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個工廠1——企業1984

張國云

第八章上 轉 身

炎炎夏日，田野茂盛，繁花似錦，這是一個多么浪漫的季節。

這天，已經五十多歲、分管生產的副廠長拿著辭職報告，找到我氣呼呼地說：

“這個生產廠長，我干不了了！”

“你不干，我也早不想干了。”

我也是氣不打一處來，生產廠長被我甕聲甕氣的話怔住了。他想自己是這個企業的老勞模，自己都不干了，還有誰能在這個企業干下去？

他連忙調整了思路：“不是我真的不想干，問題是現在磚瓦分廠的一線職工嚴重不足，農民工又招不到，明天企業就要停產了。對于這個責任，我怕我自己無法承擔！”

聽到這里，我苦惱一笑，嗓門粗粗地回答：

“不就這么大的一件事，值得你這位老勞模去擔心害怕？”

生產廠長愛理不理的，令我覺得苦悶多多：

“親愛的老前輩，請你放心，只要我們出于公心，企業有三長兩短，一切責任都由我來擔當！”

生產廠長見我主動擔責，還是被我的話感動，覺得自己剛才做過了頭，忙解釋說：“本來高溫季節，正是磚瓦生產的黃金季節，如果這個時候停產，就像農民辛辛苦苦一年，到豐收的時候竟然不能收割，這不是讓人家背后笑話，要遭天老爺電閃雷劈嘛！”

我知道生產廠長之前就是磚瓦分廠的廠長，省級勞模也是從這里生產一線苦干出來的，我先安撫他別急，忙查問道：“一線生產職工哪里去了？”

生產廠長告訴我一個秘密，說這幾年，隨著職工生活水平提高，廠里職工越來越不愿到日曬雨淋的磚瓦生產的苦累崗位工作。

許多人寧可工資收益少點，要么轉到其他新型建材崗位，要么直接調到其他企業。所以，現在磚瓦生產的多數崗位，主要是通過招聘農民工來替代。

“既然企業用工荒問題早已有苗頭，為什么拖到現在才提出來？”我兩眼噴出火似的，對準生產廠長問道。

生產廠長一聲嘆息：“這幾年年終結算農民工工資時，我們扣留尾款實屬無奈。企業不差錢，為的是讓農民工來年再回到企業上班，以應對每年春節節后出現的民工荒。然而，這種做法今年不靈光了?！?/p>

“節后，我曾親自登門拜訪，做農民工思想工作，向他們的家人保證不拖欠工資，并給予與同廠職工同等的福利待遇……”

只見生產廠長一臉無奈地說：“現在位置顛倒了，不是別人求我們給工作，而是我們去求別人來工作。”

現在明白了，原來民工荒在重工崗位早已發生，剛開始許多人認為這只是暫時和局部性的現象，主要由于勞動力供求在地理上的分割，導致供求關系在短時間內難以匹配，才出現了企業即使提高工資等福利水平，也招不到人的民工荒。

此時此刻，我心里有了數，現在看來，民工荒可能已成為長期和整體性現象，勞動力無限供給的態勢已經被打破，勞動力供給相對于勞動力需求的不足，讓農民工的工資不再由平均收入所決定，這樣，我馬上向生產廠長提出了個人的意見：

“從長計議，今后農民工收益一定要同其勞動強度掛鉤，同其創造的價值掛鉤。讓多勞者多得，別讓多流汗者還吃虧?！?/p>

生產廠長聽了我實事求是的分析，對我刮目相看起來：“好主意，只不過如此的分配方式，目前國營企業從未突破過?！?/p>

我大著膽子說：“正因為人家沒做過，才需要我們有人先突破。我現在最擔心的是怎么救急。”

生產廠長俯到我耳邊說：“我出個餿主意，目前一段時間，讓行政人員分期分批頂班?！?/p>

我知道這是不是辦法的辦法，無論是勞動技能水平還是效率，行政人員都無法適應。

但我無奈地作出了決定：“我們有六位廠長，每人每天帶一班，先將眼前民工荒問題頂過去。按照新的計酬辦法，馬上抓緊民工招聘，相信重獎之下必有勇夫！”

“好，立即執行！”

生產廠長當著我的面，將辭職報告撕得粉碎，然后向空中拋去，正好隨著一陣風卷起飄向四面八方……

第一天，我率先帶隊，勞動任務是將場地已干燥的磚瓦坯子，用平板車運至大窯焙燒。民工通常一人一車，我讓行政人員他們兩人一車。

謝秘書與我分在一起。對“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的弱女子來說，干這種全靠拼體力的重活，無疑殘酷無情。

要知道，一車裝滿泥坯，比裝滿燒制后的磚瓦還要重許多。勞動開始時，她搶著拉車，我知道她要為我分憂。其實幾百斤重的車，她別說拉不動，就是端也根本端不起，即使端得起車也無法平衡。所以，當謝秘書咬著牙撬動車把，車頭一翹卻把她彈向半空，再重重落下來摔在地上。

我忙一個箭步沖過去，但根本無法壓住車把翻起的慣性，當我從地上把謝秘書拉起來，只見她痛得說不出話，扯不斷的淚水“唰唰”往下流。

我忙對謝秘書說：“你先回去休息吧！”

她苦笑了一聲：“我先走，不就成了戰場上的逃兵，你一個人怎么推車？”

我朝她連連點頭，并幽默道：“從你的身上，我感受到了工人階級的偉大與力量。”

她被我逗得破涕為笑，接著我們倆都傻傻地笑了起來。

我們站起來，趕緊重新裝車。我在前面掌車，謝秘書在后面推著，她嘴里學著西部趕大車的車把式，朝著馬兒不斷吆喝著，我笑說：

“你這是快馬加鞭吧？”

謝秘書又哈哈笑起來。

我見她心情已經恢復，這才壓低聲音問她：“不生我昨天的氣了？”

謝秘書一笑：“別臉老皮厚了。看你剛才救我的樣子，想必你一定是個大好人！”

“呵哈，少表揚，當心人家把尾巴翹到天上去?！蔽疫@時心里也美滋滋的，“看來勞動不但鍛煉人，還能增進人的友誼。”

她非常機敏地回答：“所以，勞動創造了人！包括人犯了錯誤，都要以勞動的方式來改造人?！?/p>

我說：“這是勞動的偉大吧！”

說到這里，謝秘書套用毛澤東同志的話：“從今以后，我得做一個高尚的人，純粹的人，脫離低級趣味的人?！?/p>

我大步低頭弓腰用勁拖著車，回頭看了一眼滿臉汗水的謝秘書。沒想到她又紅又專，企業選擇這樣的人做秘書，說明組織部門還是看得準的。

我贊美道：“做一個有趣味的人—真好！”

我又逗她說，“你不是喜歡詩嗎？臺灣有個叫余光中的詩人說，朋友分四種—高級而有趣，低級而有趣，高級而無趣，低級而無趣?！?/p>

她自言自語道：“看來有趣之人，是多么可人！”

我接過話：“人可以無知，絕不可以無趣?！蔽页x秘書做了一個鬼臉。

她十分贊同我的話。過了一會兒，她好像想到了什么：

“剛才你說到詩人，下面我為你作幾句打油詩如何？”

“好啊?！?/p>

我又好奇道：“你為什么這么喜歡詩歌？”

她說：“答案很簡單，因為工人不是流水線上一尊尊沒有思想的兵馬俑?！?/p>

謝秘書的話讓我感到了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