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帆,郭華瑜
(南京工業大學建筑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9)
抗日戰爭是中國近代歷史中濃墨重彩的一筆,是中華民族反抗侵略,捍衛民族獨立并取得偉大勝利的反法西斯戰爭。戰爭中無數建筑也在戰爭中受到破壞乃至摧毀。南京作為國民政府的首都,遺存有大量抗戰遺址,這些遺址中保有戰火痕跡的戰損建筑是極其獨特的一類。如何正確認識戰損建筑的內在價值與意義?如何在保存歷史信息的同時,既融入現代生活又警示后人?這些問題一直是社會發展中議論的焦點。本文以南京中山陵桂林石屋遺址保護為例,對抗戰中戰損建筑的保護問題進行初步探討。
桂林石屋是南京紫金山南麓的一處抗戰建筑遺址,原系國民政府主席林森的東郊別墅。1931年廣州市政府捐資3萬元,由工程師楊光煦操刀設計,于1931年4月動工,1933年6月竣工[1]。由于別墅四周遍植桂花,丹桂飄香而得名“桂林石屋”,林森對此宅十分鐘愛,稱其為“廷盧”。1937年南京保衛戰中,東線戰事十分膠著殘酷,一線的馬群成為日軍炮火密集的主戰場。紫金山作為東線屏障,于12月10日至12日發生了激烈戰斗。范鴻仙墓的祭堂由于體量宏大,被認為可能蓄藏軍士而被炸毀,同樣被毀的還有永慕廬、永豐社、國父奉安紀念館等建筑,桂林石屋亦未能幸免,化為廢墟。1948年,國民政府對中山陵建筑損毀情況進行評估,于“國父陵園所有重要建筑抗戰期間破壞概況表”中,將石屋破壞程度認定為100%,重建估價達59 701美金,后未重建[2]。作為南京唯一以遺址形式留存的民國時期名人別墅,因選址獨特、歷史信息保留清晰、石雕構件精美等價值,于2012年3月20日由南京市人民政府將其列入第四批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現歸屬中山陵園管理局管理。
桂林石屋坐落于中山陵以東,靈谷寺西北山坡上。穿越大半個鐘山靈谷景區后向西北前行,便可抵達立有桂林石屋文保牌,約15 m見方的入口廣場。廣場北向有石階9段170階,在石階第6段東側的林中臥有一塊青石,上書“桂林石屋”,落款為“民國二十三年春廣州市政府建 張人杰題”,石階盡端通向石屋的入戶平臺。
桂林石屋建筑占地面積約為170 m2,與山體結合,自西向東分為3個區域(圖1)。西區南北進深9.35 m,東西面闊9.20 m,分為兩層由內部西北角一部14級的L型樓梯聯通,是石屋的主體部分。中區面寬5.25 m,進深12.19 m,自南向北又被劃分為3間。東區是面寬3.4 m,進深6.4 m的室外平臺,南、北、東3側由矮墻圍護。
桂林石屋采用混凝土框架結構,由長400~800 mm,高約300 mm的石材砌筑而成。在建筑的外立面,石材表面經過磨平和粗剁斧加工,使得石塊表面質感均勻統一。西側墻體頂部明顯呈現中間高兩邊低的形態(圖2),場地內散落大量磚紅色瓦礫碎片,印證石屋原為磚紅色坡屋頂。
據文獻記載2007年建筑南側存有螭首4處[3],今僅可見3處,其中兩處頭部斷裂。在一層樓梯口,存有紅色方紋水磨石地面約4 m2,其余地面或被石材堆積,或雜草覆蓋。2007年時,入口平臺保存有石望柱7根,如今僅上山臺階右側保有一處高約30 cm的柱身,其余均完全折斷,在附近山坡中,可見破損望柱構件若干。在近10年時間,桂林石屋由于缺少必要保護,狀況逐步惡化。
南京近代公館建筑在“中國固有之形式”探索期(1927—1937年)建設最為密集,形式上的發展也最為多樣。在該時期的公館建筑創作中,出現了傳統宮殿式與新民族形式兩種探索方向。在此之后現代主義初始期(1945—1949年),公館建筑開始出現現代主義風格。
傳統宮殿式公館以小紅山官邸、閻錫山公館為代表,以傳統宮殿大屋頂作為典型特征,平面布局上沿用傳統宮殿對稱規整的布局方式。建筑結構上用現代的混凝土框架或磚混結構取代傳統木結構。
