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迪
摘 要:安部公房是戰后日本著名小說家、戲劇家,其作品在創作手法上受到西方現代派文學的影響,帶有存在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的色彩。他擅長利用獨特的空間展開聯想,尤其對沙漠這一意象情有獨鐘。在安部筆下,沙漠具有極強的可塑性,既富含春天般的生機與頑強,同時又是嚴酷和不妥協的象征。沙漠意象或多或少地遍布于安部公房諸多作品當中,被賦予了多重內涵。本文將安部公房筆下的沙漠書寫歸納為“活的沙漠”、“都市沙漠”與“政治的沙漠”三點,嘗試根據安部公房文學中沙漠意象的特點與意義歸納其沙漠的思想,進而探析安部公房的沙漠美學與創作理念。
關鍵詞:安部公房;沙漠書寫;故鄉喪失;戰爭反思
在日本的戰后派作家中,安部公房可以說是個特別的存在。他是小說家同時也是劇作家,他的“安部Studio”排演自創的話劇參加國內外公演。他的文藝觸角延伸到攝影、科幻、廣播劇、電影各個領域,對日本文學界、戲劇界都產生了重要影響。同時,他的作品背景較少涉及日本傳統文化,更多受到西方現代派文學思潮的影響,帶有超現實主義和存在主義色彩,在創作手法上多采用象征和隱喻,擅長創作獨特的意象和空間引發讀者聯想。
日本評論界普遍認為,安部公房的作品具有“沙漠般的荒涼感和孤獨中的樂觀主義”的特點。安部擅長利用沙漠意象展開聯想,在沙漠中創造非現實場景,或將現實生活與沙漠特點相結合,有效表達現實與虛構的空間沖突,引導讀者關注內心感受。沙漠作為安部公房偏愛的意象,常見于他的多部小說和隨筆中,除了廣為人知的《砂女》,在其短篇小說《S·卡爾馬氏的犯罪》中沙漠作為“活的有機物”的代表出現,“都市三部曲”的創作也與其沙漠思考中的邊境精神緊密相關。在安部筆下,沙漠代表著鄉愁,是幼時東北生活經歷的再現;沙漠具有極強的可塑性,在持續不間斷的流動中迸發生機;沙漠是孤獨而荒涼的,如同都市生活的寫照;又因沙不與任何自然界物質相融的特征,體現了頑強和不妥協的態度。
一、沙漠的思想
安部公房1958年發表了隨筆《沙漠的思想》,其中明確表達了他對于沙漠的偏愛,“沙漠,或者說在具有沙漠性的物質中,總有難以言說的魅力存在。也許是日本沒有沙漠的原因吧,也或許是我在半沙漠化的滿洲度過了我整個少年時期的緣故。現在想想可以說是一種鄉愁,即使是在回憶中,只要處于那半沙漠化的故土,依然能夠回想起對于沙漠的憧憬?!?安部公房將自己對沙漠的執著歸因于少年時期在中國東北的經歷,沙漠對安部來說首先意味著鄉愁,滿懷著他對東北廣袤而荒涼的黑土地的懷念,東北獨特的地理環境也對他的文學創作產生了深刻影響。安部1955年發表《奉天——那座山,那條河》一文,“我常常感覺自己是亞洲的亡靈,我徘徊在故鄉的周邊,卻無法回歸?!卑膊抗砍錾跂|京,在他一歲時便隨父母來到中國東北,即當時的滿洲國領地居住并度過了大學之前的時光。正是在中國東北,他開始對文學閱讀和創作產生興趣。
