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豪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06--01
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堪稱是歐洲文學史上最重要的文本之一。不少文學巨擘也對這部書愛不釋手,海涅稱每年都要重讀一遍這位騎士的一生,弗洛伊德將其視為與哈姆雷特、俄狄浦斯王同等重要的文學人物,納博科夫認為這個西班牙人是世界文學史上最孤獨的人……千百年來,人們對這個瘋狂的老騎士究竟象征了什么莫衷一是,是對騎士精神的無情嘲笑,還是對逝去時代的隱微式的懷念?那么堂吉訶德究竟是誰?
《堂吉訶德》初次出版后的兩百年間,人們始終將這部書視作笑劇,老騎士的悲慘冒險僅僅是讀者茶余飯后的笑談,甚至據說如果你在十六世紀的西班牙看到一個大學生在樹下讀著書捧腹大笑,那么他多半是在讀《堂吉訶德》;然而當人類歷史進入波詭云譎的現代社會之后,對《堂吉訶德》的解讀發生了某種異質性的變化,這部喜劇仿佛改頭換面成了一部最高的悲劇。這個瘋癲古怪的鄉紳以一種對已經衰落的騎士生活的戲仿,向自他之后所有的世紀宣稱了孤獨的主權。
堂吉訶德的歷險本質上是對世界的辨認,對沉默世界的一次徒勞呼喚,每一次騎士行為必然變成一種證明,證實人類的黃金精神是存在的。因此他的行為無論多么荒誕,結果是否取得勝利,都是無關緊要的。這趟旅程中真正重要的是尋求騎士幻想與伊利比亞大地的相似性,確定故鄉在塵世之中的坐標。
如果我們再次審視作者塞萬提斯的人生,他的生活抉擇似乎與堂吉訶德有種微妙的暗合,盡管他是以批判戲謔的筆法來刻畫這個老騎士的。塞萬提斯早年追隨紅衣主教至意大利接受人文主義教育,據說他性格樂觀開朗,待人熱情洋溢。后來他開始了自己的軍旅生涯,在抵抗異教徒的勒班陀海戰中失去了一條胳膊。當他被俘虜甚至賣為奴隸后,幾次組織奴隸們的逃亡,雖然均告失敗,但這種燃燒的英雄主義不正是堂吉訶德身上最崇高的品質嗎?這種對冒險的狂熱與反抗在堂吉訶德身上被夸張為一種加繆式的荒誕。即使塞萬提斯在小說的結尾處宣稱“騎士小說都是假的,荒謬的”,即使他將獨臂作家與古怪鄉紳身上的英雄渴望無情地視為舊時代的陪葬品,可是這種荒謬的反抗卻脫離了作家本人的意志,逐漸演變為現代人既定的生活范式。
實際上,塞萬提斯表述的是對世界本身的否定,符號在小說的臂展中發燒而成譫妄,現實正逐漸與其脫節并僵化成一種堅硬的、不可能變成其他任何東西的事物。堂吉訶德是第一個覺察到世界的背叛并為之受罪之人,他的漫游正如一條鎖鏈,岌岌可危地連接著日漸趨離的兩者。但他不是肩能扛天的阿特拉斯,他只是一個精瘦的中年鄉紳,而且作為第一個覺醒的人,在這片荒蕪的平原上他沒有一個同伴。他所做的只能是尋找哪怕最細小的相似性,比如在魔法師的障眼法下,城堡變成了客棧,貴婦變成了女仆,巨人變成了風車,他企圖從世界表象的文本中聽到另一種更深刻的語言,在斷裂中重塑一座未被侵蝕的王國。
因此《堂吉訶德》的第二部意義重大,這其中充滿了沉睡的現代性。從某種意義上說,堂吉訶德已經完成了(同時也消解了)他的工作。在小說的第二部中,堂吉訶德遇到了公爵夫人等人,他們已經閱讀了他的故事的前半部分。這是一個界限,由此這個他所漫游的世界終于認出了他。然而如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卷首所寫下的:一切偉大的世界歷史事件與人物可以說都出現兩次,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第二次是作為笑劇出現。在兩種世界之罅隙的第一個異鄉者身上,史詩與幻想中繁衍著獨角戲的悲劇,嘲笑和殘忍中是現實的喜劇,相互纏繞,閃爍折回,小丑和英雄的角色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
然而隨著高度資本主義社會的形成,如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預言的那樣,商品拜物教抹殺了一切浪漫主義的因子,人被自己創造的語言、物品與秩序異化的程度愈發加深,任何生活在現代社會的個人主體無可避免地要接受西西弗式的荒誕命運。我們面對的不是奧德修斯面臨的充滿敵意的世界,也不是哥倫布看到的充滿未知與恐懼的世界,更不是莎士比亞等人文主義者描繪的繁榮自由的新世界,而是一個由存在主義哲學刻畫的冷漠世界。這我們每個人都將成為堂吉訶德,一個可以隨處安置的人,一個熱愛騎士生活的反騎士。
另外,顯而易見的是,戲耍堂吉訶德的公爵夫人就是我們這些讀者。本書誕生后兩個世紀的讀者把堂吉訶德歸類為瘋人,他把事物當成它們所不是的東西,他顛倒了現存秩序的價值與一切比例,他不理睬朋友,只認識陌生人,他認為當自己戴著面具時是摘掉了面具。而十九世紀以降,當世界變成了壓抑性文明,堂吉訶德,那個我們所鄙棄的堂吉訶德,卻成為忍辱含垢的人性的最后寄托。我們這些曾經的觀眾,不得已地,將在似曾相識的大地上開始那場堂吉訶德的歷險。
參考文獻:
[1]米歇爾·福柯著,莫偉民譯,《詞與物,人文知識的考古學》,上海三聯書店,2016年版.
[2]納博科夫著,金紹禹譯,《堂吉訶德講稿》,上海三聯書店,2007年版.
[3]哈羅德·布魯姆著,江寧康譯,《西方正典》,譯林出版社,2005年版.
[4]勒內·韋勒克著,陳圣生譯,《文學理論》,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