新民族形式公館采用西方建筑平面構圖與形式,在裝飾風格和比例上進行中式化的改良,并加入中國傳統的建筑造型元素。其中:一部分公館建筑具有明顯的主導風格,如孔祥熙公館、何應欽公館總體呈現出西班牙風格;另一部分公館則將各種風格混合搭配,呈現中式化的折中主義風格。
現代主義形式公館的興起源于30年代現代主義思潮的傳入,在抗戰勝利后的建筑建設中,現代主義形式開始出現在各種建筑類型之中。此類以延暉館為代表,自由平面和幾何化的構圖與極簡的立面裝飾,呈現出與前兩種公館建筑截然不同的建筑形象。
新民族形式的桂林石屋,采用了非對稱的平面布局,很好地適應了公館建筑的內部功能,局部二層與單層的結合很好地呼應了山地的起伏。同時大量如石雕雀替等中國傳統建筑元素的使用,以及將螭獸、碑首等古代石構件作為砌筑材料,使得對中國固有形式的表現力并不遜色于傳統宮殿式的公館。
桂林石屋作為東郊別墅,使其不同于政要官邸,不必過分追求建筑形象的莊嚴與氣勢,個性得以更多的表現。林森本人的地位、財力與個人審美趣味,加之畢業于中央大學建筑工程系的楊光煦對傳統建筑風格的稔熟,使得自由平面與傳統風格得以在桂林石屋中取得和諧,桂林石屋可謂是中國近代對“中道西器”探索過程中十分成功公館類建筑的作品。
李建平將抗戰遺址定義為1931年“九.一八事變”至1945年日本投降期間中國大陸與港澳臺地區發生的與抗日戰爭相關的遺址遺跡的現實存在物[4]。同時將抗戰遺址分為10類①李建平于《中國西部地區抗戰遺址調查研究概論》一文中將抗戰遺址分為:日軍侵華罪行與中國人民災難遺址;軍事設施與戰場遺址;指揮地遺址;抗日英雄活動遺址與陣亡將士死難同胞紀念碑、園、墓;抗日機構活動遺址;名人舊居與活動遺址;企業與文教機構遺址;國際援華、反戰機構及相關人士活動遺址;抗戰標語石刻;紀念設施,10類。,戰損建筑歷經戰火,應屬于軍事設施與戰場遺址一類。對戰損建筑的價值,應當從歷史影響、藝術成就與現存數量3個角度進行評估。
(1)歷史影響是歷史與時代加諸于遺址的價值,其所有者在歷史上的特殊地位與之相關的歷史事件等因素,使得其具有紀念歷史事實、供人紀念緬懷的情感需求。如拉貝故居、國民革命軍陣亡將士公墓等。戰損建筑完好地保留了戰爭痕跡,是對戰爭殘酷的直觀展示,是最具感染力的見證物。
(2)藝術成就是關乎遺址本身的價值屬性。體現在造型風格上所具有的開創性或典型性;建筑材料、建筑技藝對于時代特征的體現;應對自身所處環境的獨特性而產生的設計布局上的巧思等方面,決定了抗戰遺址本身藝術成就的高低。如總統府、國民政府行政院等建筑,自身即是杰出的建筑作品。
(3)現存數量是以上兩個因素的重要補充。在城市更新過程中,基于現實的需求往往需要面臨對遺址的取舍,許多遺址已不復存在。對于名人舊居與活動遺址、抗日機構遺址等建筑或被作為紀念場所展示,或改為其他用途。就南京地區而言,抗戰遺址列入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有13處,列入江蘇省文物保護單位的有29處,列入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的有97處。其中相較于紀念設施等現存數量較多的類型,戰損建筑所屬的軍事設施與戰場遺址一類數量稀少,僅民國碉堡群、光華門堡壘遺址與溧水大金山抗日根據地遺址寥寥幾處,因而應當予以格外的重視與保護。
桂林石屋作為近代公館建筑的杰出代表,同時也是南京乃至全國為數不多,且又保存較為完善的抗戰戰損建筑,在歷史、藝術和社會等方面均具有獨特的價值。
(1)歷史價值。南京現存225棟民國公館建筑,但非正式官邸的郊區度假別墅僅有憩廬、桂林石屋等少數幾處。政要的郊區別墅,由于預算充足制作精良,能夠代表所在時期最高的建筑技術水平。同時相較官邸,別墅的設計更為自由,更能凸顯其所有者的意趣喜好,為我們了解民國時期上層人士與歷史人物的生活方式提供了新的視角。桂林石屋在抗戰中被日軍炸毀,之后并未重建,得益于偏居鐘山一隅的地理位置,幸免于城市更新中被拆毀的命運,一直以遺址的形式保存至今,是現存少有的能夠直觀展現戰爭原貌的場所。
