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偉,韓 笑
(吉林大學 數量經濟研究中心,吉林 長春 130012)
農民工現象是中國經濟發展中的一道特別的風景線,受限于自身較低的人力資本水平,農民工在城鎮勞動力市場中一直處于相對弱勢的地位。[1]最低工資制度作為政府管控和干預勞動力市場的重要方式,規定了農民工這類低技能勞動力取得合理工資收入的下限。然而,經濟學者對最低工資制度是否能夠有效地改善處于收入分配底端的勞動者經濟狀況一直存在爭議,主要緣于最低工資標準的提升帶來的潛在就業的損失可能抵消工資增長帶來的收益。[2]
勞動供給包括勞動供給廣度(勞動參與或就業)和勞動供給深度(工作時間)兩個方面。根據經濟理論,完全競爭模型中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將減少低技能勞動者的勞動供給,表現為就業下降且工作時間縮短。[3]如果高技能勞動者和低技能勞動者可以相互替代,則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將對高技能勞動者的就業產生積極的影響。[4]在考慮工作效率的基礎上,Michl認為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將導致就業率上升而工作時間縮短。[5]如果就業和工作時間可以相互替代,則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將導致工作時間延長。[6]Neumark和Wascher認為理論模型中存在的約束往往與現實勞動力市場情況存在差異,最低工資標準提升的作用效果通常不得不依賴于經驗研究的結果。[7]
早期的最低工資標準作用效果的經驗研究方法基于宏觀經濟數據的時間序列模型,[8]由于該方法沒有考慮區域經濟特征而導致較大的測量誤差,因此后續研究轉向應用控制時間和空間變化趨勢的區域面板數據模型進行分析。[9]然而,區域經濟數據模型忽略了勞動者異質性(尤其是無法識別出對最低工資標準變動的敏感群體),勢必存在估計偏差。[10]借鑒對照實驗的思想,Card、Katz和Krueger提出應用自然實驗方法作為分析最低工資標準作用效果的研究途徑。[11-12]自然實驗方法能夠控制個體異質性,將政策作用效果有效地分離出來。[13]同時,由于自然實驗方法應用重復橫截面數據就可以進行回歸分析,因而在最低工資標準作用效果的經驗研究中得到了廣泛應用。[14-16]然而,如果不同時期數據結構的變動使得處理組和控制組勞動者分布發生變化,則應用重復橫截面數據的自然實驗方法將產生結構偏差。相反,應用微觀面板數據的自然實驗方法能夠完全消除個體效應,進而能夠得到精度更高的參數估計量。[17]
西方國家勞動力市場實施小時最低工資標準,而中國城鎮勞動力市場主要實施月最低工資標準,兩種模式下的內部傳導機制勢必存在明顯差異。目前關于中國最低工資標準調整的勞動供給效應研究主要集中于就業效應,而工作時間效應的研究相對較少。[18-19]在就業效應的分析中,一些研究顯示最低工資標準提升使得就業率上升;[20-21]而另一些研究則顯示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引起就業率下降。[22-24]在工作時間效應的分析中既有勞動者工作時間因最低工資標準提升而增加的證據,[25]也有工作時間沒有變化的證據。[26]研究結論之所以產生明顯差異,除了最低工資標準的勞動供給彈性較小和研究方法存在明顯差異之外,主要緣于缺少最低工資標準調整前后微觀面板數據導致無法精確地進行政策評價。目前,中國學者應用微觀面板數據模型研究最低工資標準提升的作用效果的文獻尚比較鮮見。
綜上所述,本文基于2007年和2008年中國城鄉流動人口調查數據生成的面板數據,擬應用微觀經濟計量方法分析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對農民工勞動供給的影響。本文試圖解答的問題包括: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對農民工就業產生何種影響?就業效應是體現在就業流入方面,還是就業流出方面?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對農民工工作時間產生何種影響?最低工資標準的就業效應和工作時間效應出現在哪些農民工群體中?
首先,本文將農民工就業方程設定如下:

