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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風從山丘下方吹了上來。柔和的空氣充滿了海潮的氣味,不再像冬天那樣冷到凍人。離十二歲生日只剩一天的查姆盯著五米之下的廣場。
查姆站在山丘上,背著比自己大好幾倍的飛行翼。飛行翼的骨架用塔扎的莖搭成,上面繃了一張堅韌的薄布。風搖動飛行翼的感覺通過鉤臂傳到了查姆身上。
鉤臂——并非與肩膀相連的那兩只普通手臂,它們是從后背額外長出的“第二雙手臂”。在這個村子里,不光普通的雙臂,兩只鉤臂也在日常生活中發揮著作用。為此,人們在衣服后面也開了兩個口,以便自由使用后背上的手。
鉤臂看上去像極了鳥類的腿,連粗糙的皮膚也一模一樣。鉤臂上有指頭,指尖鋒銳異常,仿佛是一只猛禽從肩胛骨后方蹬出了雙腳。鉤臂看起來很猙獰,但沒有自主意志,它與查姆的神經連接在一起,完全聽從查姆的指揮。
查姆的鉤臂正握著飛行翼內側的コ字形主鉤,調整著飛行翼整體的角度。為避免翼布兜住多余的空氣,查姆往前稍稍推動鉤臂,搖動的感覺馬上就消失了。查姆又用和肩膀連在一起的普通手臂——前臂牢牢地抓住飛行翼前部附屬的正鉤。
飛行翼十分穩定。
剩下的便只有起飛了。
查姆眼前,有幾個孩子正朝廣場下降。他們像是有絨毛的種子隨風飄落一般,貼著斜面滑翔而下,雙腳不接觸山丘飛行的時間頂多只有十秒。如果操縱飛行翼的技術不行,一下子就會落回到地面上;與其說在空中飛行,不如說是盡可能久地在空中停留——這才是這個游戲的重心所在。
由于飛行者的體重與升力間的平衡關系,飛行的樂趣僅在一定的年齡范圍內才能享受。對于這個村子的人來說,無法再用塔扎飛行翼飛行,意味著童年時代的終結,同時也是長大成人的開始。
查姆因為長得瘦小,直到十二歲生日前還在繼續飛行。但他自己也明白,無論從生理還是社會因素來看,已經差不多到極限了。
這一年來,他已經被大人們說過無數次了。
——查姆,你還想玩飛行翼到什么時候呀?
查姆知道,成為大人之后,會有很多更開心的游戲等著他。成年人的社會中,只要能賺錢,無論什么樣的快樂都能買得到,甚至戀情和愛也能用錢交易。
可是,查姆想,這世上真的有比飛行更加愜意的事嗎?放棄飛行換來的東西,真的能讓自己獲得幸福嗎?
飛行翼像是等得不耐煩了,隨風搖動著。鉤臂自然動起來,將飛行翼維持在能夠產生升力的角度上。為了給自己的童年時代畫下句號,查姆從山丘上縱身躍下。他不像初學者那樣快跑著下斜坡,而是運用些許腳力抓住風的流向。
前臂和鉤臂上傳來了巨大的拉力。
身體騰空。
在黃色小花肆意綻放、綠意盎然的斜坡上,查姆開始緩慢地滑翔。
周圍的風景如同河水般流去。
翌日,查姆抱著塔扎飛行翼來到姨母家。他敲了敲門,報上自己的姓名,表妹塞拉·杜馬上沖了出來,雙眼放光撲向飛行翼。
“謝謝哥哥!我能給它換個顏色嗎?”
“喜歡什么顏色就給它染什么顏色吧。剛好翼布也有點脆了,給纖維滲入染料,加固一下比較好。”
姨母從里面走了出來。“謝謝你,查姆。你也終于加入大人的行列啦。來,這是給你的賀禮。”
姨母遞給查姆一個小小的布袋。查姆低頭道謝,把小袋子塞進褲子的口袋里。
“你什么時候去‘隱者’那里?”姨母問道。
“馬上就去。因為正好經過這里,我就過來了。畢竟老早就約好,要把這個飛行翼讓給塞拉·杜。”
“你還記得這件事呀,真叫人高興。她一直吵著什么時候才能拿到呢。”
“用塔扎做的骨架非常結實,我也一直很愛惜,應該還能再用個二十年。”
“我會這么轉告她的。讓她在交給下一個孩子的時候,保持飛行翼完好。”
離開姨母家,查姆登上了通往高崗的坡道。呈階梯狀開辟的土地上,村長和“隱者”居住的管理所建在最高處。村子并非自給自足,而是與山麓附近的海上都市新達卡有著經濟上的合作。查姆一邊眺望兼具室內農場和食品加工廠功能的大型工廠,一邊默默地加快了腳步。村子三分之二的成年人都在工廠干活;在山上飼養牦牛,露天種植大麥、豆子和香草的時代,即便在這片土地上,也早已成了往事。這里的經濟以海上都市為中心運轉,如果脫離了經濟圈,等待著村子的只有貧困。
敲響掛在管理所入口的金屬片后,大門打開,一個戴著書記臂章的男人走了出來。查姆告訴他自己已年滿十二歲,并遞出證明書。書記迅速地掃視了一下,點點頭說了句“很好”,便將查姆引進所里,帶他到小檗村長的辦公室。
小檗熱情地迎接了查姆的到來。書記完成匯報離開后,他面向查姆重新問道:“你還記得以前來過這里的事情嗎?”
“記得。六歲的時候,我和其他孩子一起在這里學習了村子的歷史。”
“飛行翼轉給下一個孩子了嗎?”
“我交給表妹了。”
“要向‘隱者’許的愿呢?”
“已經決定好了。”
“行,你跟我來。”
小檗打開屋子深處的一扇門,里面還有一個跟辦公室差不多大的房間。查姆感到心跳加速,跟在小檗身后慢慢走了進去。
“隱者”的樣子和從前相比別無二致,是一個放在木制臺座上的矩形箱子。查姆至今仍不明白,它的生命之源究竟存在于何處。
小檗緩緩說道:“‘隱者’,查姆·耶·灰木現已年滿十二歲,為表祝賀,請您將他所希望的知識教授給他。”
恭喜你,查姆。歡迎你進入成年人的社會。箱子以明朗的音調向查姆搭話。先坐下吧。
查姆坐到了長椅上。坐墊又軟又暖和,稍微緩解了一點查姆的緊張。
我與世上所有的知識相連。“隱者”說道,無論什么問題我都能回答。為祝賀你年滿十二歲,你希望得到什么樣的知識?
“我想知道關于飛行的知識。”
飛行?
“我的塔扎飛行翼已經送給表妹了。但是,我想用別的方法在空中飛行。”
小檗嚴厲地說道:“查姆,事到如今你還說什么……”
等一下,村長。“隱者”的口吻仍很溫和,按照約定,慶祝儀式上無論什么問題都應回答,第三者不能阻止。
“可是,在舍棄飛行翼之后還說想要飛行……”
嗯,我也是第一次聽到。大概是這個村子建立以來,第一次聽到的問題吧。
“隱者”朝查姆問道:查姆,要回答你的問題很簡單。不過在此之前,告訴我,你為什么會有那種想法?一定有什么理由吧。
“在放晴的日子眺望天空,我有時會看見很奇妙的東西。”查姆的眼睛雖然看著“隱者”,腦海里浮現的卻是另一副光景,“那不是鳥,因為它只有翅膀沒有頭,所以我很快就明白了,那不是生物。那個新月狀、純白色的物體在村子上空滑翔,它可以扇動翅膀,還能改變速度和方向。”
那是山麓的居民所使用的人工觀測鳥,用來分析大氣成分、拍攝地形。
“是的。我問過父親,他也給了同樣的回答。——那個東西究竟飛得有多高?飛到那么高的地方,是什么樣的感覺?能看到什么東西?我實在是好奇得不得了。‘隱者’,人類也能飛到那么高的地方嗎?如果可以,需要準備什么樣的飛行翼呢?”
僅僅擁有知識沒有意義。得到答案之后,你想怎么做?
“我要自己去飛行。”
那有什么用?
查姆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道:“大概沒有什么用吧。只是我想要飛行而已……”
突然,一幅立體圖像被投影到查姆眼前。這是“隱者”的能力之一,查姆曾經見過。一臺有著奇特鋸齒形翅膀的機體,清晰地映照在了空氣里。
“隱者”接著說道:人類一直以來都對飛行充滿向往,并熱衷于能夠飛上天空的技術。繪制這個飛行裝置的,是文藝復興時代的藝術家列奧納多·達·芬奇,根據鳥類飛翔的姿態,他構思出了讓人類飛行的裝置。但是,關于他的設計是否被應用,或是他是否真正實現了飛行,沒有留下任何記錄。那之后,像是在繼承他的遺志一般,人們開始不斷制作飛行裝置。
各種各樣的圖片在查姆面前出現又消失。因為一開始想到的是“模仿鳥類的構造”,所以早期的飛行裝置全是能扇動翅膀的。人們想,只要能扇動翅膀,機器也能飛上天空。但是,沒有一個人成功,也沒有人明白為什么沒有成功,畢竟那是科學方興未艾的時代。直到十九世紀初,才終于有人創立了航空的學說:他明確提出,推力、升力、重力,只要讓機器上的這三種作用力保持平衡,機器就能飛上天空。那個人就是后來被譽為“航空學之父”的英國工程師——喬治·凱利。凱利認識到,飛行器就算不扇動翅膀,也能飛上天空。他用滑翔機進行飛行試驗,成功讓一個十歲的小男孩飛上天空,后來成年人的飛行試驗也成功了。不過,他自己并沒有搭乘滑翔機飛行過。他的研究成果,全都總結進了《論空中航行》這本書。
凱利的滑翔機被投影了出來。它的形狀跟達·芬奇的鳥形飛行器完全不同,機翼仿佛一片樹葉,與其說是翅膀,更像是風箏。滑翔機下方吊著一個像小船一樣的東西,人就坐在里面。
繼凱利的研究之后,出現了想要自己搭乘滑翔機飛行的人,也就是生于普魯士王國的奧托·李林塔爾。他遵循凱利的航空學說,在其基礎上大幅改變了滑翔機的形狀。
看到李林塔爾滑翔機圖像的瞬間,查姆就歡呼起來:“這個很像塔扎飛行翼!除了裝在身上的位置不同以外,幾乎一模一樣!”
