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中國夜不能寐

王之玎

2008年5月12日，無數中國人守著電視至天亮。清晨的陽光透進來，有的人淚流滿面。

這一夜的汶川，甚至那個月的汶川，人們該如何看待安寧的陽光？

陽光對于震區而言，是奢侈的，是猙獰的，是冷酷的。

我仔細回憶著那一天。早上出門，好像碰到樓下的李大爺，孫子毀掉了他的月季花，他站在門口責罵，眼里卻還是慈愛的。說不定遠在汶川，也有個李大爺，他也在與調皮的孫兒玩，可是他的外孫在下午兩點卻到了另一個世界，可能依舊頑皮，將天堂那一朵朵通向靈魂的彼岸花摘下來，獻給那永無亮光的幽冥世界。

母親帶我去麥當勞吃早飯，可樂在我手邊，我要了一杯加冰的，喝著清爽無比。天真悶熱，一杯可樂足以給人最舒適最滿足的快樂。而這一天的“可樂男孩”又在做什么呢？他在學校里，說不定有一節體育課，他們在跑步，他想著放學之后一定要買一瓶冰涼的可樂，想著想著他就笑了。體育老師好兇，說他們不像是男生，跑起步來像是女生，都沒有力氣?？蓸纺泻⒄f不定也不惱，跑步有什么用呢？他不想當警察，也沒想過當兵，那跑步對他這樣一個想坐在辦公室的人來說，就是魚上的香菜，可有可無。

只是下午兩點半的化學課后，他會明白跑步的重要性，也會明白當一名軍人的偉大，那刻，我們可以看到眼淚、汗水和泥水一起流下來，也會因為他的一句想要喝可樂，哈哈大笑?；蛘咚娴闹皇遣幌矚g跑步的小孩，要是喜歡跑步，他早就逃出來了；他也不是天生樂觀，而是他真的想要喝一杯可樂……后來，這個叫作薛梟的男孩失去了一只腿，他永遠不能再用他的雙腿去跑步，他的腿留在了廢墟的黑夜當中，他讓無數中國人夜不能寐。

他是真的樂觀，因為他記得這一天有很多同學已經不在了，他也記得有一些看似死的也可以堅強地活下去，有一些白天是廢墟中的黑夜。他更是明白曾經的學校已經是一片瓦礫場，無精打采的鴿子，不知所措的狗，還有同伴的鮮血，多少母親會在這天夜里流干眼淚，多少孩子將會失去雙親。如一只鴿子，一只狗，瞬間都無家可歸。

我的可樂，在那天早上依舊是冰的，那些甜味在夜不能寐的煎熬中，變得苦澀起來。

那日在母親的車里，放著一首《我的中國心》的歌曲，有長江黃河。我見過黃河，向母親問起長江，母親好像提到一個叫作四川的地方，那里是天府之國，有茶馬古道、竹林桃花……只是這一切，到了下午都變得清晰又模糊，天地孕育了那樣一片美麗的江川，同時也在頃刻間吞沒了村寨、山巒和炊煙。廢墟上，因為余震會有戰士被下達暫時停止救援的命令，他在曾經充滿炊煙與祥和的土地上呼喊：讓我再去救一個，求求你讓我再去救一個！

時間很快到了下午四點，學校里沒有廢墟，我一無所知。像往常一樣，我和三兩好友一起歡快地跑來跑去，也在呼喊。“哎，你們說今天老師為什么對咱們發那么大的脾氣啊？她從來不這樣的。”心中的疑問始終徘徊在腦海中——

“是不是我們這次又沒考好啊？”

“別想了，先來玩捉迷藏！”

十幾分鐘前，語文課上，無憂無慮的我們如小鳥一般嘰嘰喳喳，談論著這一天有趣的所見所聞，連上課的鈴聲都沒聽到。

“吵什么吵，都給我回到座位上坐好！”伴隨著一聲生氣的叫喊，平日里從不發火的班主任撞開了教室的前門，幾步走上講臺，將她的教案重重地砸在了講臺上。我們既驚訝又害怕地跑回了自己的座位，低下頭，大氣不敢出，偶爾用余光向上掃視一下……

后來我才知道，班主任已經知道了汶川大地震的消息，她的心是沉痛的，氣憤我們在如此幸福的課堂上不去認真聽課，嘻嘻哈哈不成樣子。是呀，有些人，有些地方，已經來不及告別，沒有儀式，無法留戀……只能留到這一天的夜晚，用中國的夜不能寐來祭奠。

這一夜，特別黑，特別長。通往天堂的路太擁擠，以至沒有人去點燈。如今，身在千里之外的我，只能用夜不能寐去體會那黑白顛倒的汶川，去想想大地撕裂之后的中國，想想身處黑暗中堅強活著的生命，想想無聲哭泣的悲憫與祈求平安的心。

那一天，中國夜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