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亞·克拉克 張文智
《權力的游戲》劇照:“龍媽”
那是2011年初,我剛拍完HBO新劇《權力的游戲》第一季,該劇是以喬治·馬丁的小說《冰與火之歌》為基礎改編創作的。我那時幾乎沒有什么演藝經歷,卻被安排飾演丹妮莉絲·坦格利安,這個角色還有大草原的卡麗熙、龍石島公主、不焚者、打碎鐐銬者、龍之母等頭銜。按照編劇大衛·貝尼奧夫和D.B.韋斯的說法,她就像是拿破侖、圣女貞德和阿拉伯的勞倫斯的結合體。
第一季殺青后一周,我就投身于劇集的宣傳和首映等事宜。隱約的興奮之余,我沒有成就感,卻擔心被關注,擔心自己對演藝行業知之甚少,擔心演得不好。
英國演員艾米莉亞·克拉克
艾米莉亞·克拉克認為自己是一個“個子矮小、深色頭發、凹凸有致的英國人”。
為了緩解壓力,我開始在一名教練的指導下健身。2011年2月11日上午,在倫敦北部克朗奇區的一家健身房更衣室里,我換衣服時忽然感到頭疼得厲害,渾身無力,連鞋子都幾乎穿不好。開始健身后,我強忍不適,做完了最初的幾組練習。
接下來教練讓我做平板支撐,可我剛一擺好姿勢,就覺得腦袋上仿佛箍了一條橡皮筋,拼命地往里擠壓著,疼得我實在受不了,就跟教練說要休息一下。然后,我幾乎是爬著回了更衣室。我來到洗手間里,跪在地上,不適感加劇襲來。與此同時,頭部的疼痛——刺痛、刀割一般的痛、擠壓一般的痛——愈加厲害。我意識到,自己的腦子出問題了。
有那么一小會兒,我打起精神來,試圖驅散疼痛和惡心感,還對自己說:“我不要癱瘓。”我活動著手指腳趾,確認這一切都是真的。
這時候,我聽到旁邊隔間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問我怎么了。我說我不舒服,她于是過來幫我,把我調整至側臥的復蘇體位。接下來的一切立刻變得嘈雜、模糊起來。我記得有救護車的鳴笛聲,還聽到有人說我的脈搏微弱。就在我嘔吐不止時,有人用我的手機給我住在牛津郡的父母打去電話,讓他們到惠廷頓醫院的急救室來找我。
昏昏沉沉中,我被從救護車上抬下來,人們用滾輪床把我推進一條充斥著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那里人聲嘈雜,言語間流露出無限擔心。因為沒人知道我到底怎么了,醫生和護士也沒法給我用藥。
做了腦部的核磁共振掃描后,不祥的結果很快出來了:蛛網膜下腔出血(SAH)。這是一種由于血液流入大腦周圍空間導致的中風,可危及生命。出血則是因為我體內有一顆動脈瘤發生了破裂。后來我才得知,大約三分之一的蛛網膜下腔出血病人會立即或不久后喪命。即便僥幸沒死,也必須馬上接受手術,不然極有可能再次出血。但即使動手術也不能保證把人救回來。
我又被救護車送到倫敦市中心的國家神經科與神經外科醫院。此時已是午夜,病房內,媽媽斜靠在一把椅子上睡著了,我則在藥物引起的暈眩、劇烈的疼痛和持續不斷的噩夢中翻來覆去。
我被告知要在手術單上簽字。腦部手術?那么多工作在等著我,我可沒時間動手術。不過最終我還是答應簽字,然后就陷入了昏迷。接下來的3個小時,醫生為我實施了手術。這不是我最后一次接受手術,也不是最壞的一次。我那時才24歲。
我在牛津長大,爸爸是一名音效師,媽媽是一家全球性管理咨詢公司的市場部副總裁。我們家不是很富有,但父母一心想給我和哥哥提供最好的條件,他們辛辛苦苦賺錢,供我們讀私立學校。
我記不太清楚自己何時產生了想當演員的念頭。3歲那年,爸爸帶我觀看音樂劇《演藝船》。我那時是一個又吵又鬧、坐不住的普通小孩,卻靜靜地在臺下坐了兩個多小時,全神貫注地看戲。落幕時,我從座位上站起來,雙手高舉過頭頂,拼命地鼓掌。
從此,我像中了魔一般,在家里一遍遍地用錄像機播放《窈窕淑女》,以至于錄像帶因磨損得太厲害而噠噠作響。在我看來,這部取材自蕭伯納舞臺劇《賣花女》的電影證明,只要方法得當、排練充分,外加一個好導演,你就能脫胎換骨,一舉成名。可當我說要走演藝道路時,我發現爸爸不太樂意。他認識很多演員,在他的意識里,那都是些神經過敏、無事可干的家伙。
我就讀的松鼠小學位于牛津郡,那是一個田園詩般的所在,秩序井然又甜蜜溫馨。5歲那年,我在一出戲劇中擔任主演,可當我走上舞臺準備說臺詞時,大腦里卻一片空白,只能靜靜地站在舞臺中央。
時光流轉,我的演技也在提升。10歲那年,爸爸帶我去倫敦西區試鏡尼爾·西蒙的《再見女孩》。走進室內,我發現每個參與試鏡的女孩都唱了《貓》這首歌,而我能唱出來的只有英國民謠《騎驢子》。工作人員耐著性子聽完后說:“能唱點別的嗎?現代一點兒的!”我就唱了辣妹組合的《Wannabe》(我就要),唱得老爸難以忍受,用雙手捂住了臉。我自然沒有被選中,不過我覺得這是件好事。“如果選上,報紙上就可能有關于你的負面報道,那更讓人難受。”爸爸說。
我在學校里扮演過很多角色:《西城故事》里的安妮塔、《薩勒姆的女巫》里的阿比蓋爾、《麥克白》里的一名女巫、《第十二夜》里的薇奧拉……中學畢業后,我沒有急著讀大學,而是休整了一年。在這期間,我當過侍應生,還當背包客去過亞洲。之后我進了倫敦戲劇中心攻讀學士學位,從《櫻桃園》《火線》等作品中汲取著表演藝術的營養。但那些純真少女的角色不會落到我頭上,而是會找高挑婀娜的金發女孩來演,我則出演過《醒來歌唱》里的猶太媽媽。