因為除了高原民以外,其他地方的人后背上并沒有鉤臂,李林塔爾那個時代的人類也同樣沒有。因為不能背著滑翔機,就只將頭部向上伸出滑翔機,以垂掛的形式飛行。李林塔爾用雙臂——也就是你們的前臂——抓住滑翔機下部的橫桿,以此保持平衡。他飛行了許多次,不滿足滑翔機只有這一種形態,不斷對機體進行改良。后來他想到給固定式的機翼加上扇動的功能,還為此申請了專利。然而,在一次新型滑翔機的試飛中,因未能抓住風的流向導致墜落,他的脊椎斷裂,于翌日去世,享年四十八歲。
黑白照片上顯示,一個男人昂首挺胸站在山丘上,背負比自己大了數倍、機翼向左右展開的滑翔機。那是大規模海平面上升前,即二次白堊化前的文明。
李林塔爾死后,美國的萊特兄弟成功用接近當前飛機形態的機器飛上了天空。那個時候,開發動力飛機的競爭早已開始,他們迎面超越了美國政府所資助的試驗,成功完成首次飛行。自那以后,人類的飛行技術發展迅猛,不僅用飛機運輸人與貨物,還在戰爭中用飛機投擲炸彈、播撒毒藥,或是在空中互相攻擊。最后,人類不僅能在大氣中飛行,還獲得了能在宇宙中飛行的技術;無人探測器“旅行者號”便是向著太陽系之外飛行。人類還研究出了在月球和火星上居住的技術。可惜的是,二次白堊化之后,相關研究被凍結了。為優先應對大規模海平面上升導致的地球環境變化,人類舍棄了去往遙遠宇宙的技術,雖然還管理著通信衛星與觀測衛星,載人宇宙航空的研究卻處于中斷狀態。
“隱者”將虛空中的影像消去。
聽完“隱者”一口氣講完的人類航空史,查姆感覺頭暈目眩。
人類本就如此向往飛行。所以,你的愿望既不奇怪,也絕非異常。只不過,在現在這個時代想要飛行的人,需要靠財力與特殊的機器支持。你明白如何滿足這兩個條件嗎?
“是要工作存錢吧,然后用錢去買機器。”
很少有地方愿意雇用沒有文化的人,你需要學習。
高原的山腳處便是海洋,好幾個中型、大型海上都市在其上擴展,那是曾經印度的平原地帶及孟加拉國所在之處。二次白堊化之后,印度洋深入陸地的部分形成了內海,由于風平浪靜,陸上民所居住的富饒的海上都市得以發展,其中規模最大的是新達卡。查姆曾聽外出打工經驗的大人們講過,那里的生活真是繁華又靡麗。
“隱者”再次投影出一張圖像。這是海上都市新達卡。
查姆瞪大了眼睛。都市的形狀很奇特,中心區的高崗上,各式各樣的建筑物鱗次櫛比,周圍環繞著花瓣形狀的墻壁,墻壁內側種滿了植物。看樣子,墻壁表面并不平滑,而是呈階梯形狀。
這座城市是以睡蓮為原型設計的。
“睡蓮?”
一種生長于溫暖水域的花。花開的時候仿佛漂浮在水面上一樣,葉子就在花朵周圍伸展開。它是已經沉沒的國家的國花。
海上都市就像是睡蓮的花朵部分,而海洋牧場則是葉片——
新達卡的上空中飛舞著羽虱一樣的東西。擴大圖像后才發現,是如今的飛行器:那是一種斜邊較長的三角形飛行翼,人懸掛在機體下方飛行。查姆興奮得心臟都要跳出來了:“這也是滑翔機的一種嗎?”
它是懸掛式滑翔翼。“隱者”回答道,跟你們的飛行翼有點像,不過操縱方法不一樣吧?
“身體是跟滑翔翼平行,懸掛在下面的啊。機翼底下吊著個袋子,人就待在袋子里,像結草蟲一樣。用那樣的姿勢,只握住橫桿就能控制滑翔翼嗎?”
他們靠移動重心來改變滑翔翼的角度,盤旋飛行。海上都市本身向外散發著熱量,又受到陽光直射,只要規模夠大,每天固定的時間段內,都市上空都會產生上升氣流,他們就利用那股氣流飛行。飛行是海上都市的娛樂之一,富裕階層的人購買器材、創立俱樂部會所、吸收會員,并享受翱翔的樂趣。
“那我只要存夠錢,也能加入俱樂部吧。”
加入俱樂部需要滿足入會標準。一是擁有關于飛行的知識,二是擁有足以支撐飛行的資產,三是得到他人的推薦。也就是說,如果沒有獲得飛行的權利,就算有器材也無法飛行。而且,盡管從表面上看只有三個條件,還是認為實際上有未明示的條件比較好。
“比如說,根據會員的好惡,來決定一個人是否入會?”
無論哪個社會都存在歧視。如果只是因為看不到或是沒有明說就以為沒有,那就太愚蠢了。
“高原民和都市民,不都是陸上民嗎?并不是海上民——卻有歧視嗎?”
這個世上也存在著,正因為是同一種人才產生的歧視。
查姆沉默著低下了頭。“隱者”向他詢問:即使如此你也想要飛行嗎?你要選擇什么?
就算去了新達卡,也可能只有失望;就算能存夠錢,也可能無法飛行。
可是,只要有器材,也有在都市以外的地方飛行的可能。只要到各地去尋找有足夠風力的場所就行了。尋風之旅,感覺也不錯。就像李林塔爾至死都不放棄飛行一樣——不,是因飛行而死一樣,我也選擇那樣的人生就好了。
查姆說道:“我明白了。我要去海上都市工作。”
買滑翔翼需要一大筆錢。大多數人都是為了家人外出打工,你卻不顧家庭,只為自己的滑翔翼花錢。這代表了什么,在別人看來又如何,你清楚嗎?
“是的。”
好。那么,你讓大人們教你前往海上都市的方法吧。既然是你自己決定的事情,無論我或村長都不會反對,誰都不會反對,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努力了。
查姆請父親幫忙要來了去海上都市工作的申請書,填好必要的事項后,自己寄了出去。
雖然完成了登記手續,也并不是馬上就能去新達卡工作。沒有永久居留權的外出打工者,會受到都市居住人數的限制。只有當打工者中出現空缺——有人返回故鄉的時候,才會叫待命的人補上。
企業想要的是年輕力壯的勞動者,工作效率不高或年紀大的人遲早會被解雇。查姆靜靜等待機會來臨。在那期間,他向大人們請教了關于都市的知識,還學習了那里的語言。新達卡的職場上使用的是泛亞通用語和英語,跟村子里講的話完全不同。
查姆等了三年,卻還沒等來就職的機會,他開始在村子的工廠里干活,正好可以讓他存下一些錢,作為將來去海上都市的生活資金。
查姆十八歲時,新達卡的一家運輸公司給村子寄來了大量的錄用通知,終于輪到他前往山麓了。
出發前,查姆的母親遞給他一件新式衣服。“在都市里要穿這個。去了那邊,不能讓人看到你有鉤臂,注意著點哦。”
新衣服的后背上沒有開口,后身由一整片布料縫制而成,內側則下了一番功夫,在里面多縫了一塊厚布,使鉤臂能更貼緊后背。從外頭看,后背上沒有任何東西。
“如果穿的是在都市里買的衣服,就穿上這個背心,把鉤臂包起來,用系帶固定在胸口這里。這樣子別人就不會發現襯衫底下有鉤臂了。”
母親緊緊抱住查姆。“你要小心點呀,都市里有很多可怕的事情,一定要注意安全。一年至少抽個三天時間,回來看看吧……”
“我就算回來,也沒人會覺得高興的。父親不會,其他人也不會……因為我只是為了自己出去打工而已。”
“才沒有那回事。只不過因為觀念不同就產生嫌隙,我們的民族既沒有那么冷漠,也沒有那么脆弱。你也很熟悉我們的歷史吧。”
“嗯。”
“錢不要緊,只要你健健康康地回來就好。你爸看上去是很生氣,但肯定原諒了你,相信他吧。哎,不能哭哦,你是自己下定決心要去飛行的吧?那就好好地去看一看,看看爸爸和媽媽,還有其他人都沒見過的風景,再回來告訴我們。”
“……知道了。約好了,我一定會跟你們講我在空中看到的景色。所以,無論會花上多少年,都在這里等我——”
查姆打包好行李走出家門,跟大人們一起搭上了開往新達卡的貨車。覆著篷布的車廂里充滿了塵土味,還有像是皮革和油料混合在一起的甜膩氣味。車子發動引擎后,車廂就開始搖晃,令人不快的震動直往上沖。查姆他們就跟運輸中的水果蔬菜一樣,被貨車一搖一抖地運走了。
