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朱洪武

在傳統戲曲舞臺上，老年時期的明洪武皇帝朱元璋，行當分類上屬于紅生，勾臉譜，戴黲滿乃至白滿髯口的。這一次在上海看了江蘇射陽淮劇團的《金杯·白刃》，翟學凡飾演年屆七十時的洪武皇帝朱元璋,卻“一反常態”，以俊扮、粘五綹黲滿髯口、安工老生應工。在場的近千觀眾，包括一批資深戲迷和上海藝術界的專家學者，無一提岀質疑，全都接受了與眾不同的“這一個”朱洪武。

“這一個”朱洪武，以儒雅闡釋霸氣。上海京劇院前院長、戲劇中心前總裁孫重亮在演岀后座談時發言:“演出的水準超出了我的想象，舞臺上很霸氣。讓我看到了一個和以往不同的朱元璋。有很多藝術作品反映朱元璋反貪霹靂手段，昨天看到的是一個非常儒雅的朱元璋，我一開始覺得像唐明皇，但隨著劇情推進我慢慢地相信他了，因為特定的情節、那種糾結在他身上，所以需要一個獨特的朱元璋展現給我們，演員從唱、念、表演、身段來講非常稱職。”孫先生的評價確實代表了很多專家和觀眾的看法。這也足以證明，藝術規律是應該遵循的，但也是可以創新的、突破的，“藝無止境”。

翟學凡是射陽淮劇團團長、挑梁小生，曾主演過傳統戲《珍珠塔》中的方卿，《牙痕記》中的安壽保，《秦雪梅吊孝》中的商林，現代戲《良心》《小小村官》等劇的男主角。多次在全國、省、市會演、比賽中獲獎，并數次亮相中央電視臺戲曲頻道。在《金杯·白刃》一劇中，他是首次擔綱主演70歲時的明朝洪武皇帝朱元璋。翟學凡根據自身條件，在導演支持下，以俊扮、戴五綹黲滿髯口、安工老生應工，體現朱元璋“這一個”貧民岀身的開國皇帝特色形象:既有一言九鼎、嚴厲懲貪的暴戾之氣，又有體察民情、關愛百姓的仁慈之心。第29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各獎項提名名單于2019年3月1日揭曉，“主角獎”提名演員17名,翟學凡以成功飾演“這一個”朱元璋而入圍。

安工老生即以唱為主，動作幅度相對較小，唱的時候比較沉著安穩，但《金杯·白刃》中的朱洪武，處置的是茶馬走私驚天大案，處斬的是自己心愛的女婿，僅有沉著安穩是不夠的。關鍵時刻，必須沖得上去，揚得開來，需要具備一定的凈行特點。翟學凡正是這樣來演繹“這一個”朱洪武的。

當八百里加急邊報“西北賑災大捷！”傳到朝堂時，正在披閱奏折的朱洪武不免心生疑竇:“夸駙馬贊頌書柬雪片稠/說什么剛正執法驚貴胄/說什么……,更有這一句頌詞難參透/將歐陽比作廉吏聞泉侯/查遍了古今千年清官冊/找不著聞泉之名疑心頭。”此時的朱洪武心生警覺，透過現象看本質，沉著思考對策，密詔調陜西茶馬司大使馮尚銀進京述職。這一段用的是長于敘事的拉調，翟學凡嗓音天賦條件好，感情把握準，唱腔沉穩有味，發人深思。大理寺一場，朱洪武有一段內心獨白，痛惜女婿歐陽倫失足:“想當初孤王賜你尚方寶劍，那只是有形之劍，你可知人人頭懸無形之劍哪！”他唱道:“夏商周朝周期替/赫赫強秦二世亡/不是元主喪民望/哪有大明立帝邦/孤王賜你尚方劍/你竟仗劍壞紀綱/人人頭懸無形劍/哪怕面南稱孤王/孤若欺天負民望/順帝便是孤下場。”翟學凡在這里唱的是馬派自由調，情緒激昂，愛之切，恨之深，責之甚，句句叩動人心。當安慶公主以“投案”為名，力求救夫時，朱洪武表現岀一位“人父”的慈愛，和“父皇”的天責，他唱道:“皇兒你休要拿命來賭氣，父皇把前朝往事提一提……”情深、理正、詞嚴！而當自己的救命恩人、又是歐陽倫的外婆湯婆婆前來求情時，朱洪武放下了皇帝的“架子”，一如兩位民間老者在交心:“當了皇帝不怕天下人笑，就怕天下人鬧！老恩祖啊，老恩祖的來意我心知肚又明/不是講情也講情/誰解我心底深埋難言隱/百姓奉孤為神其實還是一個人/尋常人家女婿尚且如半子/姑娘都是掌上珍/帝王家公主駙馬更嬌貴/豈能夠輕言責罰問斬刑……”動心、動人、動容！

