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17世紀英國史充滿革命的話語,這是英國史上難得的獨特現象。這百年間,英國發生了數次內戰、審判國王、創建共和、攝政獨裁、王朝復辟與宮廷政變等一連串轟轟烈烈、驚心動魄的大事件。通過內戰和革命,英國掀翻了封建專制制度,在恢復混合君主制傳統的基礎上,實現了從主權在君(王)到主權在民(議會)的轉變,為現代代議民主政治開辟了道路。盡管這場絕無僅有的革命早已走入歷史,但它的影響并未塵封,而且還留下了許多悖論,至今讓人著迷。諸如:為何挑起革命者既不是下層群眾、也不是上層議會反對派,而是專制國王?為何克倫威爾既充滿神圣的清教理想、又具有反專制的革命熱情,卻走上了軍事獨裁的不歸路?為何1688年宮廷政變既孕育于暴力之中、又帶有暴力性質,卻被稱為“光榮革命”?對17世紀英國革命史的研究,中國學界從未停止,但是在對這場革命性質的認識上,長期以來沒有變化,即從專題論著到一般讀物,從大學課本到中學課堂,只采資產階級革命一說。這不能不令人感到困惑。事實上,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的英國史研究在不斷深入,并取得了許多有深度、能體現中國學者話語特色的新成果。為了及時、充分反映這方面的新進展,本刊從本期起,將連續三期登載南京師范大學姜守明教授關于17世紀英國革命史的專題文章。在這些文章中,作者將這場革命放入16~17世紀社會轉型、民族國家建構這個長時段加以考察,把17世紀中葉的革命和1688年“光榮革命”看做是同一場革命的前后兩個階段,詳細探析了17世紀英國革命史所呈現出來的三重悖論,即革命與暴政的悖論、革命與獨裁的悖論、革命與妥協的悖論,進而得出了關于這場革命同時具有清教革命和憲政革命雙重屬性的結論。這不僅為我們進一步理解英國革命史提供了觀察問題的新視角,也為我們揭示了英國在迅速崛起成為世界強國的過程中追求傳統與變革之間平衡的政治文化奧秘。
革命,本意為革故鼎新,通常指是由下層群眾發動的、反抗上層統治者政治壓迫的暴力運動。暴政,顧名思義,特指統治階段的殘暴施政。17世紀的英國革命,包括17世紀中葉的革命和1688年的宮廷政變,不是由英國廣大的普通民眾自下而上發起,而是由斯圖亞特專制君主以武力形式挑動內戰、自上而下開始的。也就是說,17世紀英國革命的發生,并沒有依循常規,而斯圖亞特專制君主的暴政是引發革命的直接誘因。革命爆發后,議會反對派作為廣大民眾的代言人,扮演了被動應戰者的角色,但他們為了捍衛自古就有的自由與權利傳統,就宗教信仰自由和國家主權歸屬,即究竟是主權在王還是主權在民的問題,與專制君主展開了殊死的較量,最終戰勝了暴政。
關鍵詞:革命,暴政,專制君主,議會,自上而下
中圖分類號:G63 文獻標識碼:B 文章編號:0457-6241(2019)05-0003-07
一、主權在王與主權在民的爭端
主權,即國家主權,是指一個國家所擁有的最高權力,所以現代民族國家又稱主權國家。早在16世紀啟蒙時代,法國學者讓·博丹就在《國家六論》①一文中第一次系統地闡述了國家主權的基本理論,并明確提出了主權是作為一個主權國家主要標志的觀念。主權國家,客觀地說,對內應當擁有至高無上的司法管轄權,對外則享有獨立平等的發展權。在“民族”“國家”觀念淡薄的中世紀,如果說存在主權觀念的話,那么在教權主義的支配下,基督教世界認同的僅是主權在神的信條,這就排斥了民族國家存在的可能性,也就談不上平等獨立的主權國家。中世紀晚期,民族意識不斷增強后,基督教普世主義觀念日益受到挑戰,人們開始以神權君主取代神化上帝,并用皇權主義代替教權主義,因而主權在王的主張就必然地成為了民族國家形成時期“新君主制”(New Monarchy)的題中之意。
