的科學技術,現在這個法令適用于你了。”
“……使用科學技術?”
“比如說,可以使用我了。我是一種萬能道具,為了保護你,我可以變成任何東西。”
鋼鐵荊棘之外響起了激烈的打斗聲。不一會兒,頂蓋說:“你把敵人放跑了,鮑伊德。”
外面傳來男人的小聲嘟囔:“對付變形人,這種槍根本派不上用場。”
“……變形人?”
“就是軟體型生化人。不過還好,總算把對方擊退了。”頂蓋回答道。
鋼鐵荊棘縮回了頂蓋中,房間里的慘狀一覽無余:墻上滿是彈孔,地板上倒著斷成兩截的迷你吧臺,窗外的男人此刻正站在一堆被打翻的玻璃杯的碎片中。
男人留著一頭白色短發,灰色的眼睛滲出深不見底的光。他的手臂和腿都比露絲的軀干還粗,身體強韌得就像壓縮過的鋼鐵一般。看他正用厚實的手掌抓住維爾的衣襟,露絲問道:“……他還活著嗎?”
“脈搏正常。你要保持這個樣子到什么時候,烏夫庫克?”
“在人前現身總是需要做好心理準備嘛,鮑伊德。”
說完這句明顯是借口的話之后,頂蓋的形狀突然扭曲,收縮成某種軟滑的東西,緊接著中間部分落到了床上。頂蓋消失之后,出現在露絲眼前的竟然是一只金毛老鼠。
老鼠用兩條后腿站著,紅色的眼睛中透出沉穩的笑意。他穿著背帶褲,兩根背帶撐著胖胖的肚子。老鼠干咳了兩聲,說:“呃……大小姐,我——”
“我有兩個問題想問,可以嗎?”
被露絲冷冰冰的聲音打斷,老鼠顯得有些不太樂意,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第一個問題:‘烏夫庫克’和‘鮑伊德’是什么暗號?”
“呃,是固有名詞。我叫烏夫庫克,這家伙叫鮑伊德。”
老鼠用小爪子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一旁的大塊頭。
“那么,烏夫庫克,第二個問題:剛才那毫無品位的鐵柵欄和現在這副樣子,哪個才是你的真身?”
“啊——現在這個樣子是我的通常形態……”
露絲隨意地點了點頭,仍然一副嚴肅的樣子,冷冰冰地說:“現在我終于放心了。”
維爾感到臉上有柔和的感觸,他睜開眼睛。抬起頭一看,映入眼簾的是露絲冰冷的微笑。
“他們說你只是被藥弄暈過去了。你撿回一條命哦,我的騎士。那邊的人就是來保護我們的。”
維爾終于反應過來,自己正躺在陌生房間的一張床上,還一直抱著露絲的腿。
又過了一會兒,他才發現旁邊還有其他人。他慌忙回頭,看見一個肩膀上站著只老鼠的大塊頭男人,以及一個頭發染得五顏六色的白衣男子。
打破沉默的是那只老鼠。
“申請已經通過了,現在由我們負責生命保全程序。”
看著這只趾高氣揚的老鼠,維爾驚得說不出話。
“他叫烏夫庫克。”一旁的露絲說道。老鼠給了維爾一個微笑,嚇得他直接在床上站了起來,頭發五顏六色的男人親切地握住維爾的手,把他扶下床。
“我是伊斯特博士,負責他們——烏夫庫克和鮑伊德的調整維護,以及其他的事務。你提交的資料非常完美,維爾先生。托你的福,我們才能比申請通過之前二十來個小時就開始行動。”
“……二十多個小時?”
“對。我們事先就把你預約的那個賓館房間納入了保護。雖然沒想到對方會從排水孔進來,不過還好已經提前派烏夫庫克在房間里待命了。這個房間更安全,畢竟這里是法務局經營的護衛專用酒店。”
“在房間里待命……”
博士笑著點點頭,然后把臉湊到維爾耳邊悄聲說道:“其實我們是打算對委托人的浪漫小插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畢竟我們也不愿意把你作為猥褻未成年人的現行犯逮捕起來,真要搞成那樣就有點麻煩了。”
維爾一時語塞,轉過頭又看見露絲冰冷的微笑,他連忙移開視線。
“我要問些細節,就把他借走咯,露絲小姐?”
“別叫我‘小姐’。維爾,你跟他去吧,告訴他,我的家人現在在哪兒。”
“那么留一個人保護你。從我們三個里面選一個吧,露絲。”博士說。
露絲轉頭看了看站得筆直的鮑伊德,看了看他肩上的烏夫庫克,又看了看瘦高身材的博士,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烏夫庫克身上。她右手指了指烏夫庫克,而她戴著手套的左手一直放在膝蓋上。
烏夫庫克輕巧地跳到床上。鮑伊德對他說:“你得問問她能用哪些武器。”
“反正她不會像你一樣專挑威力大的。”
“以前我在祖父的公司里駕駛過戰車。”
“啊……那東西制造和組裝要花上好幾個月,挑個小點的吧。”
“等一下!為什么要選一只老鼠?”維爾焦躁地問。
露絲把烏夫庫克放到自己手上,回答道:“別看他這個樣子,他身上也是有很多‘刺’的。”
“說得對,一只烏夫庫克就可以頂一個師了。”博士拍了拍驚得說不出話的維爾。維爾一邊搖著頭一邊出了房間,那副樣子就像懷疑自己還在做夢,想清醒過來。
“從資料上我們得知,露絲是索爾維公司前CEO的孫女,索爾維公司的情況我們也有了大概的了解。以前我們曾和他們合作,在軍方研究所開發過超導電磁炮。我記得是一個內部挺團結的家族企業。”博士一臉輕松地說著。
維爾好不容易恢復了正常表情,點了點頭。不過此時他的腦海里仍然回蕩著那只老鼠的聲音——威嚴和可愛絕妙地混合在一起的聲音。
“現在索爾維公司已經沒有開發兵器了,因為戰后的兵器批判……”
“對對對,就因為這個,我們也被當廢物扔到了一邊。要是沒有緊急法令-09的話我早就進監獄了。”
“為什么那個女孩會被盯上?”鮑伊德小聲地把話題引回來。
“不知道。可能是私怨,也可能是生意上的一些原因……”維爾搖頭道。
博士朝著維爾探出身子,“我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點。不僅被害者都集中在索爾維家族,從資料上看,殺人手法還有一個很古怪的特征。”
博士一臉興致勃勃,就像是在談論他用試管做了什么實驗一樣。
“她的父母、叔父叔母還有表親,全都是被下了安眠藥之后遭受割裂傷,失血過多而死,簡直就像給火雞放血一樣。這么麻煩的殺人方法,顯示出了一種明顯的儀式感。可是,相比那些威脅被害人的暴力犯,以及刻意暴露自己性癖的殺人狂,這個犯人可謂冷靜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甚至讓人覺得這種殺戮完全是在執行任務。對于這些你有什么頭緒嗎?”
面對博士這種刨根問底式的好奇心,維爾內心雖有些不快,還是點了點頭。
“根據您說的這個情況……我想到了一個條款。”
“條款?就是說跟你的工作有關了?”
