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麗麗,陳雪怡,靳 彤,張單單
(華南師范大學 心理學院,廣州 510631)
法律援助制度的建立是為了幫助無力支付法律服務費用的經濟困難者和因案情特殊或被告人自身情形特殊需要法律給予特殊保護的案件當事人。2015年6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關于完善法律援助制度的意見》指出:“提高法律援助質量,需要延伸服務領域,注重對受援人進行人文關懷和心理疏導,提升服務效果?!毙睦斫】凳侨说牧己眯睦硭刭|的體現,是個體整體健康狀態的重要組成部分。近幾年,我國政府陸續出臺了一系列旨在提升全民心理健康的政策。2017年1月,國家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等22個部門聯合印發了《關于加強心理健康服務的指導意見》,把加強重點人群心理健康服務確定為核心領域之一。在法律援助的受援人中,社會弱勢或處境不利人群占很大比例,他們受其弱勢地位和法律案件的雙重困擾,極易成為心理問題的易感人群。因此,為了對受援人進行有效的心理疏導,提升法援服務質量,有必要較為全面地了解該群體的心理健康現狀。
文獻回顧顯示,心理健康領域對“法律援助受援人”這一特殊群體鮮有關注。過往法律援助方面的研究也多從法學、政治學、管理學等角度探討法律援助的形式、功能、意義等[1-3],較少關注受援人心理健康。雖然目前國內外專門針對法援受援人心理健康的研究較為匱乏,但在弱勢群體心理健康研究方面已取得較多成果。我國現階段所指的弱勢群體主要是下崗工人、農民工、殘疾人、生活困難的老年人等。[4]研究發現,社會弱勢群體由于處境不良,非常容易產生心理失衡、情緒沖動等不健康的心理與行為[5],該群體普遍存在一定程度的反社會傾向[6-7]。上述群體的弱勢地位可能會導致群體間的矛盾與對立,影響和諧社會的構建。[8-10]
法律援助工作的實踐表明,法律援助的主體幾乎都來自于社會上的弱勢群體。[11]各級法律援助部門的工作實踐也發現,大部分當事人不僅存在法律問題的困擾,還存在各種心理問題,這類當事人不僅需要法律服務,還需要心理疏導。雖然一些法律援助機構已關注到受援人的心理健康對其接受法律援助的質量和效果有影響,并為此建立了受援人心理咨詢或心理服務中心,試圖通過對受援人進行心理疏導、提供心理支持,提升其心理健康水平,從而提升法援服務質量,但由于受援人心理健康研究成果的匱乏,嚴重阻礙了司法領域對受援人提供更具針對性的心理健康服務工作的推進。
在黨和國家深化依法治國實踐的今天,鑒于法律援助受援人的心理健康與其法律援助服務質量的密切關系,開展受援人心理健康研究迫在眉睫。本研究采用定性研究和定量研究相結合的方法,對法援受援人的心理健康進行研究,以期初步了解受援人的整體心理健康現狀,為提升法律援助服務質量提供實證參考和依據。
1.1.1 觀察
在廣東省某市法律援助處,隨機抽取30名受援人進行非參與式觀察。在取得法援處的許可下,于2016年4—5月,前往法援處案件受理廳進行每周1次、每次4~6 h的觀察。由于目前有關受援人心理健康的研究成果較為匱乏,非參與式觀察有助于對受援人的心理健康狀況建立初步認識,為后續的測量奠定基礎。
采用類屬分析的方法對收集到的觀察資料進行分析。類屬分析的特點在于在資料中尋找反復出現的現象以及可以解釋這些現象的重要概念,通過各種比較(同類比較、異類比較、橫向比較、縱向比較等)來鑒別概念之間的異同,從而設定有關的類屬,并對其存在的關系,如因果關系、語義關系、平行關系等進行識別與歸類。通過反復閱讀這些一手文本資料,結合相關文獻,對具有同質性的材料進行分類,再對各種類別進行歸納總結,最后,結合相關文獻對心理健康的界定以及對資料的分析結果,將受援人的心理健康問題進行歸類。
1.1.2 訪談
在廣東省某市法律援助處,隨機抽取5位法援案件代理律師和5位法援工作人員進行半結構式訪談,其中男性5名,女性5名。根據觀察結果設計訪談提綱,對法援處工作人員及代理律師進行面對面的一對一訪談。由于受援人與法援案件代理律師和工作人員有著密切的業務往來,因此,與法援案件代理律師和工作人員的訪談有助于對觀察所獲得的資料進行補充與確認。采用類屬分析的方法對收集到的訪談資料進行分析。
在廣東省某市法律援助處,隨機抽取33位具有一定閱讀理解能力的受援人作為問卷調查的被試。調查共收回有效問卷30份。30名有效被試中,男性16名,女性14名;66.7%的被試為普通工人,20.0%的為無業,13.3%的為其他職業;10%的被試最高學歷為小學,30%為初中,30%為高中,26.7%為大專,3.3%為本科及以上;7.1%的被試家庭人均月收入在500元以下,39.3%為500~1 500元,17.9%為1 501~3 000元,35.7%為3 000元以上。所有被試均符合接受法律援助的條件,是正在進行的法律援助案件的當事人。
