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身定制

杜忠明

一

天空在燦爛的陽光映射下，似乎比藍寶石還要明亮，放射出耀眼的光芒。梧桐樹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知了知了”地歡快叫著。樹下的草坪剛剛澆過水，晶瑩的水珠反射出七彩的光芒。樹蔭下一對情侶坐在椅子上你儂我儂地纏綿著……

一點霧霾都沒有，溫馨的空氣暖暖地鉆進鼻孔，讓人舒服得渾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北岸的心情也跟著明亮的天空一起明亮起來、燦爛起來，在公園的甬道上快步如飛。這是一個讓人舒服的午后，公園里的人并不多，知了的鳴叫仿佛讓人愈加感覺到午后

的寧靜。

這時，北岸的電話很不知趣地響了起來。說它不知趣并不是它打擾了北岸此時的心情，而是它打破了公園里的寧靜。北岸其實對這個新買的OPPO手機特別喜歡，雖然里面的“機關”他一個也弄不明白，但是這并不影響北岸享受現代數字科技帶給他的方便，微信啊、紅包啊、圈子啊、照相啊，真的很有趣，很方便。他不需要對那些暗藏的“機關”了解太多，所有的設置都由他兒子負責打理，就說這鈴聲吧，也是兒子根據北岸的要求剛剛下載的，是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這音樂一響起來就讓北岸陶醉，尤其在今天如此美好的環境、美好的心境下，如果不是擔心影響公園里的其他人，北岸甚至都想讓手機一直這么響下去，好聽。如果有舞伴就更好了，在公園的小廣場里和著這美妙的旋律絕對可以酣暢淋漓地轉幾圈。

“喂，你好，哪位？”

“你好，是雅園書店嗎？”

雅園書店是北岸在孔夫子舊書網上注冊的一家網上書店，經常有讀者按著書店網頁上預留的電話打過來。

“啊，你好，是的?！?/p>

“你是北岸嗎？你父親是不是叫北極光？”

北岸感覺有點莫名其妙，買書就說買書的事，為什么要問我父親的名字呢？再說了，我父親已經過世十多年了。

“啊……啊，是啊?！北卑队行┻t疑地回應著對方。

“我前些天在你那里買了一本一九六八年版的《毛澤東選集》，你還有印象吧？”

“噢，前些天的確賣了一本《毛澤東選集》，那是我父親早期的收藏，好像是三百元成交的吧，這本書的品相特好，你……”

對方打斷了北岸的話?！皩?，品相不是特別好，那是相當好。今天我是想和你說另外一件事?！?/p>

“好的，你說？”

“你父親當年是不是突然離世的？”

“?。窟@與你買書有關系嗎？”

“當然，你可能不愿意再談起這些令人傷心的往事。我還是和你直說吧。你把令尊這本書保存得特別好，書的包皮你甚至一直都沒有打開過吧？你猜我在書皮的夾層里發現了什么？”

一直沉默的北岸突然來了興趣：“發現了什么？”

“是啊，發現了一個存折！”

“存折？真的假的？”

說到存折，北岸就想笑，怎么又是存折呢！這些天電視里、手機的圈子上一直都在說賬戶分級的事，說一個人在一個銀行只能有一個一級賬戶，于是北岸前兩天在家里開始翻箱倒柜，清理自己的存折和銀行卡。無意間，北岸竟然在電腦桌的抽屜里發現了一個三年前的存折，里面竟然有五萬元錢，他高興地跟撿了錢似的。沒想到今天竟然又有找上門來的存折，北岸微笑著搖頭，為接連而來的好事高興。

“當然是真的。我為什么說令尊是突然離世的呢，如果不是突然離世，這存折不可能在這本書里躺這么多年的，他臨走的時候肯定會告訴你們的啊。我看了一下，這存折是1995年存的，都二十多年了！”

“是啊，當年父親是因為車禍過世的?！北卑队行﹤械卣f。

“你知道存折上有多少個零嗎？呵呵，不和你賣關子了，存折上有六個零，足足有200萬啊！加上這二十多年的利息，恐怕要翻番的了？”

