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鄭和,下西洋,倭患,全球貿易,海禁
中圖分類號:G63 文獻標識碼:B 文章編號:0457-6241(2019)05-0024-08
初中教材第15課“明朝的對外關系”包括鄭和下西洋和戚繼光抗倭兩件事。敘述鄭和下西洋出現了“示中國富強”“展現大國風度”等耐人尋味的文字;刪去了多年不變的一句:“比歐洲航海家遠航早半個多世紀”。1405~1433年,鄭和7次下西洋,1487年迪亞哥遠航到達非洲南端,早半個多世紀是這樣算出來的。實際上,葡萄牙人探航西非海岸的時間與鄭和下西洋同時,而且它是先向大西洋中的亞速爾群島,再向南進入西非海岸,經過半個世紀不間斷的遠洋探險,最終發現并繞過好望角,到達印度西海岸。“早半個世紀”之說只以一次做比較,眼界太狹窄。初一學生還不知道地理大發現,說早多少年是營造盲目的民族自豪感,刪掉是對的。鄭和下西洋與明中期倭患這兩件事,都有不同視角看歷史,結論截然相反的問題。歷史課程要培養思維素質,初中可以淺嘗輒止,高中更應該以全球史的視野看中國。
一、鄭和、寶船的尺度與遠航技術
鄭和本姓馬,云南回族人。他的先祖賽典赤是中亞貴族、伊斯蘭教創始人穆罕默德的后裔,隨忽必烈攻占云南,被任命為云南行省最高長官,為開發云南做出很多貢獻,帶動了大批回族人在云南落戶。云南的馬姓,源于中文對穆罕默德的音譯。賽典赤家族在蒙元時代十分顯赫,屢出高官,到鄭和已是第六代,那時他叫馬三保。1381年明軍攻陷云南,屠殺蒙古人,閹割了上萬色目人,其中大概就有小三保。隨后一些被閹割的人成為各藩王的奴仆,馬三保被送到北京燕王府。朱元璋有26個兒子,長子、第九子和最小的兒子早死,其余23個兒子都是藩王,燕王朱棣是第4子。朱元璋死后將皇位傳給21歲的長孫,他那些叔叔不服,燕王朱棣以“清君側”為名率先起兵,奪取皇位,他就是明成祖。《明史·鄭和傳》說,鄭和“初事燕王于藩邸,從起兵有功,累擢太監。”馬三保的功勞是什么?不清楚。朱棣登基后論功行賞,毫不吝惜,不少人得到公、侯、伯等爵位,從位卑的底層一躍成為帝國新貴。馬三保的功勞一定不小,皇帝賜姓鄭,改名和,封“三保太監”,官至四品,這是當時太監最高的品級。
鄭和顯然是成祖的心腹,這從下西洋的動機中可以得到印證。《明史·鄭和傳》說:“成祖疑惠帝亡海外,欲蹤跡之;且欲耀兵異域,示中國富強。”惠帝指朱元璋的長孫,因死不見尸,有傳言說他逃往海外;如果他還活著,朱棣就沒有理由當皇帝。因此,朱棣不僅幾次派人到南方秘密查找,而且派鄭和到海外尋覓。這是下西洋的首要任務,但不宜明說,宣揚國威則大張旗鼓、公開宣示。鄭和所率船隊兩萬多人大部分是正規官軍,配備有火器等武裝,因此有稱鄭和為將軍。若非心腹,安能托付重任并授予軍隊和錢財?