問卷調查用于測量受援人的心理健康水平,采用定量研究與觀察及訪談的結果相互驗證。調查采用個體施測方式進行,由心理學專業學生擔任主試。測試均在取得被試的知情同意后進行,測試過程中被試如果有疑問,可隨時向主試提問,以確保被試對題目的理解準確無誤。被試作答完成后,由主試當場回收問卷。
采用中文健康問卷(Chinese Health Questionnaire,CHQ-12)、癥狀自評量表(Self-reporting Inventory,SCL-90)、激惹、抑郁和焦慮量表(Irritability, Depression and Anxiety scale,IDA)測量被試的心理健康水平,各量表的介紹如下:
CHQ-12由Cheng、Wu、Chong和Williams[12]在一般健康問卷(General Health Questionnaire,GHQ)[13]的基礎上,結合中國文化特色翻譯并研制。CHQ-12由12個條目組成,備選項目為:(1)一點也不;(2)和平時差不多;(3)比平時嚴重些;(4)比平時嚴重得多。按照0-0-1-1的方法計分,即選擇項目(1)和(2)時計0分,選擇項目(3)和(4)時計1分。已有研究表明,CHQ-12適用于中國大陸人群,可作為精神流行病學調查和社區衛生服務識別心理障礙的篩選工具。[14]CHQ-12在本研究中的內部一致性系數為0.88。
SCL-90由王征宇[15]編譯,可用于臨床檢查,也可用于自測。SCL-90由10個因子組成,本研究根據觀察、訪談的結果有針對性地選擇了測量受援人可能出現的心理癥狀的2個因子:偏執(6個條目)、敵對(6個條目)。量表采用5點評分(從“1表示無癥狀”過渡到“5表示癥狀嚴重”)。任一因子得分超過2分可考慮篩查陽性,說明可能存在著該因子所測量的癥狀。[16]本研究中,偏執因子的內部一致性系數為0.88,敵對因子為0.88。
IDA由Snaith[17]編制,并由袁勇貴等人[18]翻譯為中文版。IDA 量表由18個條目組成,包括4個因子:抑郁(5個條目)、焦慮(5個條目)、激惹性的外顯表現(4個條目)、激惹性的內心體驗(4個條目)。該量表采用0~3分的4點評分標準。抑郁得分<4分為正常,4~6分為邊緣狀態,大于6分為異常;焦慮得分小于6分為正常,6~8分為邊緣狀態,大于 8分為異常;內向激惹性小于4分為正常,4~6分為邊緣狀態,大于 6分為異常;外向激惹性小于 5分為正常,5~7分為邊緣狀態,大于7分為異常。[19]本研究中,IDA的Cronbach α系數為0.85,采用SPSS 17.0對定量數據進行整理與分析。
2.1.1 觀察結果
觀察結果表明,受援人大多存在情緒問題。大部分受援人的情緒較為低落,從他們與法援工作者的對話可以看出他們是煩惱、憂慮的,個別受援人的情緒則較為激動。另外,部分受援人還有消極絕望、自暴自棄、報復他人和社會的心理傾向。例如,有的受援人經常表達“走法律途徑沒用的”“這是在逼我走上絕路”這樣的話語。
2.1.2 訪談結果
訪談結果表明,受援人可能存在一定程度的心理健康問題,具體如下:
(1)焦慮。就焦慮而言,有的律師認為受援人焦慮也是人之常情,但也有律師認為受援人的焦慮程度與案件性質、受援人對法律程序的了解程度有關。
(2)偏執。幾乎所有律師都認為受援人是偏執(固執)的,而且是官司打得越多越偏執。偏執的原因可能是無法理解法律規則,或是官司打了很久都沒有得到預期結果。
(3)情緒問題。大多數律師認為,受援人情緒易激動且難以控制,情緒調節能力差;負性情緒居多,以憤怒和怨恨較常見。
(4)敵對與報復心理。受援人存在揚言要報復社會的表現,但大部分只是發泄,真正付諸行動的極少。只有極個別受援人出現了反社會行為。
2.2.1 法律援助受援人整體心理健康狀況
CHQ-12的調查結果如表1所示。根據該量表的最佳分界值[14],將被試分為篩查陽性者(CHQ≥4分)和 CHQ 篩查陰性者(CHQ<4 分),參與調查的30個受援人的陽性檢出率為60.0%。

表1 CHQ-12的均值及各篩查組人數比例
2.2.2 法律援助受援人的偏執與敵對癥狀