新君主制,即專制君主制,源于中世紀的等級君主制,發軔于15世紀后期,是一種新型的國家體制。②在追求民族國家潮流的過程中,都鐸王權已成為國家政治向心力的目標指向,諸位君主前后一致,均集行政、立法與司法大權于一身,不僅享有至高無上的專制地位,③也實現了與國家利益的巧妙結合。都鐸王朝的新君主制,在追求專制主義過程中,適應了英國社會轉型的現實需要,實現了與民族國家的利益趨同,因而具有歷史的進步性。蘇格蘭的詹姆斯承襲都鐸王位后,不列顛島出現了兩王國共一主的局面。這樣,英格蘭和蘇格蘭間40多年來爭論不休的英格蘭王位繼承問題暫告一段落。④不過,這也埋下了日后英蘇兩國正式合并的伏筆。⑤
詹姆斯一世上臺后,置英格蘭的經濟、民生和民族國家利益于不顧,去強化過時的專制主義。都鐸朝時期,專制主義既是君主追求私利的手段,也是鞏固新興民族國家的工具。然而,斯圖亞特君主不懂此一時、彼一時的道理,嚴重脫離實際,強力推行專制統治,日益激化與議會的矛盾,逐漸將英倫三島拖入了多事之秋。早在13世紀初期的大憲章時代,英格蘭已形成了國王與貴族聯合治理封建國家的混合君主制傳統。中世紀盛期,由國王、上院和下院共同組成的議會,作為一種混合君主制模式,構成了英國的等級君主制。及至中世紀末期近代早期,隨著啟蒙思想出現和民族國家形成,等級君主制發生轉向,開始朝著君主專制和議會民主制的方向轉變。這種轉向不是悄然或平穩進行的,它引發了上層統治者之間的權力斗爭,導致了國王與下院關于國家最高權力即國家主權歸屬問題的爭論。斯圖亞特君主詹姆斯一世對過時的專制主義的追逐,是17世紀英國關于主權在君(國王)還是主權在民(議會)爭論的觸點。他不但迷戀中世紀經院神學家阿奎那的“君權神圣”說,還“以一種神學家的自傲和一個國王的自命不凡”,⑥相信上帝的賜予是其作為一個外來君主統治英國合法性的根基。⑦對此,啟蒙思想家伏爾泰評論說:“當他被承認為國王以后,他就認為他的君權是神授的。憑這個理由,他以‘神圣的國王陛下自居?!雹喑苏撟C其承襲英格蘭王位的合法性外,詹姆斯他還想通過神化王權的手段來強化其專制統治。他對內實施看似寬容、實則接近天主教的宗教政策,對外追逐所謂的和平主義,實際上是對國際天主教勢力的屈從。這不僅違背了中世紀以來英國形成的“王在法下”“王在議會”的混合君主制傳統,也嚴重傷害了民族國家形成時期英吉利國家利益。誠然,他暫時平息了與議會之間的爭執,但矛盾并沒解決,直至日后釀成的內戰與革命。
17世紀英國革命的起因,表面上,是斯圖亞特王朝這個外來因素偶然作用的結果,實際上,則是都鐸朝末期以來英倫社會矛盾積聚與激化的產物。準確地說,它的發生有其必然性,就是反傳統與維護傳統的兩股力量相互較量的結果。從理論上講,詹姆斯繼承都鐸王統順理成章,而問題在于,他在推行專制統治的過程中,出現了嚴重的水土不服現象;尤其查理一世在處理宗教、征稅、外交等事務以及偏袒寵臣方面,不但狂妄固執,獨斷專行,還嚴重背離了都鐸朝以來君主倚重貴族、國王與議會聯合統治的混合君主制傳統。如果說詹姆斯在奉行專制主義時是理論上的巨人和行動上的矮子,那么可以說,查理在推行大陸式的絕對專制主義時,不遺余力,完全是個莽撞的“實干家”。一方面,他利用高教會派國教徒推動所謂的宗教“革新”政策,過于縱容國內的天主教徒,殘酷迫害遍布朝野的清教徒,嚴重傷害了國人的宗教情感;另一方面,他從不想召集議會,除非為了財政撥款的目的,又不得不求助于議會。歐洲“三十年戰爭”爆發后,議會動用財政審批權來反制查理,只批準了一項14萬鎊的撥款讓他用于海外戰爭。雖然作為一種安慰和補償,下院賦予查理為期一年的關稅征收權,還是拒絕了他提出的終身征收關稅的要求。①1625年8月查理解散了處處掣肘他的議會。在議會的召集與解散問題上,查理激化了專制王權與議會的矛盾。到40年代初,這種矛盾終于以極端的形式爆發出來。