其中,pi,t表示t時期農民工i是否就業;lnMWi,t表示最低工資標準對數;Xi,t表示影響農民工就業的特征控制變量,包括是否接受培訓、是否已婚、是否有學齡前孩子和是否為戶主等;Zi表示不隨時間變化的影響農民工就業的特征控制變量(一般稱為固定效應),包括受教育年限、性別等;εi,t表示隨機誤差項。參數α1刻畫了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對農民工就業的影響,若參數α1顯著為正,表示最低工資標準提升促進農民工就業;若參數α1顯著為負,表示最低工資標準提升抑制農民工就業。
通過t和t+1時期農民工就業狀態的比較可以識別農民工就業流動。為了探索就業變動是體現在就業流入方面,還是體現在就業流出方面,根據Alaniz等的研究思路,[27]本文將農民工就業流入方程設定如下:

其中,ΔlnMWi=lnMWi,t+1-lnMWi,t,ΔXi=Xi,t+1-Xi,t,ηi表示隨機誤差項。參數λ1刻畫了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對農民工就業流入的影響。
同理,農民工就業流出方程設定如下:

其中,υi表示隨機誤差項,參數β1刻畫了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對農民工就業流出的影響。
企業為了應對最低工資標準上升的沖擊,可能選取的調整生產成本的途徑除了削減就業,還包括改變工作時間。考察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對農民工工作時間的影響,工作時間方程設定如下:

其中,Δhi=lnhi,t+1-lnhi,t刻畫了兩期農民工工作時間的變動,bigi和smalli分別表示農民工所在企業規模的擴大和縮小(以企業規模不變為參照),μi表示隨機誤差項。參數θ1刻畫了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對農民工工作時間的影響。
本文使用的數據為全國住戶收入調查數據的一部分,來自2007年和2008年兩輪中國鄉城流動人口調查(RUMiC)中農民工樣本。調查在全國范圍內15個城市進行數據抽樣,對中國城市勞動力市場具有代表性。由于最低工資標準主要對低技能群體產生影響,故本文將研究對象選取為處于勞動年齡人口的學歷為未接受過高等教育的農民工群體①Brochu和Green認為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對較高教育程度的勞動力沒有影響。[28]。由于雇主、自雇傭和家庭幫工不受最低工資制度約束,作者刪除了這部分樣本。為了避免極端值的影響,作者刪除了工作時間分布的上下各1%的樣本數據。通過精確匹配技術,生成農民工2007年和2008年的微觀面板數據,篩選后最終得到女性農民工和男性農民工的樣本量分別為984個和1 375個。
為了分離出最低工資標準提升的作用效果,根據自然實驗方法思想,將兩年之間最低工資標準未調整的城市作為控制組,而將調整最低工資標準的城市作為處理組②2008年成都市受到地震災害的影響,本文刪除了成都市的樣本數據。。通過表1可以發現最低工資標準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城市的經濟發展水平,經濟較發達的城市的最低工資標準水平相對較高。在2007年至2008年期間,上海市和重慶市等八個城市提升了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幅度在11%~20%之間。

表1 各城市最低工資標準情況(元)
表2列出了農民工的就業率,通過比較兩個時期組間農民工就業率變動差異(即雙重差分),可以大致推測出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對就業的影響方向。其中,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可能削減女性農民工就業并且在較低程度上促進男性農民工的就業。
表3列出了農民工的就業流入率和就業流出率,組間女性農民工的就業流入率差異為-12.55%,說明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可能導致企業大幅度減少招聘女員工;組間女性農民工的就業流出率差異僅為-0.20%,說明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對企業解雇女員工的影響微乎其微,女性農民工就業流動呈現出非對稱性的變化。組間男性農民工的就業流入率和就業流出率差異分別為-0.10%和-1.47%,說明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對企業招聘男性農民工可能影響微弱,但導致解雇男性農民工現象的減少。
表4列出了農民工的周工作時間,農民工周工作時間偏高說明存在大量違反《勞動法》中的標準工作時間規定現象。同時,可以發現兩組之間農民工的周工作時間呈現相反的變動趨勢,處理組農民工的周工作時間有所延長,而控制組農民工的周工作時間有所縮短,意味著企業可能將最低工資標準提升的勞動成本轉嫁到農民工身上,農民工工作時間被迫延長,導致農民工過度勞動狀況得不到改善,甚至可能進一步惡化。