沙漠的創作蘊含了安部的人生體驗與深刻的自我剖析,也造就了安部別具一格的創作風格。故鄉,是帶給人安穩、平靜和歸屬感的心靈家園。對于安部公房來說,日本是民族和血緣意義上的祖國,他一直向往日本,但真正生活在日本讓他感到陌生和格格不入;反而東北,是他生活了十多年的,熟悉的也是見證他成長的地方,更接近“故鄉”的原意。出于侵略國的身份,安部不得不遠離心中的故鄉,只能將自己的無限渴望和依戀寄托在與故鄉的黑土地相似的沙漠文學當中。沙漠代表了他的鄉愁,也是他人生經歷的寫照,沙漠文學可以說是安部公房回歸自我的人生書寫。
二、“活的沙漠”——破壞的同時孕育希望
東北的沙漠是寒冷而干燥的,安部在東北的生活也是枯燥而貧困的,但他對于沙漠的理解并沒有因此帶有消極和絕望的色彩?!疤炜毡蝗境梢黄岛稚钊丝煲舷⒌纳硥m天里,怎么揉也揉不掉的沙塵拼命往干澀的眼瞼里鉆。在那種焦躁的情緒中,不僅有不快,同時總感覺有一種喜不自禁的期待存在。他將這種獨特的體驗歸根于沙與春天的聯系。“大陸的春天總是在長長的冬天之后,隨著沙塵突然襲來又突然離去。沙塵就像春天的象征……在破壞的同時也孕育著創造的希望。”安部贊嘆沙漠的可塑性,砂礫本身是各自獨立的,但當單獨的砂礫匯集形成沙漠,風可以將沙丘塑造為各種形狀,沙漠總是在不斷地自我毀滅和重塑,安部公房看到了沙漠蘊含的生機與希望。因此在安部筆下,沙漠并不是單一和枯燥的,在文學作品中他意欲刻畫出“活的沙漠”。
在《砂女》中出現了大量沙漠、沙丘的描寫,“沙是絕對不會休息的。它安靜、卻又確實侵犯地表,使其消亡……”沙具有持續不斷的流動性,安部賦予沙“活的無機物”的特質,沙在流動中不斷破壞和重生。沙的流動使順平感到“無法言喻的沖擊和興奮”,“他在心里描繪出沙的流動的姿態,有時甚至被一種錯覺攫?。鹤约旱纳眢w似乎也開始流動起來?!表樒较胍頌樯常M入沙漠的視角重新審視自我和原來的生活。“都市沙漠”的冷漠驅使他逃離,人與人之間缺乏溝通,生活單調而無意義;教師的工作年復一年機械性重復,學生一代代如沙般流動遠離,只有他被身份困住,沒有新意,更不見光明;妻子稱他為“精神上的性病患者”,婚姻生活是荒蕪的,找不到變化的突破口。與其回到原來僵化的、千篇一律的生活還不如待在沙丘,這里的村民和砂女似乎更需要他。他將自己發明的蓄水裝置命名為“希望”,因為他在沙丘中發現了曾經在都市生活中找不到的存在意義?!叭绻麤]有舔舐過沙子,也就不會知道希望的滋味。”在沙的持續不斷的流動中,在村民們“愛鄉精神”驅使的清沙活動中,在與砂女穩定的日復一日的勞動中,他發現了自己真實的追求和生活的意義:其實在都市亦或是沙丘沒有什么不同,只要懷抱一種積極生活的精神,在實踐中挖掘現實,面對人生,勇于改變,就能找到自我意義和存在價值。
三、“都市沙漠”——現實的困境與出路
20世紀60年代是安部文學的創作高峰,《砂女》之后,他相繼發表了《他人的臉》(1964)和《燃燒的地圖》(1967),以東京為代表的都市成為安部創作的主舞臺。60年代正是日本經濟高速發展的時期,城市化進程不斷加快,市民生活水平提高,日本人傳統的集體意識開始瓦解,個人意識大量凸顯出來。安部公房將這種狀態看做社會整體的迷失與混亂。日本戰敗的影響尚未褪去,急速發展的經濟生活又把人們卷入新時代的潮流,既有的集體觀念崩潰,人們開始意識到在大都市的生活中,個體的力量渺小又蒼白,陷入精神的空洞與不安。在安部看來,都市就像一片荒蕪的沙漠,而生活其中的人們就像是一個個孤獨、無力的沙粒。
