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晗
新詩是五四文學革命后出現的完全區別于古典詩歌的一種新的文學樣式,新詩及新詩批評發展史已過百年。聞一多通過俞平伯的《冬夜》指出新詩存在的弊病,并提出一系列詩學觀點,其溫和、客觀、嚴謹的批評風格是20世紀20年代文學批評作品中的佼佼者。
五四文學革命時期,胡適率先提出“作詩如作文”的主張,用白話代替文言進行新詩創作。很快就引發了詩到底是貴族的,還是平民的論爭,部分作家打著“平民化”的口號,在創作過程中存在著只重“白話”、不重“詩”的傾向,不少白話新詩藝術性較差,存在大量弊病。
詩人兼批評家的聞一多敏銳地覺察到了這一問題,他“很懷疑詩神踏入的不是一條迷途,所以更不忍不厲顏正色,喚他趕早回頭”。同時,聞一多指明“這條迷途便是那畸形的濫觴的民眾藝術”。聞一多認為,俞平伯的《冬夜》便是那畸形的濫觴的民眾藝術的代表。聞一多希望通過《〈冬夜〉評論》這篇文章,“拿他自己的失敗的效果做贓證,來攻擊這種論調的罪狀,既可幫助醒豁群眾的了解,又可省卻些批評家的口舌”。
一
從新詩批評整體發展脈絡來看,20世紀20年代的詩歌批評的審美分析能力明顯增強,只要將聞一多、朱自清的批評作品與胡適等人的初期批評文章稍加對比,便可發現。《〈冬夜〉評論》充分體現當時詩歌批評的特點,主要運用詩歌美學標準對《冬夜》進行了深入而全面的分析。
聞一多首先給予了《冬夜》一定的正面評價,“《冬夜》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的音節。關于這一點,當代的諸作家,沒有能同俞君相比的。這也是俞君對于新詩的一個貢獻。凝練、綿密、婉細是他的音節特色?!庇崞讲赣岜菰圃谠娫~研究方面頗有造詣,俞平伯深受其父影響,自幼受古代文化浸染,有著深厚的古典詩詞修養,因而俞詩凝練、綿密、細婉的音節特色“是從舊詩和詞曲里退化出來的”。從這一點來看,聞一多認同新詩應向古典詩歌取法,“他認為中國古典律詩中存在著‘不見于西詩中之原質,即中國藝術之特質。將其取來,陶镕入新詩,必能創建‘新體中國詩”。這與聞一多一直強調的“新詩的民族化”觀點相符,但是,聞一多也清晰地認識到舊詩詞的音節是無法完全適應現代白話的表達方式,想要做出好詩,須經過一番“查驗揀擇”。朱自清曾評價說:“他(俞平伯)在北京大學時看舊詩,詞,曲很多;后來便就他們的腔調去短取長,重以己意熔鑄一番,便成了他自己獨特的音律?!甭勔欢鄬Υ顺謶岩蓱B度,他認為《孤山聽雨》《僅有的伴侶》《憶游雜詩》等“小令詞”徑直運用舊詩詞的腔調,毫無自然與藝術熔鑄之美。由此,聞一多指出,“像《冬夜》里詞曲音節的成分這樣多,是他的優點,也是他的劣點”。
生硬地運用“中國式的詞調及中國式的意象”,導致《冬夜》“句法簡單”“思想淺薄”“意境上的缺失”,同時還存在破碎、啰唆、重復的弊病。借助省略號和嘆號的雙重使用來表達情感,一句話能說清楚的事,卻反反復復說一通,字的重復、句的重復、疊字疊句大量使用,“這都由于‘言之無物,所以成為貌實神虛”??梢娐勔欢嘧⒅卦姼柚械南胂蟪煞?,正因俞詩想象力低下,《冬夜》中的情感基本是二流情感,無非是詠花詠草、寄懷贈別等。聞一多指出,“恐怕《冬夜》所以缺少很有幻想的作品,是因為作者對于詩——藝術的根本觀念的錯誤”。錯誤使用標點符號,這是有違作為一名詩人最低水準的,標點符號作為藝術工具的一種,必須正確使用,詩的外在形式出現了嚴重弊端,怎可乞求還能有好的情感抒發呢?
