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楓
4月22日,美國國務卿蓬佩奧宣布,對進口伊朗石油制裁的豁免特許在5月2日到期后將不再延長,也不再有緩沖期。為了展示美國決心,蓬佩奧強調會將伊朗石油出口全面歸零,并將嚴格實施制裁和監督遵守情況。他警告任何與伊朗有石油交易的國家或實體都應慎重行事,因為違規帶來的利益與風險不能匹配。
取消豁免是特朗普政府對伊朗采取的最新極限施壓手段。2018年5月,美國宣布退出伊核協議。11月,為了避免恢復制裁帶來的沖擊,特朗普政府給予八個國家和地區進口伊朗石油豁免(中國、日本、韓國、土耳其、印度、意大利、希臘和臺灣地區),以便讓其有時間尋找進口石油替代渠道,同時避免伊朗石油減產給全球石油市場帶來震蕩。
伊朗是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第三大產油國,據OPEC數據顯示,自2018年5月美國退出伊核協議后伊朗石油出口量和產量均呈現下降趨勢。今年1月伊朗原油產量跌至275萬桶/天,比2018年5月時的產量減少106萬桶/天,這是近五年來伊朗石油產量的最低水平。
雖然原油供應量呈下降趨勢,但伊朗仍是很多國家的重要原油供應商,美國能否封殺伊朗取決于這些國家是否配合。中國是伊朗石油主要買家,不可避免受到美國恢復制裁的波及,億海藍數據顯示,2018年伊朗出口中國原油累計到港量為2022萬噸,比2017年減少320萬噸,在中國原油進口來源國的排名由第四降至第七,占中國原油進口的7.9%。
一些中國企業利益在這一過程中受到影響,寧夏大學中國阿拉伯國家研究院院長李紹先對《財經》記者表示,美國長臂管轄壓力迫使一些中國公司不敢進口伊朗石油,若進口將會面臨美國的制裁并遭受直接經濟損失。另一方面,若減少或停止進口伊朗石油也會對公司帶來損失,例如,一些煉油廠專門設計用來提煉產自伊朗的石油,伊朗是全球最重要的重油出口國之一,含硫量較高,精煉這種石油需要特殊帶有脫硫裝置設備,若停止進口伊朗石油,這些煉油廠設備將不適合煉制輕質油,造成重大浪費。另一方面,制裁使資金不能正常流轉,正常交易受到干擾。
鑒于美國取消豁免許可會對中企利益帶來進一步影響,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耿爽4月23日回應稱,中方堅決反對美方實施單邊制裁和“長臂管轄”,中國同伊朗在國際法框架內開展正常的能源合作合理、合法,必須得到尊重和保護,中方已就此向美方提出交涉,會繼續致力于維護本國企業的合法和正當權益。
美國若對取消豁免不松口,中方如何應對?李紹先認為,美國結束豁免雖然對中國公司有影響,但對中國整體石油進口影響有限,因為伊朗原油在中國原油進出口比例中不是很大,美國一年前恢復制裁伊朗,中方通過一年調整期已經搭建其他渠道。
億海藍數據顯示,2018年,阿聯酋、阿曼、俄羅斯和伊拉克出口中國的原油到港量明顯增加。其中伊拉克累計到港量比2017年增加600多萬噸,增速達21.6%。如今,中國進口原油前三大來源國分別為安哥拉(19.2%)、沙特(17.1%)和伊拉克(14.1%),緊隨其后的是俄羅斯(9.5%)、阿曼(8.8%)、科威特(8.6%)。
雖然有充足的原油進口替代方案,但美國期待中國完全不從伊朗進口石油是不可能的,因為伊朗是中國重要戰略伙伴,兩國貿易互補性很強,去年1月至11月期間,雙邊貿易額達到333.9億美元,其中不僅包括石油交易,還包含在礦產、機械設備、電子產品、鋼材建材和輕工產品等領域的廣泛貿易合作。“中國是大國,伊朗是我們傳統戰略合作伙伴,美國的決定會對中伊合作帶來影響,但不可能徹底阻止中國向伊朗購買石油。”李紹先說。