二、議會反對派與王黨的殊死較量
英倫的內戰是斯圖亞特君主專制和議會反專制的力量之間相互較量的結果,它作為17世紀革命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以下一些鮮明特點:
第一,宗教熱情與政治主張相結合。英國著名法學家白芝浩指出:“如果沒有受到宗教理論的推動的話,單單政治原因在當時是不足以激發人們對國王進行這樣一種反抗的?!雹趦葢鸨l時,王黨和議會反對派的地域分界和宗教分野都非常清晰。從地域分布情況看,王黨力量主要集中在英格蘭的北部和西部地區,議會力量則散布于英格蘭的東部和南部地區。從宗教信仰審視,凡是國教徒和天主教徒都站到了國王及王黨一邊,而新教不從國教的清教徒則站在了議會一邊。在議會反對派陣營內部,既有不同的宗教態度,又有相左的政治訴求。在神學教義和教會組織方面,長老派接近于大陸的加爾文派,他們要求廢除國教會的主教制,堅持由選舉出來的“長老”來管理教會;在政治訴求方面,他們提倡精英政治,傾向于寡頭治國。③比較而言,獨立派要激進得多,他們不承認全國性的教會權威,認為各地的教眾都可以自由組成獨立的宗教團體;④在政治上,他們不僅主張廢除君主制,還置疑貴族統治的合理性。由于各自獨立的組織形式和不同的禮拜方式,獨立派內部又分成許多宗派,諸如溫和而理性的浸禮派、公理派、教友派,⑤激進與極端的第五王國派、震顫派、平等派,等等。宗教傾向和政治理想相對應,這一點看起來很奇特,但并不難理解,因為對各政治派別而言,宗教信仰在革命過程中發揮了意識形態上的重要作用,難怪乎有學者把英國革命看成是一場清教革命。⑥筆者同意這種看法,誠如錢乘旦先生所指出的那樣,“英國革命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宗教的政治化,當然政治也宗教化,政治理念都是用宗教語言來表達的”。⑦
第二,政治分裂并不顯示階級區分。在革命中,兩個對壘陣營沒有太大的區別,對立雙方隊伍的構成中,各有貴族、鄉紳,也有富商和小商人,還有小土地所有者、手工工匠和佃農。從占比情況來看,兩個敵對集團的力量大體相當,而這種分裂局面又使階級分野變得十分模糊,因而很難從階級的角度去判別這場革命的屬性。有人認為它屬于一場資產階級革命,①不過筆者指出,這種看法的不足之處在于無法判明誰是真正的資產階級。當時正值原始積累階段,萌芽中的資產階級尚未形成一個獨立的階級,所以“資產階級革命”說難以成立。②
第三,專制國王扮演了觸發革命的角色。從長時段來審視,革命并非英國史的常態,17世紀革命只是一個偶然插曲。如果都鐸王位不是由斯圖亞特君主來繼承,如果詹姆斯一世能像伊麗莎白女王那樣把英吉利民族作為其統治的依靠,如果查理一世不固執地效法大陸的絕對專制主義,或許英國就不會發生涉及信仰自由和國家主權歸屬的嚴重危機,那么革命也無從談起。然而,那些假設偏偏能從17世紀初葉英國史上找出鑿鑿證據,誰都不能視而不見,故發生革命就在情理之中。1642年8月,查理在諾丁漢的卡斯爾山上舉起皇家旗幟,宣稱議會叛亂,這標志著英王及王黨分子正式向議會反對派和人民宣戰,③從而拉開了英國內戰的序幕。10月23日,激戰首先在沃里克郡南部邊山附近發生,雙方有大約5000名士兵戰死沙場。