200萬對北岸來說并不是什么天文數字，但是這意外的收獲還是讓北岸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200萬畢竟不是小數目，北岸有些驚訝地回問對方：“會有這么多??？”

“多么？你知道這200萬是哪國的貨幣嗎？是美元！一美元可以兌換差不多七元人民幣呢，你發大財了，換成人民幣那是1400萬??！加上利息2000萬恐怕都不止吧！”

1400萬，2000萬？！這兩個數字倒是讓北岸大大地驚訝了一下，北岸半天沒說出話來。北岸的父親的確在美國做了很多年生意，但是真的會有這么多存款嗎，他還真沒想過。

“我，我，我是說，該怎么感謝你呢？”

“嗨，你怎么還結巴上了，這些錢本來就是你應該得到的，再說了，我拿著這個存折也取不出錢來，你給我你的地址，我給你快遞過去，取出錢來，你高興了，賞我三萬五萬的就行。”

“那哪行，那哪行，取出錢來我賞你20萬！”

“真的？”

“真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那就一言為定了，我等你的20萬！”

二

真沒想到，這個讀者還真靠譜，順豐快遞第二天上午11點就把存折送到了北岸的手上。如此神奇的事情只有在今天這種高度發達的數字時代才可能發生，這都要感謝神奇的網絡，沒有網絡哪有如此神奇的順豐快遞，沒有網絡哪會有什么孔夫子舊書網，沒有孔夫子舊書網，北岸想，老爸那些藏書恐怕還在書柜里睡大覺呢，誰能想到老爸會把存折藏到書皮的夾層里。北岸老爸一生愛書如命，所有的書買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包書皮，而且包書皮之前還要鄭重其事地戴上一雙白色的汗布手套，甚至看書的時候也要小心翼翼地戴上手套，所有的書柜都鑲著茶色玻璃防止紫外線照射，所以他家的所有藏書都是全新十品的，賣相極好。

然而，手里這張存折保存的竟然比北岸賣出去那本《毛澤東選集》還要好，用孔夫子舊書網上的術語說，簡直是全新十品。說實在的，這比看到什么寶貝都讓北岸更加心花怒放。北岸把存折從前到后仔仔細細地鑒賞了一番，雖然封面上那些英語字母北岸一個也不認識，但是看著存折上那一串數都數不過來讓人眼花繚亂的零，北岸的心跳還是明顯地比平時加速了許多，拿在手里也感覺存折沉甸甸的。加上利息，2000多萬元，夠一輛皮卡拉一車了吧！存折的背面有一個手寫的電話號碼，北岸一看就知道這串數字出自老爸的手筆，北岸老爸寫“9”的時候和別人不大一樣，人們平時寫“9”一般像英語字母“q”，尾巴在右邊。北岸老爸寫的“9”卻像“P”，尾巴在左邊。北岸老爸寫的“7”也和別人不一樣，他寫的“7”一般情況下在中間還加一個小橫，是老爸在美國生活期間留下的痕跡。所以，一看這一串數字，北岸就看出來了，是老爸的字體。電話001打頭，北岸估摸著這應該是美國銀行的電話。北岸這人就是一個急性子，立即去中國移動將自己的電話開通了美國的國際長途，那時候已經興奮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刻就把電話打過去，把所有的事情問個清清楚楚。但是電話還得讓他兒子來打，兒子會講英語，北岸不會。

北岸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向兒子詳細敘述了一遍，催促兒子按存折上的電話號碼打過去。兒子竟然比北岸還要興奮，這一年以來他們家為了擴建廠房，讓錢壓得一直都喘不過氣來，兒子要買一個蘋果筆記本，老爸一直以錢緊為由沒給兒子兌現。突然一個電話送來兩千多萬，能不讓人興奮嗎？兒子用光芒四射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北岸問道：“爺爺怎么會有這么多錢？”北岸只是笑：“哎呀，你就別啰唆了，趕緊給美國打電話，問問美國佬我們怎么取錢，問清楚了我們買地進一步擴建廠房就不在話下了！你不想買蘋果筆記本嗎？小菜一碟！”兒子的眼珠子轉了一轉，用調皮的口氣說：“美國和中國有十二個小時的時差，人家現在是凌晨2點，你打給誰??？”北岸一想也是啊，就說：“那么他們早上9點鐘我們這里應該正好是晚上9點？”兒子快樂地點頭。北岸急切地問：“要等7個小時?。俊眱鹤釉冱c點頭：“對，等7個小時。”