表2 農民工的就業率(%)

表3 農民工就業流入率和就業流出率(%)

表4 農民工的工作時間(小時/周)

表5 農民工的勞動供給(小時/周)
勞動供給是就業和工作時間聯合作用的結果。通過上述分析已知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可能一方面導致農民工就業率下降,另一方面導致農民工延長工作時間。表5列出了農民工的勞動供給,通過計算兩期組間差異可知女性農民工勞動供給每周減少2.20小時,男性農民工勞動供給每周增加4.28小時,意味著最低工資標準提升使得女性農民工勞動供給減少,主要源自于女性農民工就業率的下降,工作時間的延長無法抵消就業下降的影響;男性農民工勞動供給增加主要源自于男性農民工就業率微弱上升的同時工作時間明顯延長。
農民工就業和工作時間的變動不僅受最低工資標準提升的影響,而且受農民工特征變動的影響。表6列出了農民工特征變動情況,可以發現農民工的培訓比率上升,其中處理組的上升幅度略高于控制組;更多的農民工組成家庭,其中處理組女性農民工已婚比例的增幅大于控制組,而處理組男性農民工已婚比例的增幅小于控制組;更多的農民工擁有學齡前孩子,其中處理組女性農民工學齡前孩子比例增幅小于控制組,而處理組男性農民工學齡前孩子比例的增幅略大于控制組;農民工戶主的比例有所降低,其中處理組戶主比例的降幅小于控制組。處理組和控制組農民工特征變化的差異可能會對農民工勞動供給產生影響,因此需要應用回歸模型對其加以控制,才能準確度量最低工資標準提升的勞動供給效應。

表6 農民工特征變動情況
首先,本文應用就業方程分析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對農民工就業的影響(見表7),可以發現農民工就業方程中特征控制變量的回歸系數大多不顯著,只有已婚對女性農民工就業產生了顯著的消極影響。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對女性農民工就業具有顯著的消極影響,對男性農民工就業具有積極但不顯著的影響。

表7 就業方程回歸結果
其次,本文應用就業流入方程和就業流出方程考察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對農民工就業流動的影響(見表8),可以發現接受培訓需要一定的時間成本,在短期內將對女性農民工就業流入產生消極影響;戶主意味著更多的家庭責任,將會對女性農民工就業流入起到促進作用;結婚和擁有學齡前孩子意味著家務負擔的增加,將會導致女性農民工流出的增加。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對女性農民工的就業流入具有顯著的消極影響,說明最低工資標準消極的就業效應主要體現在就業流入方面,而非就業流出方面,即未就業的女性農民工在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后就業將更加困難,主要緣于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導致的雇傭成本上升;但已就業的女性農民工一般不會由于最低工資標準提升而失業,主要緣于已就業的農民工與現有崗位匹配程度較高,同時企業裁員需要支付一定的解雇成本。一般來說,企業可以通過節約雇傭和培訓新員工的成本抵消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帶來的勞動成本上升,與裁員相比減少招聘新員工是更為經濟的選擇。
一般來說,不同群體對最低工資標準提升的敏感程度存在差異①如在美國,最低工資標準主要影響高中未畢業的年輕勞動者。。本文按照人力資本水平將農民工劃分為低技能農民工(受教育程度為初中及以下且沒有接受過非農培訓的農民工)和高技能農民工(受教育程度為高中或接受過非農培訓的農民工),按照年齡將農民工劃分為第一代農民工(1980年以前出生)和新生代農民工(1980年以后出生)。表9給出了就業流入方程和就業流出方程分組回歸結果,可以發現最低工資標準消極的就業流入效應主要集中于低技能女性農民工和第一代女性農民工,主要緣于她們作為勞動力市場中的弱勢群體,受到戶籍和性別的雙重就業歧視。最低工資標準提升有助于高技能男性農民工就業流入,說明存在勞動力替代效應,勞動力相對價格改變推動企業用高技能勞動者替代低技能勞動者。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導致第一代男性農民工的就業流出減少,說明他們就業將更加穩定,主要緣于第一代男性農民工工作經驗較為豐富,技能較為嫻熟,與崗位匹配程度較高,能夠適應企業的發展需要。