④此后,查理率軍進入泰晤士河谷地區,把大本營設在了與倫敦相距82公里之遙的牛津。同年11月,王軍占領了英格蘭北部五郡,次年5月在康沃爾郡的斯特拉頓戰斗中又擊敗議會軍。是年秋,拉爾夫·霍普頓爵士從西部、威廉·卡文迪什從北部、查理從牛津向倫敦進軍,東南部形勢吃緊。開戰之初,議會軍之連遭敗績,主要原因在于:其一,戰爭由國王挑起,拼湊起來的議會軍倉促應戰,整體實力不及王軍;其二,議會軍戰略目標含糊,缺乏統一指揮中心;其三,議會軍疑慮與國王武裝對抗的正當性,不敢放開手腳,不敢打敗國王。如東部聯軍指揮官曼徹斯特伯爵就說過,如果我們打敗國王99次,他仍是國王,他的后代也都是國王;但如果國王只打敗我們一次,那么我們就要被統統絞死。⑤既然清教領袖持這種心態,那就可想而知,議會軍在戰爭初期連連失利并非無以為根由。
不過,革命呈現的形式往往是似急風暴雨,或動力強勁的列車,它一經啟動,在強大的動力和慣性的作用下,會向前猛沖,勢不可擋,而想要立刻制動下來,幾不可能。為了扭轉戰場上的不利局面,議會黨人嘗試與蘇格蘭人結盟。在北方,蘇格蘭人反抗查理的專制統治,對于英國革命來說,起到了導火線的作用。現在英國的議會黨人謀求與新教長老會支配下的蘇格蘭人結盟,這種舉動合乎邏輯。根據1643年8月簽訂的《神圣盟約》(Solemn League And Covenant),蘇格蘭盟約派應出兵幫助議會黨人,英國議會則須向盟約派提供軍費每月3萬鎊,并承諾在蘇格蘭、英格蘭與愛爾蘭組建起統一的長老派教會。這個誓約的簽訂,意味著英格蘭人與蘇格蘭人聯手對抗專制國王,也標志著清教在反對國教的斗爭中取得了暫時的勝利。反對天主教、實現信仰自由,是英國革命必須解決的核心問題之一。顯然,結盟雙方是各有所求,正如蘇格蘭牧師羅伯特·貝利所評論的那樣:“英格蘭人追求的是建立一個世俗的同盟,我們的目的卻是建立一個宗教同盟。”⑥為了制服與盟約派聯手的議會反對派,查理便向信奉天主教的愛爾蘭人尋求幫助。這樣,“不僅原來在愛爾蘭服役的許多英國兵為他效勞,而且大批愛爾蘭人也參加了他的軍隊”。①盡管如此,戰場上的主動權還是由王軍漸漸轉向了議會軍。1644年初,21000名蘇格蘭士兵從邊境上渡過特威德河后,在英格蘭北方對王軍起了牽制作用。7月初,王軍大敗于馬斯頓荒原大戰。次年6月14日,查理和他的外甥、萊茵選侯之子魯珀特親王指揮7500名王軍,與費爾法克斯爵士和克倫威爾指揮13500名議會軍,在納斯比戰役中對陣并遭敗績,而以“鐵騎軍”(Ironsides)為核心的議會新軍對戰勝王軍發揮了決定性作用。②
三、革命拋棄查理一世的必然性
第一次內戰結束后,議會黨人、盟約派與他們的共主查理一世進行了數月之久馬拉松式談判,無果后內戰再起,王軍又告失敗,直至查理被押上了審判臺。查理之所以被蘇格蘭人和英格蘭人所拋棄,主要原因如下:
首先,蘇格蘭人對查理的冥頑不化感到極度失望。在內戰中,蘇格蘭人和英格蘭人共同打敗了他們的國王,但盟約派向議會反對派提供幫助是有條件的,除了要求把長老會確定為英國國教外,還要求給予參戰經費補償。③內戰初期,英格蘭人迫于戰爭壓力,接受了長老會色彩濃厚的《神圣盟約》;內戰初告勝利后,長老會順勢取得了英國國教地位。此時,蘇格蘭人對國王還是心存幻想,希望能得到他同樣的承諾,以為那樣的話,長老會就能在英國站穩腳跟。不過,查理自投羅網、遁入了蘇格蘭軍營,只是想找個臨時落腳點,而無意到蘇格蘭去避難,更不會滿足蘇格蘭人的愿望。在與蘇格蘭談判時,他還暗中與法國往來,甚至還希望愛爾蘭能向他伸出援手,提供軍事援助。但是,蘇格蘭人已經意識到在他們的國王身上榨不出什么油水,便決定予以拋棄了。1647年2月,查理被交給了英國議會軍。