為了擴建廠房，北岸已經在銀行貸款220萬，如果把存在美國的錢取回來，廠房邊上那塊地很快就可以輕松拿下，北岸興奮地兩只手不停地搓著，嘴也不停地自顧自地嘟囔著：“真是離地三尺有神靈啊，你爺爺一定知道我們現在缺錢，這些錢肯定是留給你的，都怪那場可恨的車禍，你爺爺什么話也沒留就走了，不然我們家買一塊地根本不在話下?！眱鹤尤⌒Φ卣f：“你要知道爺爺有這么多錢，說不定現在早讓你折騰光了吧？！”

“你這渾小子，就這么看不起你爹？”

“老爸，我怎么能瞧不起老爸呢？我是說等取出這些錢，你也別可勁折騰了，先把房子換了，去年咱們看好的那套別墅真不錯，還靠海，那才真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呢！好好裝修裝修，不能一個勁擴建擴建的，應該提高一下咱們家的生活品質，要學會享受現代化的美好生活，你們倆也50多歲了，好好享受享受。你們倆別總想著我，我才26歲，等我留學回來好日子還在后邊呢，你們倆得保養好身體。我媽知道這事嗎？”

“已經告訴你媽了，你媽都樂彪了，說今天晚上要好好慶祝慶祝，估計現在正在外面買菜呢?！眱鹤犹а劭戳丝磯ι系膾扃娬f：“現在才3點半，還有五個半小時那邊的銀行才開始營業，咱爺倆殺兩盤怎么樣？”北岸打趣道：“瞧你小子高興的，你小子還是第一次主動和我下棋呢，來吧，看我不把你殺個片甲不留……”

三

這漫長的7個小時簡直比一個世紀還漫長。兒子嘰里呱啦和美國那邊講了近20分鐘，北岸在地板上來回踱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沒辦法，兒子和美國佬的對話像鳥語一樣，北岸一句聽不懂。孩子他媽倒沉得住氣，人家回床上睡覺去了。

兒子掛了電話，一臉嚴肅地說：“沒咱們想的那么簡單?！?/p>

原來美國有遺產稅，而且美國的遺產稅是按屬地管理原則征收的，不管你是哪個國家的公民，只要財產在美國，繼承遺產都要交稅，而且遺產繼承程序異常煩瑣。不僅聯邦政府要征收遺產稅，各個州政府也要收遺產稅，簡直是雁過拔毛。尤其可恨的是，在遺產稅稅款繳清之前，其遺產不得分割、不得交付遺贈，不得辦理轉移登記，再套用一句中國諺語，那是不見兔子不撒鷹。更讓人不可理解的是，還不允許使用遺產繳稅，要先行自己掏腰包繳稅，遺產稅繳清之后你才能辦理繼承手續。這是什么邏輯？北岸想：按美國佬的邏輯來說，即使拿著存折也取不出老爸在美國的存款，要辦理遺產繼承手續，而辦理遺產繼承手續首先還得辦理公證手續，證明他和他老爸的父子關系，還要開具父母過世的死亡證明。又驗證了一句成語，好事多磨。

