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給唐王朝的一曲挽歌
——讀《諸將五首（其一）》

○劉 娟

唐代宗大歷元年（公元766年）的一個秋日，瞿塘峽口風勢勁疾，凜冽寒氣席卷直上，沖入白帝山西側山腰的一幢閣樓。55歲的杜甫憑軒而立，南眺百仞崖壁直插江底，西望長江浪濤滾滾奔來，又向東南蜿蜒流去。江畔群山起伏，峰谷之間一片冷綠的松林。群鳥翻飛，盤旋于江山之上，陣陣鳥鳴與江水、疾風、松濤融為一體，匯入幽暗的深壑，化作邈遠的天籟。

雄奇山水、清冷秋色，勾起詩人心中悲慨。他追思往事，審視當下，對國家命運的憂慮揮之不去。時至大歷元年，安史之亂雖已平定，但吐蕃、回紇、黨項等曾連年攻入關中，安史叛軍余黨和各藩鎮節度使擁兵自重，唐王朝仍然內外交困，面臨種種危局缺乏應對手段。國運衰頹到了什么程度？朝廷有沒有柱石之臣可以倚仗？杜甫怔忡不安地瞻矚著，即使身在夔州，他仍憂心時局：首先北望長安；再遠眺漠南三城，思接潼關；進而東望洛陽，念及海、薊；最后深慮南疆、西蜀等僻遠邊境的形勢。

這一番深沉的思考，牽動詩人如椽大筆，五首劃時代的七律詩應運而生，題為《諸將五首》。今天我們要鑒賞的，是組詩的第一首。

諸將五首（其一）

杜 甫

漢朝陵墓對南山，

胡虜千秋尚入關。

昨日玉魚蒙葬地，

早時金碗出人間。

見愁汗馬西戎逼，

曾閃朱旗北斗殷。

多少材官守涇渭，

將軍且莫破愁顏。

此詩開篇寫了唐王朝首都長安。詩人回顧關中地區，特別是長安近年連續遭遇吐蕃等軍隊侵擾的史事，表達了對國家軍政，特別是國防的深深憂慮。

吐蕃坐大，緣于朝廷軍事失誤。此前，在平定安史之亂的過程中，唐王朝調集了西北邊地的大量精銳部隊投入戰爭，當地只留下部分老弱殘兵。于是，吐蕃乘機進占河西、隴右之地，窺視長安。

從廣德元年（公元763年）起，連續三年，關中戰亂不斷，不僅長安一度陷落，代宗皇帝被迫出奔陜州，戰火還蔓延至太宗昭陵、高宗武后乾陵、中宗定陵、肅宗建陵等地，定陵、建陵部分被焚毀，建陵甚至被發掘。這首七律，正以陵墓之禍發端。

首聯以漢喻唐，借漢陵指唐陵。代宗時期，唐帝陵共有七座，大體上分布在國都西北到東北一線。詩句說諸帝陵墓遙對終南山，在兩者之間，恰恰就是長安城，系唐王朝最核心的區域。“千秋”一詞，隱指東漢光武帝建武二年（公元26年），赤眉軍發掘西漢眾帝后陵墓之事，距離杜甫所處的時代740年，大略稱為“千秋”而已。詩人在此慨嘆，赤眉荼毒漢陵已經久遠，不料“千秋”之后，雄關居然仍被攻破，歷史重演！

杜甫不提長安，而提帝陵，是因為帝陵慘遭兵燹，對任何一個王朝而言都是奇恥大辱，如此起筆，寫盡了詩人內心的痛憤。更進一步說，帝陵尚且不能幸免，國都危急自然不言而喻，國都危急則標志著整個國家根基動搖！

頷聯寫帝陵開掘，史書并無記載，但杜詩必有可信之處，能裨補歷史缺漏。那么，我們何以推斷受害的是肅宗建陵呢？

細讀詩句，“玉魚”“金碗”是天子之物，這在《西京雜記》和戴叔倫的《贈徐山人》詩里都有印證。“昨日”“早時”兩詞則說明，從皇帝下葬到陵墓被掘，兩事相隔時間短促：玉魚陪葬不久，金碗即重出人間。

從時間線索來說，玄宗、肅宗這一對父子帝王，皆駕崩于寶應元年（公元762年），廣德元年即有入寇之事，其陵墓被掘最有可能。而吐蕃等軍隊攻破大震關（今甘肅省天水市清水縣東）后，主力從西北方向迫近長安，沿途必經奉天（今陜西省咸陽市乾縣）、醴泉（今陜西省咸陽市禮泉縣）兩地，建陵正在醴泉；玄宗泰陵在奉先（今陜西省渭南市蒲城縣），處于長安東北，雖然敵軍偏師曾攻擊左近的大荔縣，但奉先是否淪陷，并無文獻證明。同時，據《唐會要》所言，“寶應中（即廣德元年），西戎犯京師，焚建陵之寢”，泰陵情況如何，也沒有載錄。史料與杜詩互證，大體可以判斷：肅宗陵墓酷罹兵禍，玄宗陵墓則幸免于難。

頸聯從帝陵被掘講到國防維艱。出句中的“見”字，同“現”，應為如今之意。這一句很好理解，就是說：如今西戎屢屢威逼關中，令人憂慮。對句則有轉折，講的是唐王朝的軍事曾經無比強大。在很多文獻里，“朱旗”一詞常常用于形容己方軍威壯盛。比如班固那篇名垂千古的《封燕然山銘》，文中云“玄甲耀日，朱旗絳天”。由此可知，頸聯的對句其實是說，唐軍昔日的威武之師強大無比，旌旗飄揚，連天上的北斗也被映紅。出句與對句形成強烈對照，唐王朝軍事上的困蹙，不言而喻。

尾聯道出國防敗壞的原因。永泰元年（公元765年）九月，吐蕃等軍隊第三次攻來，竟有三十萬之眾，朝廷命郭子儀、李忠臣、李光進等將領守御涇陽、渭橋、云陽各要地。然而，唐軍數量實在太少，獨當一面的郭子儀麾下人馬才剛滿萬人。參照史事品味詩句中“多少材官”四字，我們能感受到杜甫筆下的諷刺。

首都長安的防御力量都如此薄弱，天下國防形勢自是不堪入目。為何如此？軍隊腐化是一大惡因。

“材官”指有勇力的士卒，本可恃為干城。但是，據《唐志》披露，當時的唐兵裝備窳劣，糧餉不繼，生活難以維持，只好“假人為童奴”，社會地位極端低下，戰斗力可想而知。士兵沉淪，將領也荒淫放蕩，可見軍隊幾乎是上下離心，瀕于瓦解。因而，全詩結句“將軍且莫破愁顏”，除了警醒諸將，更有一番悲哀的意味。

代宗一朝，雖然正值中唐，但國家由盛轉衰的趨勢已不可逆轉。透過“詩圣”名作，我們能看到當時天下殘破，軍備廢弛，外敵虎視，內亂未平。由此也能理解，朝廷不得已才會借藩鎮維護統治。這一舉措卻致使地方割據尾大不掉，141年后，曾輝煌燦爛的唐王朝終于滅亡在朱溫手中。

《諸將五首》是杜甫最重要的政治諷喻組詩，詩作沿襲了他沉郁頓挫的風格，雖譏刺時局，卻保有溫柔敦厚的風度，又以高超的技法在短短的篇幅中完整地鋪陳史事，令人嘆服。更值得矚目的是，作品深刻地預示了唐王朝的命運，在放眼天下，心憂運祚的同時，不啻為家國唱起了一曲挽歌。千年之后，后人讀之，亦能感受到其中的痛切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