鄭和遠航的編隊有200多艘木制帆船,其中大型寶船不少于60艘。寶船最大的究竟有多大?過去教材有注:最大的海船長44丈,寬18丈;換算長約138米、寬約56米,比足球場還大。于是有人說,這樣大的船排水量超過8000噸甚至萬噸。以前筆者總覺得這個數字有點兒玄,木材不像鋼鐵,不能焊接,用木材造這樣大的船,似乎不可能。但是,寶船尺度的原始數字來自遠航人的記載。馬歡是伊斯蘭教徒,通曉阿拉伯語,以翻譯身份跟隨鄭和,參加了第4次、第6次和第7次遠航。他寫的《瀛涯勝覽》在永樂年間成書,屬于當事人的記錄,從梁啟超開始的一批學術大腕都信之不疑。明朝還有幾本文獻以及清修《明史》都如是說。學界也有人質疑,但始終證據不足。問題的關鍵是1“丈”到底折合多少“米”;以1丈≈3.13米計算,44丈為138米。在2018年之前,所有關于明朝尺度的研究,最小的是1丈≈2.34米,寶船長103米、寬42米;這跟足球場差不多,也夠大的。這樣大的海船吃水深度至少5米,造大船要有大船塢,但是至今沒有發現這么大的船塢遺址。
《海交史研究》2018年第2期胡曉偉的論文《鄭和寶船尺度新考——從泉州東西塔的尺度談起》,應該說解開了這個謎。作者從現存宋代泉州東西塔文獻記載的高度,與實際高度的折算得到啟發,結合實物論證了《明史·和蘭傳》所記荷蘭船與火炮的尺度折算為1丈≈1.6米。以此推算,《明史·鄭和傳》所記寶船尺度也是1丈≈1.6米,那么寶船長44丈≈70.4米,寬18丈≈28.8米。作者列舉的第三個可信理由是:16至18世紀歐洲的木帆船最長50米,18至19世紀歐美最大的木帆船91.5米。外國學者認為,木帆船大于300英尺(91.4米)在結構上就不安全了。文章的論證過程合理,以可見實物為根據之一,令人信服。盡管寶船的尺度沒有那么大,但它仍是當時世界最大的木帆船,載重量可達2000噸。
鄭和船隊除裝運貨物的寶船外,船隊還有護衛的戰船、補給食物的糧船、裝載淡水的水船和運載馬匹的馬船等。江蘇、浙江、福建、江西等地的20多家造船廠承擔造船任務。船隊中軍士以外的各種專業人員大都是無償服役,沒有工錢。7次航行平均每次費時20個月左右,只在馬六甲曾與海盜作戰,大體一帆風順。這樣龐大的船隊在當時世界無可匹敵,把歐洲所有大船集合在一起,也沒有這么大的規模。同時期,歐洲能載500噸貨物的船很少,超過300噸就算大船了。①
鄭和遠航顯示了中國的航海技術,不光是羅盤,還有牽星術、針路和海圖,等等。牽星術是利用北極星或華蓋星確定船的位置,針路是航海路線,海圖是海洋地貌圖,這些都是遠航缺一不可的技術。下西洋的“西洋”指印度洋,鄭和船隊最初沿著海岸線航行,后來橫渡印度洋,到達東非的索馬里半島。遠離海岸線的航行方顯航海技術的成熟,如果具備一定的地理知識和冒險精神,橫渡太平洋大概沒什么問題。
鄭和在最后一次遠航中,病逝于船隊穿越印度洋回國的途中,終年62歲,遺體海葬。
二、鄭和下西洋的評價
對下西洋肯定的說法讀者熟知,不必贅述。鄭和到達的國家和地區大都派人隨船來華,而且不止一次。1416年有17個亞非國家和地區的使節匯聚南京城,形成“四方來朝”的局面。據說,東南亞各國至今還有很多“三寶公廟”,祭奠鄭和。鄭和船隊裝載的貨物主要是瓷器、絲綢、茶葉,還有工藝品、珠寶和白銀。正如教材所言,“這些物品有的是用于慷慨送禮,展現大國風度”。但是,鄭和帶去大量的瓷器和絲綢也不都是精品,不完全是送禮送出去,也有和當地人談價錢做買賣或以物易物。有記載說,在柬埔寨的一個市鎮,當地有五六百人趕來與船隊做生意。當時泰國的暹羅王朝在鄭和聯絡后,22次遣使來華。東南亞各國都不止一次派人來,最大的使團有540人。有4個國家的11位國王到過中國,其中兩位客死中國。