美國取消豁免恰逢中美貿易談判期間,這讓分析人士擔憂圍繞制裁伊朗的分歧是否會影響中美貿易談判。前海期貨能源問題分析師唐偉對《財經》記者指出,中美在某些問題立場不同不會影響兩國雙邊經貿磋商的持續推進。但取消豁免會對中美關系產生一些影響,對歐美關系也是如此,因為美國的單邊制裁和長臂管轄方式會損害多數國家利益。
李紹先則認為,對伊制裁豁免問題的分歧可能會成為中國與美國談判的一個籌碼,因為這是美國強加給中國的無理要求,影響中國的正常合法利益。若中國在這一問題上做出讓步,那么美國必須要在貿易談判上給予中國相應補償。
美國取消豁免給中國帶來麻煩的同時,也讓盟友苦不堪言,它們能否完全配合也是一個問號。去年11月以來,意大利和希臘雖然獲得豁免但為避免后顧之憂因而選擇完全停止從伊朗進口石油。另一方面,因為需求量巨大且難以快速尋找到經濟實惠的替代賣家,日本、韓國、土耳其則仍在繼續進口伊朗石油。
由于資源匱乏,日本是全球天然氣和石油主要購買國之一,保障能源安全是日本核心訴求。日本也是伊朗石油主要買家,為了保障原油儲備,日本正在加緊囤貨,今年1月至3月,日本從伊朗方面進口了1530萬桶石油,相當于8.6萬桶/天。同時,日本增加從俄羅斯、美國和其他中東國家購買石油已彌補制裁伊朗帶來的缺口。
日本一直在與美國交涉,試圖延長豁免,日本石油天然氣和金屬國家公司(JOGMEC)首席經濟學家野佳彥(Takayuki Nogami)直言,結束制裁豁免對特朗普而言不是一個好政策。他認為,特朗普政府可能仍會給一小部分國家豁免。另一方面,日本也在積極尋找替代買家,JOGMEC主席細野哲弘(Tetsuhiro Hosono)曾在去年9月在俄羅斯遠東城市符拉迪沃斯托克召開的東方經濟論壇上對《財經》記者透露,從俄羅斯獲得能源對日本很有吸引力,日本正在積極與俄羅斯進行能源合作,這有助日本獲得能源安全,增加能源供應多元化。
無獨有偶,美國另一盟友韓國也很頭疼,因為其是伊朗凝析油大客戶,凝析油是煉油業賴以生產石化產品的超輕質原油,伊朗凝析油物美價廉。雖然從去年開始,韓國已經從其他15個國家購買23種凝析油,以盡可能多元化供貨渠道,但仍難以完全對沖進口高價油帶來的成本上升。韓國能源經濟研究所研究員Kim Jae-kyung表示,如果韓國不能為國內石化企業進口便宜的伊朗凝析油,那么制裁豁免結束將帶來問題。
相比有能力尋找替代買家和承擔損失的日韓,對伊朗原油依賴度更高且經濟結構脆弱的土耳其則別無他法,只能全力向美國爭取延長豁免期限。土耳其90%以上能源需求來自國外,在這種情況下,隨著能源需求增加,土耳其近年來與伊朗關系日益密切。2017年,伊朗石油供應占土耳其原油進口量的45%。
另一方面,面對數十億美元罰款以及被排除在美國主導的金融體系之外的威脅,許多土耳其石油公司和煉油廠已開始調整與伊朗業務關系,但從替代國家進口會使這些原本與伊朗合作公司增加運輸和改造成本,進而轉嫁成本并推高油價。若出現這種情況會使土耳其經濟雪上加霜,因為對石油進口極度依賴再加上經濟不穩定,土耳其特別容易受到油價上漲影響,貶值的里拉可能會進一步暴跌。
在自身能源需求和經濟吃緊的雙重壓力下,土耳其幾乎沒有任何意愿棄用伊朗石油,因為這將極大增加土耳其的能源進口費用,從而導致土耳其經濟面臨進一步通脹壓力。鑒于此,土耳其總統發言人易卜拉欣·卡林(Ibrahim Kalin)明確表示,土耳其希望繼續購買伊朗石油,外界不應指望土耳其就這樣拒絕伊朗。
“在這種情況下,美國給土耳其豁免許可延期的可能性很大,土耳其是北約成員國,若不給豁免會把土耳其逼到死角,那么它就會不顧禁令而選擇違例進口伊朗石油,這反而將了美國一軍。”李紹先說。
與土耳其的直白相比,印度的情況則更加微妙,印度石油和天然氣部長達蒙德拉·普拉丹(Dharmendra Pradhan)表示,印度政府已制定一項穩妥計劃,為印度煉油企業保障充足原油供應。唐偉指出,印度可以找到替代買家。去年在美國開始制裁伊朗前,就有消息稱沙特計劃在去年11月向印度額外供應400萬桶原油以彌補伊朗原油減產帶來的供應缺口。此外,印度在近幾個月增加進口美國原油。數據顯示,2019年1月份,印度進口美國石油及石油產品共1382.5萬桶,去年同期的進口量為500.4萬桶,增量巨大。