當從篷布縫隙流入的空氣由樹木和泥土的味道變成海潮的氣味時——抖動終于平靜了下來。查姆透過篷布縫隙向外窺視,只見平坦的道路從陸地筆直延伸至海上都市,以貫通外壁的形式直抵內部。這是連接陸地與海上都市的聯絡橋。
不久后貨車就到達市中心,停了下來。
大人們不等有人指示,自己就下了車,查姆也跟在后面。
走出車廂后,溫暖的空氣撲面而來。潮濕而濃厚的大氣,讓查姆覺得喉嚨像是堵住了一樣奇怪。他這輩子還沒呼吸過平地的空氣。嗆人的焦味、成熟果實及強烈的香辛料味道,從周圍一下子涌了上來。
查姆環顧四周,“隱者”在影像中向他展示的都市景觀伴隨著活生生的真實感逼近。花瓣形狀的墻壁從都市中心呈放射狀延伸,朝著天空劃出一道平緩的斜面。恐怕,那不單純是墻壁,內部還擠滿了居住區和都市管理室。茂盛生長在墻壁表面的植物,隨著海風的吹拂沙沙搖動。
從職業介紹所走出來的職員邊催邊趕地將查姆一行帶到了登記所。查姆把資料遞給登記所的工作人員后,又向職員伸出左手,讓機器讀取埋在手背里的標識信息。
查姆接受了運輸公司為期一周的培訓。
跟擁有海上都市永居權的人不同,高原民沒有助理智能。助理智能是輔助思考的人工智能,平時連接著世界網絡,為使用者傳遞各種信息。只是,因為要花錢維護,查姆的村子里沒人能夠單獨擁有,只放置了一臺不與個人關聯,由全村人共有的機子。在村子里,它被稱為“隱者”。
有都市永居權的居民從孩提時代開始就能將助理智能運用自如。但當查姆他們配送貨物時,卻只能依靠用肉眼確認的導航裝置。裝置的操作方法、裝置失靈時用紙質地圖確認送貨地址——這些技能被嚴格地灌輸給他們,再加上接待顧客的技巧、發生糾紛時的應對方式等等,跟不上培訓的人,在這個階段就被取消錄用了。
結束培訓的隔天,查姆就開始奮力工作。他像即將過冬的螞蟻,又像忙著四處采蜜的蜜蜂,來往于海上都市與陸地設施之間,收發海上商人的商品,向都市居民派送貨物。
都市的物流如同血管中循環不息的血液般從未斷絕,查姆也一刻不休地配送著貨物。盡管繁重的工作甚至讓他在休息日時起不了床,他也沒有放棄。早一天習慣,工作時的效率就能更高,雖然痛苦,查姆也靠體力和毅力撐過去了。事實上,如果只是運送貨物而已的話,這并不是什么復雜的工作。
在這個都市中,最復雜的是社會機制本身。
照理來說,只要讓機器掃描一下手背里的標識,查姆就應該能在新達卡的一般設施內暢通無阻,可是,他卻發現自己被一些餐廳和咖啡廳拒之門外了。有不能去游玩的設施,也有不賣東西給他的店,全是在入店前的數據掃描時拒絕了他。
有一道看不見的墻……
不知是第幾次被拒絕進店了,查姆嘆著氣離開店門口。沒辦法,還是去路邊攤吃飯吧……查姆如此想著,剛踏出一步,就和后面的人撞個正著。
查姆立刻道了歉,打算走開,那人卻抓住他的衣服,用他沒聽過的語言連珠炮似的尖聲講著些什么查姆。為了在新達卡工作,只匆忙學習了泛亞通用語和英語,并不會其他語言。他本以為只要用通用語道歉就行了,對方激動的樣子讓他大吃一驚。
查姆被猛地撞飛,跌坐在地上。他抬頭一看,只見五個體格健壯的男人將他包圍住,俯視著他。男人們的皮膚、眼睛、頭發的顏色都和查姆相同,沒有民族特征上的差異,甚至說他們是同鄉也不會有人起疑。
——這些人是怎么回事?長相明明像極了高原民,講的話卻不一樣,奇怪的是還殺氣騰騰的……
查姆打算用更客氣的口吻再次向對方道歉。可在他開口前,對方的鞋尖就先飛到了他的太陽穴上。
查姆因沖擊失去了瞬間意識,體驗過身體像是輕飄飄地浮起來的舒適感之后,意識被突如其來的劇痛拉回了現實。胸口、側腹、臉相繼遭到猛踢。為了盡可能在沖擊之下保護內臟,查姆縮成一團,像小龜一樣收緊手腳蜷縮在道路上,可深入骨髓的疼痛還是讓他好幾次差點吐出來,連鼻血都流到了喉嚨。男人們邊罵邊繼續施展暴力,有時還用英語譏諷幾句“野雞就回山里去”“呆瓜,滾出去別再來了”之類的話。過路的行人要么直接走開,要么只是遠遠看著,沒有一個愿意幫忙。
因后背持續遭到猛踢,藏在襯衫底下的鉤臂爪子陷進皮膚,血滲了出來。查姆感覺到,熾熱的血液開始翻騰奔涌進整個鉤臂。
使用鉤臂!查姆的本能如此喊叫著。這樣下去會被殺掉的。用鉤臂的爪子抵抗吧。就算贏不了,至少也能逃掉!
可是,盡管有抵抗的意識,身體卻已經動不了了。查姆的頭發被人抓住,身子被提了起來,兩只手也被壓制住。襯衫的前身被刀子割破,出發前母親為他縫制的衣服變得破破爛爛。刀刃鉆進肉里,在查姆的胸口上劃出了一道道血溝。查姆發出了不成聲的吶喊。救命、救命、救命——無論誰都好,快阻止這些人吧!
當查姆的上半身幾近裸露的時候,人群中傳來了響亮的一聲:“警察來了!”
正施展暴力的男人們停下了手,嘖了一聲把查姆扔下,匆忙溜走。
一個男人從人群中跑出來,把趴倒在地的查姆抱起,用高原的語言在他耳邊小聲說道。
“小哥兒,你沒事吧?”
“……你是……警察?”
“不,剛才那是騙人的。只要像那樣鬧一下,那群人馬上就會逃跑的。”
鼻青臉腫的查姆看向救了自己的人,只見一個壯年男性正朝著自己微笑,偏白的皮膚帶著些許淺紅,瞳孔在一瞬間閃著青藍色的光輝。看樣子其出身地跟查姆不同,但從穿著可以判斷出,他也是外出打工的人。
“醫院有點遠,能堅持住嗎?”
“不用了……我去藥店買點需要的東西就好……”
“是嗎?也對,去醫院要花很多錢。你在這兒等著,我去給你買來。”
男人從藥店買來了治療包,在路邊幫查姆處理傷口。
從死亡的恐懼中解脫后,查姆渾身沒了力氣,疼痛更是劇烈,淚水也從雙眼溢出。看查姆一邊涂藥一邊嗚咽,男人擔心地問道:“怎么了?很痛嗎?還是去趟醫院比較好吧?”
“不是的……受了這樣的傷,我擔心明天還能不能工作……休息一天就少一天的工資,真不甘心……”
男人不停點頭,輕輕地撫摩查姆的后背。“一起去小攤吃點東西暖暖身子吧,傷口也能早點恢復。”
“謝謝你。只是,現在嘴巴很痛……”
“喝粥應該沒問題吧。有一家店的魚粥很好吃,我帶你去。”
都市中心區各處都有人在路邊擺小攤,是被數據掃描拒絕的打工者們吃飯的地方,價格十分便宜。因為都市的天氣很暖和,就算在室外吃東西也很美味。
查姆之前也經常到小攤吃魚、大豆咖喱,還有人工肉制品做的烤串,今天這些食物卻難以下咽。他聽從男人的建議,啜吸著幾乎不加香辛料的薄粥。雖然嘴里的傷口受到刺激躥過一陣劇痛,粥的味道還是不錯的。身體暖和起來之后,感覺人也有了點精神。
“小哥兒,你長著鉤臂吧?”男人問道。
查姆稍微猶豫了一下,含糊地點了點頭。男人肯定是在剛才幫忙處理傷口的時候發現的,隱瞞也沒用。
男人說:“別擔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又接著說道,“那群人遇到打工者總要找碴兒打人,你要小心點。”
“他們是那么危險的人嗎?”
“那群人自稱自衛隊,實際上不過是一些地痞流氓。他們真正的目標是長著鉤臂的人,但因為只看外表難以分辨,他們就四處挑事,隨意襲擊別人,目的是把長著鉤臂的人趕出都市。剛才要是我沒來幫忙,你現在大概會像被勒死的雞一樣,全裸吊在路邊的樹上。”
“那,你有鉤臂——”
男人拉過查姆的手,輕輕地放在自己背上。查姆驚訝地瞪大了眼。看男人的外表像是其他民族的人,可查姆感覺到,他的后背卻的的確確有著跟自己相同器官。
哪怕并非同鄉,也有同樣長著鉤臂的人嗎——
查姆仿佛嘆息一般問道:“在這個都市里,我們只能白白被殺嗎?”
男人苦笑著說:“不久前這里發生了一件事,長著鉤臂的人和都市民起了紛爭,用爪子打傷了對方。”
“原因是?”