下西洋開辟了中國與東南亞各國經濟交流的航路。明朝嘉靖年間,以王直為首的海商集團,將中國的絲綿、絲綢、瓷器、棉布、茶葉、藥材、鐵器等運往暹羅及西洋各國,運回東南亞特產,往來經營五六年。①遺憾的是,傳統史書將違反海禁的民間海商稱之為“奸商”“海盜”或“倭寇”,至今明史學者也未將他們的所為視為鄭和下西洋的后續。
肯定鄭和下西洋未必產生正能量,了解貶低說卻能引發深度思考。初中教材沒有說為什么停止下西洋;實驗用的統編高中教材說:鄭和遠航的主要目的是“耀兵異域,示中國富強”,“給明朝帶來較大的財政負擔,因此后來未能持續”。下西洋是帝國的形象工程,打造“萬國來朝”的虛榮局面是賠本賺吆喝。各國使節來華都不用花錢,一路上好吃好喝供著。馬六甲來了540人,都是明朝買單,還賞賜黃金白金各500兩、錢鈔40萬貫、絲綢1300匹,還有金銀器、衣冠,等等。外國人很愿意來——不就是低下身段嗎?得到的賞賜太實惠了,足以吸引他們下次再來。后來蒙古人和日本人朝貢一次人數過千,讓朝廷很頭痛。按照中日兩國議定的10年朝貢一次,日本總是不守規矩,沒到年限硬是來朝貢,還賴著不走,反正吃喝全管。原因就是朝貢只算政治賬,不算經濟賬。鄭和帶回的東西遠不能平衡送出去的,而且帶回的珍奇異獸、香料油膏只能增加宮廷和權貴的生活樂趣,與民眾生活沒有多大關系。有些胡椒、蘇木實在太多了,就作為俸祿分發給官員和軍人。這叫貿易嗎?更何況重農抑商是明朝的基本國策,《大明律》專設《私出外境及違禁下海》條,凡違規建造兩桅桿海船及下海經商者,梟首示眾,家屬發配邊疆充軍。據此,民間貿易即為非法,“友好往來”只限于官方。
下西洋耗費巨大。造船的特殊木料取自云貴、湖廣的深山,再運到江浙、福建;還需要大量桐油和生漆,用工、用料加一起造價不菲。木制船受海水侵蝕壽命很短,遠航后維修是一筆費用,一條海船用上10年基本就報廢了,還要不斷造新船補充船隊。只要下西洋的活動繼續,造船、修船永無休止。永樂年間還不止遠航這一項工程:遷都建設北京、修建陵寢,南京建大報國寺,開通大運河,營建武當山;5次北伐蒙古,將東北至庫頁島納入版圖,南征越南。朱棣在位22年就沒閑著,他還經常巡游各地。如此好大喜功、勞民傷財,使國家財政瀕臨破產。當時明朝財政主要征收實物和勞役,各項工程所需磚瓦、石料、木材等直接取自于民,勞役則是法定的義務;也就是說,下西洋的前期準備直接由民眾承擔。瓷器、絲綢等手工業品,從官營手工業和民營手工業征收或低價購進。下西洋帶回的東西不可能投入市場換回貨幣,這項工程只見付出、不見收益;相比其他戰爭和營建等重大支出,下西洋最得不償失,理由也最不充分,因此,第6次遠航進行時就有朝臣建議停止這項消耗空前的面子工程。明成祖剛死,新皇帝就全面叫停遠航的一切準備。盡管明宣宗又進行了第7次遠航,但是,他一咽氣,朝臣立馬以他的名義下令停止,并明確一切善后事宜。明英宗在繼位詔書中再次重申先皇帝遺詔,下西洋就此結束。朝廷保存的航海檔案不翼而飛,一說被燒毀,以絕后患。
為顯示中國富強而慷慨大方,唐朝也是這樣。朝鮮、日本的遣唐使和留學生,只要踏上大唐領土,吃喝住行一切費用唐朝全包。由于下西洋對明朝經濟沒有任何好處,所以朝中大臣都持反對態度。說下西洋增進了中國與亞非各國和地區的相互了解和友好往來,是用現代語言描繪歷史。相互了解是事實,但了解并沒有促進相互進步。明朝的政治與生產力水平,也不可能成為對方的樣本。友好往來是建立在平等基礎上的,朝貢要求對方擺正位置,見皇帝必須叩首、三呼萬歲,因此,朝貢關系不是友好關系。吃喝全管再送厚禮的熱情招待,只能讓民眾反感。朝廷不愛惜民力,不關注民眾生活,與民眾沒有共同利益,民眾怎么可能與國家休戚與共呢?