博士一下子就意識到了律師所特有的表達方式。這種看似不經意的敏銳能準確地抓住要害,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維爾心里閃過這樣一個念頭:這個男人很適合上法庭辯論。
“是的,是露絲的祖父——索爾維公司前CEO的遺書上的內容。”
“難道遺書上寫了,死掉的親屬都要把血抽干?”博士用開玩笑的口吻說。
同樣,維爾也若無其事但準確地跟上了對方的節奏。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對,正是如此。”
博士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一旁的鮑伊德也一臉詫異地看著維爾。維爾看了看他倆,平靜地說:“二位聽說過‘人體冷凍’技術嗎?”
“是維爾提出來尋求你們幫助的。”
烏夫庫克在露絲的手上很夸張地聳了聳肩。
“我會證明這是你們的明智之選——這就是我的價值。”
“……價值?”
“我需要證明自己有資格存在于這個世界。如果失敗,我就會被廢棄掉。”
“如果保護不了我,你就會被拋棄嗎?”
“天平的一邊是執行任務的義務,另一邊是我的生存權。”
“如果被拋棄了,你可以睡在我旁邊。”露絲微笑著說。她的笑看似平靜,背后卻隱藏著某種極危險的東西。
突然,烏夫庫克瞇起眼睛說道:“我從你身上聞不到一絲恐懼和悲傷的氣息,這是為什么呢?”
“……氣息?”
“我的種族能從體味判斷對方的情緒。”
露絲微微瞪大眼睛。她聞了聞自己的身體,
“我身上有什么味道?”
“寂寞和安心……還能感覺到希望……不過也有迷茫。”
露絲目不轉睛地盯著烏夫庫克。烏夫庫克意識到了露絲的視線,語調悲傷地說:“你失去了父母,家人也全被殺了,可是我從你身上感覺不到恐懼和悲傷……甚至連憤怒都感覺不到。到底是為什么?”
露絲不停地眨著眼。她并不是驚訝,而是覺得對方這個問題很奇怪。
“因為……大家都只是睡著了而已啊。”
“那……那不是技術,那只是……一種信仰。”
博士一臉驚呆了的樣子,轉過頭來望著鮑伊德,
“就是遺體冷凍保存法。為了某一天能復活過來。”
但是鮑伊德還是一副無法釋然的表情。
維爾淡淡地說:“露絲的祖父和一個名叫‘庫萊歐尼克斯財團’的非營利組織合作開發了超導冷卻系統,這個系統可以一瞬間把人體玻璃化。”
“所謂的‘再生信仰’?那么,前CEO的遺言是……”
“家族中的人去世后,全部接受遺體冷凍處理。”
博士嘆了一口氣。鮑伊德探出身子,
“尸體不可能復活。”
“那就要看科學辦不辦得到了。保存時長是多久?”
“兩百年。”
“哇哦,就是說在兩百年后的世界,死人也可以復活了?”
可是鮑伊德仍然一臉困惑。
“為什么要把尸體凍起來?”
“第一個原因,如果患上了不治之癥,以這種方式到未來尋找治療方法。第二個原因,將肉體——即使已經衰老——保存下來,等待未來‘返老還童’技術的出現……”
“身體冷凍之后人就死了,被凍結的內臟器官會受到細胞級別的損傷。”
“嗯……所以實際上,其結果變成了安樂死。按財團的說法,他們是用納米機械使遺體保持健康狀態,等到再生的時候,再修復冷凍造成的損傷……”
博士仰天長嘆。鮑伊德一臉嚴肅地問:“既然有能夠修復凍傷這么高端的技術,為什么不現在進行治療?”
“就是因為現在還沒有這種技術嘛。”
“是的。所以這其實是一種幻想著未來的昂貴埋葬方式。現在財團保存著將近四百具遺體,露絲的家人也全部在那里……”
“未來就是天堂……這可真是把科學變成信仰的一個偉大瞬間哦。那么,前CEO要保存全部家族成員遺體的理由是什么?”
“就算在未來復活了,一個人也難以忍受孤獨……”
“‘永遠都做一家人’的意思?我的天吶。”
博士已經驚呆了。一旁的鮑伊德探出他龐大的身軀,“那冷凍遺體和這次的殺人案有什么關系?”
“遺體冷凍需要把體內的血液置換成人工血液,這種人工血液能打亂水分子排列以防止結晶化。”
“博士,有這種東西嗎?”
“含有防凍傷物質的血液在自然界中確實存在,比如會冬眠的青蛙的血就是這樣。但是人類的血又是另一回事了。”
鮑伊德愣愣地盯著維爾,“……殺人手法的共同點,就是放血?”
“對。血液緩慢流出體外造成失血死亡——這種遺體是最適合做遺體冷凍的。”
博士用手指推了推電子眼鏡,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我記得索爾維一族的人開始遭到殺害,就是幾個月前,前CEO去世之后的事……”
“是的。每一個人都是這三個月里被殺的。”
“唔……而且是被前CEO在遺書中所暗示的方法殺死的。”
“對于遺書的內容,我有保密的義務……”
“我懂。我們的義務也被強調到厭煩了。那索爾維一族的人死了之后誰會得益?”
“經濟層面的話,按照合同,索爾維家族的生命保險金的一部分會被支付給庫萊歐尼克斯財團。”
“就是說,索爾維家族每死一個人,財團就能進賬一大筆錢咯?”
博士高舉兩手,做了一個投降的姿勢。
“放血、遺書、遺體冷凍、生命保險金——不管怎么說都太巧合了。我看倒有可能是某個反對遺體冷凍的人,故意以這種儀式性殺人來殺雞儆猴。”
維爾聳聳肩表示同感,同時也表示自己能提供的信息就只有這么多了。博士發出一陣呻吟。
“我有個疑問。為什么那個女孩是最后一個?先殺了其他人之后再來殺她的原因是什么?”鮑伊德死死地盯著維爾的臉,維爾突然低下頭。這不是因為鮑伊德的目光造成的壓力,而完全是出于他自身的心情。
“說不定兇手一開始覺得,沒必要殺死一個凍結癥患者。”
鮑伊德皺起了眉。博士瞪著眼睛問道:
“凍結癥?聽說母親興奮劑成癮的話就容易生下這種小孩……”
博士的話一針見血而又不留情面。維爾拼命壓制住內心的痛苦,說道:“她的母親曾經接受過戒毒治療。”
“又是保密義務?”
維爾默默地點了點頭。鮑伊德低聲說:“那女孩的癥狀非常嚴重嗎?”
“就類似于沒有自覺癥狀的糖尿病患者,不過胰島素對這種病沒用。患者血管先天不發達,時常會發生血栓,結果就會造成身體各處產生凍傷現象。”
鮑伊德終于沉重地點了點頭,“所以,她的左手……才會戴著手套。”
“就是說你們都是人體冷凍的信徒了?不治之癥暫且不論,衰老并不是病,只是生命的必然。”烏夫庫克一本正經地說。
露絲沖著烏夫庫克莞爾一笑,
“祖父說,衰老和死亡都是應當克服的疾病。”
“我的價值觀并不否定死亡。正是因為理解了自己的死,我才理解了什么是生。”
露絲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她盯著烏夫庫克,冰冷的視線之中帶著某種激烈的光,仿佛要把烏夫庫克刺穿。
“什么意思?”
“只要還活著,我的體重就會不斷增加。也就是說最終我會被自己的體重壓死。”
“你是說你已經理解了死亡?”
“不,我無法理解死亡,我只是理解了‘自己遲早會死’。也就是說自己的生命終究會走到盡頭。”
“那么你又是怎么想的?”
“在理解了這些之后,我感覺到身體里流動著鮮紅的血。血在對我說,你活著,你必須做些什么。從那以后,我就一直在尋找答案——我到底是誰?我應該做些什么?”