“不清楚,聽說是突然就在路上開始吵架。原本過來打工的人跟都市民的關系就不怎么好。大家都只是由于個人的原因才住在這里的嘛。因為對方揮著刀子,長著鉤臂的人也就用爪子來保護自己了。沒想到,這場騷動卻在各處點燃了火花。”
男人又點了一杯加滿了牛奶和香辛料的紅茶。為了避免被燙著,他慢悠悠地喝著茶,繼續說道:“一部分本就看不慣打工者的市民開始不由分說地攻擊我們,而遭到攻擊的人自然也不甘示弱,用暴力進行了反抗。不僅如此,勞動者之間也分成了有鉤臂和無鉤臂兩派開始了爭吵。有人認為,‘都是因為你們這些長著鉤臂的人,害我們也受到了牽連,有鉤臂的人都滾出都市’。相反,也有呼吁以和平方式解決問題的居民,‘新達卡里住著許多不同民族的人,如果雙方只因為彼此不同就互相爭斗,這里會化為一座血城’。然而,持這種主張并為和平交涉而奔走的人,卻是最先被殺掉的。兇手不明。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一切都亂了套,何人是敵何人是友再也分不清。真正的暴亂開始了。都市民、長著鉤臂的人、沒有鉤臂的人,都找了種種理由肆意胡鬧。而警察則不管鬧騰的是什么人,一律用暴力壓制。由于和治安部隊發生沖突,造成了合計超過五百名的死傷者,直到那時,人權擁護機構的工作才終于有了成效,支配著整個都市的暴力氛圍消散了……”
查姆不禁覺得脊背發寒。讓這座看上去干凈而先進的都市幾乎化為戰場的事件,竟不是發生在古代的歷史故事,而是不久之前的日常光景。
最令查姆恐懼的是,自己身上也存在著那樣的沖動。遭到暴力攻擊時,他內心深處的確猛烈涌出“用鉤臂戰斗!”的聲音。即便會傷到對方也要保護自己,這是生物的本能——如果這就是一切的開端,那么等待著查姆他們的未來,便唯有互相殺戮。
男人說道:“那段時間里,就算下令讓長著鉤臂的人全都離開新達卡,其實也沒什么好奇怪的。不過,都市想要廉價勞動力,而有鉤臂的人的數量又比其他打工者都要多。他們原本是非常溫和的民族,自身也希望從事比去食品加工工廠更掙錢的工作,雙方各自的打算讓他們仍舊選擇了一直以來的共存關系。但是,自從都市民發現鉤臂能作為武器使用后,關系就開始變得磕磕碰碰的。”
“有一些店進不去了啊……”
“有鉤臂的人勉強保持了沉默,本來他們就對都市的文化沒什么深厚的感情。”
“可是到了現在,變成連面對暴力都逆來順受的程度……”
“因為堅持正確的主張而被殺掉,也太不值了吧?哪怕有一些歧視,還是能賺到錢比較重要,你不這么覺得嗎?”
雖然不能接受男人說的理由,查姆并沒有進一步追究。盡管有負疚感,但無可否認,不愿失去收入來源的心情更加強烈。
男人看向自己的腳下。“……有一個國家就沉沒在這座都市底下。那里長時間以來都進行著激烈的爭斗,每天都有人被打、被搶、被殺,女人遭到強奸。盡管有許多民族一同居住在那里,卻只因為立場和文化不同,弱者就被強者單方面蹂躪,甚至還有人說——‘這就是亞洲的索馬里’。那片土地因為大規模海平面上升全部沉沒了,移住到這里的人也并非當時的民族。你和我都是新時代的人類。新人們建造了這座純潔美麗的都市,仿佛這里從一開始就什么都沒有一樣。然而,這不就是吃下沾滿鮮血的尸肉后擦干凈嘴角,還若無其事地擺出優雅的樣子嗎?仔細想想,可真是滑稽啊。”
男人將視線收回,他的臉上沒有憎恨,沒有厭惡,也沒有憤怒。只滲透出無盡的虛無與冷冰冰的譏諷——只有那樣的表情。
當查姆逐漸習慣運輸工作,休息日有空離開員工宿舍外出的時候,他去了海上都市的最外圍——位于連接大海處的一座公園。這里的公園星星點點分布在花瓣狀墻壁的內側。查姆從公園廣場仰望天空,看到了期待已久的東西:斜邊較長的三角形飛行翼,那是滑翔于空中的懸掛式滑翔翼,看上去就像真正的鳥兒正張開翅膀飛行一樣。機體飛越高高聳立的建筑群的模樣,讓查姆久違地激動了起來。
查姆盯著看了好久,發現滑翔翼不只在同一個范圍內打轉,同時還不斷上升。看來新達卡的上空的確存在上升氣流,發射臺應該設置在都市的高層建筑物上,而且為了避免發射時撞上其他建筑物,發射臺還需要朝大海的方向伸出。滑翔翼飛至海上后,一會又會盤旋回到都市上空。如果運用好風力,肯定能飛升到可以俯視都市全貌的高度上。
查姆正看著流暢滑翔的機體出神,視野中突然出現的另一個飛行物,讓他倒吸了一口涼氣:那臺機器通體純白,體型巨大;因為沒有螺旋槳,查姆立即意識到,那是不使用動力裝置的滑翔機,飛行員并非懸掛在下方,而是坐進機體內部。它的機翼特別長,細長的機身前部凸起一塊,后部則越來越細,直直豎起的尾翼像極了魚尾。
追著滑翔機的影子,查姆開始奔跑。
滑翔機比懸掛式滑翔翼飛得更高,看樣子是區分了各自的飛行高度以防發生沖突。機體順著上升氣流飛行,一眨眼的工夫就變小了,純白的機身在陽光的照射下仿佛發光一般,璀璨奪目。
——好厲害啊。有錢人連那樣的飛行器都能有……
激動的戰栗感從腳底一直往上躥。
懸掛式滑翔翼的前方,又會有多么廣闊的世界在等著自己呢?
查姆開始在街頭的公共信息機上尋找賣懸掛式滑翔翼的店鋪。只要看看天空中的機體數量就知道,飛行是僅限一小部分富裕階層的娛樂活動。沒有需求就沒有供給,查姆找到的五家店都以工作室兼售賣的形式存在,也就是說,滑翔翼全是訂貨以后才制作的。為確保營業額穩定,大部分的店除了滑翔翼以外,還同時販賣自行車和電動車。
商品價格便宜,不欺騙客人、不會瞧不起高原民,有沒有那樣的店呢?
這里不行,那里也難以接近——查姆挨個探訪店鋪,又挨個將它們從候補名單上刪除,最后來到了一家招牌老舊的小店。招牌上的文字因海風和雨水的吹打而模糊褪色,難以看清。查姆仔細看了一會兒,才辨認出上面寫的是“Shearwat”。
——謝爾瓦特?
不明白正確讀音究竟為何,查姆透過玻璃窗確認店鋪內部的情況。里面的情況讓查姆吃了一驚:之前去過的店里,多半同時會販賣自行車和電動車,但這家店卻沒有擺出任何類似的商品。取而代之的是,整個店被形形色色的飛機模型塞得滿滿當當。模型成品或是陳列在展示柜里,或是用軟線從天花板上垂吊而下,模型的組裝套件則整整齊齊地堆放在架子上。
——真的只賣和飛行有關的東西啊……
查姆伸手推門,門打開的一瞬間響起了清澈的鈴聲。抬頭一看,一個小小的鐵鈴鐺正在門頂上搖搖晃晃。
查姆以為店員聽到聲音就會走出來,卻沒有任何人出現,店里什么聲音都沒有。
——店員不在嗎?可如果沒人在的話,應該會把門鎖上才對。
查姆在店里慢悠悠地邊走邊看著。天花板上垂下來的模型,其位置正好合適,不至于讓客人撞到頭,其中有“隱者”向查姆展示過的遠古飛機,做成了正在飛行的姿勢;有像鳥兒一樣張開翅膀、設計十分漂亮的飛機,還有據說曾用于戰爭的雙翼機和單翼機。
查姆又將視線移到了展示柜,柜里擺了一長排的小模型;竟有如此多的飛機在世界各地的天空中自由翱翔!查姆想,過去的世界究竟每天要消耗多少燃料啊。現在的飛機只有政治家、官員和資產階級才能享受,而以前居然所有人都能搭乘飛機,那樣的社會真是難以想象。
“那個很厲害吧?”
頭上突然傳來講話聲,把查姆嚇了一跳,而聲音的主人則從二樓踱了下來。
仔細一看,展示柜的后面有一道通往二樓的樓梯,貌似店員的中年男人一邊看著這邊,一邊慢慢走下臺階。他的膚色比查姆略深一些,胡子肆意地從臉頰長到了下巴;琥珀色頭發、黑色眼睛,短袖襯衫領開到了胸口處,褲子也皺巴巴的,或許剛才在午睡。
男人用困倦的聲音接著說道:“這些模型都是按照過去的圖像數據還原出來的。整座都市僅本店在賣。”
看著站到展示柜前方的男人,查姆心想:他的年紀比自己大多少,十歲?二十歲?或者更多?從近處看去,會發現他的邋遢胡子里混著些許銀白。查姆猜他應該有四十歲以上。
“這種飛機的設計公司是空中客車。”盡管查姆并未提問,男人卻自行開始解說模型,“光這一架就可以運載五百名以上的乘客。”
“五百名以上!”查姆驚嘆道,“這飛機有多大呀……”
“全機長七十三米、翼展七十九點八米、全機高二十四點一米。”
“重量呢?”
