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陰侯的眼淚

王詩揚

一生戎馬兮半世倥傯，不墜青云兮扶搖蒼穹;

朝去暮來兮人生幾重，浮生若夢兮淚眼朦朧。

——題記

從小，我便知道，在這個布滿硝煙與瓦礫的亂世，眼淚是最廉價也是最無用的東西。于是，我便不斷磨礪自己，迫使自己對任何事都做到麻木不仁。可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即使是戎馬倥傯的我——淮陰侯韓信，也不免遺落了三次眼淚。

淮陰感動之淚

淮陰的春天總是特別溫暖，春風吹綠了十里長堤的煙柳，花影重疊好似奪去了世間三分美好，可我卻完全沒有興致去欣賞這醉人美景。煩躁地瞅了瞅空空如也的飯囊，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緩緩站起身來，重重拍打衣上沾滿灰塵的補丁，一搖一擺趨向淮水畔，“悠然”垂釣。

湖邊已有少許游人，皆指目于我，不過我早已習慣了別人異樣的眼光。這時，不知是誰輕輕拍了我一下，我以為又是哪個無賴小童，惱怒地一回頭，才發覺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她笑瞇瞇地遞給我一個白花花的大饅頭，憐惜地說：“孩子，你一定是餓壞了吧。來，先吃這個充充饑。”那一刻，漂母的關切之語伴著微笑如同一束陽光，刺破了充斥著歧視與非議的黑暗陰翳。溫熱的液體不可抗拒地從我的眼眶滾落，曲折的劃過我的臉頰，嘴唇，下顎，在干燥的皮膚上留下一道蜿蜒的線。這是我第一次流淚，也在心底記下了漂母那暖如春風般的微笑。

烏江感慨之淚

眼前兵戈交錯，耳畔殺伐不歇，我輕輕搖頭嘆息，大軍跟隨我飛馳至烏江邊，曾不可一世的霸王此刻卻低垂頭顱，懷抱美人。楚軍大敗的消息似一把鋒利的三尺長劍，無情地斬斷了其皇圖霸業之夢。“項羽，今夜之后，這天下便是我大漢江山，你還是乖乖俯首投降，可饒你不死。”我違心地喊道。其實，我是多么希望項羽能渡過江東，有朝一日卷土重來，可是我忘了，項羽就像是一直孤傲的鸑鷟，堅貞不屈。突然間，項羽仰天長嘯，那是超越山海的悲愴：“聽見楚歌了嗎，我卻無顏見江東父老。等我死后，就把我埋在這兒，好讓我和兵將們在地底還能說說話。”說完，他舉起寶劍，決絕地刎上脖子。那一刻，我突然升騰出一種難以名狀之感，楚兵哀嚎，漢軍歡呼，我不禁為之動容，鮮血在模糊的視線里混成了一片艷烈的紅，灼傷了我的心，我任憑淚水肆意流淌，滴在腐銹的鐵甲上，滴在沉重的寶劍上，滴在英魂鋪就的大路上。模糊的視線里，我仿佛又見到了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鮮衣怒馬，卻終結在大好年華。我曾見過很多事物的終結，伴著那些生死相隨的誓言，那些歌舞升平的繁華，那些千秋萬代的夢想，但我始終相信，終結的背后，孕育著新生。

漢宮感傷之淚

自蕭何領我進長樂宮中，我對接下來的事已了然于胸。長樂宮，千秋萬代，長樂無極，呂后又怎能容忍勢力已足以動搖長樂的我呢？可呂后，你可知，在我登峰造極獲封齊王時，我心里想的全是大漢江山，之后雖被貶為淮陰侯，也未對朝廷有半分怨恨，甚至蒯通親自勸我舉兵對抗王軍，以防為你所不欲招來殺身之禍，我也一直對大漢忠心耿耿。難道我不明白自己的處境？難道我不明白鳥盡弓藏的道理？難道我不明何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可我畢生所求，不過是改變蕓蕓眾生的命運，但可笑我連自己的命運都無可把握，如何妄談蒼生！

我沉默了，眼角又劃過那滾燙的淚，可在蕭瑟的夜晚又顯得如此冰涼，更何況寒冷徹骨的人心，豈是幾滴熱淚可以解封？我任由眼淚緩緩滑落，就像交錯不休的百萬雄師，就像涌入大荒的蒼茫烏江，就像疾風擊打的不屈勁草，就像爬滿歲月的斑駁城墻，隱隱然匯成流。眼淚映射的一切，盡是人世間數不盡的悲歡離合的辛酸苦澀。這么多年南征北戰，我也累了。有些事，人若無力阻止，任其自然未嘗不是一種選擇，比如眼淚。

淚水是不需要強忍的，更不是懦弱的表現。相反，它飽含了汩汩盛衰成敗，承載著悠悠得失興亡。歲月匆匆本無心，淚水潸潸總關情。若我泉下有知，定將魂歸兮來，護我大漢河山。而要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盡淚。畢竟在三世輪回之前，還有那么多深沉的淚水可一一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