SCL-90的測量結果如表2所示。受援人的SCL-90得分對比全國12個省市12 160名正常成人的SCL-90得分[20],受援人在偏執和敵對上的因子均分都略高于2018年常模。單樣本t檢驗發現,受援人在偏執因子上的得分與2018年常模存在顯著差異:t(29) =2.11,P<0.05,d=0.38,在敵對因子上則無顯著差異:t(29)=1.79,P>0.05。根據SCL-90因子得分的篩查標準,因子得分超過2分篩查為陽性,說明被試可能存在相應癥狀。受援人在這兩個因子上的陽性檢出率為30.0%和26.7%。

表2 偏執與敵對的因子均值、差異檢驗和各篩查組人數比例
2.2.3 法律援助受援人情緒狀況
情緒狀況的測量結果如表3所示。根據各分量表的評分標準,受援人除了內向激惹性、外向激惹性處于正常狀態外,焦慮處于邊緣狀態,抑郁處于異常狀態。說明受援人抑郁情緒明顯,也存在一定程度的焦慮情緒。可見,有相當一部分的受援人有較為明顯的抑郁、焦慮情緒。

表3 IDA的均值及各狀態組人數比例
本研究通過對法律援助受援人進行行為觀察、對法律援助代理律師和法律援助機構的工作者進行訪談、對受援人的心理健康狀況進行問卷調查的方法,對法律援助受援人群體的心理健康現狀進行了研究。
定性研究結果表明,受援人普遍存在焦慮、怨恨、抑郁等負面情緒強烈的特點。此外,部分受援人存在敵對、報復的心理傾向,極個別受援人可能存在偏執等問題。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有法援律師在受訪過程中描述受援人帶有報復性的言語和行為,但他們同時也認為大部分人只是在宣泄怨恨與不滿的情緒,并非真的有反社會和報復他人的行為趨向。
與定性研究的結果一致,定量研究也發現了受援人整體心理健康水平較低,尤其是在偏執因子的得分上顯著高于全國常模,在抑郁、焦慮、外向性激惹3個因子上,50%以上的受援人處于邊緣或異常狀態。通過定量研究,我們也發現受援人的心理健康狀況存在較大的個體差異,確有一部分受援人的心理測量結果達到了臨床篩查的陽性標準,這部分受援人極有可能存在一定程度的精神疾病和人格障礙,急需引起高度關注并采取進一步的診斷與干預措施。
上述結果與過往其他有關弱勢群體心理健康的研究發現一致。[21-23]這可能與受援人的負性生活事件經歷以及獲得的社會支持水平低有關。研究表明,個體經歷的負性生活事件越多,其心理健康水平可能越低。[24]受援人是一起或多起法律案件的當事人,案件的審理及判決,都可能成為他們經歷的負性生活事件。受援人的負性生活事件負荷量越大,越可能成為心理健康問題的易感人群。此外,社會支持是心理健康的保護因素[25],但受援人大多為社會弱勢群體,而社會弱勢群體獲得的社會支持往往較少[26-27]。這可能導致受援人無法通過社會支持來降低負性生活事件帶來的消極影響,增加了他們產生心理健康問題的風險。
經調查發現,受到抑郁、焦慮等負性情緒困擾的受援人數量較多,部分受援人可能存在偏執等人格障礙。綜合經濟性和可行性等因素,可從以下三個方面著手,提升法律援助受援人的心理健康水平:
第一,法律援助服務機構可委托心理學研究者和精神衛生工作者編制一套通俗易懂的心理健康,特別是情緒健康宣傳手冊。手冊中應當包含情緒問題的表現、影響因素以及應對策略這三個核心內容。通過向受援人發放宣傳手冊,為受到情緒困擾的受援人提供一條自助的途徑。
第二,采用積極心理干預的方法,激發受援人自身固有的某些實際或潛在的積極品質和積極力量,幫助他們建構快樂的生活、投入的生活和有意義的生活。具體的干預方法如感恩拜訪法、三件好事法等。[28]通過這些方法,提高受援人對積極信息的感知與覺察,從而改善其因抑郁、焦慮等負性情緒的困擾而產生的心理健康狀況不良等問題。
第三,通過預約的方式,邀請心理咨詢專家對受援人進行一對一的心理咨詢,也可聘請心理咨詢專業人員定期在法律援助服務機構值班,傾聽受援人的訴說,對受援人給予情感上的支持,為受援人提供專業的心理咨詢服務。
本研究是國內首次對法律援助受援人這一特殊群體的心理健康進行研究,研究初始主要是從定性方面深入了解該群體,描述、解釋、分析受援人在與法援工作者互動過程中的心理與行為特點,繼而采用定量研究的方法來驗證定性研究的發現。雖然通過定性、定量分析我們發現了受援人心理健康狀況不佳以及可能存在一定程度的人格障礙的現狀,但是,本研究還存在如下主要局限:
(1)由于在短期內難以收集到大量的受援人數據,導致定量研究的樣本量較小。
(2)本研究僅停留在對受援人心理健康現狀的初步考察層面,對受援人群體心理健康問題形成機制的深入考察不夠。
未來研究可對法律援助受援人的心理健康進行大規模滾動調查,探究影響受援人心理健康的風險性因素和保護性因素以及受援人心理健康和法律援助質量之間的關系,進而依據以上研究成果采取有針對性的干預措施,提高受援人的心理健康水平,促進法律援助質量的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