然而,考慮到印度是伊朗石油第二大買家,完全不購買伊朗石油對于印度來說幾乎不可能。印度過去曾迂回應對美國,通過使用基于盧比而非美元的支付系統繞過制裁。在莫迪主政下的過去五年,經濟高速發展的印度對能源需求量激增,從伊朗進口石油數量也隨之攀升。聯合國商品貿易統計數據庫(COMTRADE)數據顯示,2018年印度從伊朗進口157億美元石油,相當于其石油進口總量的11%。鑒于此,印度方面希望美國考慮到盟友和戰略伙伴利益,允許它們繼續購買部分伊朗石油,而不是從5月開始就完全停止購買。
停止進口伊朗石油不僅會為印度帶來經濟損失,還可能危及其地緣政治戰略。李紹先指出,伊朗在印度地緣政治中占有重要位置,印度要利用伊朗牽制宿敵巴基斯坦。印度與伊朗有重要合作項目恰巴哈爾港,去年12月,印度正式在該港的部分港區開始運營并設立辦事處。恰巴哈爾港距離巴基斯坦的瓜達爾港不到200公里,是印度與伊朗進行貨物貿易以及向阿富汗輸送戰略物資的重要站點。美國此次全面制裁也將恰巴哈爾港包括在內,這種局面極度微妙,印度若配合美國,必然損害自身利益。因此,印度雖然表態會尋求其他進口來源,但不會完全配合美國要求。
除了要讓石油進口國配合,能否徹底封殺伊朗的第二個關鍵因素則是沙特及其他中東產油盟國是否會呼應美國訴求,提高產量。特朗普政府押注沙特等OPEC國家會彌補伊朗減少的石油產量。去年11月美國宣布全面恢復對伊朗制裁時適逢沙特記者卡舒吉遇害事件,為了換取美國支持,沙特當時積極配合美國要求進行增產,承諾可在不到三個月時間內增產至1200萬桶/天。
然而,這一次情況大有不同, 沙特到目前為止反應冷淡,沙特能源、工業和礦產資源大臣法力赫(Khalid al-Falih)在一份聲明中表達了相對中立的立場,即與其他產油國合作確保消費者能獲得充足供應,但也要確保全球原油市場不會失衡。OPEC不久前也發出信號稱,只有在有足夠需求的情況下,它們才會增產以彌補石油供應短缺。
“沙特、阿聯酋等海灣國家與伊朗交惡,若通過增產能封殺伊朗,它們不反對。但去年11月增產的失敗教訓讓它們心有余悸。當時美國雖全面恢復制裁,但為伊朗原油主要買家提供豁免期限,沙特等國大幅增產造成原油供應過剩且油價大幅下挫,但伊朗原油出口僅小幅下降。這是一種損人不利己的結局。”唐偉說,鑒于上次的教訓,沙特等國這次會謹慎處理且要顧及到OPEC+(OPEC和非OPEC產油國)的減產協議。
沙特等海灣產油國對增產不積極勢必會對國際油價帶來影響,特朗普宣布豁免到期的決定給原油市場帶來一波震動,北海布倫特原油價格跳漲3%,達到近半年最高水平。另據路孚特數據(Refinitiv)顯示,伊朗4月石油出口約為150萬桶/天,這比起美國去年11月恢復制裁前的出口量230萬-250萬桶/天已大幅減少。再加上由于委內瑞拉和利比亞的石油供應中斷,外界對石油市場供應出現瓶頸表示擔憂。
對于原油供應和油價前景,唐偉認為,結束豁免總體上應該不會對原油價格帶來更大波動或上漲。即便伊朗石油出口被封零,國際原油市場也不會出現供應缺口。一方面,當前原油庫存相對充裕,國際能源署(IEA)數據顯示,經合組織商業原油庫存雖然在2月減少2170萬桶,但28.7億桶庫存仍較五年均值高出1600萬桶。另外,市場存在一定閑置原油產能。據IEA估計,當前閑置原油產能在330萬桶/天,足夠滿足伊朗原油遭禁帶來的市場空缺。
鑒于美國與沙特的盟友關系,沙特很可能最終仍選擇填補伊朗石油減產缺口,但上一次的教訓讓其會評估要向市場額外供應多少石油。對沙特來說,這個數量不僅要讓特朗普滿意,也要讓買家獲得足夠供應,同時還要確保不會產能過剩引發油價下跌。