“尋找答案……這就是你活著的理由?”
“這就是我活下去的理由。某個瞬間,我突然理解了自己遲早會死,同時,我也真正意識到自己活在這個世上。”
“當我知道自己命運的時候,當我明白我將以什么姿態活下去的時候,我感覺身體里的血仿佛都凍結了。”露絲說。不知不覺間她臉上已經變得毫無表情,只是以冰冷的目光看著烏夫庫克。
“給你看看我的天平吧,烏夫庫克。”
露絲突然伸出右手,輕輕地將左手的手套從手腕處取下,讓烏夫庫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醫生說,我這個歲數居然只失去了一只手的手指,已經很幸運了。一般情況下到這個歲數雙手雙腳都沒了。”
露絲伸出只剩下大拇指的左手。
其余四根手指都從根部被切除。烏夫庫克用他的小爪子輕輕地撫摸著那些切口。
“不過,醫生說,現在這么下去我也撐不到二十歲了。在壞死之前,把雙腿從膝蓋上切除,可以把壽命延長五年;如果把腎臟切除,可以借助人工透析多活五年;切除子宮的話,又可以再多活五年。有個醫生還一臉認真地跟我說,如果僅僅保存大腦,可以活兩百年以上。”
“露絲……”
“手指爛掉的時候,有兩種處理方式。其中一種是用刀切除,還有一種你知道是什么嗎?”
“不知道……是什么?”
“讓蛆吃掉。把手指伸進無菌養殖的蛆蟲堆里,它們就會吃掉腐爛的部分。蛆不會吃健全的部分,而且吃完之后傷口會愈合得很好。我覺得這也挺不錯,自己的身體逐漸腐爛,蛆蟲以此為食最終變成許多許多的蒼蠅。如果是你,你會選擇哪一個?刀還是蛆?”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選擇了刀?”
“因為被蛆吃掉的話就徹底消失了。”
露絲微微一笑,“如果用刀切下來,兩百年之后還可以接上去。這就是我的天平,一邊是我完美的身體,另一邊是我的生命。這兩者并不平衡,所以需要將其中一邊一點點地切掉,直到兩百年后天平兩邊能夠一樣重。”
烏夫庫克點點頭,像是明白了露絲的意思,又像是不知道該怎么回應,所以只好點頭。這只老鼠的特殊之處就在于,在這種場合下仍然能露出沉著的微笑。
“我因為身體一直成長而苦惱,你因為身體一直減少而苦惱。不過,就算我們把自己的身體分給對方,大概也只會讓苦惱加倍。”
露絲吃驚地凝視著烏夫庫克。
“健談的老鼠先生……有沒有恨過讓自己誕生于世的人?”
“我曾經咒罵過他。但是,父母為什么要讓自己來到世上,和自己該如何活下去,這是兩個層面的問題。”
“把你造出來的人現在怎么樣了?”
“被殺了,而且死得很痛苦。”
露絲瞇起了眼。突然,她意識到烏夫庫克的小爪子一直在輕柔地撫摸她手指切除處的傷痕。
“他說,痛苦并不是什么懲罰或者因果報應,而是一種意志。”
“……痛苦是……意志?”
“他還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完完全全擺脫了痛苦,只是將痛苦作為自己的意志,接受它。這樣就能擺脫‘消除矛盾才是理所當然’的這種想法。”
“……消除矛盾?”
“我因科學而誕生,所以曾經一直認為科學的思考方式是理所當然的,認為所有事物都能以毫無矛盾的方法來解釋。但是,那既不是科學,也不是理所當然。最重要的是讓自己和矛盾一體化。矛盾會帶來痛苦,但這就是意志。”
“身體被蛆蟲吃掉、被刀切碎,這也是意志?”
“正是有了這些痛苦,你才能成為你。”烏夫庫克用宣言般的口吻說道。
露絲微微噘起嘴,語帶責備地說:“……對我來說有些難理解。我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辦。”
烏夫庫克撓了撓自己的小腦袋。
“看來是我沒解釋清楚。畢竟我自己也還在苦惱之中。”
露絲的嘴角突然露出了微笑。
“你說得太曖昧、太不干脆了,簡直跟維爾一樣。我都這樣了,他作為遺書管理人,還不肯讓我簽字。你和維爾都想保護我,但是卻不肯讓我解脫。”
“我這‘半熟蛋’的名字就是這么來的。只不過,至少我能感覺到你的氣息。”
“我現在是什么味道?”
“你想活下去,不論自己的生命被放在怎樣的天平上。這就是你靈魂的氣息。”
露絲沉默著,思考了好一會兒烏夫庫克這句話的意思。她把左手從烏夫庫克身旁移開,又戴上了手套。這時她突然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她用雙手捂住嘴,顯得有些難為情。
“你終于放心了?”烏夫庫克笑嘻嘻地說。
第二天,因為要住院,露絲不得不離開酒店。移動中的護衛任務難度也變大了。鮑伊德和烏夫庫克都有些緊張,博士倒是很悠閑。
“住院時間是三天,這期間進行檢查,如果發現血栓的話就會進行手術,住院時間就還會延長。之前那個軟體型生化人的身份已經有一些頭緒了。到底是接了委托來大開殺戒,還是因為私怨,很快就能搞清楚。”
烏夫庫克和鮑伊德都點了點頭。博士趁著露絲和維爾打包行李,在給他們做簡短報告。
“我嗅到了強烈的義務感,恐怕背后有什么黑幕。”
“連你的鼻子都這么感覺,那就不會有錯。畢竟是連頭蓋骨都軟體化了,說明對方是連腦死亡都毫不在意的‘殉教者’。”
“那家伙想要的東西,我可以給它。只要你成為我的槍……烏夫庫克。”
鮑伊德說完,他肩上的烏夫庫克皺起了鼻子。
“那只是……純粹追求破壞力的槍。”
“槍不追求破壞力,世界上就不會有扳機這種東西了。”
博士感覺到了兩人之間的火藥味,語氣溫和地插話道:“好啦好啦。解決掉一個殺手肯定又會再來一個。現在還不清楚對方的動機和背后真兇,搞得全副武裝也沒用嘛。”
“只要有存在敵人的可能性,就有必要裝備武器。”鮑伊德用很不爽的語氣回答道,能聽出他對于初次遇敵時沒有解決掉對方感到很是不滿。烏夫庫克什么都沒有說。
博士有些不知所措。他強裝出一副溫柔的腔調安慰二人:“我們現在還在收集情報嘛。為什么對方不殺死維爾只是把他弄暈,這也很奇怪。說不定這一切都是維爾搞的鬼。如果是這樣,那全副武裝地去對付那個殺手也只會讓對方笑掉大牙。”
烏夫庫克聳了下肩,鮑伊德輕輕地點點頭。
“跟往常一樣,分成前、后衛。烏夫庫克保護露絲,鮑伊德和維爾一起行動,我再去做一些調查。”
話音剛落,博士便趁著兩人還沒有再次吵起來,慌慌張張地離開了酒店。
電梯門打開了。和維爾一同出現在門里的露絲說:“極樂鳥①先生不在這里哎。”
聽露絲這么稱呼博士,烏夫庫克笑出了聲。
“博士是負責事務方面工作的,護送你去醫院的任務就交給我們。不過在這之前,你先想一個什么道具。”
“……道具?”