其次,英國的清教獨立派和長老派的合作是戰勝查理的保證。在與國王談判時,議會反對派答應恢復查理的王權,前提是他必須接受由威斯敏斯特議會起草的《紐卡斯爾建議》(Newcastle Propositions),其主要精神是廢除主教制,懲罰內戰中的王黨分子,嚴格實施反天主教法,建立長老會制度,并由議會掌握軍事力量、任命國家的主要行政官員和法官。這也是第一次內戰結束后議會反對派與查理談判的條件。查理以為接受這些條件等于束住自己的手腳,他還考慮到議會本身也非鐵板一塊,因而他想繼續利用長老派和獨立派之間矛盾,④拖延談判,以期獲得最大化利益。三年前從牛津出逃時,查理就這樣說過:“我要誘致長老會派和獨立派與我聯合,以借此叫兩派互相消滅,我是決不放棄這樣干的機會的,那樣一來,不久我又是國王了?!雹菰诜磳V茊栴}上,雖然長老派和獨立派有矛盾,但他們既合作又斗爭,而合作對他們來說都是權宜之策,彼此的矛盾并未消除。當他們打敗國王、勝利曙光初現時,他們在如何對待查理及蘇格蘭人問題上又產生了分歧。獨立派深知,長老派與國王、長老派及蘇格蘭人的共性,遠大于他們彼此間的差異,因而特別擔心長老派與國王的結盟,也對長老派與盟約派的聯手感到憂慮。不論哪種情況出現,獨立派害怕他們在戰爭中的一切成果都將化為烏有。幸好他們還掌握著議會軍,由于軍隊贏得了戰場上的勝利,他們就以軍隊來維護勝利果實。因此,新教獨立派和長老派的斗爭就主要表現為軍隊和軍隊的締造者議會之間的斗爭。8月新模范軍開進倫敦,他們以武力占領了議會大廈,導致力量的天平朝著軍隊和獨立派一側傾斜。此時,獨立派領袖克倫威爾和高級軍官們都對查理寄予希望,并公布了一份與他談判的《建議要點》(Heads of Proposals)。由于查理尤為反感關于限制王權、限制主教權威、由軍隊、議會和國王三者分享國家權力的條款,他拒絕了《建議要點》。
再次,由獨立派操控的議會軍是反制查理的重要工具。由于宗教信仰有差和政治態度不同,獨立派和長老派只有采取聯合一致的行動才能迫使國王就范,而一旦王黨獲得喘息的機會,那就意味著專制王權的回歸,那樣議會反對派勢必前功盡棄,英國將會完全中斷四百年來形成的議會傳統。但是,高級軍官對國王的妥協態度,激化了軍隊內部獨立派與平等派的矛盾。1647年10至11月間,在倫敦西南部的普特尼召開的全軍會議,圍繞著內戰后秩序重建,尤其國體安排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辯論。獨立派妥協的色彩極為鮮明,他們堅持《建議要點》,主張保留君主制和上院;平等派則提出了激進的政治綱領《人民公約》(An Agreement of the People),他們要求廢除君主制和上院,建立一院制的議會。關于選舉權問題,高級軍官認為財產是選舉資格的必要條件,只有財產才能出創造負責任的選民,確保他們對國家的忠誠。平等派反駁說,生活在英國土地上的所有居民,包括最貧窮者和最富有者,都應當享有與生俱來的天賦權利,因而他們主張實行成年男子普選權。①普特尼辯論越來越激烈,克倫威爾眼看無法收場,只得強行予以終止。
最后,查理與蘇格蘭人的勾連加速了他的失敗。高級軍官壓制了平等派勢力后,獨立派完全控制了軍隊。恰逢此時,查理卻逃離囚禁地漢普頓宮,逃往了與漢普郡南部海岸相距幾英里的懷特島。這樣,他就失去了議會和軍隊的信任,也促成了獨立派與平等派的重新聯合。議會以最后通牒的方式提出四項條件,包括由議會控制陸、海軍事力量20年,及議會自行決定休會時間和開會地點等,②但是均遭查理的拒絕。很快,查理又轉向蘇格蘭人,并于12月26日簽訂《密約》。