性子再急也沒有用，蠢蠢欲動的興奮勁只好先放到一邊，北岸開始上網研究美國的遺產稅。他今年雖然已經50多歲，但是平時對電腦還是比較感興趣，閑著的時候喜歡在網上、圈子上曬曬照片，寫寫微博，也算玩得自得其樂的那一種，所以上網查點東西這類事還是信手拈來的。北岸忙活了一天，總算捋出了一點頭緒，遺產稅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可怕，根據美國銀行方面的估算，北岸這筆遺產繳納16萬美元的遺產稅基本就可以了。美國聯邦政府遺產稅的豁免權高達500萬美元，就是說遺產低于500萬美元的可以免繳聯邦政府的遺產稅。北岸老爸這筆遺產區區二百萬美元，這樣一來聯邦政府的那筆遺產稅就算豁免了。各個州遺產稅豁免額各不相同，北岸他老爸的存款在紐約州，紐約州的豁免額是100萬美元，這樣只要按著16%的比例繳納另外100萬美元的稅款就可以了，也就16萬美元，合人民幣100萬元左右。另外，美國的語言北岸也不通，美國的法律他也不懂，所以要找一個律師全權代理遺產繼承手續，估計要收2%的代理費，也就是4萬美元，差不多近30萬元人民幣?？傆嫶蠹s130萬元人民幣就可以全部搞定，再在國內辦理一個公證手續，幾百元錢的事，可以忽略不計。

北岸把這幾天研究的結果和老婆、孩子做了簡要匯報，大家一下子都沉默了。130萬元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數，關鍵是上哪去快速地搞到這130萬？廠房擴建剛剛貸款220萬，已經全部派上了用場，再貸款肯定是沒希望了，而且總不能因為這130萬元就賣房子賣地吧？

兒子說：“我二叔家應該有錢吧？”兒子他媽說：“你二姨家還有錢呢，這年月錦上添花的事誰都會辦，雪中送炭的時候一個人也找不到。無論親戚朋友，在一起吃喝玩樂都可以，你就是別提錢，一提錢大家都尷尬。平時聊天的時候都吹牛皮，股票賺了多少萬，房租收了多少萬，工程賺了多少萬，不一而足，你張口借錢的時候，口風馬上就變，什么兒子結婚啊、房子按揭還貸啊、買賣虧損啊，全來了，所以你記著兒子，你奶奶有一句話說得好，天上下雨地下滑，自己摔倒自己爬，親戚鄰居幫一把，還得酒換酒茶換茶。咱不麻煩別人了，不就區區130萬嗎？咱自己想辦法?！?/p>

北岸和兒子沉默不語。老婆頗有見地地發了一串連珠炮：“別人都能從咱爸的書里面發現存折，咱們自己就不會去主動發現發現?。渴刂痫埻胍?！那一屋子的書，少說也有五六千冊，你老爸一聲沒吭就走了，你說他這一輩子的秘密能藏哪去？老婆指著老爸的書房說，那里面說不定藏著多少財富呢……”

還是老婆厲害，一語驚醒夢中人。

四

沒想到，北岸和老婆、孩子在老爸的書房里還真的發現了兩個驚天的秘密。

北岸老爸的書房一共有十二個書柜，一個書柜里有五六百本書，這樣一算一共差不多有七千冊書，一本一本地翻，還要把包好的書皮一一打開，檢查夾層，然后再包上，也是一個不小的工程啊。他們一家三口每人負責四個書柜，當天晚上就開始實施計劃，一干就是三天。

北岸的兒子首先從一本書里面發現了一封別人寫給北岸他老爸的情書。北岸的兒子顯然是自己先偷偷地把爺爺的情書閱覽了一遍，然后一臉壞笑地把情書遞給了北岸，還油腔滑調地說：“爺爺的秘密看來還真不少啊，老媽真厲害，善于舉一反三，從一個存折能聯想到這紙堆里埋藏的無限秘密。”

在微信、短信、微博盛行的世界里，能讀到如此情真意切、情意綿綿的情書，已經算是難得了，現在這種快餐時代的確提高了一切事情的效率，但是有些事情因此缺少了很多情趣。就拿情書來說吧，絕對是人類文化財富的巨大損失。現在還有人寫情書嗎？沒有。一切聯絡都被微信、短信取代了，幾天功夫微信、短信就被后面的新內容頂沒了，過后連個浪漫的回憶都沒有了。這封寫給北岸老爸的情書文字水平極高，不過內容的確比較肉麻，這里省略1258字，不然真應該讓現在這些80后、90后見識見識什么是情書！這里就不細說了。尤其讓北岸驚訝的是，寫情書的人竟然是北岸媽媽的閨蜜——雪純阿姨。這太令人匪夷所思了，雪純阿姨和媽媽要好了一輩子，竟然偷偷地和老爸暗通款曲，老爸真是做地下工作的高手??！北岸一邊看信一邊琢磨：老媽是真傻呢，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呢？