表8 就業流入方程和就業流出方程回歸結果

表9 就業流入方程和就業流出方程分組回歸結果

表10 工作時間方程回歸結果
表10給出了工作時間方程的回歸結果,可以發現農民工特征變化對工作時間均無顯著性影響。農民工就業的企業規模擴大將導致農民工工作時間的縮短,男性農民工就業的企業規模縮小將導致農民工工作時間的延長,主要緣于企業規模越大,企業越正規,越能較好地執行《勞動法》,有助于抑制農民工過度勞動現象的加劇。最低工資變量的回歸系數顯著為正,說明企業普遍存在通過延長工作時間來補償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導致的勞動成本增加的現象。
表11給出了工作時間方程分組回歸結果,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導致女性農民工工作時間普遍顯著延長,說明女性農民工普遍受到最低工資標準提升的影響。同時,女性農民工存在就業和工作時間的替代效應。低技能和第一代男性農民工的工作時間也因最低工資標準提升而顯著延長,主要緣于這兩類農民工技能水平相對較低,導致其工資水平較低,這與西方國家勞動力市場中最低工資標準主要影響低技能年輕勞動者的研究結果存在顯著差異。

表11 工作時間方程分組回歸結果
本文以農民工群體作為研究對象考察了最低工資標準提升的勞動供給效應。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對女性農民工就業產生了消極影響,對女性農民工就業的消極影響主要體現在就業流入方面,就業流入的消極影響主要集中于低技能女性農民工和第一代女性農民工,主要緣于這兩類農民工是城市勞動力市場中的弱勢群體,可能受到戶籍和性別的雙重就業歧視。因此,為了緩解最低工資標準的消極就業效應,政府部門應該積極拓寬就業渠道,大力開發適合女性農民工的就業崗位,降低勞動力流動成本,促進女性農民工就業。
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導致高技能男性農民工就業流入的增加,同時導致第一代男性農民工就業流出的減少,在中國勞動力市場中存在由于工資水平上升導致的高技能勞動者對低技能勞動者的替代,勞動替代效應部分地緩解了最低工資標準提升造成的女性農民工就業的擠出。因此,政府部門應大力發展農村教育和培訓事業,不僅為中國經濟增長儲備高素質的勞動者,而且能夠顯著提升農民工工資水平和就業水平。
農民工的工作時間因最低工資標準提升而顯著延長,這個現象普遍存在于女性農民工群體中,而在男性農民工群體中則主要集中于低技能和第一代農民工。最低工資標準提升導致部分企業通過延長工作時間來緩解勞動成本上升的壓力,存在工作時間對就業的替代效應。目前農民工已經普遍存在過度勞動的現象,工作時間的進一步延長將會導致其過度勞動現象的加劇。農民工就業企業規模的擴大將有助于農民工工作時間減少,而企業規模的縮小將導致男性農民工工作時間的增加。因此,政府部門在提升最低工資標準的同時,應該加強對企業(尤其是小型企業)執行標準工作時間的規制,防止農民工過度勞動現象的加劇。
隨著中國經濟的不斷增長,政府部門提升最低工資標準無疑會促進農民工工資水平的增長,有助于城鄉居民共享中國經濟增長的成果。然而,作為城市勞動力市場中的弱勢群體,農民工(尤其是女性農民工)的就業率較低且工作強度較大,但是工資水平卻較低。由于提升最低工資標準容易對農民工就業產生消極影響,可能會導致農民工過度勞動現象的加劇,進而容易導致收入差距的擴大,顯然違背“工作分享”的思想。同時,由于女性工作時間的延長無法補償失業率的上升,致使勞動供給下降,將導致“民工荒”現象的進一步加劇。因此,政府部門應該循序漸進地提升最低工資標準,避免引起農民工就業率較大幅度的降低。同時,加強對企業執行標準工作時間的監管,促進農民工就業正規化,避免最低工資標準的執行過程中產生大量的超時加班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