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竹箐
16年跨年當晚,伴隨著芒果臺直播倒數三個數,我咽下了最后一口蜜汁全雞。
自我十八歲生日以來,有空我便會皺起雜亂無章的眉毛苦惱于一個問題——下一頓飯吃什么。既不是“我從哪里來該往哪里去”,也不是“人到底為何而生為何而死”,這種極其富有哲學思辨的問題太過飄忽,其實我是個實在人——我只是想解決好我的每一頓飯。有時候我也自我反省,這大概就是我的體重數值一直瀕臨爆表的原因。我一直都為這樣的選擇而痛苦,衣服與美食,魚與熊掌,古人從來沒有告訴我到底選哪一個比較好,所以,我只好追隨人類的本能選擇了美食。
不論和父母逛街還是和小伙伴逛街,我一直都是默默站在人群邊緣吃黃油玉米、脆皮香蕉、五香豆、地瓜干、炸雞排、辣炒年糕、香煎豆腐的那個人。由于每次都把嘴巴吃得油光可鑒,我失去了很多試穿當季新款的機會。當少男或少女們穿著緊身破洞牛仔褲或者雪紡仙女連衣裙,像走T臺的高傲的貓一樣從我面前飄然而過時,我都會死死地攥緊手里的炭烤雞翅和楊枝甘露。上帝給我了一副吃兩盤生魚片安然無恙的腸胃,以及酸甜苦辣咸來者不拒的一張嘴,自然而然會給我關閉那扇“擁有衣架子身材”的門。我胖的理直氣壯又怡然自得。雞湯里總說,減肥失敗的人沒有定力、沒有追求、人生失敗諸如此類,可是我一直都在思考,一個人擁有世界上最完美的身材,卻連吃一塊海棠餅都胃里翻江倒海,到底誰才是咸魚?
十歲那年,常年生活在內陸的我終于有機會來到海邊看一看祖國遼闊的海岸線。可是,年少的我根本無心玩耍,我餓的前胸貼后背,餓到可以吃下一頭牛。海產品鮮則鮮矣,卻難以果腹,沒出息的我急切地想吃奶奶親手搟的芝麻葉面條。可惜,不論是澀中帶苦的芝麻葉還是勁道爽滑的手搟面,在當時的我眼中都成了天上月。后來,十六歲的我去鄭州讀高中。畢生第一次在食堂吃飯,油紅菜青的蘭州拉面、香而不膩的土豆絲煎餅、配菜豐富的土豆粉、辣到失去味覺的四川冒菜、湯汁香氣濃郁的羊肉燴面……傻愣愣地立在食堂中央,看著周圍的同學有說有笑的端著午飯穿行,我目瞪口呆。原來在家鄉需要跑到全市各個角落才能一一品嘗的美味,如今在一座小小的三層食堂就能盡享。我上輩子大概拯救了一整個銀河系吧。
再后來,人生轉折,我被命運之手推向華師。大一新生報到當天,我和同寢室的東北姑娘約了午飯。十一點半的陶園熙熙攘攘,我們倆滿頭大汗地穿過端著或豐盛或寒酸的午餐盤的人群,終于在餐廳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位置并安然落座。我們都未曾料到,這是我們二人噩夢的開始。當由于打掃寢室而餓的快虛脫的我們不約而同地夾起各自餐盤的番茄炒蛋,并滿懷期待地放進嘴里時,我們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各自五官扭曲的臉。原諒兩個從小到大都不曾吃過如此具有挑戰性的菜品的北方姑娘,做出如此駭人的表情。我們兩個默默地吐出這口菜,喝了一碗綠豆湯,毫無留戀地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另一方面,同寢室的四個廣東姑娘打破了我“南方人都很瘦吃很少很挑食”的偏見,讓我真正見識到了處于成長期的少女們對這個世界的食物到底有多么渴望。不論有課還是放假,我們都會把有限的時間運用到無限的找餐廳的任務中去,小小的三座食堂已經無法滿足我們的胃,學校四周已經被我們吃了個遍,我們甚至一度想趁小長假去香港吃港式餐點,卻因為其中一個人的身份證遲遲沒有補辦而作罷。
我以為我的金剛不壞之身會一直發光發熱,誰知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某一天的早上,當我一口吐出甜膩的豆漿時,我才終于意識到,我的腸胃出了問題。臥病在床的我面黃肌瘦,寢室里另外五個人輪流幫我帶飯,感激之余,我卻食難下咽、寢難安席。拉肚子到脫力的我躺在床上出神:每次我生病時,母親都會為我熬一小鍋銀耳冰糖雪梨。我討厭吃銀耳,母親會把銀耳一直熬啊熬啊,直到銀耳消融在水里,完全嘗不出銀耳的味道。糯軟的梨肉,甜而不膩的湯汁,一切融化在我苦澀的舌苔之上,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滿天神佛。而此時此刻,看著寢室姑娘手中提著的盒飯,我才突然意識到,我已經離開了生我養我的北方沃土,來到了這個經濟發達、市場廣闊的黃金三角洲。這里人均GDP可歌可泣,衣著光鮮亮麗,高樓大廈聳入云霄,可是,我卻如此懷念媽媽親手做的一碗羹。
腸胃調理好之后,我依舊吃得無法無天。去十一國慶隨父母及其友人一起去山城重慶拜訪父親的戰友,老兄弟相見自然要來一桌好酒好菜憶往昔崢嶸歲月。連續五天,早中晚十五頓飯,算上四次夜宵,我吃了十九頓重慶銷魂的辣椒。算上路邊的炸土豆、臭豆腐,以及景區的各類零食小點心,我把重慶名菜前前后后吃了個遍。父親的戰友驚異于我這個在他印象中一點辣也吃不得的小姑娘,怎么就成了如今膘肥體壯無辣不歡的大姑娘。父親無奈地笑了笑:她就是管不住她那張嘴,走哪吃哪,我都要養不起了。在一旁從火鍋里撈黃喉的我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分給父親,只是無比靦腆地沖叔叔笑了笑。
在我們談論吃的時候,我們是在談論小學門口那家砂鍋米線如何香,是在談論第一次能不用經過父母同意隨便點一個肯德基全家桶是如何爽,是在談論那個陪你吃飯的身邊人如何體貼,是在談論只用為下一頓飯吃什么而發愁的學生歲月如何單純,是在談論加班晚上回來只有微波爐里一碗湯是如何孤獨。
我會安慰自己,與其寡淡無味養生一百歲,不如好酒好肉瀟灑五十年。所以我會視死如歸地愛著地溝油刷出來的燒烤,只因為味道夠銷魂;視死如歸地愛著添加劑過多的泡面、色素來源不明的黑森林、農藥過多的娃娃菜、產地可疑的小龍蝦,只因為我的胃不可背叛。
我的胃告訴我哪里有我最愛吃的,而我最愛吃的,告訴我哪里是我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