“為了不被錯認為醫院的實驗小白鼠,我得變成一個道具時刻待在你身邊。”
露絲默默地思考了一會兒,然后把手提包放在地上,取下左手的手套,將切痕顯露無遺的手掌伸出來。
鮑伊德面無表情地看著那些傷痕。烏夫庫克輕快地跳到露絲手上,然后——沒有理睬一旁驚詫不已的維爾——突然扭曲變形成了一只白色手套,溫柔地包裹住了露絲的左手。
“這個給你,維爾。”露絲把脫下來的手套遞給了維爾。
這時,露絲的左手輕快地動起來,本來已經被切除的手指將手提包一把抓住——不用說,這是變身成手套的烏夫庫克干的。露絲瞪大眼睛,直直地盯著這變成了義指的手套。她感覺仿佛在這手套之下,自己被切除的手指都復原了,提著包的就是她自己的手指。
“露絲……”
維爾的聲音里充滿關切,他以為露絲馬上就要哭出來了。可露絲轉過頭看著維爾時,臉上綻放著花一般的微笑。她用非常明快的語氣對呆立當場的維爾說:“我的身體,又回來了。”
鮑伊德負責駕駛,露絲和維爾并排坐在后面。車是博士的紅色敞篷車,不過因為冬天風太冷,就用車后部伸出的頂棚把車頂蓋住了。離開酒店之后車一路向北,以最短距離朝醫院進發。
不一會兒,車來到了橫斷整座城市的河上的一座鐵橋前。
突然,鮑伊德問道:“博士剛才有沒有從這車的儀表盤上拿走什么?”
手套形態的烏夫庫克不解地說:“不,博士沒有上這輛車,他出了酒店大廳之后應該直接乘出租車去法務局了……”
聽烏夫庫克說完,鮑伊德一邊繼續開車一邊把左手伸進懷中。
駕駛座傳來手槍擊錘抬起的咔嚓聲。維爾倒吸一口涼氣,露絲則一臉疑惑地看著車上的人。
烏夫庫克說:“難道——”
“儀表盤的指紋識別鎖被打開了。”鮑伊德小聲說道。
話音剛落,副駕駛座一邊的儀表板就像刻意嘲弄眾人似的,發出滑稽的啪的一聲,一下子打開了。
瞬間,藏在儀表盤中的某個東西出現在眾人的視線里。
“到底是——”
將身子探過來的維爾一下子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僵在了那里。露絲發出了輕聲的喊叫。眼前這詭異的景象,讓車里的所有人都受到了不小的沖擊。
一個青黑色身體的人仿佛胎兒一般蜷縮在儀表板內部的狹小空間里,手腳堆疊,整個身體壓縮成一個齊整的方塊,就像某種布丁的拙劣仿制品。
敵人的這個姿態僅僅保持了一瞬。儀表盤正中的黃色眼睛突然睜開,那張藍色的臉極為迅速地從異常狹小的空間里飛出來。它的手腕就像鞭子一樣彎曲變形,以肉眼無法看清的速度朝正在開車的鮑伊德襲來。
只聽轟的一聲響起,鮑伊德四周的空氣、座椅靠背、車門甚至連光線都被壓得歪曲變形——鮑伊德釋放出肉眼不可見的重力壁,在千鈞一發之際將敵人揮過來的高能電磁刀彈開了。
露絲的左手突然動起來,抓住維爾的肩將他推向車門。烏夫庫克的這個輔助動作成功避免了維爾被彈飛的刀刃切斷脖子。
瞬間,火花飛濺、副駕駛座上的頭枕也被切成了兩半。緊接著,巨大的槍聲在車內響起。鮑伊德的左手一次又一次地扣動扳機,而他的右手在此期間以驚人的速度操作著方向盤旁邊的顯示屏。方向盤很快縮進儀表盤內部,車切換到了自動駕駛模式;同時,他右手解開了安全帶,又握住拿著槍的左手,瞄準蠕動的敵人那雙黃色眼睛正中間,一連開了三槍。
這一系列動作花了不到兩秒鐘。只要稍慢一步,敵人就會搶得優勢,可謂是間不容發。
可是,輕松完成這一系列動作的鮑伊德,卻在三聲槍響之后重重地咂了一下舌。三發子彈至少有一發擊中了敵人的眉心,這本足以致命,但敵人的頭部卻能隨意自在地扭曲變形,以此來對付子彈,就像摩擦系數對它毫無意義一樣。
難以忍受的火藥味充斥車內,露絲開始不住地咳嗽。維爾用自己的身體護住露絲,而他的眼睛里也滲出了淚水,幾乎什么都看不清。
敵人以一種極其詭異的舞蹈動作躲避著子彈。
“烏夫庫克!給我變成槍!”鮑伊德的叫喊聲幾乎壓過了槍聲。露絲的左手被抬起,而從她的指尖明顯能看出猶豫不決的樣子。
當鮑伊德再次咂舌時,隨著一陣高溫切割金屬的聲音響起,副駕駛座旁邊的車門被斜著劈成了兩半。半邊車門落到車道上,敵人的藍色身體飛出車外,越過橋欄桿,落進了寒冬的河水里。
由于副駕駛座的門被切掉了一半,冰冷的風灌進車內,也給維爾和露絲帶來了難得的空氣。
“我沒有嗅到殺意。不,什么氣息都沒有……它就像把自己當成一具行尸走肉一樣,只有一種義務感……”烏夫庫克茫然地說。
鮑伊德面無表情地對烏夫庫克說:“看來敵人是一點猶豫也沒有。”語氣里帶有對敵人的稱贊和對烏夫庫克的諷刺,烏夫庫克什么都沒說。已經起身的露絲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左手,說:“謝謝你保護維爾。差一點他的頭就被切掉了,那樣的話就得把他拼起來了。”
維爾在一旁喘著氣,聽不出是在表達感謝還是單純在呻吟。凜冽的寒風迎面吹來,他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敵人非同小可。它的變形能力已經精密到了能夠靠皮膚表面的變形來解除指紋鎖……而且精神力強大到足以支撐它在那么狹小的空間里隱藏幾個小時——另外還事先考慮好了逃走的路線。”
鮑伊德一邊在醫院的走廊里走著,一邊進行各處的檢查。
“逃走路線?那座橋嗎?”
對于如此異常的敵人,維爾感到非常茫然。
“襲擊失敗后它立即逃進了河里。我們離開酒店的時候,指紋識別裝置還好好地鎖定著,肯定是到那座橋的時候它從內部打開了鎖。”
“它藏在那個盒子里,怎么知道車到了橋上?”
“車在一般的地面行駛與在橋面行駛,振動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鮑伊德直白地回答道,維爾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擊退敵人之后,四人平安無事地到達了醫院。露絲的病房在樓上,是VIP用的單間,可以自由使用淋浴,跟酒店的配置差不多。露絲帶著烏夫庫克接受檢查的時候,鮑伊德和維爾在醫院里四處巡邏。窗戶、管道,甚至通風口,他們都貼上了探測條。
“可以探測到重量三十千克以上的物體移動,破損的時候也會有反應。不會對醫院里的精密儀器造成影響。”
說著說著,鮑伊德突然微微揚起了右邊的嘴角,“我還想用電磁波兵器來把它干掉呢。”
“這怎么行!會把醫院里的患者們卷進來的!”