畢業后,我暗下決心,一年內只接拍那些有意義的戲。我到酒吧打工,到呼叫中心打工,到光線昏暗的博物館打工,告訴人們“右邊就是洗手間”。這種日子真是度日如年,但我矢志不移,不接爛戲。
2010年春,經紀人打電話給我,說HBO有一個新劇集正在倫敦選演員試鏡。這便是《權力的游戲》,它的試播集出了岔子,要重選演員來飾演丹妮莉絲。這個角色需要一個“脫俗的、鉑金色頭發的神秘女子”來演,而我是一個“個子矮小、深色頭發、凹凸有致的英國人”。不過我仍然為這個角色作了精心準備。
拍攝《游俠索羅:星球大戰外傳》時,艾米莉亞·克拉克(中)與其他演員合影。
那段日子里,我沒覺得自己不健康。因為我經常血壓低、心率過緩,所以有時會頭暈,偶爾頭昏眼花甚至昏過去。14歲那年,我得過偏頭痛,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在戲劇學校讀書時,我還曾摔倒過。不過總體來說,這些癥狀似乎只是生活和做演員的壓力帶來的,而且都是可控的,不是什么大問題。現在想來,它們可能是身體發出的預警。
我在倫敦蘇豪區的一間小攝影棚里完成了《權力的游戲》試鏡。4天之后電話來了,讓我在3周之內飛往洛杉磯,為編劇貝尼奧夫、韋斯及HBO的管理層讀劇本。經過一番緊鑼密鼓的準備,我動身前往洛杉磯,票是對方訂的,商務艙。在候機廳里,我偷走了所有免費的茶。讀劇本時,我憋著不去看從旁走過的一個高挑婀娜、滿頭金發的漂亮女演員。讀完后又忍不住發問:“我能干點別的嗎?”
大衛·貝尼奧夫說:“你可以跳段舞。”我不想掃大家的興,就跳了小雞舞和機械舞。回想起來,這么做很有可能把事情搞砸,因為我的舞跳得并不好。
離開時,他們跑過來對我說:“恭喜你,公主!”
我得到了出演角色的機會!這讓我激動得幾乎喘不上氣來。回到酒店,有人邀請我去參加派對,我謝絕了,一個人在房間里吃了奧利奧,看了《老友記》,還給每個認識的人打了電話。
我接受的第一次手術是微創手術,沒有開顱。醫生運用了一種名為“血管內栓塞”的技術,將一根金屬導絲從我的腹股溝插入股動脈內,導絲一路向上進入腦血管,對破裂的動脈瘤進行封堵。
手術進行了兩個小時。醒來后,我感到疼痛難忍,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而且不能四處看,因為喉嚨里還插著管子。我口干舌燥又惡心作嘔。醫生把我轉到了重癥監護室,4天后他們告訴我,要對我密切觀察兩個星期,如果這段時間內沒有什么并發癥,那么我康復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渡過那個關鍵期之后的某天晚上,一名護士叫醒了我,這是一系列認知練習的一部分。她問我:“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全名是艾米莉亞·伊澤貝爾·尤菲米婭·羅斯·克拉克,但當時我根本想不起來,而是說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這讓我頓時恐慌起來。我之前從未體驗過這樣深刻的恐懼,就像末日來臨。我是個演員,我需要記住臺詞,可現在我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住。
我得了失語癥,此癥源自腦部受損,只能含混不清地說一些沒來由的話。媽媽費盡口舌,要我相信自己的意識是清醒的。我明白媽媽是在安慰我,心緒最差的時候甚至一度想要拔管子。演員工作以表達和溝通為主,沒有這些,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我又被送回了重癥監護室,一周后失語癥好轉,我能說話、能想起自己的全名了。住院一個月后,我出院回家了。泡個熱水澡,呼吸著新鮮的空氣,甭提多爽了。又過了幾個星期,我投入《權力的游戲》第二季的拍攝中。
雖然重回以前的生活,但醫生對我說,我腦部的另外一側還有一個小一點兒的動脈瘤,隨時可能發作,不過由于比較小,也可能一直潛伏,不會對我造成傷害,只須密切觀察即可,無需手術。此外,病后的康復也非一蹴而就,我要按時吃止痛藥。我跟“權游”的上司講了自己的情況,但我不想公開病情,以免大家對此評頭論足,影響劇集的拍攝。
甚至第二季就要開拍了,我仍然對自己的身體狀況非常沒把握。我時常頭暈體虛,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有一次參加劇集的巡回宣傳活動,我們下榻倫敦的一家酒店。在那里,我完全跟不上節奏,思維遲鈍、呼吸困難。接受采訪間隙,我都要溜出去吃止痛藥。
“權游”第一季的播出取得了巨大成功,當時我對此并不清楚。有朋友打電話給我,說:“你們現在是IMDb上的第一名!”IMDb號稱全球最大的電影數據庫,可我對其毫不了解,反問:“什么是IMDb?”