鄭和下西洋沒有改變歷史面貌,沒有改變我們民族的氣質,對世界歷史也沒有產生什么影響。開辟新航路使世界連成一個整體,鄭和下西洋后中國依舊在傳統農業社會中徘徊。鄭和遠航沒有給中國社會帶來海洋的清新空氣,沒有掀起敢于冒險、探索未知的精神。開辟新航路的船只最大的不過120噸,最小只有27噸,西方人用這樣的小船橫渡大西洋和太平洋,這種勇氣來源于基督教理想和人文主義精神。追求新知、追求新奇事物,崇尚自由和科學的理性精神,是開辟新航路的精神支柱。意大利人畢加費塔原本是教皇駐西班牙大使的隨從,參加麥哲倫航海完全是好奇心的驅使。他在航海記錄的開頭說:“我從讀書中知道了許多事情,也從各種不同的人中了解了許多事情,這些人與大使討論海洋上那些偉大而新奇的事情……去經歷和親眼看看那些新事物,以便我可能因此而得到滿足,以便我可能為后代贏得一些名譽。”①有的書上說參加哥倫布遠航的大都是死刑犯,這是訛傳,死刑犯只有4人。地理大發現時期的遠洋航行有30多次,絕大多數參加者都是自愿的。
鄭和遠航從頭至尾完全是政府行為。在開辟新航路中,西歐各國政府只是支持者。西班牙的遠洋探險計劃一般由國王和私人合股經營,國王和私人簽署協議方能生效。哥倫布得到西班牙王室的支持,女王個人賣首飾提供了遠航費用的15%,哥倫布自籌12.5%,其余由國庫開支和富人捐助。麥哲倫遠航費用全部來自國王。西班牙的遠航隊也有完全是私人組織的,領頭人出資或采取集資入股方式。英國是民間自籌資金、招募人員,王室頒發特許狀,從探險收益中提成。葡萄牙最早有組織的進行海上探險活動,一般都是政府出資,貴族參與,探險伴隨著經商。由于西方地理大發現時期的遠航都是以通商和建立殖民地為目的,因此不止一次,影響深遠。比如集資的入股方式,風險共擔、按股分成,這是資本主義經營的基本方式,流行至今。
三、倭寇的成分與倭患的敘事
日本古稱“倭”,7世紀改稱“日本”。隋朝以前,日本接受中國王朝的冊封,認可朝貢關系。隋朝時,日本開始要求建立平等關系。607年,日本給隋煬帝的國書稱“日出處天子致日沒處天子”,用語不僅體現平起平坐,且以“日出”自比還有高于“日沒”之意。后來又在國書中以“東天皇敬白西皇帝”開頭,顯示日本不再認可冊封與朝貢。唐朝時,日本人雖然來中國學習,但在觀念上沒有從對等立場上后退,學習中國仍保持日本特色。忽必烈統一中國后兩次發兵侵日,第二次動用大小船只4000多艘,運載軍隊14萬,試圖在日本博多灣登陸。是時颶風狂起,數千船只被卷入大海,淹死人數無法計算,被俘的數萬將士在海灘上被集體斬首。日本人十分崇拜這場挽救國家命運的颶風,稱之為“神風”。一些人大肆渲染神風助日,日本是不可戰勝的神國。忽必烈侵日失敗,給中日關系留下難以磨滅的歷史陰影。