不過,鑒于伊朗是全球重要的重油出口國,可能仍會對重油供應產生影響,發生可購原油品種與煉油商實際需求不符情況。重油又稱燃料油,是原油被提取汽油、柴油后的剩余重質油,被廣泛應用于電廠發電、船舶鍋爐燃料、加熱爐燃料等。
根據報價機構阿格斯(Argus)數據顯示,伊拉克巴士拉重質油在4月22日跳漲3.1%,收報每桶72.36美元。唐偉分析說,美國制裁對重質油供應確實帶來較大影響,近期不同油種間價差變動也反映出當前重質油供應相對更為緊俏。委內瑞拉和伊朗的重質原油在美國制裁下供應顯著收縮,俄羅斯和沙特還處于減產協議中,加拿大也是重要的重質原油生產國,但受困于管道瓶頸,難以向北美以外地區銷售,美國的原油產量在增加,但主要是頁巖油,偏輕質,對重質油的替代作用有限。
相比其他外部因素,特朗普政府最大的忽視恐怕就是伊朗政府的應對之策。伊朗外交部長扎里夫4月24日在紐約聯合國總部對外表示,伊朗有信心繞過美國制裁,因為伊朗在這個領域有“博士學位”。伊朗軍方則發出更強硬表態,他們再次威脅會在必要情況下封鎖霍爾木茲海峽。
對于伊朗方面的應對之策,李紹先認為,伊朗有很多手段,根本用不著封鎖霍爾木茲海峽。美國如今制裁伊朗已經今非昔比,封堵措施有多處缺口,不可能封零伊朗石油。首先,俄羅斯是一個大缺口,伊朗已和俄羅斯在里海建立起石油運輸機制,伊朗石油可通過里海自由運輸到俄羅斯。美國對于里海地區鞭長莫及。
去年9月,俄羅斯、伊朗和土耳其在三國峰會上討論建立一條特殊的伊朗油氣出口路線,即伊朗通過里海附近的管道將原油輸送到俄羅斯,在俄羅斯的煉油廠進行精煉,隨之借道土耳其送往其他進口國。
其次,伊拉克是另一個缺口。今年,伊拉克和伊朗領導人實現互訪,雙方簽署諒解備忘錄涉及石油合作,在兩國邊境聯合開發兩個油田。在李紹先看來,伊拉克本身是產油國,簽署這樣的協議就是要替伊朗轉口出售石油。
再次,李紹先指出,國際反恐格局變動使如今的伊朗在地緣政治上左右逢源,伊朗在伊拉克、敘利亞、黎巴嫩乃至阿富汗的影響力在本地區無可匹敵,例如,伊朗在阿富汗影響力很大,可以給在阿富汗的美軍造成困難。
除此之外,一些國家還可以利用模糊地帶與伊朗合作欺瞞美國。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CSIS)高級顧問威廉·賴因施(William Reinsch)舉例說,美國政府將很難對懸掛外國旗幟的私營公司擁有的私人油輪采取行動。如果美國試圖這樣做,將會引發外交問題。
雖然制裁效力備受質疑,但美國鷹派卻并不這么認為,在國家安全顧問博爾頓看來,美國不再延長豁免是美國及其盟友的一個勝利。與博爾頓一樣,這些對伊朗持鷹派立場的人認為,這種豁免使美國對伊朗示強承諾變得毫無意義。眾議院外交委員會資深共和黨籍得克薩斯州眾議員麥克·麥考爾(Michael McCaul)就對該決定表示支持,他認為,這一政策將進一步剝奪“伊朗政權用于破壞穩定活動的資金”。
為了配合制裁,進一步對伊朗極限施壓,美國此前還曾將伊朗革命衛隊定為恐怖組織,遭到伊朗強力反擊,伊朗立即發表聲明不僅稱美國是“支持恐怖主義國家”,還將美國中央司令部(負責美軍在中東、北非和中亞國家軍事行動)及其所有相關部隊都視為“恐怖組織”。
這一系列在鷹派眼中的成功施壓卻讓一些華府資深中東問題分析師深表擔憂。今年適逢伊朗革命勝利40周年,這些分析師反思美國過往對伊朗外交政策,他們指出,特朗普政府希望制裁帶來的經濟困難使人民逼迫伊朗政府的做法行不通。相反,這種困境將會被歸咎到美國頭上,增加伊朗人對強硬派支持,使溫和派喪失話語權。正如,CSIS布熱津斯基委員會高級副主席喬恩·奧爾特曼 (Jon Alterman)所言,特朗普政府對伊朗政策適得其反,我們需要一個廣泛聯盟來支持美國在中東利益,包括伊朗。相反,特朗普政府卻把路走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