北岸拿著老爸的情書正在那里犯傻的時候，老婆忽然一聲驚呼：“哇塞！看看，看看我發現了什么？”他們三個人六只眼睛一起聚在了北岸老婆手里的那個紅本本上，北岸定睛一看，上面赫然寫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房屋所有權證”兩行燙金大字。他一把從老婆手里把房產證奪過來，心里怦怦直跳，幾天來一連串的發現讓北岸的心臟經歷了從未有過的考驗。他小心翼翼地翻開房產證，眼睛一下子就直了，房屋所有權人一欄竟然寫的是“北岸”兩個字，驚訝地讓北岸倒吸了一口涼氣。再看面積，91平方米，地址，大連市青山巷25號樓3棟3樓2號。青山巷，那可是大連最好的小區，最低也要1萬5千元一平方米，91平方米，至少能賣130萬??！北岸的兒子又適時地加了一句注腳，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區區130萬小菜一碟?。?/p>

北岸翻了翻后面，房證的簽發日期是1994年，是北岸老爸出事的前一年買的。北岸合上房產證，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在向老婆、兒子尋找問題的答案：“這房子有二十多年了，我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呢？”老婆接過話：”你呀就是一個馬大哈，你老爸都走了20多年了，這書房你什么時候認真打理過？老爺子一輩子在國外做生意，還能少賺了？他不想讓你知道這些東西的存在，是怕消磨了你奮斗的動力，你從今往后，認真打理打理這書房，不說這些秘密財富，就說這些全新的圖書吧，都是七八十年以前的書，五六千冊少說也能值幾百萬啊，哪本不能賣幾百上千的？你要是上點心，說不定孤本、善本的都能發現，那就不是幾百幾千的事了……”

后來的發現還真驗證了老婆富有遠見的預測，這里按下不表。

五

從大連火車站出發經解放路往虎灘方向行進大約三四公里便來到了青山巷，再往前走七八公里便到了大連最著名的景區老虎灘。這里是大連市最中心的地段，前面緊鄰繁華的青泥洼，背靠綠樹成蔭的云霧山，青云映山，鬧中取靜，景色無限。

北岸和老婆左拐右拐，終于找到了25號樓3棟3樓2號。篤篤篤，北岸心懷忐忑地敲響了眼前那扇緊閉的防盜門，里面沒有反應。篤篤篤，再敲，還是沒有反應。篤篤篤，又敲，里面依然沒有回應。兩個人僵在那里，彼此交換著眼色卻都沒有吱聲?！霸蹅兂鋈マD轉吧，一會再來?！崩掀糯蚱屏硕虝旱某聊！昂冒??！北卑痘貞?，和老婆一起來到樓外。小區的廣場看上去剛剛翻建過，各種健身器材一應俱全，幾個老年人在健身器上一邊健身一邊聊天，每個人臉上都蕩漾著一種自得其樂的享受。新鋪的步道磚、剛剛修剪過的草坪、全新的花壇，讓人感覺到小區的溫馨可人。一條石板路彎彎曲曲通向后面的云霧山。北岸和老婆拾級而上，站在山頂，青泥洼的景色盡收眼底，勞動公園里紅白相間的大足球張揚地搶人眼球，赫然聳立的希望大廈像一個一身白衣的美男子……