據此,他承諾將在三年內強行推廣長老會教派,鎮壓獨立派和其他異端團體;③蘇格蘭人同意恢復其王權,還答應將派遣軍隊幫國王與議會軍作戰。1648年1月王黨在多地發生暴亂,內戰再起,參與者有議員、地主、商人,還有倫敦市民和鄉民、主教和長老派,以及蘇格蘭人、威爾士人等,如此龐雜的成分,這是第一次內戰中不曾出現的現象。面對嚴峻的形勢,克倫威爾不得不向平等派作出讓步,答應在戰爭結束后取消上院、審判國王和釋放魏爾事件④中被捕的軍官。8月17~19日,他率議會軍與蘇格蘭-查理聯軍在蘭開郡普雷斯頓附近決戰,并大獲全勝,第二次內戰基本結束。
然而,議會反對派內部又現分裂跡象。第二次內戰尚在進行時,長老派就暗中勾結蘇格蘭人及王黨分子,因而此刻,軍隊與議會的裂痕更進一步擴大。為阻止議會同查理的往來,軍隊再次開進首都,司令部設在了王室白廳宮內的國王官邸。他們還把查理從懷特島押解到南部海岸的一個荒涼海角,將他囚禁在一間黑屋里。雖然軍隊要求議會停止與查理的談判,并將他作為一切災難的罪魁禍首,交付審判,但議會仍與他保持來往。在這種情況下,托馬斯·普萊德上校奉軍隊委員會之命,率軍占領威斯敏斯特宮,把140名長老派議員逐出議會。值得注意的是,1640年11月“長期議會”(Long Parliament)召開時,共有議員490名;及內戰爆發,過半議員已轉投王黨陣營;而剩下的半數議員,現在又有1/2遭清洗。這樣,議員總數還有不到90名,長期議會竟變成了“殘缺議會”(Rump Parliament)。革命是暴力斗爭,服從暴力是一切革命的邏輯。英國革命也不例外?!捌杖R德清洗”事件充分表明,暴力在權力斗爭中更有威力。在獨立派的主導下,殘缺議會聲稱查理因“發動戰爭反對議會和英格蘭王國”而犯下叛逆罪。①為此,下院決定設立特別法庭,規定該法庭由3名法官和150名陪審員組成,但是上院否定了下院的決議,其理由是國王作為英國的司法之源,是法院的最高長官,不可能對其進行審判。既然如此,下院索性撇開上院,獨自特設法庭,組成人員也減少到了135名。嗚呼,查理本是革命的發動者,卻不得不接受革命法庭的審判,而罪名竟然是叛國罪或叛逆罪。所謂叛逆,本指臣民涉及危害國王的人身安全及其統治權的行為,現在作為一國之君的查理竟然成為了叛逆罪的適用對象。雖然殘缺議會因組成人數嚴重不足而失去了作為代議機構的合法性,但是,它通過暴力手段設立革命法庭,將置合法的君主于死地,并為他們處死查理的極端行為作出辯護:“在上帝之下,人民是一切正當權力的來源;在議會里集會的英國下議院是人民選出并代表人民的,在本國有最高的權力……”②雖然查理認為該法庭不具合法性,并拒絕作自我辯護,特別法庭依然以“暴君、叛徒、殺人犯及國家的敵人”的罪名,于1649年1月30日將英王查理一世推上了斷頭臺。這樣,英國革命迎來了第一個高潮。
我們看到,革命發起者不是英國人民,而是斯圖亞特專制國王,查理一世成為他挑起的革命的犧牲品,完全是搬起石頭打自己腳。查理的受審與受死,不論當時還是后來,都引起了不少的同情。這是事實。然而對他而言,其悲劇根源不在于他是否挑起革命,而在于他非但像他父親詹姆斯那樣篤信君權神授論,他還固執地依據這種過時的理論行事;更為可悲的還在于,他始終都不明白其權力的終極來源,并不是他篤信的基督教上帝,而是其臣民,也就是沒有被他放在心中的英吉利民族。最終,革命將他徹底拋棄。這就是革命的威力,這就是暴力的權威,這就是17世紀英國革命的辯證法。
【作者簡介】姜守明,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李婷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