鮑伊德的嘴角又上揚了一點。他剛才似乎在開玩笑。
“我不打算用陷阱來解決它,一定要讓它死在我的槍口下。”
鮑伊德的嘴角上揚得更加明顯,看來這次不是開玩笑。維爾產生了一種在和重型戰車之類的東西對話的錯覺。
“它中了那么多槍,馬上又會來發動襲擊嗎?”
“那家伙的頭是假的,相當于是毫發無傷。”
“假的?這是怎么回事?”
“它的大腦大概在胸部一帶,頭部就是個裝飾品。”鮑伊德淡淡地說。
維爾有些不知所措,“可是,它被你們擊退了兩次,會不會已經放棄了……”
“變形人身上那種回路,在我身上也有應用。”
維爾沒懂這句話的意思,仍然盯著鮑伊德那張毫無表情的臉。
“變形人的特殊構造就是這樣,無論外形如何變化,都是為了實現某種機能。至于我的話,是全部身體都變成了重力模擬發生裝置。那家伙的心也是如此,不管狀況如何變化,一定會實現它的機能。我很清楚這一點。”
維爾似乎有些被嚇到了,不由得點了點頭。
“聽我說了這些,你還打算留在這里?”
“除非她解雇我。從這一點來說,我和那個什么變形人是一樣的。這樣不行嗎?”
“她寫遺書了嗎?”
維爾堅決地搖了搖頭。
“現在她不應該寫遺書。她還得和她的人生繼續戰斗下去,冷凍睡眠這種東西只會激起她的自殺愿望。”
“你不希望她死?”
“您覺得我是鬣狗嗎?您以為我為什么會申請護衛?”
“萬一你是幕后黑手呢?”
維爾突然愣住了。過了一會兒,他笑出聲。
“——你笑什么?”
“我放心了,不愧是專業的,的確應該懷疑我。但是我現在根本沒拿到露絲的簽字。”
“讓她感受到死亡逼近的壓力,再唆使她寫遺書就容易多了。”
“遺書是留給他人的信息。在家人全部去世的狀況下寫遺書,是表明自己接受死亡的一個儀式,只是一個打消孤獨的動作。我如果想讓她寫遺書,最好的辦法是不和她見面,不會像現在這樣待在她身邊。”
鮑伊德注視著態度凜然的維爾,說:“我只不過想問問,在義務感之外還有沒有私人方面的原因。”
“問委托人私人問題的護衛我還是第一次見。”
“對委托人產生移情的律師我也是第一次見。”
維爾看起來有些吃驚,不過馬上就露出了寬慰的神情。
“您也是會對委托人產生移情的人。”他望著面無表情默默不語的鮑伊德,微笑著問道,“您經歷過心愛的人離世嗎?”
鮑伊德點了點頭。
“是您的戀人嗎?”
鮑伊德又輕輕點了點頭。
“至于我自己——我的妹妹因病去世了。她生前一直跟我說,她死后希望我這樣、我那樣,等到她離世之后一段時間我才明白過來,她真正希望的到底是什么——她是希望我不要忘記她。她不僅僅曾經存在于這個世界上,她還是一個生命中充滿了希望、悲傷和喜悅的、活生生的人。”
“……死亡會帶來絕對的安寧。”
“嗯,妹妹再也不會感到痛苦了。但是,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她曾經經歷的痛苦和喜悅。對我而言,遺書就是委托人生前所抱持的情感本身——這就是我這個遺書管理人的‘私情’。”
“露絲·索爾維現在就在試圖從痛苦中解脫。她對你抱有和你妹妹相同的希望。等到她用槍口對準自己腦袋的時候,你未必不會幫她扣下扳機。”鮑伊德用很隨意的口吻說道。
維爾無力地垂下了頭,“露絲的人生只能給她帶來痛苦……但是我無法接受她的死,即使她自己希望如此……”
“依我看,你無法接受的不是死,是痛苦。”鮑伊德低聲說道。
維爾猛然抬起頭。
“如果是烏夫庫克,他會先肯定對方的痛苦。”
維爾呆住了,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
“……肯定痛苦?”
鮑伊德不以為意地點點頭。維爾則注視著他那張泰然自若的臉。
醫生們滔滔不絕地給露絲解釋了她的下半身到底有多容易生成血栓,并告誡她,這只會對她今后的人生帶來不利的影響。然后,他們又溫和、裝作不經意地暗示電子技術的一大成果——賽博格化是多么非同一般,進行這樣一種冒險是多么有意義。“公主”露絲將要開始“肉體機械化”——這將涉及醫學、心理學、精神醫學、電子工學——的冒險,而野心勃勃的醫生們將作為“騎士”一路隨行。
“我們會為你加油的,露絲小姐。鼓起勇氣來。”
面前這些醫生一眼就能看出充滿了干勁,但此刻露絲的內心卻毫無波瀾。不用說,露絲即將進行的大手術是需要監護人簽字的。不過現在手續已經齊全,只要露絲本人在剩下的空欄里簽上字,就可以進行下一步了。
“爸爸和媽媽都沒看內容就在上面簽了字。”
檢查中途的空當,露絲對保持著手套形態的烏夫庫克說道,“要么是工作,要么是跟我不認識的男人一起去旅行,兩個人都很忙。我的手指切除了整整三個月后,他們才意識到我的左手缺了什么東西。當時我們三個人久違的聚在一起吃晚餐,媽媽看到我只用右手切牛排,還生氣地數落說我沒禮節。現在他們都躺在了零下兩百度的床上……想到爸爸媽媽兩個人能躺在一起,甚至連我這個女兒都感到吃驚。”
說完這些,露絲笑了。
烏夫庫克一本正經地說道:“不知道該怎么愛孩子的父母到處都有。比如把我造出來的那些科學家吧,他們中有一大半都覺得,我開口說話的事情令人毛骨悚然——可讓我能說話的明明是他們。但即使如此,也并不代表我和你就沒有追求愛的權利。”
“可是你很可愛。”
“可愛的是你。我的真身不過是一坨可愛的肉和鐵塊。”
烏夫庫克的這句話把露絲逗得笑出了聲。
“就算父母是這個樣子,我也沒覺得自己是最慘的。索爾維一族里像我這樣的孩子太多了,沒有誰的父母是稱職的……家族里就沒有一個正常人。”
“維爾是不是想成為你的家人?”
這是一個傻得可愛的問題。露絲聳了聳她纖細的肩膀,回答道:“曾經有一次,他叫我的時候喊的是他去世的妹妹的名字。按維爾的說法,他是不小心叫錯了。”
“唔?那是一件不好的事嗎?”
露絲抬頭望著窗外的冬日天空,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只是有些傷心,想來那才是他留在我身邊的原因。我有時候甚至想,他哪怕是為了讓我寫遺書而待在我身邊,也比這要好……”
說著說著,露絲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小。當話音徹底消失后,她又回到了檢查室。
為了體檢,露絲連飯都沒吃。百無聊賴地挨到傍晚,終于解放了。
“有時候我感覺,我根本沒有真正地活過。仿佛至今為止都是錯誤的人生,而正確的人生還在未來等著我。”
露絲將病號服從細如花枝的手腳上脫下。充當著露絲左手的烏夫庫克一邊仔細認真地幫她穿上住院便服一邊說:“沒有‘錯誤的人生’,只有‘錯誤的狀況’。”
“我不想為了活命,讓自己的手腳像花一樣被修剪掉,我就想當一個‘睡美人’也不行嗎?說不定從零下兩百度的沉眠中醒過來時才是我真正人生的開始。”
“人體冷凍技術可不是用來安樂死的工具。”
“我不是這個意思——謝謝你幫我扣上扣子,烏夫庫克——如果兩百年后能由你來把我們叫醒那該多好。”
“非常遺憾,我的機能不足以支撐我活兩百年。”
“那就只有讓科學這個‘王子’來。”
說完,露絲走出更衣室。剛才離開檢查室的時候,窗外冰冷的冬日天空已經被晚霞填滿。
“其實遺書我早都準備好了,而且一直帶在身上。”
露絲突然冒出這么一句。烏夫庫克什么也沒說,只是悄悄嗅探她這句話的真意。
“左手手指被切掉的時候,我就瞞著維爾偷偷查了遺書該怎么寫。當時我又害怕又傷心,大哭了一場……可是寫完之后我卻什么也感受不到了。要是我把這件事告訴維爾,他會高興嗎?”