元朝時期,一些來華貿易的日本武士和商人往往暗藏兵器,順利時做生意,不順利就搶劫。日本地方割據勢力為解決財源,也組織浪人、商人到中國沿海地區走私、搶掠。在明朝的語境中,“倭寇”主要指這些人。萬歷年間豐臣秀吉侵略朝鮮,“倭寇”指日本國。明中期嘉靖年間,官方文書所指倭寇主體不是日本人。
洪武帝在位31年,有記載的倭寇侵掠共計44次,以遼東、山東以及浙江等沿海地區較為嚴重。朱元璋兩次遣使日本,主動改善兩國關系;在使臣被殺后仍不放棄和平愿望,但日本銜舊恨,輕視中國,表示不惜武力抗衡。于是朱元璋下令斷交、禁海。禁海主要針對日本,防止沿海居民與日本人接觸。禁海沒有杜絕倭患,日本九州南部的倭寇仍不時侵擾中國沿海。
成祖朱棣改變乃父政策,認為恢復朝貢使日本獲利,可要求日本抑倭。兩國議定10年一貢,人止200,船限2艘,不得夾帶刀槍。永樂二年(1404),日本幕府朝貢,明廷僅賞賜錦綺20匹。永樂四年(1406),幕府搗毀對馬等地倭寇巢穴,并將寇俘送交明朝。轉年朝貢,明廷賞賜白金一千二百五十兩、銅錢二萬緡、綿絲絹等四百九十四匹,還有帷帳、器皿若干。②幕府獲利豐厚,更加積極擒殺倭寇。日本剿倭有功,明朝賞賜增多;賞賜愈多,來的次數愈多;每年一次甚至一年來數次。明朝為鼓勵日本滅倭,來者不拒,同時加強海防。永樂十九年(1421),遼東總兵劉江在金州西北設伏,全殲來犯倭寇30余船、2000余人,倭寇元氣大傷。而后百年,有記載的倭寇侵掠共56次,倭患漸輕。
對上述時段的倭寇問題,學術認識趨同。嘉靖40多年間,倭寇之患最為嚴重,學界分歧最大。統編初中教材與實驗用的統編高中教材,表述也不一樣。初中教材說:
明朝中期,隨著日本國內社會動蕩加劇,特別是由于明朝國力減弱,海防松懈,倭寇與中國海盜、奸商等相互勾結,對中國沿海的武裝搶劫日益猖獗。……明王朝派年輕將領戚繼光到東南沿海抗倭。……使東南沿海的倭患基本解除。……戚繼光領導的抗倭戰爭是一場反侵略的戰爭。
“相關史事”的小字解釋:
當時明朝的不少官僚、富豪也下海經商,其中一些官僚、奸商以及沿海海盜與倭寇相勾結,為虎作倀,趁火打劫,使倭寇更為囂張。
再看高中教材:
明朝中期,朝廷出于對日本實行經濟封鎖的目的,嚴厲禁止海外貿易。結果東南沿海民間海上走私活動猖獗,與倭寇混雜,出沒沿海,燒殺搶掠,造成巨大破壞。明廷派遣大將戚繼光等人平倭,經過長時間戰斗,加上后來逐漸放松了對私人海外貿易的限制,東南沿海的形勢才穩定下來。
二者的差別顯然不是深淺問題,而是對明中期倭寇及倭患的認知不同。初中教材認為,日本人組成的倭寇是主角,明朝的官僚、奸商、海盜是狐假虎威,“為虎作倀”的漢奸。因此,戚繼光抗倭是反侵略戰爭。高中教材認為,禁海導致民間走私猖獗,倭寇成分“混雜”(意指中日兩國人,因此回避戚繼光抗倭),放松禁海限制是倭患平息的原因之一。這兩種抗倭敘事正是學界的兩種看法。孰是孰非?讀初中教材不禁要問:為什么有那么多人明知禁海還要下海經商?他們與倭寇勾結的目的是搶掠還是經商?“不少官僚”參與其中,有哪些事例?