“使用空重二十七萬千克以上,最大起飛重量是五十六萬千克。”
“太厲害了,以前居然有這么大的飛機……”
“只考慮大小的話,還有更大的呢。不過它沒有投入使用,只進行了試飛。”
男人用指尖觸摸放在展示柜上的裝置,一幅立體圖像浮現出來。“休斯H-4大力神,有人找我定制過模型。它的翼展超過了九十七米,是世界上最大的飛機——說怪物飛機更合適一些。有人奚落它是‘云杉鵝’,我倒是能感同身受,”男人以嘲弄的語調接著說道,“我也不怎么喜歡這架飛機。不過,按照顧客的要求完成訂單是我的工作。”
“請問,這里是模型店嗎?”
“這兒賣得最好的是模型,不過那不是主業。”
“懸掛式滑翔翼呢?有沒有真正的滑翔翼,不是模型的那種?”
“接受下單制作,提供修理和維護服務。”男人皺起眉頭看著查姆,“……難道,你是來買那個的?”
“是的。”
“那你應該有錢吧。”
“現在正在存。我想知道大概需要多少錢。”
“是來商談的?”
查姆點點頭,男人又把查姆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打了個哈哈,然后長嘆一口氣。
此時查姆終于發現,男人并不是剛睡醒,而是原本就懶洋洋的;半睜半閉的細小眼睛也不是因為睡眠不足,大概是天生如此。
“我說你啊。”
“是。”
“你知道一臺懸掛式滑翔翼要多少錢嗎?”
“我查過了。只是,我想知道店里面實際賣多少錢。”
“你是從高原來這里打工的吧。”
“是。”
“在運輸公司工作?”
“您可真清楚。”
“畢竟高原來的人大部分都在那里工作嘛。然后呢,照你這樣的年紀,要想買滑翔翼至少得連續工作二十年。”
查姆沉默了一下,馬上回擊道:“如果不在任何娛樂上花錢,加更多的班,應該可以再縮短五年左右的時間吧?”
“你說真的?”
“本來我也不認為馬上就能買到。知道大致的目標后,比較好制定計劃。如果備齊材料自己組裝,會不會更便宜一點?”
“少開玩笑了!”男人生氣地說道,“外行人就算能自己組裝,也飛不起來。滑翔翼的構造雖然簡單,你也太小瞧它了。”
“可是,說實話,哪怕能多便宜一點點也行。”
“你這才第一次來,就要砍價?很有斗志嘛……”
男人走到架子跟前,拿起一個模型。那是一架只在簡易骨架上粘貼了寬大翼面的飛機,全長約四十厘米,除了機翼還有尾翼。男人用瘦長的手指轉動機頭的曲柄,等到作為動力源的橡膠部分被充分旋扭后,便朝查姆扔了過去。
機翼開始撲打,飛機在室內流暢地飛行,動作宛如活生生的鳥兒,也形似蝴蝶和飛蛾。死物仿佛在一瞬間活了過來,這讓查姆不禁睜大眼,又驚訝又感動。
動力耗盡后,扇翅的飛機掉到了地上,又撲棱了一陣子,就再也不動了。連停下的模樣也像極了生物。像是確認了那個仿真生物已走到生命盡頭,男人說道:“送你了。拿著那個,趕緊回去吧。”
“呃?”
“那是撲翼機,正適合現在的你。”
“可我想要的是滑翔翼。”
“等你付得起錢的時候,再過來吧。”
查姆離開展示柜,撿起了撲翼機。在離開之前,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回頭問道:“請問,這家店的店名該怎么讀?”
“希爾瓦特。”
“英語嗎?是什么意思?”
“原本寫作Shearwater,后來末尾的e和r變得模糊不清,大家就都讀成希爾瓦特了。指的是水薙鳥。”
“謝謝。那您的名字是?”
“知道我的名字要做什么?”
“等下次我來的時候,就可以指名了。”
“這家店只有我一個人。”
“您是店長嗎?”
“對。”
“既然如此,就更有必要知道了。”
男人皺起眉頭,嫌麻煩似的答道:“巴塔什。”
“在古語中是‘風’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
“以前聽人說過。”
查姆希望對話能繼續下去,巴塔什卻不再開口。海上都市居民的名字分為三個部分,首先是名,其次是表示生物學上的性別與性指向的中間名,最后是姓。巴塔什并沒有說出全名。
查姆也不想勉強問出來。他朝巴塔什低頭行禮之后,就離開了店鋪。
回到運輸公司的員工宿舍后,查姆仰面躺在自己的床上,拿著撲翼機細細端詳。
需要二十年啊。查姆想,二十年后自己就三十八歲了,沒法等那么久。哪怕十五年也行,最好是十年,這樣還可以忍受,就算拼命工作也還有足夠的體力飛行。
——去運輸公司以外的地方工作如何呢?從沉沒的都市中回收資源的打撈業,也許賺頭更多;或者能再兼一份工也行,休息日可以抽點時間干別的活。巴塔什非但沒有強行推銷滑翔翼,甚至還把我趕走,說明希爾瓦特是值得信任的店。雖然看上去不像是一般店家的待客之道,但其實是考慮到我手頭拮據,并非在刁難人。解說模型的時候,巴塔什充滿了生氣,他或許以為我是一個想要模型的小孩子吧,不然也不會那么詳細地介紹。而且,先過來搭話的也是他,不說“歡迎光臨”,也不問“您需要什么”,而是說“那個很厲害吧”,這是在尋找同好的時候才會說的話。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我是高原民,也沒有區別對待……
下一個休息日,查姆再次造訪希爾瓦特。巴塔什照例沒有馬上現身,查姆就站在門口,跳起來用指尖猛搖鈴鐺。
二樓傳來一聲怒吼:“吵死了!不準那么粗暴地搖鈴!”
巴塔什走下樓梯,仍是一副厭煩的模樣。“你來做什么?我不是讓你存夠錢了再來嗎。”
“錢我還沒有,不過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什么事?”
“滑翔翼是下單之后才制作的對吧?”
“嗯。”
“也就是說,要按照顧客的身體來調整尺寸和構造。”
“差不多。”
“那能不能活用我的身體呢?”
“什么意思?”
“請看一下我的后背。”
查姆脫下襯衫露出上半身,讓巴塔什看到后背,說道:“這是我身為高原民的證據,鉤臂。您應該有見過吧?”
巴塔什馬上催促道:“快把衣服穿上。”
“請您仔細看一下,我們小時候就是利用鉤臂抓住塔扎飛行翼——”
“被人看到就不妙了,趕緊藏起來!”
“這是需要隱藏的東西嗎?”
“在這座都市里需要,如果你不想死的話。”
“這我非常清楚。暴力也切身體會過了。”
巴塔什倒吸一口氣。
查姆接著說道:“一個跟我一樣的打工者救了我。其他人都只在一旁看著……”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即便如此,我也想在這座都市飛行。”查姆毅然決然地說道,“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來的。”
查姆轉身面對巴塔什。“您能不能制作一種新型的滑翔翼,把鉤臂的作用也考慮進去呢?”
“你說什么?”
“我想定制一款適合我身體的懸掛式滑翔翼,這應該是從未有過的工作吧。”
“——我懂了,你是打算挑起技師的本能啊。”
“至今為止,有沒有長著鉤臂的人委托您設計滑翔翼呢?應該沒有吧?”
“的確……”
“只要利用我就可以測試新機型的設計。當然,錢我也會照付。相對的,希望您能成為我那臺滑翔翼的專屬技師,我不會去找別的店,只委托您一個人,包括全部的設計、保養、維修。我得花上很多時間才能存夠錢,但我可以把身體提供給您做試驗。”
“預計交貨日是?”
“目標是十年后的今天,也許會稍微延長一點。”
“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光靠運輸公司的工錢是不可能的。”
“我會另外找別的工作掙錢。如果您知道些什么的話,也請告訴我。”
“……別太拼命。要是體力變差或者受了傷,就得不償失了。”
巴塔什向查姆招了招手,帶他到展示柜后面,看樣子一樓還有別的房間。通過昏暗的走廊后,他們到了一個寬闊的空間,查姆一眼就看出,那是制作模型和滑翔翼的工作室。
“測一下鉤臂的力量。”巴塔什從房間角落拿來一個查姆從沒見過的奇怪器具,“測試握力和膂力——話說鉤臂也有肌肉跟筋骨嗎?”
“基本上跟普通的手臂是一樣的,只是因為比較小,力氣會小一點。”
“原來如此。”
查姆邊觀察工作室的樣子,邊感覺巴塔什在自己背后忙碌。陽光從高窗灑下,細細的塵埃在空中飛舞,涼快的工作室內充滿了涂料、金屬和機油的甜味。器具碰到鉤臂的時候,冰涼的觸感讓查姆不禁縮了縮身子。
巴塔什問道:“你對自己的祖先了解多少?”
“緊跟著海平面上升之后發生的事嗎?了解得很清楚。”
“是嗎?”
“雖然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您也知道嗎?”
“只了解一點知識。”
“我是聽著自己民族的歷史長大的,從小就聽大人們講了無數次。據說,海平面上升之前,我們的祖先住在山丘地區,也就是如今泛亞聯盟的土地。當時,歐亞大陸因戰爭陷入混亂,祖先們逃離國家,沿著高山朝東西方向移動,聽說在途中遇到殺戮智能的群體都無一幸存。我不是很清楚殺戮智能究竟是什么東西……”
“殺戮智能是世界各國制造出來的人工智能機器,用來殺死擅自跨越國境的難民。它忠實于最初的命令程序不斷屠殺,之后又將尸體轉化為動力繼續運作,是政府制造出的兵器之一。”
“您見過嗎?”
“資料上看過。”
“這樣啊。我的村子里沒有資料,‘隱者’也唯有這方面的信息不肯給我們看。聽說歷代村長都將信息封鎖起來……”
“畢竟看了也不會讓人心情愉快的。那之后又發生了什么事?”