“青山巷，果然是一個美妙的去處。這里的景色不錯，房子應該能賣個好價錢。”北岸興奮地說。

“是啊，下去再看看吧，我覺得差不多了?！?/p>

再一次站在那扇緊閉的防盜門前，已經是中午了，會有人在家嗎？北岸內心依然有一種七上八下的感覺。篤篤篤，北岸再一次敲響了那扇門，他把耳朵貼近防盜門，忽然聽到里面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北岸急忙又敲了幾下，一個老女人喑啞的聲音從里面傳出來：“誰??？”

“收物業費的，大媽！”

“怎么又收物業費啊，不是剛剛交過了嗎？”隨著聲音，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老女人站在門口。北岸和老女人互相打量著對方，都驚呆了。

“北岸啊，是你嗎？”

“雪純阿姨，怎么是你呢？”

北岸和老婆來之前就做了種種假設，卻萬萬也沒有想到，站在他們面前的竟然是雪純阿姨。聯想到那封情書，一瞬間北岸豁然開朗，什么都想明白了，原來這套房子一直給雪純阿姨住著的。也許媽媽知道雪純阿姨住在這里，但是媽媽怎么也不知道，雪純阿姨住的房子竟然是自己丈夫花錢買的吧？媽媽是在爸爸過世的第三年走的，北岸內心真是五味雜陳，為媽媽感到不平！

雪純阿姨的臉紅紅的，北岸和老婆都明顯感覺到雪純阿姨臉上的羞赧?！澳銈兿茸医o你們沏杯茶?！?/p>

北岸和老婆彼此遞了一個眼色，北岸老婆說：“別忙了阿姨，我們坐下說會兒話吧?！?/p>

“你們先坐會兒，我知道你們要說什么，一會兒會和你們說的。”雪純阿姨拿兩個非?？季康谋悠愫昧藘杀?，分別放到了他們面前的茶幾上，自己端著一個大茶杯坐到了側面的沙發上。“喝口水吧，大熱天的口渴。”雪純阿姨說著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把水杯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吹贸鰜?，雪純阿姨在掩飾自己緊張和羞赧的情緒。

北岸也在沒話找話：“阿姨，你今年快80了吧？”

“呵呵，哪是快80了啊，已經82了，你們再不來啊，我也會去找你們的，你們是來看房子的吧？”老太太單刀直入，并沒有半點遮遮掩掩。“這房子我住了20多年了，我也是快入土的人了，也不怕你們笑話了，我對不起你媽啊?！崩咸f著說著眼圈竟然紅了，眼淚不自覺地淌了下來。

“阿姨，你別多心，我們也是最近才發現家里的房產證，也不知道這房子到底誰住著，是按著房產證上的地址找來的，就想過來看看。”北岸嘴是這么說著，但是不知怎么著，坐在這里看著他老媽的閨蜜、他老爸曾經心儀的女人，心里怎么著都感覺非常別扭、緊張、不是滋味。北岸呷了一口茶，套近乎地說：“沒想到在這里能看到您?！?/p>

雪純阿姨擦干了眼淚說：“我對不起你媽，可我對得起你爸。那時候我在南山明澤湖邊的一座老房子里開了一間咖啡屋，你父親剛從美國回來，也沒有什么朋友，寂寞的時候就到我那里坐一坐，有時候我給他沏一壺茶，他坐在那里一個人慢慢啜飲，一壺茶常常一個人能喝一個下午。我忙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喝，我不忙的時候就坐下來陪他聊一會兒，打發我們彼此的寂寞時光。再后來，聊著聊著我們也不知怎么著就聊到了一起。我們倆也都知道這是不應該發生的事情，可是就是管不住自己。我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就怕傷了你媽的心。再后來咖啡屋也賠光了，我年紀也大了，你爸就偷偷買了這套房子。我說我一生未嫁、無兒無女，有住的地方就知足了，房子寫你兒子的名字吧……誰知道你父親會那么走了呢！給我出了一個難題啊，我早就想找到你們，但是又不知道怎么面對你們，這樣就一拖再拖，拖到了現在。你們不來啊，我這老胳膊老腿還真不知道上哪去找你們呢?！?/p>

