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 陳霏
20世紀80年代開始,音樂考級在中國的沿海城市率先拉開序幕,從此擔負起普及音樂教育、提高全民音樂素養的重要使命,取得了良好效果。1991年,中國音樂家協會率先在全國建立并實施音樂(業余)考級制度。至今,全國音樂(業余)考級制度已有27年的歷史,學習音樂的青少年也日益增多,出現了“考級熱”現象。但是,在這種繁榮背后,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越來越多的人,忘卻了音樂考級的初衷和目的。
音樂考級的根本目的,在2004年6月2日文化部部務會議通過、自2004年7月1日起施行的《社會藝術水平考級管理辦法》第一章第三條中有大體的規約:藝術考級必須以普及藝術教育,提高國民素質為宗旨,遵循藝術教育規律,堅持公開、公正、公平和自愿應試的原則,把社會效益放在首位。隨著音樂考級產業的規模化增長,這一根本目的已被越來越多的老師、同學和家長忘卻。具體來說,大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有很多家長,讓孩子參加音樂考級的目的,不是為了藝術素養的提高,讓孩子成為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人,而是為了預防以后孩子文化課學得不理想,就能夠報考文化課成績相對要求較低的藝術類院校,從而為孩子解決求學之道。
還有的學生,就是奔著高考時藝術考級的加分項而考級的。藝術特長考生在中、高考時都會有一定的加分,這讓部分家長和考生把學習音樂、參加考級作為了一種升學加分的手段,產生功利心理。甚至有人通過賄賂、人情關系等等參加音樂考級的事情偶有發生。很多考生為了考級,忽略了對音樂藝術的感受和表現,造就了部分擁有技術技能但藝術修養缺乏的孩子。有些考級通過的孩子,甚至不能單獨視奏和處理另外一首與考級水平相當的新曲目,不能真正感受音樂之美,沒有達到藝術教育的根本目的。首都師范大學曹理教授曾就音樂活動是否滿足青少年成長需求方面做了一項調查,結果顯示7.8%的被調查者學習音樂是為了“升學加分”。①曹理:《從學生問卷調查看社會音樂考級》,《中國音樂教育》,1999年,第3期,第21頁。
在這樣的音樂學習動機面前,考級成了應試制度下的附屬品,家長、孩子對于考級的功利化趨勢,使部分教師將音樂考級作為自己教學成績的唯一標桿。在如此學習動機驅使下,音樂演奏時能有多少情感的融入,是一個大大的問號。
誠然,音樂的表現離不開技術的支撐,但我們也絕不能為了技術的精進而忘卻了音樂的本質問題。有多少器樂學習者,為了練好顫音、琶音、音階、跳音等演奏技法,毫無感覺且枯燥乏味地千百遍練習一個簡單項目。
這樣的練習,客觀上促進了演奏(唱)的技術無疑,練習者不再為演奏技術難度要求較高的曲目而苦惱了,可是轉而開始為音樂的處理犯難了。于是,再去找老師學習如何處理音樂的強弱、快慢等情感表達問題。而且,我們都認為這樣的學樂過程是天經地義、無可厚非的。這樣練習的時間久了,有情感的人也會逐漸麻木。在聲樂練習中更是如此:多少優秀的民間歌手,考入音樂學院進行了專業的訓練后,都成了千篇一律的聲音,既喪失了聲音的特色,也忘卻了原本具有的奔放、熱烈而濃厚的情感。
事實上,這樣單調、枯燥的技術練習,本身就是對人自身鮮活生命的漠視乃至否定。人生來是有情感的,讓技術練習者單純地為了追求技術而忽略了情感的融入,在真正演奏時,就難免顧此失彼,往往容易將樂曲表演成純熟技術的展示。
根據文化部2004年7月1日施行的《社會藝術水平考級管理辦法》(文化部第31號令)的相關規定,目前全國范圍內共有經文化部批準的社會音樂考級機構48家,其中全國性社會音樂考級機構6家,地方性社會音樂考級機構42家,加上一些海外考級組織的紛紛加入,音樂考級機構的數量可觀。我國目前擁有百萬琴童,學音樂的孩子成千上萬。可以說,音樂考級的規模是不容小覷的。