“有一些群體勉強逃出生天。不過,一旦碰到別國的難民,又免不了因糧食和住所發生爭端。在沒有殺戮智能的地方,就是人類互相殺戮……為了爭取哪怕多一點點活下去的機會,祖先們又向南北面分散開,甚至還去了從前都無人居住的深山。為了熬過艱苦的環境,他們從游走于大陸各地的商人手中買下新藥品和分子機器,持續服用。高原稀薄的空氣、低溫、地方病、糧食短缺——為克服這些困難,祖先們不斷將化學物質攝入體內。他們還拋棄了自己的‘姓名’,因為姓名是特定民族的標志,為避免在碰上其他民族的時候暴露出身,他們開始把高山植物的名稱用作自己的姓氏,比如小檗、灰木,我的姓氏就留有那個時代的痕跡。”
“過度攝入藥物和分子機器,會造成人體的變異……你們長出鉤臂,是由于這個緣故嗎?”
“大概是。大人們說,是由于核糖核酸和酶如何如何的……太費解了,我也記不清。不過,關于蘭花螳螂的故事倒是很有意思,我記得很清楚。”
“蘭花螳螂?”
“聽說在南方有一種能夠擬態成花朵的螳螂,跟普通的綠色螳螂不同,它們的樣子就像一朵粉紅色的花。人們調查了蘭花螳螂的基因,并找到了造成那種奇特姿態的核酸序列存在何處。但實際上,其他蟲子的體內也存在著一模一樣的核酸序列。”
“那種蟲子也擬態成花朵嗎?”
“不。完全不會擬態的普通蟋蟀,基因中也存在著讓蘭花螳螂出現擬態的核酸序列——也就是說,生物所展現的姿態并非依靠某種基因的有無而決定……”
“而是看,使那個基因起作用的‘某樣東西’有沒有生效?”
“是的。所以只要用‘某種方法’刺激蟋蟀基因中的那個序列,就能人工制造出擬態成花朵的蟋蟀。不需要引進外來的基因,就能將普通蟋蟀徹底變成別的模樣。”
不太習慣測量儀器的觸感,查姆扭了扭身子,接著說道:“我們的祖先并不是自愿選擇這樣的身體,鉤臂其實有沒有都無所謂。但既然有了就想讓它派上用場,這才合乎人情吧?對于自己的背上長出鳥的腿一事,祖先們沒有去否定,而是將它作為生物形態之一加以接受。手術切除需要藥物和工具,還會對身體造成很大的負擔,一個貧困的社會團體是無法承受的。既然如此,把鉤臂運用到日常生活中不就好了嗎——于是,直到大陸的政局穩定、海平面不再上升,祖先們在高原上找到了可以永久居住的土地時——我們的民族仍未舍棄鉤臂。”
“真是剛毅而豁達的民族啊……”
“是吧?鉤臂對我們來說,象征著民族的榮譽。”
巴塔什把測量器放到桌子上,盯著記錄在紙上的數字說道:“看來可以做個有意思的東西出來了。”
“太好了!”
“十年后身高和體重會變,到時候還要重新測量。不過因為要畫設計圖,現在的數據還是必需的,趁現在一起測了吧。只要把所有的測量數值都輸進電子裝置,就能決定滑翔翼的形狀和設計。”
“僅靠計算就能知道飛不飛得起來嗎?”
“物體飛翔所需的條件可以用算式描述出來,再根據條件來決定實機的形狀和素材。等我兩周時間,我會用立體圖像給你看大致的樣子。”
“謝謝您!”
“跟我講話不用那么客氣,隨便就行。”
“真的嗎?”
“嗯。”
“我可以用名字稱呼你嗎?”
“不行,你叫我店長就好。我討厭別人叫我的名字。”
“為什么?”
“能直呼我名字的,這世上只有一個人。”
“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
“已經過世了。原本是個非常棒的飛行員。好了,你要是想讓我干活,就別再閑聊,回家去吧。”
兩周后查姆再次來到店里,巴塔什依約給他看了立體圖像。
查姆的懸掛式滑翔翼,乍看之下與普通的機體別無二致。不過,在巴塔什用指尖觸碰圖像后,兩個機翼的前端便朝內部大幅彎曲。
“能夠急速飛降的滑翔翼——我是如此設計的。”巴塔什說道,“這是更加接近真正鳥類的飛行體,普通的滑翔翼需要順著風力慢慢降落,但這臺機體可以在飛行中,通過改變升力實現急速降落。借由機翼面積的改變,利用風力的方法也會變得不一樣。你知道游隼或雀鷹嗎?”
“不知道……”
巴塔什操作面板,在別的位置播放視頻:“雖然自然界中已經沒有野生個體,不過因為它們體型比較小,很多富人都當作寵物養。它們擅長像滑翔機一樣滑翔,發現獵物后就從空中以極快的速度降落,這靠的是收起翅膀減少升力,頭部朝下進行俯沖。”
視頻中,一只原本張開雙翼的小鳥霍地收起翅膀,如離弦之箭般沖向地面。
查姆問道:“我的滑翔翼也能做出同樣的動作嗎?”
“理論上可以。一般來說,滑翔翼不會使用像鳥翅膀一樣能活動的機翼,反倒會用骨架和繩索把它牢牢固定住,以防止被強風吹垮。但是,上張線和下張線能支撐的部分,也只到翼梁與橫梁的交叉點為止。再往前——也就是翼尖的構造,我覺得還能根據材料進行改良。一般人操縱不了這樣的滑翔翼,但擁有鉤臂的你應該沒問題。”
“如果真能做出來,就太厲害了……”
“有十年的歲月可以用來研究,時間充足過頭了。不過,如果你真打算委托我,有件事你得先想好。”
“什么事?”
“以前在別的都市時,我制作的滑翔翼發生事故,害死了一個顧客。有傳言說是由于設計失誤導致的,只是因為證據不足,我沒有被起訴。真正的原因至今仍不得而知,但我現在還是覺得,自己應該負有一定的責任。你真的愿意將性命托付給這種人做的新機型嗎?”
查姆覺得自己的后背在冒汗。巴塔什盯著查姆,仿佛在說,要反悔的話就趁現在。
“沒關系。”查姆開口,“就拜托你了。我沒有其他的店可以委托。”
“這就像跟惡魔簽訂契約一樣哦。”
“哪怕只能在這里飛行一次就好,我不后悔。”
巴塔什勸查姆不要去兼職,而是努力提升自己在運輸公司中的地位。他說,不要一直在別人手下工作,要考慮如何坐上管理他人的職位,這樣也許就能開拓出新的道路。
查姆聽從了他的勸告,繼續在最初就職的公司扎扎實實工作。隨著對工作不斷熟悉,查姆也自然摸索出了高效完成任務的方法,以及從自己親力親為,變為指揮他人干活的方法。查姆曾聽說,打工者升到一定職位就無法再往上爬了,不過,公司也有不給頭銜但委以重任的情形,這種工作還能拿到意料之外的獎金。
錢還沒存夠的時候,查姆就頻繁造訪希爾瓦特。像把錢存進銀行一樣,查姆一點一點向巴塔什付錢。巴塔什雖然抱怨“湊齊后一次性付完就行啦”,但每當查姆去店里,他總會露出些許笑意。
對查姆來說,以付錢為借口去希爾瓦特也是歇口氣的好機會:看看展示柜里的模型,偶爾同其他客人熱烈討論飛機的話題;光是這樣,就能把工作的疲憊一掃而光。
巴塔什沒有催促查姆。他一邊做其他顧客定制的滑翔翼和模型,一邊不緊不慢地研制新機型。
查姆與巴塔什的關系從一起在店內飲用甘甜的紅茶,變成了到晚上也能共酌一杯。某天,巴塔什問查姆:“你現在幾歲了?”
“二十三歲。”
“是嗎……”
那一陣子常常下雨。蓮花形狀的新達卡可將空中落下的淡水全盤接收,淡水是貴重的資源,也將整個都市的污穢盡數沖洗。綿延不絕的沙沙雨聲,如音樂般令人心情舒暢。
“——不談戀愛也不成家……”巴塔什嘟囔著,“你究竟在這里做些什么呀……”
“直到買下滑翔翼之前,那些全部暫緩。雖然我也不是沒有想法。”
“哦?”
“我也想跟可愛的女孩子一起玩,也希望組建一個溫暖的家庭啊。但是不可能兼得,因為我是最底層的人……我只能耐心等待,一件一件地去做。不過,在實現之前,沒準我的人生就已經到頭了呢。倒是店長你,一直這樣子過下去真的好嗎?”
“我對人類沒有興趣。”
“哦……”
查姆知道那是謊話,但還是刻意保持了沉默,只回了一句“那也不錯啊”。
巴塔什坐在椅子上,拿起茶幾上的酒瓶往杯子里倒入金黃色的酒。“我的人生樂趣唯有制作飛行物,卻連這一件事都沒能做好。”
“你是說過去發生的事故?”
“嗯。”
“無論什么職業都可能遇到不幸的事故,醫生會因失誤造成患者死亡,司機也會發生車禍……”
“以前的同事也這么安慰過我。唉,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問題是——或許我現在正制作的,仍是一臺有缺陷的滑翔翼。”
“我的那臺?”
“是啊。”
“有什么擔心的事嗎?”