“不……他恐怕會心痛。”
“或許吧……如果沒有遇到你,這件事我肯定不會說出來。都怪你,我才又回想起了悲傷的感覺——雖然只有一點兒。遺言……我的文字和簽名……是維爾完成工作所必需的。我能給維爾的,也只有這些了。”
“你們那邊狀況怎么樣了?”手機里傳來博士的聲音。
鮑伊德走到醫院的屋頂上,對著手機小聲地回答道:“露絲把遺書拿出來了,維爾一時陷入了混亂。”
“遺書?她已經為自己的死做好準備了?那維爾收下遺書了嗎?”
“現在正在法務局辦理相關手續。問題是遺書的內容,上面有一項對索爾維家族以外的人實行遺體冷凍的條款。”
“什么?要冷凍誰啊?”
“額外增加一人——姓名處是空白。若沒有適合人選,露絲死亡后遺書管理人有權在該處填入自己的名字。”
“……老天爺,這可真是一封前所未聞的情書啊。然后呢?”
“維爾答應了。他死后會被冷凍在露絲旁邊。”
博士一時語塞。他嘆了一口氣——不知道是出自感動還是出自驚訝。
“之后露絲表現出了類似于創傷后應激障礙①的癥狀。”
“……啊?怎么回事?”
“手指被切除的疼痛感——左手的幻肢痛。切除手指時的壓力積蓄至今,在她和維爾對話的過程中似乎被外顯化了。烏夫庫克‘扮演’她的手指,這才把癥狀壓了下來。”
“烏夫庫克這次干得不錯,完美展現了他的價值。”
“只不過,那家伙過于關心委托人一時情緒的老毛病又犯了,眼下的狀況并沒有改變。”
“你太嚴格啦,使委托人保持良好的心理狀態也很重要。”
“那家伙的本質只是一個‘扳機’,在那個女孩的手里發揮不出他的力量。”
“他偶爾也想從‘扳機’的角色里解脫出來,當當手指嘛。對了,我這邊也有要報告的,這個‘庫萊歐尼克斯財團’絕對有動機。他們用索爾維家族的錢來進行大規模的納米機械開發,還一直在擴大遺體收容的規模。看樣子說不定真能維持兩百年。”
“那個變形人呢?”
“查到了一個殺手,極有可能就是這個人。這人被稱作‘水母’,據說是某個大人物豢養的專屬殺手。”
“水母……”
鮑伊德突然轉過臉,從屋頂上望向露絲和烏夫庫克所在的病房,然后用沉重的聲音說道:
“……你再去查一查,換另一個渠道。”
“都怪你們,本來已經凍起來的東西都融化變熱了……要承受這種痛苦,還不如就讓它一直凍著。”
床上的露絲抱怨道。她的眼睛還紅腫著,聲音里也還帶有一絲嗚咽。在她左手上,仍然保持著手套形態的烏夫庫克笑著說:“凍傷是在之后才會感覺到痛的,這就說明你開始痊愈了。”
“我的心也痛啊。我沒想到……維爾會這么理解那份遺書。”
“‘無論你變成什么樣子,我都愛著你,連同你的痛苦一起’——他的這句話,和他說這句話時的笑容是多么感人。我能夠嗅到,維爾的這句話是發自真心的。”
露絲的臉頰抽動了一下。她緊閉雙唇,望著窗外。
“……維爾還在辦理手續?”
“臨時手續已經結束了,現在應該在趕回來的路上了。”
露絲下床,穿上了拖鞋。
“你要去哪兒?”
“……我去打個電話,告訴維爾還是算了,我一個人沉睡就好。他收下那份遺書我就很滿足了。”
露絲的聲音聽起來很模糊。她走到走廊,突然把右手放到左手上,“你就留在這里。我想單獨和他談談。”
“可是你的手指還在痛啊。”
露絲嘗試著把手套取了下來。
“會像被電到一樣刺痛……不過沒事的。”露絲小聲說道。
然后她把手套放在了走廊的長椅上。
“告訴維爾,這邊沒有問題。”
露絲緊閉著雙唇,沒有回話。她踩著吧嗒作響的拖鞋朝VIP專用、可自由通話的電話機走了過去,用右手拿起話筒夾到左肩,然后又用右手按了電話號碼。
突然,露絲的手停了下來,灰色公用電話的側板咔嚓一聲自己打開了。露絲甚至沒來得及叫出聲。
一只藍色的手從電話內部呲溜地伸出來捂住了露絲的嘴,緊接著,怪物的全身鉆了出來,用另一只手抱起露絲。烏夫庫克慌忙變回老鼠形態,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怪物打開窗跳出去,像章魚一樣沿著管道爬走,消失在視野里。
“居然藏在公用電話里?”鮑伊德一邊沖下樓梯一邊滿臉驚訝地問道,手機里傳來烏夫庫克氣喘吁吁的聲音。
“這次我又沒嗅到對方的氣味。明明藏在比儀表盤還要小的空間里,卻沒有散發出絲毫痛苦的氣息。我真的懷疑這家伙到底是不是人類。”
變回老鼠后,烏夫庫克一邊直接用身體發射電波,一邊慌慌張張地跑過走廊。
鮑伊德從樓上趕下來,烏夫庫克也上氣不接下氣地用兩條腿跑過來。
鮑伊德一下子把烏夫庫克拎起來,問道:“從哪邊逃走的?”
烏夫庫克用小爪子指了指走廊邊上的窗戶。鮑伊德縱身沖過去,同時用空著的手操作手機聯絡博士。
“敵人把露絲抓走了,很可能還在醫院里。”
“如果對方的目的是造成緩慢的失血死亡,那露絲多半還活著。”博士立即回答。
“我讓你通過那個渠道查的東西你查了嗎?”
