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的旅途

西風

我沒有見過海市蜃樓，但我見過沙海蜃景。我認為兩者并沒有什么本質上的不同，就像沙海蜃景，那是一種奇異的自然景觀，在人跡罕至的洪荒大野，給人以美麗而致命的誘惑。就是這樣，沙海蜃景就像一個絕地舞蹈的女妖，那是一種虛妄或幻覺，那是永遠無法兌現的一張空頭支票。但是，在望眼欲穿的跋涉者眼里，它真的很美，有著無法拒絕的誘惑力。

于是，拼命追逐夢想的腳步從未停歇，從起點到終點，從希望到幻滅。我們的人生有多長，我們夢想的旅途就有多長。我們所有的歡樂和痛苦，就在這漫長追夢的旅途上，就像西西弗斯，把石頭一次次推到山上，石頭又一次次從山坡上滾落……但這樣的過程，充滿了人生全部的神秘和意義。在夢想翅膀的鼓動下，我們沉淪的思想開始緩緩上升，上升到我們無法想象的高度。

在烏魯木齊，我曾聽一位退休的老地質勘探隊員講過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有一年夏天，一個年輕的地質勘探隊員和隊伍走散了，他一個人在大漠腹地左沖右撞，茫然奔波了五天五夜。當第六天上午勘探隊發現他的尸體時，他的雙手已經扎進一株芨芨草下面的沙土里！我的這位搞地質勘探的朋友，非常確定地說他遭遇了美麗而致命的沙海蜃景，因為隨身攜帶的干糧和水用盡了，就意味著死神的腳步悄然臨近。在饑渴交加的絕望狀態下，大腦就會涌現出極其渴望的事物。于是，虛幻的沙海蜃景產生了，他的眼前出現了青翠的綠洲和清波蕩漾的湖泊。湖岸邊，一位美麗的維吾爾族姑娘，正在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旁，翻烤著一大塊嫩黃流油的羊肉，空氣中飄滿了烤羊肉的芬芳……這位年輕的地質勘探隊員就這樣被前面的景色鼓舞著，于是，他狂喜地開始了徒勞的追夢生涯。可眼前的景觀時近時遠，時隱時現，他疲于奔命地追趕，也未能把渴望中的夢想變成活生生的現實……這位老勘探隊員給我講了一個離奇的童話，因為我不相信有什么幻覺，更不相信沙海上有什么虛無縹緲的蜃景，就像讓我相信一只拔了毛的鳥還能飛翔，這樣的結論讓我難以置信，因為在我的字典里，再也沒有比眼睛看到的更真實的事物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相信我的心臟跳動在胸腔里一樣無懈可擊。

然而，若干年后一個炎熱無比的夏天，當我獨自一人出現在大漠腹地時，眼前涌來的蜃景卻無情地顛覆了我的觀念。我想，我之所以出現在不毛之地，除了對沙漠的好奇外，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對沙海蜃景的否定。當我隨身攜帶的干糧和水揮霍一空時，我才驀然驚覺，我的雙腳已經踏進了萬劫不復的死亡之海！我一顆高傲的心，霎時仿佛懸在了半空中，我變得慌亂和緊張。由于饑餓和焦渴，我有點頭暈目眩，我感到力不從心，我的雙腳開始奔跑起來，我渴望綠洲，渴望村莊，渴望一條微不足道但足以救命的潺潺流動的泉水……于是，奇異的景觀發生了：我看到眼前不遠的地方，有一個不大的清澈的湖泊，湖的周圍長滿了低矮的嫩綠的青草，但我并沒有看到蹲在岸邊顧盼生輝的烤羊肉的維吾爾族姑娘。這就足夠了，一個人奔波在茫茫荒野上，能找到救命的水源，本身就是老天的恩惠了，可我拼命地追呀趕呀，始終無法走入那片美麗的渴望中的風景……若不是一位放牧駱駝的維吾爾族老鄉及時搭救，我想我的命運不會比那位年輕的地質勘探隊員更好。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琢磨一個問題，即夢想和現實的關系，這個問題一直在殘酷地折磨著我的頭腦。某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我在一個芳草萋萋的河邊打開一本神奇的書后，我確信人生中的許多夢想，就像沙海里虛幻的無法企及的蜃景，盡管我們窮其一生，也無法抓住夢想的尾巴，但追夢的過程是如此癡迷和忘我。這使我更加確信，不論是誘惑還是欲望，它都是推動我奮勇前行的一種巨大動力。當然有一些夢實現了，有一些夢凋謝了，但是我雕刻在歲月沙海上的悲壯足跡，不就是一首最美的生命抒情詩嗎？盡管我們不一定因為夢想而活著，但我們不能沒有夢，哪怕這個夢是致命的，我們也要在奮力的追逐中，抵達人生那完美而崇高的境界。

選自《長春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