“設計是沒錯的,但畢竟是新機型,難以預料實際飛行的時候究竟會發生什么事……”
巴塔什雙手握住酒杯,閉上眼睛靠在椅子上。查姆察覺到,比起對于實機成果的不安,說出這件事反而讓巴塔什的精神負擔更重。
說不定——
巴塔什說的被自己害死的那名顧客,與可以直呼他名字的人,其實是同一個人吧?由于自己技藝不精奪走了對方的性命——正因如此,巴塔什才至今仍后悔不已。
不過,這不是我可以過問的事……
就像我在這座都市中不得不一直藏起鉤臂一樣,巴塔什也有一些想藏在高墻背后的東西吧。隨意觸及可能會讓他生氣,兩人因小事而失和也令人傷心。而且,讓人感到無比恐懼——害怕積累至今的關系在一瞬間崩塌。
查姆從椅子上站起來,把自己的酒杯放到茶幾上。他走到巴塔什身邊彎下腰,用手掌包住巴塔什的手:“一味憂慮是無法飛行的,一定要在某個時刻做出決斷。”
“……我知道。不過,要回頭就只有現在了。即便你不去飛行,也一定能在這世上得到其他的幸福……”
查姆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將視線移向天花板,如祈禱般盯著被軟線吊在空中的飛機模型。
奧托·李林塔爾。
我還記得這個名字,將來也絕不會忘記。
“我要飛行。”查姆離開巴塔什,再次拿起茶幾上的酒杯,“不可能有除此以外的人生。你繼續研究制作吧。”
查姆一門心思撲在工作上,為購買滑翔翼不斷存錢。
自衛隊照舊存在于新達卡。就像動物能夠嗅出天敵的所在,現在查姆也能迅速發現他們的蹤跡,隱藏自身并避開暴力。盡管他并不認為逃跑是正確的行動,可時下還是自己的性命與未來比較重要。
十一年的時間過去了。
查姆已經二十九歲了。
那年,查姆終于付清了滑翔翼的價款。
新機型的價格理應超出預算,巴塔什卻沒有要求多付錢,反而說是就當打折了,也不肯透露究竟花費了多少。
跟查姆一樣,巴塔什的年紀也大了,頭上的白發變得顯眼;因為飲酒過度和工作勞累,最近連聲音都變得嘶啞,戴眼鏡的日子也變多了。
新型懸掛式滑翔翼張開雙翼,在希爾瓦特的工作室里等待著查姆的到來。巴塔什為查姆展示它的瞬間,查姆當真一蹦三尺高,大呼小叫地繞著機體跑了一圈又一圈。
機翼整體染成了清爽的常青樹的顏色,輔之以兩段純白色的線條。查姆迅速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姓氏——灰木的葉子和花朵的顏色。
查姆鉆到機翼下方握住操縱桿,將滑翔翼整個舉起。
非常重。
但也正是這份重量,讓喜悅又從腹部深處涌上。
“鉤臂放在這邊的滑動桿上。”
巴塔什握住查姆的鉤臂,讓他抓住設置在后方的滑動桿。那是普通滑翔翼沒有的部件,和操縱桿一樣,三角形的桿體垂直掛在龍骨下方,只有基桿部分可以移動。
查姆張開鉤臂,握住滑動桿的兩端。“滑動桿是雙重構造,一支桿上覆蓋著兩個可以左右滑動的管件,把鉤臂朝后背中央推——對,就像‘向前看齊’的動作——這樣就能打開開關。不用太大的力氣,慢慢拉動就行。”
查姆往鉤臂上使勁,輕拉之后滑動桿便移向中央。只用了些許力氣,兩翼的前端就因受到牽引而猛地改變形狀。查姆歡呼起來:“好厲害!這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機械外骨骼吧?跟那個是一樣的構造,滑動桿里安裝了可以增強力量的機械。你只是操縱機翼的動作而已,實際的力量是由機械本身發出的。”
“這樣拉動它,翼尖不會折斷嗎?”
“我在可彎曲部分下了一番功夫,在翼梁中間做了一個關節,用容易彎曲的素材連接起來,內部也安裝了機械,用于接收從滑動桿傳來的信號。外側則用了形狀記憶合金,只要放松滑動桿,機翼就會瞬間回到原來的形狀。”
巴塔什告訴查姆,試飛不是在海上都市,而是在陸地上進行。滑翔翼折疊之后會變成一個長約六米的筒狀物,要帶著它坐車去陸地,到目的地之后再組裝起來,在低矮的山丘上試飛。據說那里有一個供初學者使用的訓練場。
巴塔什開卡車載著查姆穿過聯絡橋,前往陸地上的訓練場。
訓練場就在滑翔機的起降場附近。
查姆走下卡車遠眺四周,遠遠望見一臺滑翔機被絞盤車牽引著,馬上就要起飛了。絞盤車的馬達高速回轉,將連在滑翔機上的牽引繩卷起,使滑翔機離開陸地。浮空的滑翔機獲得足以飛行的升力后,就解開了牽引繩開始滑翔。
查姆雙眼放光,追蹤著滑翔機離陸的全過程,直到滑翔機乘風飛去之前,都沒挪動半步。巴塔什苦笑著,靜靜等待查姆從空中收回視線。
時隔十七年,查姆在平緩的山丘上開始了滑翔試飛。巴塔什詳細記下飛行記錄,說還需要一些調整,還得再多做幾次試驗。
巴塔什向新達卡的懸掛式滑翔翼俱樂部引薦了查姆。加入俱樂部不僅要提交申請書、繳納會費,還要接受會長皮塔·莫里斯的面試,面試通過方可入會。
面試的時候巴塔什也必須在場。查姆沒有主動發言的權利,如果皮塔·莫里斯提問,身為監護人的巴塔什有回答的義務。
在裝潢精美的餐廳包廂內,查姆首次見到皮塔·莫里斯。
皮塔·莫里斯的年紀比查姆料想的大多了。他看上去已近六十歲,卻說自己仍在飛行,用的也并非串聯式飛行器,而是單人機。為適應飛行,他的身體鍛煉得如軍人般健碩,皮膚曬得黝黑,炯炯有神的雙眼中閃爍著的,正是享受危險之人獨有的光芒。
查姆和巴塔什向他打了招呼入座,午餐立即送上了餐桌。量雖然不多,但查姆剛吃了一口便驚訝不已,魚料理的味道和平時在街邊小攤吃的完全不一樣,滋味吃起來比較淡,舌尖上卻有從未嘗過的香辛料味道擴散開來。
“一直以來,我們俱樂部的許多會員都受到了希爾瓦特的關照。”皮塔·莫里斯向查姆說道,“店長的設計和保養水平是一流的,卻只開著那么小的工作室,真是浪費啊。”
“您過獎了。”巴塔什低頭行禮,“只是規模太大的話,工作的質量也會下降。”
“這我清楚,但還是可惜呀。”
“很榮幸能得到您的肯定。”
查姆一邊聽他們的對話,一邊默默吃著以番紅花烹煮的米飯和雞肉,有一種懷疑自己是不是來錯地方的不安感,逐漸從心底涌出。
“我應該稱呼你為查姆嗎?還是說,灰木才是正確的叫法?”
聽到提問,查姆把湯匙放到盤子上。
“查姆就可以了,這是我的名字。”
“好。查姆,店長已經給我看過你的新型機了,很有意思的機體。遺憾的是我沒有鉤臂,不然就能試一試了。”
“不敢當。”
“你如果用那臺滑翔翼飛上天空,會變成這里的大新聞吧。全新的機體,操縱者還是長著鉤臂的高原民——這個事實會引出什么樣的結果,你能想象得到嗎?”
“不……”
“會有很多人受到感動,當然也有很多人不愿看到高原民成為英雄,你將會成為嫉妒、羨慕乃至攻擊的對象,你的族人也可能遭到同樣的對待。你一個人飛上天空,卻可能導致所有在這座都市工作的族人蒙受比目前更加嚴重的不公。”
查姆握緊了放在桌上的雙手。“所以要我放棄飛行?”
“別著急,我只不過是在問你有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我想知道,哪怕會影響到所有同族之人的命運,你也要飛行嗎?”
“……無論我飛不飛行,這里的歧視也不會消失。歧視的根源不在于民族、宗教或社會地位,而是自身與他人的些許區別——這才是導致歧視的元兇。就算有兩個條件完全相同的人,他們也會僅僅因為‘自身與他人’這種不同,做出殘酷的事情。既然如此……”
查姆盯著皮塔·莫里斯。“我要用飛行,將這座都市中被遮掩的歧視,展現在大家眼前。我想讓所有人知道,鉤臂不是武器,而是我們民族的榮譽。如果發生沖突,我會站在最前線阻止所有人。作為引燃導火索的人,我會負起責任,絕不逃走。”
“你的想法很好,但如果站在沖突的最前線,你估計會立刻被殺掉,死者可擔負不起在那之后發生的大混亂的責任。”
查姆沉默了。他說得沒錯,他人的殺意并不因查姆的想法如何而改變。運氣不好的話,自己的路途就會在那時徹底斷絕。
皮塔·莫里斯朝低頭不語的查姆說道:“半年。”
“啊?”
“給你半年的會員資格。先觀察一下,你的飛行會導致什么樣的事情發生。如果可能引發混亂,馬上就讓你退會。至于半年之后是否延續,到時候再考慮了。”
查姆毫不掩飾驚訝。“這樣好嗎?”