六

雪純阿姨畢竟是北岸老媽幾十年的朋友，畢竟是老爸喜歡過的女人，也七老八十了，就跟北岸自己的長輩一樣，如果他老媽走在老爸的前頭，說不定眼前的老太太就是北岸的繼母。所以，第一次見面，北岸一直沒想好怎么和雪純阿姨說賣房子這件事。

回到家里，北岸和老婆、孩子商量好了辦法之后，他們再次敲響了雪純阿姨家的防盜門。北岸委婉地和雪純阿姨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阿姨你放心，我們在這個小區給您租一套和您住的這套房子一樣大小的房子，我們給您交房租，您住到什么時候我們就交到什么時候，我們給您搬家，一切都按著您的要求布置。以后您有什么事就打我電話，就把我當您自己的孩子……”雪純阿姨開心地笑了：“好，好，就按你們說的辦，我相信你們，我是看著北岸長大的，北岸從小就是一個好孩子，你們還能給我這個老婆子扔外面不管??？”

事情辦得如此順利，完全超出北岸兩口子的想象。雪純阿姨很快就安頓好了，雪純阿姨原來住著的那套房子在小區門口一個房產中介掛了出去，不到一周就以135萬元的價格成交了。接下來的事情自然是水到渠成了，兒子和紐約那家銀行經過幾次交涉，和律師用傳真的方式簽訂了代理合同，遺產稅和代理費合計19萬美元，合計人民幣128萬元，北岸在黑市找人按1美元6.7元人民幣的比例做了兌換，按著對方給的賬戶信息匯走了。對方答復說最長兩個月就會走完全部程序，到時候你們就等著在家數錢吧，北岸一家三口為這筆意外飛來的巨款興奮地無以言表，那幾天北岸一覺醒來就想唱歌。

七

半個月之后，又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北岸一家三口在公園門口的一家酒店吃過了午餐，到公園里散步。仍然是北岸常去的那個公園，仍然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

北岸問兒子：“美國那邊怎么沒有一點消息?。俊眱鹤游Ⅴ久碱^：“不是說兩個月才能走完流程嗎，才半個月。”北岸老婆說：“咱們今晚上應該打電話問問，那么一大筆錢呢，不能就這么等著吧？”北岸說：“你媽說得對，今晚咱們打電話問問?！?/p>

北岸正吩咐兒子的功夫，電話里突然傳出了《藍色多瑙河》悠揚動聽的樂曲。

北岸掏出電話：“喂，你好，哪位？”

“你是雅園書店嗎？”

“啊，你好，是的?！?/p>

“你是北岸嗎？你父親是不是叫北極光？”

“對啊？”

“我前些天在你那里買了一本一九三五年版的《阿Q正傳》，你還有印象吧？”

“噢……”

“你父親當年是不是突然離世的？”

“?。俊?/p>

……

“發現了什么？”

“我在書皮的夾層里發現了一個存折！”

又是存折？北岸忽然就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我父親的書里怎么會有這么多的存折？怎么他們說話的口氣和上一次如出一轍呢？北岸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北岸啪地掛了手機，急迫地和身邊的老婆、兒子說：“不好，我們可能被騙了！”老婆和兒子異口同聲地“啊”了一聲。北岸緊張地感覺心臟都要蹦出來了，他來不及做更多解釋，迅速找到第一次給他快遞存折那人的電話，撥打過去，話筒里反復傳出同樣的聲音——你所撥打的電話是空號，請查準號碼再撥。北岸掛了電話，再找美國那個代理律師的電話，已經沒時間考慮對方現在是什么時間了，他急切地撥打過去，一串“鳥語”響起。北岸把電話遞給兒子，讓他聽一聽這電話里說些什么。兒子把電話貼在耳朵上聽了一會兒，掛了電話滿臉狐疑地說，你所撥打的電話是空號。北岸又急切地奪過電話，把電話打到紐約的那家銀行，電話再次遞給兒子。兒子表情木然地接過電話貼在耳朵上，一臉呆滯地把電話還給北岸，也是空號。

北岸啪地把手機摔到地上，完了，完了，我們跳進了別人為我們挖好的坑里，128萬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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