最早將安部公房的作品譯介到西方的費洛娃曾評價,“安部在敘述人際關系的時候,總是將‘都市沙漠中的人際關系放在心上。在大都市錯綜復雜的混沌中生活的人們,對于他來說,都是被無名無關聯的群集的大海所吞沒的‘失蹤者,如同沙漠中無數個坍塌沙丘中的沙子一樣無法把握?!痹凇端说哪槨分?,主人公因為實驗毀容陷入自我迷失,他制作了一張以假亂真的“假面”來代替自己的臉。 “我在假面的影子下藏身,因為他既沒有名字,也沒有身份和年齡,讓我獲得了安全?!彼麕е倜嬉T妻子出軌以伺機報復她的冷漠、做出在公共場合猥褻婦女等行為,最終徹底迷失在膨脹的欲望中,喪失了自我也輸給了自己制作的假面。主人公將世界比作一座監獄島,認為孤獨是現代人共同的命運?!皩τ诂F代社會來說,必要的僅僅是抽象的人際關系?!薄皵橙说陌鼑呀洺蔀榱曇詾槌5娜粘A曀?,鄰人則稀少的如同大海撈針?!倍际猩畹目旃澴嘞?,人人都是對方的“他者”,在個體利益的驅使下淡漠與鄰人的往來,傳統的溫情的人際關系被消耗殆盡,人們在彼此的疏離中確立自我。都市的壓力逼迫人們逃離,人們想要離開卻終究走不出都市的束縛和人際關系的牽扯。安部在其文學作品中提示讀者,城市的“孤獨癥”無法避免,只能“燒掉我們的地圖,走入他人的沙漠”主動去建立新的鄰人關系,在自我與他人荒漠中尋求出路。
四、“政治的沙漠”——徹底的不妥協
在《沙漠的思想》中,安部公房認為沙漠暗示了“邊境”,沙漠的形成是人為的、政治性的。他對法國電影《以眼還眼》大加贊賞。電影描繪的是為了報復法國的侵略,一個被侵略國的阿拉伯人將一名侵略國的法國醫生騙入沙漠中心,讓其在一望無際的荒漠中感受干渴、孤獨和求死不得的絕望。在一次爭斗中兩人地位發生了反轉,法國醫生割傷了阿拉伯人的手腕,并威脅他只有帶他走出沙漠才能得到救治。但阿拉伯人還是堅持選擇告訴誤導醫生逃生的方向,最終在復仇成功的狂喜中邁向死亡。安部認為這部作品暗含了法國人自我否定的反省精神,用電影方式展現了受害國黎巴嫩人民決絕的反戰態度。沙漠殘酷的,其獨立的、不溶于任何物質的特性也反映在生活在這里的阿拉伯人的性格中,呈現為抗爭的態度,對戰爭的徹底的不妥協。電影中沙漠形象的豐富呈現給安部帶來了強烈的震顫與感動,同時也讓安部意識到他對于沙漠的思考還不夠透徹,沙漠徹底的不寬容讓他聯想到戰后的日本。他指出“日本人的意識水平,哪兒是劇中的阿拉伯人,對于自己所扮演的法國人角色都沒有清醒的認識。”日本的戰爭反思帶有曖昧性,人們不僅對本該承擔的加害國的戰爭責任避而不談,反而將日本帶入戰后的受害者立場。他進一步指出,如果真正認識到戰后的日本成為了劇中的阿拉伯人,就應該采取更強硬的方式驅趕侵略者,以徹底不妥協的信念采取反抗行動。但現實的日本依舊在美國的支配下予取予求,對戰爭行為沒有進行深刻自省與反思。
安部將其感受到的沙漠的嚴酷性與對侵略的不妥協聯系到一起,相比日本戰后派的大多數作家,安部并沒有盲目帶入戰爭的“受害者”立場,而是冷靜、客觀地審視和反思戰爭,直面戰后的身份認同問題。可以說,沙漠書寫體現了他徹底的不妥協的反戰態度和敢于直面困局的清醒思考,其文學創作具有濃厚的時代超越性和現實意義。
參考文獻:
[1]安部公房.『安部公房全集8[1957.12-1958.6]』.新潮社,1998年3月10日,第108-114頁.
[2]李謳琳.《安部公房——都市中的文藝先鋒》.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