在杜布羅夫尼克拍攝第二季的頭一天,我反復給自己打氣:“我很好,我才20多歲,我很好。”我全力投入工作,沒有缺席第二季的任何一場拍攝,但是表現得很掙扎。第二季是我演得最爛的一季。
拍完第三季后,我在2013年又接演了百老匯戲劇版的《蒂凡尼的早餐》。在紐約為該劇忙活的那段時間里,我抽空做了一次腦部掃描——現在我要定期做,結果顯示,我腦部另一側那顆小點兒的動脈瘤已經長大了一倍,醫生說必須動手術,并承諾這次的手術會比上次簡單。不久,我就住進了曼哈頓某醫院裝修得很娘的一間單人病房里,爸媽也趕來了。“兩小時后見。”媽媽說。隨后我被推進了手術室,金屬導線再一次從我的股動脈開啟旅程,直抵腦部。
然而手術失敗了。我從劇痛中醒來,尖叫著,醫生說我出血很多,如果不馬上再次實施手術,我活下來的機會渺茫。而且這次手術是傳統的開顱術。
第二次手術的恢復比第一次更加痛苦,我看上去像是經歷了一場戰爭,這場戰爭比丹妮莉絲經歷過的任何一場都要殘酷。因為這場手術,我的腦子里往外出水,一小塊頭骨被用鈦補上。現如今你們看不到那條從我的頭皮直到耳朵的疤痕,不過在手術之初它很明顯。而最讓我擔心的是認知能力或感知能力的喪失。手術會影響注意力、記憶和周邊視覺嗎?雖然如今我已經可以跟人們開玩笑說,那次手術奪走了“我對男人的好品味”,但在當時,它遠沒有這般輕松。
艾米莉亞·克拉克為美國時尚雜志《時尚芭莎》拍攝的寫真
我再次住院一個月,其間一度希望全失,備受焦慮和恐慌摧殘。我從小就被教育不要抱怨上天不公,被教導總有人比自己更不幸,但經歷了兩次手術后,我對生活的信心全沒了,只剩下一具軀殼。當時我自認為肯定活不下去了,還以為得病的消息會曝光。確實有媒體報道了我的情況——第二次手術6周之后,美國小報《國家問詢報》發了一篇豆腐塊文章。他們的一個記者問我的病情,我否認了。
事情過去了這么多年,現在我要告訴你們所有真相,請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并非孤例,還有無數人比我的結局更慘。
第二次手術后幾周,我和“權游”的另外幾位演員參加了圣迭戈動漫展。展會上,粉絲們非常熱情,我不想讓他們失望,但在回答問題環節之前,我突然感到頭痛欲裂,那種令人生厭卻又熟悉的感覺再次出現,我覺得自己大限已到。我已經騙了死神兩次,這次怕是再也騙不過去了。走下舞臺時,公關問我怎么了,我說了自己的癥狀,可她說,還有一個MTV的采訪在等著。我當時想,如果去了,在采訪期間發病,那可就被現場直播了!
好在我挺過來了,挺過了MTV的采訪以及之后的好多好多工作。第二次手術后的這些年里,我的恢復超乎預期,現在我已經百分之百地康復了。除了拍戲,我還決定和英國、美國的朋友一起,發起名為“如你”的慈善機構,旨在為那些處在腦損傷和中風疾病康復期的人提供治療。對于我的媽媽、哥哥,救治我的醫生、護士,以及我的朋友,我心懷無限感激。我的父親因癌癥于2016年去世,臨終前他還握著我的手。我非常想念他,對他說再多感謝都不夠。
隨著“權游”步入尾聲,我很欣慰,也很幸運。我很開心能夠看到這部劇的大結局,無論將來發生什么,我也很高興能看到一個新的開始。
[譯自美國《紐約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