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始花開花謝

林清玄

1953年，我出生在臺灣南部鄉(xiāng)下非常偏遠的農(nóng)村———旗山鎮(zhèn)。

我的父母都是種田的農(nóng)民，但在這一生中對我影響最大的是他們。

我父親是一個豪放、瀟灑、幽默的人。我的母親細膩溫柔，對美的事物有極好的感受力，我印象中從未聽到她對別人大聲講話。

父母親的一生告訴我，一個人的身份無論怎樣卑微，只要維持靈魂中的細膩和溫柔，就保有了偉大的生命。

我從來都認為爸爸媽媽的愛情是偉大而完美的，他們只受過很少的教育，卻能相敬如賓直至晚年。我忍不住內(nèi)心的好奇，想探究原因，可每次總是話到嘴邊難以啟齒。后來有一天，我們一家人都圍坐著看電視，我便偷偷地詢問媽媽那個理由。手里打著毛衣的媽媽臉上忽然浮現(xiàn)少女的羞澀，老花鏡也遮蓋不住她雙頰的桃紅。

“去問你爸爸。”媽媽說。

我走到爸爸身邊，為他斟一杯茶，問出同樣的問題。沒想到一向很威嚴(yán)的爸爸也會有一絲不自在，他嘴角閃過一抹神秘的微笑，說：“問你媽媽去。”

我迷惑了。

后來的歲月，我終于想通“不能言傳”是中國人生活的最高境界，愛情又何嘗不是？

我還記得我家附近有一個老婆婆，她的頭發(fā)已似紛紛飄落的雪。她常常以一種極為悠然坦蕩的神態(tài)，躺靠在廊前的搖椅里搖來搖去。她的手中總握著一根黑得發(fā)亮的煙管，她也不抽，只是愛撫著。我急于探究那一根煙管的故事，但她既聾又啞。

于是我跑去問爸爸，才知道，那煙管是十年前他當(dāng)醫(yī)生的丈夫健在時抽的。十年中，它總是握在她縮皺的手中。當(dāng)時我對這件事感觸極深，往后的日子里經(jīng)常一次次地站在她旁邊，看她捏弄那根煙管。

我記得爸爸對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眼里有一種異樣的東西在閃爍。其實爸爸是深懂得愛的真諦的，只是他和媽媽一樣，總是把它們埋在心底。

母親愛沉默，不像一般鄉(xiāng)下婦人般遇事喋喋不休。

這與她受的教育和個性都有關(guān)系。

在我們家方圓幾里內(nèi)，母親算是個知識豐富的人，而且她寫得一手娟秀的好字，這一點是我小時候常常引以為豪的。

我出生的時候不大會哭，初知文墨的父親就隨意按“清”字輩為我取名叫“怪”，報戶籍的時候又改為“奇”。當(dāng)時那個登記名冊的人對我爸爸笑著說：“最近讀武俠小說，清玄道人功夫了得，不如起名清玄吧。”

我的名字就由此而來。

早期的農(nóng)村社會，一般孩子的教育都落在了父母親身上。因為孩子多，父親光是養(yǎng)家就已經(jīng)夠累了，哪還有余力教育孩子。對我們這一大幫孩子來說，最幸運的是有這樣一個明智的、有知識的母親。

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把《三字經(jīng)》寫在日歷紙上讓我背誦，并且教我習(xí)字。

母親常常告訴我：“別人從你的字里可以看出你的為人和性格。”

我們家田園廣大，食指浩繁，是當(dāng)?shù)厣贁?shù)幾個大家族之一。父親兄弟四人在日據(jù)時代都被征到南洋打仗，僅我的父親生還。父母親和三個寡婦必須養(yǎng)活林家十八個小孩，負擔(dān)驚人。我是整個大家的第十二個孩子。

我媽媽是典型的農(nóng)家婦女。那時的農(nóng)家婦女幾乎是不休息的，她們除了帶養(yǎng)孩子，還要耕田勞作。為了增加收入，她們要養(yǎng)豬、種菜、做副業(yè)；為了減少開支，她們夜里還要親自為孩子縫制衣裳。

只要家里有孩子生病，母親就會到廟里燒香拜佛。我每看到她長跪在菩薩面前，雙目緊閉，口中喃喃祈求，就覺得媽媽的臉真美，美得不可比擬，與神案上的菩薩一樣美———不，比菩薩還要美，因為媽媽有著真實的血肉。媽媽就是菩薩，母心就是佛心呀！

由于我深記著這一幕母親的形象，使我不管遭遇多大的逆境，都能奮發(fā)向上，且長存感恩的心。

這也使得我從幼年起，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忤逆母親的話。

我的大弟因患小兒麻痹而死時，我們都忍不住大聲哭泣，唯有母親以雙手掩面悲號。我完全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見到她的兩道眉毛一直在那里抽動。

依照習(xí)俗，死了孩子的父母在孩子出殯那天，要用拐杖擊打棺木，以責(zé)備孩子的不孝，但是母親堅持不用拐杖，她只是扶著弟弟的棺木，默默流淚。母親那時的樣子，如今在我心中還鮮明如昔。

年幼的時候，我是最令母親操心的一個。我不只身體差，由于淘氣，還常常發(fā)生意外。三歲的時候，我偷喝汽水，沒想到汽水瓶里裝的是“番仔油”（夜里點燈用的臭油），喝了一口后兩眼翻白，口吐白沫，昏死過去。母親立即抱起我沖到鎮(zhèn)上去找醫(yī)生。那天是大年初二，醫(yī)生幾乎全休假了，母親急得滿眼是淚，卻毫無辦法。

“好不容易在最后一家醫(yī)館找到了醫(yī)生，他打了兩個生雞蛋給你吞下去，你又有了呼吸，眼睛也睜開了。看到你睜開眼睛，我也在醫(yī)院昏過去了。”后來，母親每次提到我喝番仔油，都還心有余悸，好像撿回了一個兒子。聽說那一天她抱著我看醫(yī)生，跑了將近十公里的路。

我四歲那一年，一次從桌子上跳下時跌倒，頭撞到縫紉機的鐵腳，后腦殼整個撞裂了。母親正在廚房做飯，我掙扎著站起來叫喊母親，母親從廚房跑出來。“那時，你從頭到腳全是血。我看到的第一眼，心中浮起一個念頭：這個囡仔沒救了。幸好你爸爸在家，他騎著腳踏車送我們?nèi)メt(yī)院。我抱著你坐在后座上，用一只手按住你脖子上的血管，到醫(yī)院時我也全身是血。從手術(shù)室被推出來時，你叫了一聲‘媽媽……我那時才流下淚來。”母親說起這一段時，總是把我的頭發(fā)撩起，看我的耳朵后面。那里有一道二十厘米長的疤痕，像蜈蚣一樣盤踞著。

由于我體弱，母親只要聽到有什么補藥或草藥吃了可以使孩子的身體變好，就會不遠千里去求藥方。可能是因為母親的悉心照顧，我的身體竟奇跡般地漸漸好起來，變得非常健康，常常兩三年都不生病，功課也變得十分好，很少得第二名。我母親常說：“你小時候，只要考了第二名就跑到香蕉園躲起來哭，要哭到天黑才回家。真是死腦筋，第二名不是很好嗎？”

選自《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