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偉

2011年1月23日,比利時布魯塞爾,約10萬民眾舉行游行,支持維護國家統一,呼吁荷語和法語政黨盡快彌合分歧,組成穩定的聯邦政府
執政了50個月之后,比利時首相米歇爾在距離2019年還有兩周時,宣布內閣將集體辭職。隨后在國王菲利普“慰留”下,米歇爾成為看守首相,以迎接即將到來的重新大選。
此次比利時的政治危機,源于執政聯盟內部對《移民問題全球契約》的態度分歧。米歇爾首相領導的中右聯盟里,議會第一大黨新弗拉芒聯盟黨反對簽署該契約,而米歇爾及另外3個政黨(法語革新運動黨、荷蘭語基督教民主黨及荷蘭語開放自民黨)則支持該契約。于是,新弗拉芒聯盟黨退出了執政聯盟。米歇爾政府因面臨信任危機,主動選擇集體辭職。
比利時的政治危機,既反映了近年來歐洲范圍內的債務危機與難民問題對西歐各國政局的深刻影響,同時也與比利時獨特的政治結構有關系。因此,對比利時的觀察與分析,或許可以成為探索西歐政治裂痕復雜化與西方政黨政治新變化的一把鑰匙。
比利時位于西歐,由于強國環繞,歷史上該地區經常成為強鄰的囊中之物,其歸屬權曾在勃艮第、神圣羅馬帝國、西班牙、奧地利與法國之間幾易其手。
從根本上說,比利時的國家建構帶有強烈的人為因素,是作為大國間的戰略緩沖區而被創造出來的。因此,比利時雖是個統一的國家,卻沒有統一的民族—北部說荷蘭語的弗拉芒人、南部說法語的瓦隆人,以及生活在邊境地區、說德語的少數民族,都缺乏對作為“比利時人”的認同。對此,法國政治家塔列朗曾說過:“實際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比利時人,過去不曾存在,將來也不會存在。我們看到的是法國人、荷蘭人(弗拉芒人)和德國人。”
從比利時的人口構成來看,說荷蘭語的弗拉芒人占總人口60%左右,說法語的瓦隆人占30%左右,剩下的10%左右的人口生活在布魯塞爾地區。布魯塞爾是說法語人數占多數的雙語區,但在地理區位上卻位于北部弗拉芒一側。除此之外,還有1%左右的人口說德語。
作為比利時的兩大板塊,弗拉芒地區與瓦隆地區的社會經濟發展并不平衡。歷史上,南部瓦隆地區曾比北部弗拉芒地區富庶。1830年獨立之初,弗拉芒是貧窮的農業區,而瓦隆則是歐洲大陸上率先實現工業化的地區。同時,由于法語在當時的歐洲享有文化霸權,因此盡管瓦隆人處于少數地位,法語依然成了國家的官方語言,普遍應用于行政、軍事、司法、教育、媒體等領域。
然而正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二戰之后兩個地區的經濟形勢出現反轉:以鋼鐵、煤炭等重工業為基礎的瓦隆地區,經濟開始衰落,而弗拉芒地區則借助于中小企業和跨國公司,實現了經濟騰飛。伴隨經濟騰飛而來的,是弗拉芒人的文化與政治訴求。荷蘭語最終被確定為全國的官方語言,并成為弗拉芒地區唯一的官方語言。獨特的國家建構模式及不均衡的發展模式,塑造出比利時獨特的國家結構與政黨體制。
目前,比利時沒有全國性政黨,所有的政黨都是地區性政黨。每個地區都有若干政黨,比如弗拉芒荷蘭語區的政黨主要有荷蘭語基督教民主黨、荷蘭語開放自民黨、荷蘭語社會黨、弗拉芒利益黨、荷蘭語綠黨等,而瓦隆法語區主要有法語革新運動黨、法語社會黨、法語人道主義民主中心黨、法語生態黨等。這些政黨只在本地區內進行競選活動,并不跨越到其他語區活動。