盡管聞一多認為《冬夜》在詩歌藝術性上并不成熟,但他肯定了《冬夜》的歷史價值,詩集中帶有新思潮印記的作品占總數的四分之一,“所以這樣看來,《冬夜》在藝術界假若不算一個成功,至少他是一個時代的鏡子,歷史上的價值是不可磨滅的”{因而,聞一多在運用詩歌美學標準進行批評的同時,帶有一定的史觀意識。
初出茅廬的聞一多能夠及時地發現這些問題并撰文指出,體現了一個青年學者敏銳的眼光、及時發現問題并指出問題的勇氣。在時代風云突變的五四時期,能夠保持如此清醒的頭腦,積極參與新詩建設事業實乃不易??上У氖牵丁炊埂翟u論》這篇文章未能使用適合新詩的理論作為指導,進行新詩批評,但也擺脫了初期直覺式的批評風格,呈現出一定的理性色彩,為此后的新詩理論批評提供了一定的借鑒。
二
聞一多在《〈冬夜〉評論》中提出的詩學觀點,如詩要講究音節美、有技巧地吸收符合現代漢語表達方式的舊詩詞音節等,頗有見地。有一處筆者存在疑惑,聞一多談到詩的情感時,提到“嚴格地講來,只有男女間戀愛的情感是最烈的情感,所以是最高最真的情感”。男女戀愛之情固然美好熱烈,但人類的情感是復雜多樣的,只要是正當的、真實的情感就是好的情感,人尚且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人的感情同樣沒法分出三六九等,并無一流、二流之別,只不過,日常情感入詩,要經過一番篩選、凝練、升華等藝術化處理。
李樂平先生認為,“聞一多嚴厲批評《冬夜》有極端之嫌”。的確,聞一多對《冬夜》的批評之詞占絕大多數,但算不得嚴厲,這是二人在詩學觀念上的沖突。俞平伯認為詩應“平民化”,而聞一多正好與其相反,強調詩的“貴族化”。這兩種觀念并沒有對錯之分,但俞平伯全然不顧及藝術的詩作實踐卻應當反思。
俞平伯在《詩底進化的還原論》自序中說:“我不愿顧念一切做詩的律令,我不愿受一切主義的拘牽……至于是不是詩,這都與我的本意無關。”聞一對此極為反感,直言《冬夜》的弊病完全是由俞平伯“藝術的根本觀念的錯誤”引起的。相較于小說、戲劇等文體樣式,詩是最講求意境的創造,需要美的語言、美的句式、美的情感的合理搭配來完成,因而詩是美的,做詩應當是一種創意性的活動,是在真切的生命體驗的基礎上按照一定的規則進行寫作。其力求為普通大眾提供美的文字、美的思想和美的熏陶,而不僅僅是人生的安慰和娛樂。
從整體來看,聞一多的“批評態度中肯、溫和,體現出學術批評應有的風度”。通篇圍繞《冬夜》談詩學審美觀點,在指出《冬夜》藝術缺陷的同時,肯定其時代價值,體現了他寬容的一面,在此后的新詩批評中,他依然保持著獨特的批評風格,譬如,在《〈女神〉之地方色彩》中,批評《女神》在詩性建構方面的粗糙與隨意,說“我們不能不埋怨他太不認真把事當事做”??梢?,聞一多是深感忽略詩的外在形式對新詩發展的危害性的,同時,他在建設新詩格律方面十分用心,根據現代漢語多音節詞較多的現象,提出“音尺”理論。
雖然聞一多一直保持著冷靜、客觀、嚴謹的批評態度,但也偶有失誤。汪靜之的《蕙的風》有不少表現新思潮的作品,但他在致梁實秋信中說:“《蕙的風》只可以掛在‘一師校第二廁所的墻上給沒帶草紙的人救急?!彼€罵汪靜之誨淫,說《蕙的風》簡直不是詩。這些看法顯然存在嚴重偏頗。
三
新詩發展已過百年,回首過去,人們不可否認的是,聞一多以詩學審美為標準的文學批評對五四新詩發展產生了積極意義,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新詩趨向“低俗化”的勢頭,使得新詩本體藝術性引起重視。《〈冬夜〉評論》中表現出的借鑒吸收傳統詩學遺產的觀點、對美學批評方法的重視以及所帶有的天然的歷史眼光,中肯有理的批評語言,嚴謹溫和的批評風格更是顯得難能可貴,值得后輩鉆研學習。
(青島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