各個考級機構雖然都有考級章程,但各自之間的評判標準、評判內容等有較大不同,這導致了考級市場的部分混亂,缺乏統一管理和認證。同時,音樂考級也一定程度上出現“重技輕藝”的傾向,很多考官只重視考試曲目的技術展示而忽略對考生樂理、視唱練耳、音樂綜合素養等方面的考查和重視。很多考生為了備考,半年甚至一年,只練習規定的幾首曲目,嚴重忽略了重要的基本功練習和音樂綜合素養的學習。再看音樂考級的曲目:很多音樂考級教材,考試規定的曲目長時間不變,可選擇范圍比較狹窄,新考級曲目的加入數量較少,且針對青少年身心特點的曲目更少。
所以,雖然音樂考級無論從考級機構的數量上,還是考生的規模上,都呈現出繁榮景象,但是在這種規模化發展的音樂考級過程中,是泥沙俱下,待改進的問題不少。
可以說,考級的意義絕不僅僅在于測試出應考者的真實水平。通過考級,讓參加考級者在方法技術、樂曲的深度理解和表現等方面也有所提高,即形成學以應考、以考促學的良性循環,這是音樂考級本身應擔負的內在任務和使命。但在現實中,這一點卻被廣泛忽略了。
在成規模的音樂考級中,大量的考生聚集,在具體的考試過程中,考官能給每個考生的時間一般只能有3至5分鐘。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考生既要演奏(唱)一首展示基本功的練習曲,還要表演一首表演用曲。很多考官在考生演奏一半時,即已叫停。于是,考生演奏(唱)的問題發現難度提高,再加之時間節約方面的考量,考官很難將考生存在的問題說全、說清、說透。很多考官指出考生存在的問題和今后改進措施的方式只在考官對考生的寥寥數筆的評語中體現,更有甚者,沒有任何語言評價,僅僅打個成績了事。
在這樣的考級過程中,客觀上沒有讓考生通過考級來改善學習方法、提高學習效果,同時,在觀念上給考生一種印象:考級就是為了考級的通過,而完全忽略了考級也是進一步提高音樂素養的機遇,本身也是一種學習途徑。
這系列問題的出現,根本原因是音樂本質問題的遺忘,是音樂考級設置的初心悖離。要解決這些問題,不禁要拷問:音樂考級的根本目的究竟是什么?
追問音樂考級的根本目的問題,首先得考慮音樂是什么的本質問題,然后再考慮音樂考級的本質問題。
什么是音樂?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民族和宗教背景的人,對音樂的概念界定和理解有所不同。如伊斯蘭教信眾,不會把他們唱誦古蘭經的誦經調認為是音樂,可是在我們西方音樂的概念里,這種有抑揚頓挫、聲高低起伏且具有一定感情的聲音就是音樂,它滿足了音樂之四要素:有樂音作為物質材料、有音的強弱長短組成的節奏、也有人聲這種特殊的音色,而且這些聲音是人為選擇和組織在一起的,它呈現了人通過聲音來表達特殊的情感、訴求、觀念等,他們都是音樂。
在我國古代荀子的《樂論》中,對音樂的界定如下:“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樂必發于聲音,形于動靜,人之道也。聲音動靜,性術之變,盡于此矣。故人不耐無樂……故樂者天地之齊,中和之紀,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樂記·樂本》中說:“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也……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所以,我國音樂自古就是與人的真情實感相伴而生的。
描寫音樂感覺的文字記載如莊子《內篇·人世間》借孔子答顏回問心齋而說:“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聶夷中的《題賈氏林泉》詩:“有琴不張弦,眾星列梧桐,須知淡澹聽,聲在無聲中。”《晉書·陶潛傳》中的陶潛:“性不解音,而蓄無弦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這些,都是追求音樂的“感受性”之表述。
司馬遷說詩言其志、歌詠其聲、舞動其容,“三者本乎心,然后樂氣從之”。所謂“使耳目鼻口心知百體……然后發以聲音,文以琴瑟,動以干戚,飾以羽旄,從以簫管……”蕭梅在《體驗的音聲民族志——以音聲聲譜中默聲的覺察為例》②蕭梅:《體驗的音聲民族志——以音聲聲譜中默聲的覺察為例》,《大音》,2009年,第2期,第51-72頁。一文中,更是對聲音的心理感知提高到一個新的境界——對沒有聲音的“默聲”的感知是音樂體驗的極致,是音樂本質的典型反映。