“翱翔天空之人總是與危險相伴,飛行者都是冒險家。不僅在空中,在自己居住的社會里,我也愿意當一名冒險家。但無論何時,冒險都應以平安生還為目的,所以我也會慎重關注社會的動向。”
“我明白了,半年就行。一旦發生什么事,我馬上就辦退會手續……”
“就算讓你退會,混亂應該也不會馬上平息。不過,身為飛行之途上的前輩,我們也會負起責任。這是俱樂部全員討論之后的決定,你要記住了。”
皮塔·莫里斯看向巴塔什:“會員證改天會送去希爾瓦特。滑翔翼的發射臺由你帶他去,飛行的日子定好之后告訴我一聲,我會去瞭望臺上觀看的。畢竟那里有露臺,還有映出外面景色的大屏幕。”
巴塔什深深低下頭:“非常感謝。定下初次飛行之日后,一定會提前通知您。”
新達卡的懸掛式滑翔翼發射臺與高層瞭望臺是并設的,由于發射臺位于瞭望臺之下,參觀者可以透過玻璃窗觀看滑翔翼飛出的樣子。皮塔·莫里斯應該會在那里關注查姆的初次飛行。
降落地是瞭望臺前方的廣場。滑翔翼的飛行路線為,在都市上空盤旋后回到降落地;如果無法順利返回,就要飛向大海并降落到海里。滑翔翼以浮水材料制作,飛行員可以抓住機體等待救援。不過據巴塔什所說,一年也只有一兩個人會搞砸。
巴塔什和查姆在發射臺后方的準備室內組裝著滑翔翼。他們用張力鋼絲將傘一樣折疊起來的簡單骨架固定在龍骨上,并用一種叫翼肋的骨條插進翼布中以撐開雙翼。
查姆把額頭上的護目鏡拉下來穩穩戴好,又將飛行帽下顎帶的紐扣扣上。他鉆到滑翔翼下方,用吊袋將自己的身體和滑翔翼牢牢系在一起,握住操縱桿并舉起機體,然后從定制的飛行服后背中伸出鉤臂抓住滑動桿,略微施力確認雙翼的變形。
巴塔什打開門,外面的空氣流進了室內,可以看到一塊寬板直線延伸至海面一側。
“別被吹跑了哦。”巴塔什提醒道,“適當分散風力。”
“沒問題的。試飛之后,我已經基本找回以前的感覺了。”
查姆壓低機頭,讓風從機體上方流走。他回想起最后一次用塔扎飛行翼飛行。那時,他站在小丘上,心思沉重,覺得以后也許再也沒法飛行了。而今,自己卻來到了更加遙遠的地方。
“我出發了。”查姆面朝前方,對巴塔什說道,“我一定會平安回來,在廣場那里等我吧。”
查姆在板子上快步奔跑后,水平地向空中跳出。瞬間,他的整個身體都能感到滑翔翼已抓住了風,抓住操縱桿的雙臂和抓住滑動桿的鉤臂上承受的力,讓查姆得以感知風的流向和大小。
滑翔翼開始飛行,與在山丘上試飛時完全不同,速度遠超查姆的想象。風仿佛劈砍一般砸到臉上,如果沒有護目鏡,肯定睜不開眼。滑翔翼可以達到和都市中穿行的車輛一樣的速度,一般為三十公里至六十公里時速,最高可達一百公里。
像在看不見的大氣層表面滑過一般,查姆的機體繼續飛行。他將重心轉移到右側,滑翔翼慢慢開始盤旋,機頭對準了海上都市。必須在都市上空某處抓住上升氣流,不然滑翔翼只會不停往下降。雖說是初次飛行,查姆也不想飛得那么難看。
突然間,查姆感覺滑翔翼整個被托起。他繼續用更小的幅度盤旋,每轉一圈,機體的高度就大大抬升。
海上都市的全景在眼底下鋪陳開。以蓮花為原型建造而成的新達卡,其姿態正如一朵絢爛綻放的花朵。
隨著不斷上升,都市也變得越來越小。只要條件合適,滑翔翼可以升到三千米左右的高度,到那時甚至還能鉆進云里。
——要飛多高?
當然是能飛多高就飛多高!
海上都市已經變得像巴塔什制作的模型一樣小。海水撞上都市外緣,碎開后留下了白色的泡沫。透過飛行帽,耳中聽見的唯有安靜的風聲。查姆逐漸分不清,現在的自己究竟是在持續上升抑或是不停旋回。
這個高度差不多了吧——查姆想著,后背的鉤臂開始施力。
終于到這個時候了,開始吧!
查姆把滑動桿往中央迅速一推,機翼兩端立刻彎曲。他將操縱桿提到跟前,做出前傾姿勢。瞬間,滑翔翼便如同被巨大的力量往下拉一般,急速開始下降——簡直像是有一只粗壯的鐵臂整個抓住滑翔翼,毫不留情地朝下猛力拉拽——與其說飛行,不如說是下落。本就極快的速度再次提升,海上都市卻仍在視線的遙遠前方。自己究竟飛了多高,還要再下落多久,查姆已無暇確認。他只知道現在的速度令人幾近恍惚般舒適,真希望能永遠如此下落!
保持著急速俯沖的姿勢,查姆迅速將滑動桿推回原來的位置。雙翼改變形狀,回到了原來舒展開的樣子。機頭幾乎要翻過去一般猛地跳了起來,翼布鼓滿了風,發出響亮的轟鳴聲。
查姆將操縱桿推到前面,讓滑翔翼在風中保持平衡,機體就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又開始緩緩滑翔。
沸騰的熱血在查姆體內奔走。
成功了!
我可以自由上升,也可以自由下落!
查姆以斜切入大氣的姿勢再一次沖進上升氣流中,機體馬上被氣流卷入。他移動重心改變機體的角度,照原樣搭上氣流。滑翔翼任由自身在氣流中緩慢盤旋,再次朝上空大幅爬升。
到了平流層,查姆再次收緊機翼,落下的沖擊也再次襲來。但他從容了不少,那是已經可以享受危險的從容!他的身體已和滑翔翼完全融為一體,成為既非鳥亦非人,能破風飛行的自由生物——
內心深處的火焰在熊熊燃燒。
一片靜寂之中,唯有查姆獨自存在。
反復上升和急速飛降了三次左右,查姆覺得鼻后有點酸痛,太陽穴也開始一跳一跳地疼,這并不是難以忍受的疼痛,但看樣子,機體和自己的身體所承受的負擔比料想中更大。
不必勉強。
活著回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查姆離開上升氣流,繞著海上都市周圍打圈,慢慢降低高度。
靠近降落地廣場時,就能清楚看見巴塔什正等著他。
等高度下降得足夠低了,查姆一邊做八字飛行,一邊繞到下風處,慢慢將操縱桿推到前面,消除機翼的升力;在即將失速時,再把操縱桿用力推出,滑翔翼的機頭大幅上揚,當即停下。廣場上鋪滿了用于緩沖沖擊的人工植物,查姆的雙腳穩穩踩在上面。
查姆把機體放在草地上,解開吊袋、鉆出滑翔翼,松開飛行帽的紐扣,又把護目鏡推到額頭。巴塔什慢慢走過來伸出了手,查姆用力握住。
“我的技術不錯吧?”查姆說道。
“還行。”巴塔什回答。
“感動得哭了?”
“少開玩笑了。”
巴塔什稍微眨了眨眼,隨后上前抱住查姆。兩人輕輕擁抱了一下,互相拍了拍后背。
“看到了一次精彩的飛行啊。”巴塔什仰望天空小聲說道,“對大叔我來說,是個不錯的回憶。”
從廣場上抬頭仰望,可以看到新的飛行員從發射臺一躍而出。一時間,兩人默默觀看著其他人的飛行。
查姆想:瞭望臺上的皮塔·莫里斯會怎樣看待我的飛行呢?現在是否正在用他那銳利的目光,盯著這座都市的未來呢?俱樂部會員們所言究竟只是說說而已,又或是真心實意?他們真的會和我們一同戰斗嗎?
不,這不必問。無論有沒有他們的幫助,接下來發生的事我都會自己擔起責任。
巴塔什說道:“接下來可就麻煩啦。你應該清楚吧。”
“當然了。”
如果因為這次的飛行給都市造成了混亂——那時,我就到爭斗的最前線去,盡可能阻止流血、阻止暴力。以剛才的飛行體驗作為交換,無論怎樣的艱難困苦我都會接受。因為它完全值得。
查姆說道:“等騷亂順利平息后,我想試試駕駛滑翔機,然后是帶動力的飛機,再接著是——”
“沒完沒了。”
“不能駕駛的話,從事制造飛機的工作也不錯。以前的人類都到了月球和火星上了,現在的無人機應該也還能飛到那里吧。不,就連太陽系之外也……”
“你要當工程師嗎?”
“看著店長,我漸漸地覺得那也不錯。自己能不能乘坐并不是很重要。”
“從現在開始學的話會很辛苦。”
“我已經在學啦,很早之前就開始了。”
巴塔什瞬間瞪大了眼,而后發出了嘶啞的笑聲,查姆也笑了。兩人再次用力握手。
“我不是打算成為主任設計師之類的大人物。”查姆接著說,“哪怕是制造一根螺絲的工作也行,只是待在制造飛機的地方,也一定很開心。”
“是啊。”巴塔什平靜地說道,“也許幾十年后,會有人提出發射無人太空船,讓它飛到宇宙盡頭的計劃。”
制造太空船的零件,大家齊心協力讓太空船飛向遙遠的宇宙,那一定是令人激動不已的體驗吧。如果自己也能在場,肯定會覺得無比自豪。
一陣更加迅疾的強風吹過降落場,像是邀請查姆前往未曾見過的廣闊世界。
而當下,自己只要朝著眼前存在的黑暗,抬頭前進便是——查姆如此想道。
【特邀編輯:李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