“正在查。我現在正在全面掃描通話記錄。”
“這個醫院的通話記錄也加進去。我們這邊就專心追擊敵人。”
“通話記錄?”烏夫庫克問,但鮑伊德沒有回答。
“給我變成槍,烏夫庫克。”
“但是……那槍威力太大了。”
“敵人是玩真的,比我還認真得多。這家伙不會罷手,僅僅將其擊退毫無意義。放心交給我,烏夫庫克,讓我來結束掉這家伙在黑暗中等待殺戮的人生。”
烏夫庫克沉默了一會兒,說:“……一發解決掉。”
然后他咕嚕地變形成了一塊鋼鐵。
“這才是武器的本質。”鮑伊德緊握著這塊鋼鐵,小聲說道。
維爾拿著文件和花束回到病房。他胸口那種堵得慌的感覺已經消失了,現在非常舒暢。拿到遺書的時候,想到露絲已經做好了死的心理準備,他受到了極大的打擊,不過一想到里面有一段內容是給自己的,他就又來了精神。
昂揚的精神狀態讓維爾覺得自己已經從工作的束縛中解放,來到了露絲真正存在的地方。露絲的遺書傳達的是她想活下去的欲望——維爾堅信如此。
接受這樣一份遺書是維爾能夠給予露絲的祝福,這也是鮑伊德所告訴自己的“肯定痛苦”那句話所帶來的啟示。對,愛她就意味著也要愛她的痛苦,而自己以前從來沒這么想過。他現在終于能接受露絲忍受至今的痛苦人生,“兩人共同分擔”的信念在維爾的心中不斷膨脹,他感覺心里一直以來都在動搖的這樣一種信念,現在突然變得堅定不移。
病房的燈關著,維爾想露絲應該在睡覺,于是把文件輕輕地放在桌上,在便箋紙上寫了留言,然后把便箋和花束放在床頭燈旁。然后他看著眼前的露絲,露絲也在看著他。
她的眼睛是黃色的。
發出藍光的手一把掀開被子,抓住了維爾的下顎。藍色怪物的臉上既看不到鼻子也看不到牙齒,它的表情平靜到令人覺得詭異。它盯著維爾,另一只手掏出了那把黃油刀一般的圓刃高能電磁刀。
“不行!不要對維爾出手!”
突然從浴室里傳來了叫喊。維爾用眼角余光看到了被綁在浴室管道上的露絲。
維爾慌忙伸手握住了藏在懷里的手槍,但怪物用大到難以置信的力量把他砸到墻上,巨大的沖擊震落了他手里的槍。
維爾發出一陣呻吟。這時,房間窗外浮現出一個巨大的影子。
窗玻璃被粉碎,鮑伊德的巨大身軀側著飛進房間。他抓住怪物的肩,把它從維爾身上拉開。
維爾捂著下巴,身子靠著墻滑倒在地——然后,他看見了。
那是一把大到足以讓人倒吸一口涼氣的手槍。鮑伊德右手握著這把小型戰車炮一般的槍,將槍口對準怪物的胸部,正要扣下扳機。
但怪物的肩膀突然變得像布丁一樣軟滑,成功地從鮑伊德手里逃走。它握著刀的右手像橡膠一樣伸長,瞬間繞到了鮑伊德背后。
刀并沒有切中鮑伊德。他發出模擬重力,讓自己巨大的身軀朝著上方急速貼近。
鮑伊德半轉過身,在天花板上跪下來。在他背上,一條裂口貫穿外衣和襯衣,露出了下面的皮膚。
怪物立刻將手腳變形,身體纏到房間的管道上,像蛇一樣朝著天花板上的鮑伊德爬過去。看著天花板上這兩個怪物讓人眼花繚亂的攻防戰,維爾和露絲都驚得說不出話。
躲過怪物揮過來的刀的同時,鮑伊德敏捷地朝著墻跳過去。怪物用舌頭將注射器械朝著他扔了過去。
一道光閃過,鮑伊德用槍把注射器械彈開,又朝著另一面墻跳過去,像橄欖球一樣不斷變換著角度跳躍。當他屈身著地時,天花板管道上飛速爬行的怪物突然對準他撲了下來。但鮑伊德仿佛在等待這個機會,一下子伸出了左手。
奇怪的事發生了。怪物就像被空中的一只看不見的手抓住,又一把砸到墻上,然后就此一動不動。
鮑伊德一邊舉著左手一邊朝怪物走過去。
怪物此刻儼然就像一只被踩扁的水母。肉眼看不到的模擬重力障壁正在擠壓著它的身體。
“你要是再重個五千克,我這招就沒用了。”
鮑伊德說。他突然停下腳步,閃躲了一下。
有什么銳利的東西從他脖子前面劃過。怪物用舌頭卷起碎玻璃片,企圖切斷鮑伊德的喉嚨。
鮑伊德用握著槍的手指摸了摸滲血的喉嚨。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種連本人都沒覺察到的恐怖笑容,“玩夠了嗎?”
咔嚓一聲巨響,鮑伊德打開了手槍的擊錘。怪物瞪圓了黃色的眼睛。
鮑伊德舉起手槍。同時,一直壓著怪物的模擬重力障壁消失了。怪物絲毫沒有閃躲的意思,直直地朝著鮑伊德撲過來。
鮑伊德將模擬重力集中到槍身以減輕沖擊。他粗壯的手指非常輕柔地扣下了扳機,炸彈爆炸一般的轟響和閃光,像魔法一樣將怪物的身體撕得粉碎。
被子彈擊中的墻壁出現了裂縫,緊接著,化為碎片的怪物手腳滾落到了地上。維爾和露絲的耳朵似乎都被槍聲震得不輕,要是鮑伊德沒有用模擬重力包裹住槍身,說不定他們的鼓膜已經破了。
“這槍太可怕了……”
維爾茫然地說。鮑伊德微微揚起嘴角,“點六四口徑——這是專屬于我的槍。”
然后,他朝著浴室里的露絲走過去。露絲似乎拼盡全力弄開了堵口布,嘴角已經發紅,一根布條從她脖子上垂下,上面還留有咬痕。
“你想要的東西,我來給你怎么樣?就像那個水母一樣……”
鮑伊德低聲說道。仿佛在說,自己愿意順便幫她一把。露絲注視著鮑伊德手中這把巨大的槍,藍色的眼睛里透出輕蔑和冷漠。
“我想要的并不是這個。我只是想睡一覺,然后重新獲得完整的身體。我并不想消失得無影無蹤。看來,你的天平上什么都沒有。”
鮑伊德輕輕點了點頭。這時,槍發出了烏夫庫克的聲音:“結束了嗎,鮑伊德?”
“跟說好的一樣,一發解決。”
鮑伊德回答道,語氣就像突然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于是,槍開始扭曲變形,烏夫庫克又變回了老鼠的樣子。
“啊,露絲,你沒事真是太好了。這次是我的失誤,非常抱歉。”
看著烏夫庫克一臉歉意的樣子,露絲溫柔地微笑道:“為什么你們知道是這個房間?”
“我在追蹤敵人氣息的時候,嗅到了打算實行某種計劃的氣味,直覺告訴我對方是打算殺掉維爾。而這個房間是躲過我們的搜查,同時埋伏下來等待維爾上鉤的絕佳場所。”
鮑伊德為露絲松了綁。露絲伸出左手,烏夫庫克跳到她的手掌上,又變身成了手套。
露絲徑直朝維爾走過去,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露絲……你很痛吧?”維爾撫摸著露絲發紅的嘴角。
“之前你可是害得我手指痛,和那比起來,這算不上什么。”
露絲瞇起眼睛注視著維爾,兩人在用目光進行無言的對話。然后,他們靜靜地把臉貼在一起,像被引導著一般親吻起來。
房間外似乎已經聚集了一群人,不過因為被槍聲嚇到了,誰也沒有進來。一陣手機鈴聲猛然響起,露絲和維爾分開彼此的身體,朝發出聲音的地方看過去。鮑伊德似乎想要避開二人的視線,他轉過身,從懷里取出手機。
露絲站起來,拿起了床邊的花束。
“……這玫瑰真美。謝謝你,維爾。”
她抱著花束,看了一眼便箋上的文字:獻給兩人的未來——維爾。
露絲的嘴邊仍然留著一絲微笑,但某種東西已經從她的眼神里消失了。
維爾走過來,溫柔地抱住露絲的肩。
突然,鮑伊德回過頭大叫道:“烏夫庫克!把露絲控制住!”