比利時的政黨體制,存在于“次國家”的大區層面,而不存在于全國(聯邦)層面。荷蘭語區與法語區,各自擁有一套自己的政黨體制。就此而言,比利時的政黨體制可謂是一種獨特的雙重政黨體制。
這種獨特的政黨體制,并非最初就如此,而是全國性政黨體制在沖擊下解體之后形成的。比利時在1919年就引入了男性普選權,直到1960年,在全國政治層面一直是穩定的三黨體制。傳統的三大政黨—基督教民主黨、社會黨、自由黨,通過政黨聯盟的方式來組建政府。其中,基督教民主黨具有中樞作用,其他兩黨的朝野地位則不時變動。這種政黨聯盟方式,也被政治學家稱為“具有中樞政黨的政黨聯盟”。
從社會基礎來看,在近半個世紀的政治進程中,比利時的政黨政治始終建立在歐洲社會主流的社會分野之上。其中,基督教民主黨與社會黨、自由黨之間的對立,反映宗教與世俗的社會分野,而自由黨與社會黨之間的對立,則反映資本所有者與工人階級之間的社會分野。這些分野都是建立在意識形態與社會經濟層面之上,而不是建立在語言分野之上,而且前者是橫貫后者的。
自20世紀60年代開始,比利時的政黨政治形態開始發生變化。弗拉芒地區的人民黨、瓦隆地區的瓦隆聯合黨,以及布魯塞爾地區的法語民主陣線等地方主義政黨紛紛興起,給傳統的主流政黨帶來不小挑戰。地區主義政黨在選舉中獲得的選票不斷增多,并在1971年的大選中達到頂點。
在地方主義政黨的壓力之下,主流的三大政黨也紛紛按大區一分為二:基督教民主黨分解為法語區的基督教社會黨、荷蘭語區的荷蘭語基督教民主黨;社會黨分解為法語的法語社會黨、荷蘭語區的弗拉芒社會黨;自由黨分解為荷蘭語自民黨、法語革新運動黨。這樣,傳統的三大政黨就分解出六個政黨,再加上新興的地區主義政黨,比利時政黨體制的碎片化程度可見一斑。
雙重政黨體制帶來的最直接后果,就是全國(聯邦)層面的政黨體制碎片化,進而導致組閣困境與聯盟難題。
比利時實行議會制君主立憲政體,按程序,需要由議會中占多數的政黨來組閣。但在比利時雙重政黨體制下,即使每個語區的最大政黨,也難以保證在聯邦議會中占據多數。在這種情況下,獲得選票最多的政黨,就不得不在其他小黨中尋求伙伴來聯合組閣。
在近些年的大選中,幾乎沒有政黨的得票率能夠超過20%。于是,比利時不僅缺乏能夠組建聯邦政府的絕對多數黨,甚至難以找到能夠組建政黨聯盟的稍微強些的相對多數政黨。因此,比利時經常創造并保持“無聯邦政府”的世界紀錄。每隔幾年,周期性的組閣困境都在比利時上演,如2007年和2010年就分別花了194天和541天,才實現成功組閣。
最近的一次組閣困境,發生在2014年。當年5月,比利時舉行了聯邦、地區及歐洲三合一議會選舉,弗拉芒地區的新弗拉芒聯盟黨勝出。該黨主席巴爾特·德韋弗,被比利時國王任命為聯邦政府組閣協調人,但其未能完成協調組閣的任務。隨后,法語革新運動黨主席查爾斯·米歇爾在6月25日受命組閣。但經過百余天的磋商協調之后,直到10月7日他才完成了組閣使命—比利時又經歷了135天沒有聯邦政府的日子。
除了聯邦層面的組閣困境,雙重政黨體制還帶來了各政黨在不同層級的聯盟困境。比利時的政府機構較為復雜,除了全國層面的聯邦議會和政府之外,還包括地區層面的政府機構:弗拉芒議會和政府(1980年弗拉芒大區和弗拉芒語區合并而成)、瓦隆大區議會和政府、法語語區議會和政府、德語語區議會和政府、布魯塞爾首都區議會和政府,以及省級及其以下的政府機構。因此,比利時實際上有5個不同層次的選舉:地方選舉、省選舉、地區選舉、聯邦選舉和歐洲議會選舉。
以往聯邦選舉每4年舉行一次,地區選舉和歐洲議會選舉每5年一次,地方選舉則每6年一次。地區選舉和聯邦選舉之間的不同步,進一步加深了比利時政治體制的復雜性。即便各政黨在上述5個層次的某一個層次形成了聯盟,它們也可能在另一層次的選舉中無法結盟。這就導致了各級政府權力的不對稱。
碎片化的政黨體制,不僅會帶來組閣困境與聯盟困境等短期問題,從長遠來看,其對比利時的國家性(主權統一與領土完整)的挑戰,同樣不容忽視。

極右黨派“弗拉芒人利益黨”
其內在機制在于:其一,致力于緩和地區間沖突的溫和政黨,缺乏有效的激勵空間,因為每個政黨都把自身的競選承諾局限于本地區的選民,而不關注其他地區選民的訴求;其二,其他政黨會紛紛效仿地方主義政黨,從而不斷抬高涉族群-地區議題的重要性。因此,觀察政黨政治如何演化,可能是判斷比利時未來政治走向的有效線索。
從社會變遷來看,20世紀60年代之前的比利時政黨體制,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階級分野之上的。但隨著西歐率先進入后工業化時代,族群、宗教、性別等身份政治的分歧日益凸顯,而且分割化的教育、媒體等,非常不利于培養跨族群的文化認同。比利時國王曾多次提倡雙語學習,但收效并不明顯。因此,政黨體制重新全國化的希望并不大。
就制度變遷而言,自20世紀70年代開始,比利時透過5次憲法改革,最終將一個單一制國家徹底轉變為聯邦制國家。在原先單一制的制度環境中,各政黨(尤其是全國性政黨)的主要目標是中央政府;而隨著聯邦制下權力重心的下移,各政黨也就不得不將活動重心下移。于是,所有的全國性政黨都沿著兩大語區分裂成兩部分。
進入21世紀以來,為了抑制政黨體制碎片化,比利時設置了“得票率5%”這一選舉門檻,并且從2014年起將聯邦選舉改為每5年一次。這樣就可以將歐洲議會選舉、聯邦選舉與地區選舉三合一(比如2019年就可能在歐洲議會選舉原定的5月26日那天,同時舉行聯邦選舉),從而有效降低聯邦政府與地區政府之間的不對稱性。
回到政黨競爭的視角,20世紀60年代比利時地方主義政黨勃興,在當時大有取代傳統的三大全國政黨的架勢。然而,它們所倡導的地方主義議題瓦解了全國性的三大政黨,分裂出來的各個政黨分別搶占了各自區域內的選舉空間,導致3個主要的地區主義政黨開始走下坡路,得票率不斷下降,最后或消失或茍延殘喘。真可謂福兮禍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