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
年幼時我所居住的眷村,家家戶戶都是竹籬泥壁,只在農(nóng)歷新正之前髹漆了門窗,貼上春聯(lián),顯得有些亮眼——那是我識字的開蒙之處。
父親喜愛的聯(lián)語也就那么幾對,其中有“一元復始,大地回春”。旁人家也貼寫,但常見的總是“一元復始,萬象更新”,對仗比較工整。父親說萬象更新不如大地回春好,因為“里頭藏著我兒的名字”!
由于字形演化、改變的緣故,春字在不同的字書里被歸為不同的部首。東漢許慎的《說文》將春字歸入“艸(艸)”部,這是因為小篆的春寫成一個“艸”頭,底下一“屯”,“屯”下一“日”,這個字的原初之義是個動詞,讀若“蠢”——并沒有愚笨的意思,所指涉的乃是振作、出動。“屯”既是這個字的注音符號,也兼具表義的功能,和上面的“艸”字頭一樣,象征草木之初生。
到了隸書和楷書里,春字大致定了型,字頭就和“奉”、“奏”、“泰”、“秦”、“舂”同化了。看來都是“三”、“人”的組合,隸書多將人字底下的兩撇和三字的最后一橫劃斷開,看來像兩撇八字胡;楷書則讓這個人形貫通而下,顯得神完氣足多了。
無論如何,“三”、“人”合體,是將原先形狀和意義根本不相干的初文符號硬生生統(tǒng)一起來。比方說:“奉”字原先寫的是兩只手拱捧一物,“奏”字在石文里則是地下帶根的三棵草,“秦”是雙手倒持著已經(jīng)結實的禾穗,“舂”字的金文非但有一左一右兩只手,手里還拿著杵,往下頭的臼里搗粟米。可是一旦同化了,就一律“三人行”了。
我聽到最荒怪的一個解釋是:人之為物,可以貫通天地人三才,而“三”的三連劃,就是《易》卦里的陽爻,所以才會說“三陽開泰”。實則這個“泰”字原本與八卦、術數(shù)一點兒關系也沒有。在石文里,這個字的上方是個“大”字,也就是“泰”字的聲符;中間左右是兩只手,底下的符號更清楚,就是水。雙手捧水,取其滑而易脫,多么流暢,多么亨通。
但是古人造字立說,未必不可通假附會。讓我們回到春字來看一看,會發(fā)現(xiàn)《易經(jīng)》也不是全然沒有立足之處。在《說文》之中,許慎訓春字為“推也”,以時序而言,冬天的寒冷之氣到了立春之后轉溫,草木到此時也競相生長,這是大自然給造字者的啟迪。而《易經(jīng)》的“屯卦”也有萬物充盈其生機而始生的意思,人與事無不在此時萌發(fā)。
萌發(fā)是多方面的,君不聞廣東鄉(xiāng)親稱禽魚之卵為“春”,連江浙方言里也有一樣的字匯。至于酒,出于冬釀而春飲者亦名春,今之“劍南春”就已經(jīng)相當知名了。唐代李肇的《國史補》記載過更多,包括郢地的“富水春”、烏程的“若下春”、滎陽的“上窟春”、富平的“石凍春”等皆是,看名稱就消得一醉。
很多植物于花名而外還叫做某春、某某春。像是罌粟別呼“麗春”,芍藥復名“婪尾春”,牡丹又叫“壽春”、“紹興春”、“玉樓春”、“漢宮春”。至于“獨步春”,這是荼蘼,“開到荼蘼春事了”,二十四番花信風的休止符。
名字里有春字偶爾也會成為話柄。我三十歲不到就被人呼為“春公”,這絕不是尊稱,而是以諧音為不雅的聯(lián)想,我也只能阿Q地把“春宮”設想成太子之所居。不過,命名曰春畢竟占有便宜之處,我每年幫好幾百位朋友寫“春帖子”,幾乎都少不了“向陽門第春先到”、“春風大雅能容物”、“繁春到此是文章”之類的句子,感覺自己身在每戶人家,真是福澤廣被。
摘自《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