當然，最高潮的壓軸唱段《嘆貪》，五十多句一韻到底，不僅是要演唱技巧，而且要加重情感烘托，身段展示，手眼身法步，全面鋪陳。唱腔則以大悲調為主體，將對“貪”的憤恨緊扣在悲情之中，從究到問，從怨到憤，如控訴，如天問，句句叩人心弦。煞尾一句“再莫要死到臨頭才悔貪”如同黃鐘大呂，振聾發聵。觀眾聽“貪”而恨貪，也有人聞“貪”而畏貪，識“貪”而懼貪，可謂一首警世曲，一席喻世言，一曲醒世歌！

“這一個”朱洪武，舞臺形象也有新的創造，多側面地展示其性格特征。在通常的人們對他的“鐵面無私”的認識之外，翟學凡著重刻劃了他內心的糾結和困惑。在了解茶馬道闖關事件之后，作為人父的朱元璋，一度希望由別人出面請求，自己順水推舟，從而寬恕駙馬，拯救女兒的家庭。而當百官置西北民變不顧，上朝為歐陽倫求情時，激起了他的震怒和反思。最終發岀了“一根尚方劍，怎能管得一朝貪”的感嘆。劇作家劉鵬春指岀，這是揭示了一朝君王的理想和現實的沖撞，敲響了人類對貪欲絲毫不可放松警惕的警世鐘！

這一個朱洪武，情感“折磨”是最叩擊觀眾心靈柔弱處的“利器”。朱元璋介乎國家安定與個人情感的內心糾結，是這部戲的重點。戲曲舞臺上扮演朱元璋的很多，但正值中年的翟學凡跨越了自身同角色之間的年齡距離難度，鮮活地呈現出了一個歷經滄桑、已在皇帝寶座上坐了30年的老年朱元璋。這不同于翟學凡之前演過的所有其他角色，將他所表演的角色難度推進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翟學凡注重人物不同情感的層層揭示。如朱元璋與馮尚銀交談后，意識到駙馬已經犯法：“看起來駙馬走私可肯定，到今日悔不當初委重任，擢寒微嫩竹充作棟梁臣……尚方寶劍是雙刃，授人以柄傷自身……金杯同白刃，江山考人心！”評論家邵殳墨說，這段唱詞中朱元璋表現出了對自己輕付權柄的悔恨、對辜負妻子勸誡的愧疚、對女兒的無法交代、對情法輕重的糾結、對女婿的惋惜、對國家政權穩固的長遠考慮等復雜情感，情緒由后悔、愧疚、擔憂再到堅定，唱腔速度越來越快。翟學凡通過完美的唱腔層層傳遞出了朱元璋的復雜內心活動，令人感受到作為皇帝的凡俗與堅韌。

而在“秋風涼秋月冷秋霜寒侵”一段，朱元璋暗中去大理寺獄中探婿，“忍淚含痛舉步難行”，表現了一個普通父親的愧疚與不舍，“愧對蒼天一聲嘆，我沒做好父親也不是個好丈人！”翟學凡轉過身背對觀眾，在寒風中將披風緊裹，一個小細節中透出了失去親人的孤單、凄蒼與身為帝王的身不由己、無能為力的內心世界。監內、監外，人不見面，情卻涌動交流。翟學凡采用拉調唱岀了身為人父和父皇的他，面對此情此景的孤獨感、別離情、悔恨錯……五內焚！

翟學凡把朱洪武的內心世界準確地展示在觀眾面前，從而讓大家認可了“這一個”朱洪武的藝術形象，也認可了翟學凡在該劇中對朱洪武這個人物的精準把握和另辟蹊徑的舞臺呈現。第29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于2019年3月22日揭曉，共有十位演員獲得“主角獎”，翟學凡以成功飾演“這一個”朱元璋獲得“主角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