說不少官僚勾結倭寇,可能證據不足。官場的確腐敗,沿海地方官經常借口防倭橫征暴斂,倭寇來臨則望風而逃,任憑混亂發生,這無疑助長倭寇氣焰。但是,敢于勾結倭寇搶劫、坐地分贓的無良官僚,證據確鑿的似乎沒有。倭寇猖獗之時,正適嚴嵩當道。嚴嵩做首輔20年,最后被徐階扳倒。徐階為置嚴嵩父子于死地,給嚴世蕃擬定“通倭”罪名,刺激皇帝下旨將其斬殺,其實并無實據。除此之外,沿海官員接觸較多的“倭寇”,即是被稱為奸商、海盜的中國人,有稱“假倭”。這些人確與日倭合流,并在日本建立根據地,但他們的主要訴求是經商。嘉靖年間的一些官員看得很清楚,他們說:“倭寇之患起于市舶,市舶不開由于入貢不許。許入貢,通市舶,中外得志,寇志泯矣。”“市通則寇轉而為商,市禁則商轉而為寇。”①這些史料學界兩種觀點都在使用:認為抗倭是反侵略戰爭的一方指責與倭寇合流即為漢奸,史料所言是表面現象,實質是明朝海防松弛,沒有禁海也不能滿足雙方貿易需求,更何況日本海盜行徑一貫存在;②反方認為,史料證明禁海導致民間貿易非法,倭寇非倭,海商非奸商,海上貿易非武裝不可。高中教材正是后一種觀點的反映。那么,嘉靖年究竟是些什么人與倭寇“混雜”在一起?他們與日本是什么關系呢?
高中教材沒有用“奸商”“海盜”這樣的貶義詞,用“民間”概括,相對國家“禁海”政策而用“走私”描述。說明白了就是,民間商人從事非法的海上貿易活動。這些商人集資造的巨艦堪比鄭和寶船,長“一百二十步,可容二千人,上可馳馬”。③他們結成的船隊“或五十只,或一百只”,④規模宏大,往來于中國與日本及東南亞各國,進行貿易。這些人以徽商為主,首領中王直的名聲最大。官方史書記載,嘉靖三十一年至四十五年(1552—1566)間,倭寇大規模侵掠259次,年均18次。“倭奴萬余人,駕船千余艘”,指的就是王直集團。了解王直基本可以清楚嘉靖年倭患的來龍去脈。
據嘉靖《寧波府志》記載,王直“先以鹽商折閱投入賊伙,繼而竄身倭國,招集夷商,聯舟而來,棲泊島嶼,潛與內地奸民交通貿易”。①王直以前是鹽商,“投入賊伙”之后,主要活動是“招集夷商”和“與內地奸民交通貿易”,長期活動于寧波境內的雙嶼港。在賊伙頭目被官府擒殺后,王直成為首領。
為謀求海上貿易的合法性,嘉靖三十年前后,王直協助官府擒拿海盜盧七一伙,將其“解送定海衛掌印指揮李壽,送巡按衙門”。②又接受“海道衙門委寧波府唐通判、張把總”之托,擒拿海盜陳四,“得陳四等一百六十四名,被擄婦女一十二口,燒毀大船七只,小船二十只,解丁海道”。③立功之后,王直向官府提出“求通互市”的請求,“官司弗許”,④王直前往日本的薩摩洲諸島,建立起強大的海外貿易中轉站,是時中國商人、日本商人、葡萄牙商人皆麇集于此進行貿易。王直自稱“徽王”,居日本15年,控制36個島嶼,生意做到東南亞各國,中外海商咸服,稱其為“五峰船主”。他的集團擁有武裝,所用武器是日本制造,戰術陣法也學日本,還雇用一些日本倭寇。⑤王直儼然成為海上“商界領袖”,不僅調節各國商業糾紛,還抑制了海盜。當時中國的生絲、絲綿、中藥等產品運到國外,利潤達10倍以上;國際市場對中國產品的需求旺盛,貨源緊俏時價格不斷攀升。王直等雖然居住在日本,但需經常到中國進貨。他們或潛往沿海內陸采辦,用錢財打通關卡;或用武力開道,直奔貨源地。而朝廷明令“寸板不許下海,寸貨不許入番”,這樣他們勢必要與官軍發生沖突,日本還有小股倭寇不時侵擾東南沿海,王直麾下有時也打著倭寇旗號嚇唬官軍,如此,他們被指為“倭寇”也不冤枉。