所以,情感體驗和心理感知,是音樂本質和核心的重要維度,這是我們每個學樂者應當牢記的根本。
音樂考級是一項極為有意義、有價值的社會音樂活動,是全國音樂教育整體的一個重要維度,是提高國民素質的一個重要途徑。因為是社會性、業余性的音樂教育活動,所以它的對象是全體國民而不僅僅是青少年兒童。通過音樂的學習并考級,總體目標是為了國民整體素質的提升,也就是塑造社會合格的“人”。
什么是社會合格的“人”?德國心理學家、教育家雅斯貝爾斯(Jaspers)稱之為“全人”(the wholeman)。他在《什么是教育》一書中認為,“全部教育的關鍵在于選擇完美的教育內容和盡可能使學生之‘思’不誤入歧路,而是導向事物的本源。教育活動關注的是,人的潛力如何最大限度地調動起來并加以實現,以及人的內部靈性與可能性如何充分生成,質言之,教育是人的靈魂的教育,而非理智知識和認識的堆積。通過教育使具有天資的人,自己選擇決定成為什么樣的人以及自己把握安身立命之根。誰要是把自己單純地局限于學習和認知上,即便他的學習能力非常強,那他的靈魂也是匱乏而不健全的。如果人要想從感性生活轉入精神生活,那他就必須學習和獲知,但就愛智慧和尋找精神之根而言,所有的學習和知識對他來說卻是次要的。”③〔德〕雅斯貝爾斯:《什么是教育》,鄒進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1年,第4頁。美國學者霍華德·加德納(Howard Gardner)認為,人的智能結構中,音樂—節奏智能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智能組成部分④〔美〕霍華德·加德納:《智能的結構》(Frames of mind:The theory of multiple intelligences),沈致隆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24頁。。從這個意義上而言,人必須學習音樂,才能真正實現獨立意識、知識淵博且個性和諧的“全人”目標。
音樂,不是技術育人,也不是說教育人、知識育人,而是審美育人,即“美育”。美育一詞最早由席勒提出,他指出,審美是在“美的對象中產生美”。“美的對象”就是指音樂作品的感性認知和表達(演奏)。美育的目的是培養完美的人性(即合格的人)。席勒將人性的發展分為兩個狀態:物質(動物—感性)狀態、道德(人—理性)狀態。他指出,合格的人一定是有著良好“道德”的人。然而,實現從“物質的人”到“道德的人”的轉化,其唯一途徑是通過“審美”。我國教育家蔡元培也曾提出“以美育代宗教”之說,盡管二者的社會背景不同,其原理和初衷與席勒竟然如此相似,說明美育之于國民素質是十分重要的。
音樂美育在音樂學習過程中的體現,一方面通過日常的音樂學習,感受音樂的形式美,另一方面感受音樂的內容美。音樂的形式美,體現在不同音高的樂音,在人的有意識選擇下富有意味的組織形式,并通過音響這種難以言說的特定方式加以展示;音樂內容美的體現,則是這種特定的聲音組織呈現的作者身份、意圖以及創作它時的時代特征、政治宗教背景等諸方面信息。
所以,音樂考級首先是喚醒每個考級人對音樂的興趣。有了興趣基礎,進而才會有自我學習和進一步提升的可能,才能揚起音樂學習的風帆,在“全人”塑造之路上不斷自我超越,最終實現人的自由之可能。
通過以上梳理我們不難發現,音樂考級中所出現諸問題的原因,歸根結底是忘卻了音樂的根本問題。據此,提出以下解決問題的拙見,讓我們所熱愛的音樂不會悖離其本質和核心,讓我們的音樂考級更加健康地發展:
時時提醒學樂者:拷問音樂是什么的根本問題。在張掖大佛寺有一副楹聯“睡佛長睡睡千年長睡不醒,問者永問問百世永問難明”,以佛的金句提醒著我們,對于一些根本問題,我們要不斷拷問,探究事物的本質,追溯生命的本源。