露絲左手抱著花束,突然屈膝蹲下來。沒搞清狀況的維爾也跟著一起蹲在露絲身旁。
“難道說——住手,露絲!”
烏夫庫克叫出來的時候,露絲已經舉起手上的某樣東西朝著維爾的脖子揮了下去。血紅色在空中飛舞,那是紅色的花瓣——怪物留下的高能電磁刀將花束切碎了。而在維爾的脖子旁邊,露絲的左手正緊緊地抓住她右手上的刀刃。
“露絲……”
維爾的聲音相當虛弱。咔。堅硬的碰撞聲響起,鮑伊德舉起了維爾剛才掉下的手槍,打開了擊錘。
“等一下!別開槍,鮑伊德!”在四濺的火花中仍然緊緊抓住刀刃的左手——烏夫庫克叫道。
維爾慢吞吞地動了動眼睛,當看到鮑伊德用槍指著露絲的時候他驚呆了。而當他把目光移回露絲身上的時候——他已經說不出話了。
“這明明是你睡在我身邊的最后一個機會……”露絲低語道。
維爾從未見過她露出過如此冰冷的表情。
“……你都知道了?”露絲問用槍指著自己的鮑伊德。鮑伊德低聲說道:“變形人的真實身份和發出殺人委托的人都已經查清楚了。”
維爾屏住了呼吸。烏夫庫克仍然在拼命地抓住刀刃。
“變形人俗稱‘水母’——本名卡莎·索爾維,是索爾維公司前CEO的妻子。和露絲一樣,也是凍結癥患者,在手足被切除的過程中逐漸顯露出了殺人沖動——對嗎?”
“對……我的病就遺傳自她……她就是我的‘未來’。祖父直到最后都在滿足她,一直在給她提供她想要的東西。”露絲說。
維爾的身體仿佛凍住了一般,完全動不了。電磁刀的刀刃一邊噴射出火花一邊將手套的手指——烏夫庫克——慢慢切斷。這時鮑伊德沉重的聲音響起:“博士把前CEO的通話記錄全部查了一遍,找到了殺手的聯絡窗口。委托殺手殺死索爾維一族的人是前CEO和露絲。”
“為什么……”維爾喘著粗氣、表情扭曲,看起來非常痛苦。
“我沒有殺死他們,只是讓他們恢復到原本的樣子而已,維爾。他們現在全部都被凍了起來。祖父去世前決定要讓所有家人再次團聚在一起。而我,則繼承了祖父的意志,把他們所在的地方告訴了已經瘋掉的祖母。”露絲臉上浮現出極其溫柔的微笑,“我是最后一個,維爾。這就是我的結局。”
瞬間,所有抓著刀刃的手指都被切斷了。烏夫庫克的叫聲被冰冷的槍聲所掩蓋。鮑伊德射出的子彈擊中了露絲手上的刀。刀刃出現了裂縫,火花四濺之后裂成了碎片。
露絲的手保持著高舉的姿勢,手里仍然握著刀。而這時她已經不打算對維爾下手了。
維爾朝露絲撲了過去,但是露絲搶在這之前,用碎掉的刀刃輕輕劃過自己的脖子,那動作仿佛是在揮手告別。
鮮血噴濺而出。房間里升起一股紅色煙霧,維爾的頭到胸口都被露絲的血染紅了。烏夫庫克變回老鼠,又再一次變身成繃帶纏到了露絲的脖子上。
“永別了,維爾……我要去‘真正的未來’了。”
周圍的一切都染上了赤紅的生命之色。露絲溫柔地撫摸著將自己抱起來的維爾的臉,用嘶啞的聲音說出了最后的遺言:“把我抱到床上去……讓我在醒來后能夠重獲完整的身體。”
露絲無力地垂下手,然后閉上了眼睛。
鮑伊德叫來的醫生飛奔進房間,但已經束手無策。維爾仍然把露絲抱在懷里。
烏夫庫克將自己解開然后落到地上,在露絲的血海里扭曲變形,恢復了金毛老鼠的形態。鮑伊德把烏夫庫克抱起來,烏夫庫克顫抖著伏在鮑伊德的胸口,抽泣著。鮑伊德用粗壯的手指輕柔地撫摸著烏夫庫克那小小的、被血沾濕的后背。
“怎么了?到底發生了什么?!鮑伊德!”
手機里傳來博士的叫喊聲。鮑伊德說道:“她做出了選擇,我們沒能阻止她。”
博士沉默了。維爾大叫出聲。醫生宣告了露絲的死亡,維爾開始不停地咒罵。
但維爾又很快地沉默了。他慢騰騰地從上衣口袋里取出手套,把它戴到了露絲的左手上。
維爾抱起渾身是血的露絲,站起身。
他要親手把露絲放到零下兩百度的床上。
“我調查了一下露絲那群親戚的私生活,簡直慘不忍睹。幾乎每個人都對什么東西上癮,而且互相都看不慣對方。”
教授抬起頭,愣愣地望著眼前巨大的混凝土建筑物。這里就是高科技“保溫瓶”的儲藏設施——庫萊歐尼克斯財團的冷凍遺體保存所。鮑伊德沉默不語地立在一旁,它肩膀上的烏夫庫克則死死地盯著財團的標志。
“零下兩百度的親情……如果以后他們真的醒過來,除了家人以外也沒有其他認識的人活在世上,說不定就會希望互相搞好關系了。”
“一切都是幻象……背負死亡的人散播了死亡……僅此而已。”
聽了鮑伊德冷冰冰的回答,博士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為什么你覺得她可疑?”
“第一次襲擊的時候她稱呼殺手為‘水母’。但是直到我用槍向殺手射擊為止,那家伙都沒有展現出類似水母的形態,這說明她早就知道這個殺手的綽號。另外……她一直希望有人能讓她沉睡。”
“……到底應不應該喚醒睡美人,對科學而言,這一直是個問題。人類的情感與科學帶來的強迫觀念日趨結合,人們追求萬能、試圖消滅矛盾,獲得完美的幸福。可是,如果為了達到目的,將這些東西完全置于人的控制之下,人和物就都失去其本質了。”
“所以我們才和矛盾融為一體,投身到社會中。”烏夫庫克緊縮雙眉,眼里噙著大顆的淚珠,“我相信這能證明我們的價值,無論失敗多少次。”
“維爾……他死后打算躺在露絲的旁邊嗎?”
“他身上有這樣的強烈意愿,我能感覺到這種氣息。但是,他還活著,他有權選擇自己將來被埋葬的地方,就算他改了主意也沒人能指責他。”
“烏夫庫克……你覺得她真的會醒過來嗎?”
烏夫庫克靜靜地抬起自己的尖鼻子,閉上了眼睛。
“我已經嗅不到她的靈魂的氣息了……至少這一點是肯定的。”
不一會兒,安置好露絲的維爾從建筑物里走出來。他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地方,走過來與烏夫庫克等人會合。
后續工作和遺書管理——維爾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至于他還會不會再一次回頭,無論是維爾自己還是烏夫庫克都不得而知。
【責任編輯:梁 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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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分布于新幾內亞一帶的島嶼及澳大利亞的一種鳥,雄鳥毛色極為艷麗。此處是調侃博士染得五顏六色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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