(2)藝術價值。自由平面與鋼筋混凝土框架結構的西式骨架,與雀替、望柱等傳統元素和諧統一于桂林石屋,是近代探索“中國固有之形式”建筑的優秀案例。石屋在砌筑時,采用了螭首、碑首(圖3)等傳統石構件作為材料,這些構件的材質用料和風化程度上明顯早于其他建筑材料,樣式與明孝陵中建筑構件相似,或為明孝陵、明故宮遺址構件被挪用于此。因此在石屋中,還可以欣賞到明代的石雕藝術。
(3)社會價值。桂林石屋作為抗戰遺址,真實地記錄了日本侵略者入侵的歷史事實,戰爭的殘酷無情和中國人民的英勇頑強。提醒著我們要弘揚愛國主義精神,樹立民族自信心,時刻保持憂患意識,以及珍視來之不易的和平環境。
在抗戰遺址中,制定戰損的建筑遺跡保護策略最為艱難。由于實際使用功能已經受損或完全喪失,需要在維持原狀、原樣修復、改造置換等多種保護路徑中進行取舍選擇。通過研究歐洲對二戰建筑遺跡保護的成功案例,可以看到有以下3種保護策略。
(1)原樣修復。此類保護策略需要以準確詳細的建設資料作為前提,通過原工藝將遺址恢復到戰損前的狀態。德國薩克森州首府德累斯頓古城區,在二戰結束前遭受了英美空軍的轟炸,在轟炸中建于1726年原高近百米的圣母教堂被毀至僅剩13 m高的廢墟。戰后這座巴洛克時期的教堂一直未做重建,直至1990年東西德合并后保護工作才提上日程。對于保護措施的選擇幾經討論,薩克森州歷史紀念物保存委員會的專家Gerhard Glaser在文章中寫道,“紀念物不僅僅包括物質實體,還包括它本身攜帶的信息。圣母教堂所攜帶的信息,既包括她杰出的建筑設計、嚴謹的建造過程以及構成小鎮的物質形態,也包括在不暴力抹除歷史的前提下尋求和解,爭取新生的意愿”。2005年,圣母教堂經過原樣重建,以象征和平的形象回歸到大眾的視野[5]。
(2)新建筑與遺址并置。戰損遺址經過價值判斷后應當保留現狀,遺址的實際使用功能又為大眾所需要,因此通過從旁新建建筑的方式,實現使用功能的遷移與承續。德國柏林的威廉皇帝紀念教堂和英國考文垂的主教堂在戰后都采用了保留遺址原狀,在一側新建建筑的策略。威廉皇帝紀念教堂在轟炸中僅剩祭壇與上方被炸掉尖頂的塔樓;考文垂教堂則僅剩鐘樓與四周外墻。新威廉皇帝紀念教堂的設計師埃貢.埃爾曼的方案保留了殘骸,在四周新建了教堂中殿、鐘樓、禮拜堂和前廳;考文垂教堂通過競賽征集的方式,采用了巴塞爾.斯潘斯保留遺址,從旁修建新教堂的方案。形成了新建建筑與戰爭殘骸并置,對比強烈的景象[6]。
(3)肌理修復為前提的新結構置入。在以保護原真性的前提下,通過新的工藝技術對遺址進行修補,使得使用功能得以恢復的策略,而修補過程中對時下技術水平的展示,也成為遺址中歷史信息的一部分。建于1894年的柏林議會大廈,在1945年經歷轟炸,由于破損的穹頂存在安全隱患而被拆除。之后的修繕中改用了鋼結構玻璃穹頂,同時加裝了太陽能板、反射板、遮陽板、通風系統和熱轉化器。由于采用了以上措施,室內熱環境與光環境有了很大提高改善,建筑的使用能耗也大大下降。
桂林石屋作為近代新民族形式探索的典型案例,西式結構與中式樣式的完美結合具有極高的藝術成就。作為國民政府主席的郊區別墅,同時經歷戰火,具有接觸近代名人,追憶偉大抗戰的歷史影響。無論是從近代非官邸公館建筑角度,還是如今現存保有完整戰爭痕跡遺跡的角度,桂林石屋都是南京地區乃至全國為數不多的實例。故而當下應該果斷采取對石屋的結構加固與場地清理,同時采取相關管理措施,使其不至于因自然或人為原因造成進一步的損傷。
桂林石屋歷史資料豐富,現存有老照片,南京城建檔案館與中山陵園管理局均藏有原施工圖紙,因而具備原樣復原的基本條件。但出于對現存戰爭遺跡數量稀缺性的考慮,現狀的保留更利于其發揮歷史價值與社會價值,當下不宜匆忙予以重建復原。斯人已矣,桂林石屋也喪失了其作為居所的實際使用需求,因此從旁新建公館也無必要。
桂林石屋兼具民國建筑遺產與抗戰遺產的雙重價值內涵,如今雖然已被列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但仍未予以合適的保護,價值內涵也未為大眾所廣泛認知,合理利用更無從談起。本文借此實例對石屋內在價值的剖析和保護策略的探討,希望可以引起對同類遺產的重視,并對其保護策略的選擇提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