對于音樂是什么的問題,每一個學樂者都應該有所思考。郭乃安先生曾說:“音樂,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它有許多東西已是人們長期歷史積淀的結果,作為一種行為的模式,在某些活動中參與者并不真正懂得(意識到)他們的行為的動機、目的和意義。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已再不能直接追溯到最初的動因。這樣,我們就不得不從現有的音樂事實中去探尋它所具有的人的內涵。”⑤郭乃安:《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人》,《中國音樂學》,1991年,第2期,第16頁。只有學樂者不斷地反思樂本問題,對音樂的制造者——人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在其音樂學習和演奏中,才不會把音樂簡單地看成是一個個音符的有節奏呈現,而是一種人的思想的反映,是一種文化。
有了這樣的認知基礎,再進行音樂考級練習時,其思考的生發點不一樣了,音樂本質問題的追問也一定會隨考級練習者的練習,所演奏的聲音更加“音樂”。
技術練習是為音樂的情感表現準備的。沒有技術準備,生硬蹩腳的技術會讓本來優美悅耳的音樂難以入耳。但是,我們絕不能以技術為目的進行練習。
在練習時,應將演奏(唱)技術與情感表現緊密結合。本人認為可取的辦法是,從演奏曲目中,將帶有一定表情功能的技術難度較大段落單獨練習,把這樣的段落當成技術練習曲,但是一定不忘此段在樂曲中本應具有的表情功能,二是讓練習者努力將情感與所練習的內容同步,使技術與情感融為一體。這樣,以往單純的技術練習不再枯燥乏味,同時,音樂的情感飽滿度也會因日常的融入練習而大大增強,無論是技術訓練還是樂曲表演,音樂都會是人情感的自然流露而不再干癟生硬。
總之,技術和情感是音樂表現中的兩個關鍵環節,不能顧此失彼。日常的練習會形成演奏的習慣,忽視情感維度的技術練習時間久了,就會對音樂學習迷失方向。二者兼顧,相伴相生,學樂之路才更能富有創造性和目的性。
首先,應制訂考級的規范章程。雖然音樂藝術不能完全用量化的標準來具體劃分,但還是具有一定的共性規范,要在共性化的基礎上表達個性化。因此,為了規范考級標準和市場,需要把考級的評價制度盡可能量化和規范化,讓考生和家長知道考級是否通過的標準。現在眾多考級機構的標準不盡相同,考官們在監考時,有的考官是以鼓勵為主,通過率也較高,而有的考官則較為嚴格,應考者難以通過。
針對考級標準問題,各地的音樂院校、考級機構應主動作為,開展積極的學術交流,探討好的經驗方法,取長補短,及時更新考級理念。由權威部門頒布統一的考級章程和方案,盡可能統一考評制度、完善相對標準,并制定出權威統一的考級大綱,其內容應包括考級的要求、重點難點、考試范圍、通過標準等。這樣有利于老師對考生更好地進行指導,有效避免考級標準的混亂。定期與國外考級機構開展交流,借鑒其長,考慮在考察學員的學樂過程和感悟基礎上,綜合評定考級結果。
其次,努力縮短教程更新周期,豐富考級形式。在編訂音樂考級教材時,針對不同學習人群,邀請專業音樂院校教授、專家學者以及擁有豐富兒童音樂教學經驗的老師共同參與。編訂適合各類人群適用的教材,在規范和標準的前提下,可加入大眾較為熟悉的、有興趣的民歌或兒歌以及新近創作的曲目等,進一步調動學生的積極性和學習的主動性。進一步豐富考級形式,注重演奏(唱)的基本功與音樂藝術的修養。例如在四級以下的低等級別中,可重點考查考生的基本功、較為簡單的音樂基本知識:五至七級的中等級別,加強對考生的音樂基本理論考查和音樂表現力的要求;八至十級的高級階段,增加對中外各時期各風格曲目的把握和較高水平的樂理、視唱練耳的考查。
最后,優化音樂考級環境。重視“以考促學”觀念的宣傳引導,要求考官對考級中出現的問題進行準確、充分的指導,必要時可對教師進行培訓和指導。定期邀請專家、學者、教師對參加考級的考生家長進行培訓,端正其學習音樂、進行考級的目的,明確選擇好的音樂老師的標準等,使其在孩子學習音樂的過程給予正確的指導。
綜上所述,音樂考級諸問題的出現,歸根結底是對音樂根本問題的忽視。而音樂教育對人格發展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關乎著國家、民族未來棟梁的整體素質和整體修養,因此大力發展音樂教育事業責任重大。針對當前音樂考級中有待加強的部分,應及時發現、更好改進,力促我們音樂考級的初心回歸。期待未來的日子里,在各方積極努力下,迎接我們音樂教育更加蓬勃發展的美好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