嘉靖三十四年(1555),朝廷調戚繼光指揮浙江軍務。由于官軍士兵來自軍戶,當兵非自愿,經常有逃亡,戰斗力低下,因此最初戚繼光也不是王直武裝的對手。嘉靖三十六年(1557),胡宗憲任浙江巡撫,總督軍務。胡宗憲設計誘騙王直,王直以為可以就此“息兵安境”,⑥束手就擒。他在獄中還心存僥幸,表示“如皇上慈仁恩宥,赦臣之罪,得效犬馬微勞驅馳。浙江定海外長涂等港,仍如廣中事例,通關納稅,又使不失貢期,宣諭諸島,其主各為禁制,倭奴不得復為跋扈,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者也。”⑦他說,開市既可增關稅,又能解決倭寇侵擾,不戰而平息倭患。殊不知,與官府對抗不論事理,死路一條。王直死后,他的部下采取報復性抗爭,海盜趁火打劫,還有缺餉的海兵叛亂⑧、沿海貧民走投無路造反,這些都被列入“倭患”(有新倭之稱)。戚繼光與俞大猷平息浙東倭患后,又轉戰福建、廣東。有論者說,明朝政府力不從心,不得不招撫鄭芝龍集團,形成官盜聯合,最終才穩定了沿海秩序。⑨也有人認為,倭患嚴重之時,開海呼聲日隆,武力剿倭使明朝財政捉襟見肘;隆慶年實施開海政策,東南沿海百姓得以下海經商,社會秩序日漸穩定。
四、兩種觀點的實質
倭患的解除,是戚繼光、俞大猷抗倭的結果,還是朝廷取消禁海令的效應,抑或是抗倭勝利保障了開海后的貿易秩序,本文不再討論。學界對嘉靖倭患的兩種看法已經反映到中學教材,深入分析這兩種觀點的實質則十分必要。
初中教材采用的傳統觀點,筆者也曾深信不疑。明朝的當事人,明末的顧炎武,近代以來很多史學家也都這樣評說。因為平倭戰爭是正義的,戚繼光、俞大猷是民族英雄,那么王直等人就是喪失民族氣節的奸商、委身日本的民族敗類。以維護中國的立場而劃分愛國與叛國,涇渭分明,結論似乎無可非議。但是,在這種邏輯中隱含著維護明王朝的穩定性:禁海是國家政策,下海經商即是違法走私;以武裝對抗政府,還以日本島嶼為根據地,更是與國家為敵。在中國歷史的敘事中,以朝廷代表國家,經常無視人民的權利與利益。盡管禁海因倭寇侵擾而起,但不能說禁海就是正確的。禁海只是禁止民間貿易,官方朝貢貿易仍在廣東進行。禁海斷絕了民眾致富的一條途徑,朝廷也失去了一大筆關稅收入。東南沿海不同于內陸,可耕地面積有限,下海捕魚、經營海外貿易是沿海經濟傳統。朱元璋的思想重農抑商,采取禁海政策應對倭患,封鎖日本也封鎖了沿海民眾的生路。為禁止漁民下海、禁絕海外貿易,他下令島嶼居民一律上岸,沿海居民一律后退。沿海人出于生計鋌而走險,遠航貿易成為首選。嘉靖帝與大部分官員都主張加強禁海;黃仁宇甚至說,俞大猷要求建立海軍的目的是消滅國際貿易。①而1500年以來,新航路的開辟使全球貿易迅速發展起來,這是人類歷史的進步潮流。那么,以全球視野看明朝禁海即是倒行逆施。中外學界所言白銀流向中國,正是隆慶年開海后出現的峰勢。民間貿易無論于國于民都是正當而有益無害的經濟活動,在西方受到政府的鼓勵和保護,在中國卻被視為大逆不道。站在朱姓王朝代表的國家立場上,民間貿易是走私,海商是奸商;以世界歷史的視野看,民間貿易是順應人類發展的大趨勢,他們就是普通商人而已。但是還有個問題,民間貿易非武裝不可嗎?
還真有必要。回到16世紀的海洋世界,恃強凌弱隨處可見。那時沒有公海和領海的概念,沒有國際公法,海上的事無人管理。海盜橫行使海上貿易充滿風險。開辟新航路及其之后西歐各國的遠航貿易,無不攜帶武器,有時是自衛,有時就是搶劫。典型如英國的德雷克環球航行,搶劫西班牙人的金銀。明朝時,葡萄牙人、荷蘭人的船隊來到東亞海域,都是武裝貿易。荷蘭人的商船安裝火炮,還有戰艦護航。國際貿易是在武力保護下進行的,沒有武裝即為刀俎下的魚肉。那時各國海商都是商人兼海盜,中國海商也是如此,很難分清身份。正如當時福建官員許孚遠所言:“市通則寇轉而為商,市禁則商轉而為寇。”當通商可能時,他們收起刀槍做買賣;實在走投無路抄家伙搶劫。規規矩矩的商人不可能從事海上貿易,遠洋貿易只能以武力為后盾。而且還要結成大團伙,方能平安無事。王直、鄭芝龍的武裝貿易組織都是這樣歷史條件下的產物。更何況,明朝政府以武力強制禁海。當初朱元璋下令海島與沿海居民退離海岸線,“以三日為限,后者死”。違抗禁海就是死罪,國家只給海商留下武裝對抗一條路。
那么,在日本建立根據地還雇用倭寇,算不算喪失民族氣節呢?鄭成功以收復臺灣受到高度贊譽,但他是半個日本人,7歲之前在日本長大。鄭芝龍在日本平戶島起家,也可以說以日本為根據地經營海上貿易。他不僅娶個日本老婆,經常往來日本,還與荷蘭人關系密切。對鄭成功歷史評價并不在意他的家庭背景。王直以緝拿海盜為功,請求貿易合法化,這已經是盡了最大努力。無奈取道日本,經營海上貿易,這不是投靠日本人,而是以武力在日本割據一方,竟使一些倭寇甘愿為其效力。其實王直與鄭芝龍都是海上霸主,身份都是亦商亦盜,只不過前者出現在禁海時期,后者生存于開海時期,于是他們的命運和歷史聲譽就拉開了距離——至少沒人說鄭芝龍是漢奸、民族敗類。李伯重教授指出:“這些商人在東亞世界國際貿易中所進行的走私、劫掠、欺詐、行賄乃至殖民統治等種種惡行,在今天受到嚴厲譴責。然而,這里要說的是,這些今天不能容忍的惡行,恰恰是早期經濟全球化時代國際貿易發展所必需的,因此進行這些惡行的商人,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或許不應當受到過分的譴責。”誠如所言,今人的嚴厲譴責缺乏歷史的視角。但是,這種認識不完全取決于歷史視角,其中潛在的民族主義情緒,恐怕是更難去除的障礙。
初中教材從中國歷史的角度闡述事實,高中教材從世界歷史的角度闡述事實。兩種歷史敘事如此相反,為歷史課程實施思維訓練提供了絕好的機會。
【作者簡介】任世江,《歷史教學》顧問。
【責任編輯:王雅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