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樹群
“冀中音樂會研究”話題的提出對于筆者來說由來已久。其直接動因是因為目前正在組織編纂的《河北音樂史》會涉及這樣一個具有歷史文化傳統的史實。因此我曾在上一屆燕趙音樂文化研討會上提出過“尋訪燕趙音樂文化研究的熱點——冀中音樂會研究”,其旨在對于“由‘歷史伸向‘田野’,從‘田野’探向‘歷史’”學術理念的弘揚。如今再次提及這個話題,重點在于從該學案學術研究的歷史過程中深入探求其所反映出的學術特點、學術理念、學術方法。
“冀中音樂會學案”概念的提出始自張振濤先生。他曾說道:“20世紀末,中國音樂學界發生了一件初始并不顯眼但影響卻越來越深遠的事,三十年間逐漸獲得整個學術界的關注并慢慢演化為采訪史上的‘軸心’事件,一大堆奪人眼球的文章耀眼地堆疊在學術期刊的黃金位置,漸至到了可以稱之為‘冀中學案’的地步,因為它具有了一個‘學案’所要求的卷入學者眾多、采訪樂社廣大、匯集資料宏富、研究成果豐碩等蔚為壯觀的規模和數量。”①張振濤:《田野上的一萬個瞬間——〈簫鼓春社〉序言》,《人民音樂》,2017年第3期,第10頁。學案概念的提出雖是晚近的事情,但是在中國傳統音樂、中國音樂史、民族音樂學領域,從莘莘學子到專家教授,大家都早已對“子位村”“南高洛”“屈家營”“圈頭”“勝芳”這些名字耳熟能詳。因為它們承載著“冀中音樂會”研究的學術發展路徑,連綴起來剛好折射出“冀中音樂會學案”學術發展的歷史。振濤先生還認為:“冀中學案”就是發現了新材料、冒出了新問題又恰好遇到了新理論、新觀念可以借此解讀新材料、新問題的領域”。②張振濤:《田野上的一萬個瞬間——〈簫鼓春社〉序言》,《人民音樂》,2017年,第3期,第10頁。
“冀中音樂會學案”的萌生始自20世紀50年代。以楊蔭瀏先生為首的學術團隊將定縣子位村民間樂社請進我國最高音樂學府中央音樂學院,完成了具有典范意義的一項田野調查,出版了研究成果《定縣子位村管樂曲集》③楊蔭瀏、曹安和合編:《定縣子位村管樂曲集》,上海:上海萬葉書店,1952年。,實則為一項完整的田野調查報告。
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中期,大概可以算作“學案”萌生的歷史時期。傳統音樂學、音樂史學界開始關注這一音樂文化現象,學人以傳統的科學實證思維方法關注以“子位村”為代表的“冀中音樂會”,產生了以楊蔭瀏《定縣子位村管樂曲集》為代表一些初步成果。
20世紀80年代中期至21世紀初年當是“學案”研究的拓展時期。以中國藝術研究院學者并有英國學者鐘思第先生參與的冀中音樂會普查為契機,以南高洛、屈家營音樂會的田野調查為樣板,形成了“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的一個熱潮。民族音樂學學者張揚學科意識,通過科學、嚴密的田野普查工作,產生了重要理論成果26項,并有相關的學術專著呈現。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時期,“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成果開始在國際民族音樂學學術領地展現。
2005年以來,“冀中音樂會學案”迎來了進一步繁榮發展的歷史時期。多位民族音樂學家在更為宏闊的理論界域展開了多視角、深層次的理論探索,所見具有方法論意義的重要研究成果25 項。而借助拓展期積淀下的田野工作經驗,在大數據和融媒體時代精神的裹挾下,以齊易教授領銜的田野工作團隊進行著規模空前的田野普查工作,所見2017年雄安新區普查計劃所列已有54個村社的音樂會進入了普查程序。為普查所建立起的學者隊伍遍及京津冀及國內一些省區,并延及臺灣。這項工作風生水起,被關注的音樂會樂隊已走進臺灣,為兩岸音樂文化交流寫下新的篇章。
經歷了60 余年發展過程的“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所呈現的學術進程可以體現在如下兩個方面。
“冀中音樂會學案”是以大量的田野工作為基本研究內容而形成的。在其存在幾十年的時間的節點上,田野工作經歷著時代學術潮流的洗禮,其演進路徑很值得關注。
20世紀50年代楊蔭瀏先生的田野工作是傳統的采風模式。研究成果《定縣子位村管樂曲集》顯示為一項完整的田野調查報告④楊蔭瀏、曹安和合編:《定縣子位村管樂曲集》,上海:上海萬葉書店,1952年。。其“總論”部分以近5萬字的篇幅記寫吹歌會的歷史沿革、樂隊組織、樂器、曲調、音階及宮調系統。儼然是一篇堪稱嚴謹的學術研究文稿。其中述及樂器,不僅有文字介紹,還有圖錄,附上形制尺寸、音高譜表及相關的工尺字譜;述及“曲調”則涉及曲牌、曲牌來源、和曲牌形式;述及“音階及宮調系統”則又涉及音階、調、調名與絕對音高、調名與指法、調式與定調的關系、造成定調問題發生困難的幾種因素、如何定調、管樂曲調式分析等9 項頗具研究深度的內容。這項田野工作成果清楚地顯示出楊先生所受到的科學實證思維方式的影響,它要求調查者格外強調注重在細節上把握研究對象。
1987年3月28日,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對固安縣禮讓鄉屈家營音樂會的采訪掀動了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的第一波熱潮。20世紀90年代初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在英中文化協會的資助下,對河北中部、北京、天津部分郊縣農村現存的民間樂社進行了首次成規模的分期普查。這次普查行程逾萬里,采訪了保定地區的雄縣、安新縣、高陽縣、淶水縣、新城市、徐水縣、易縣、定興縣,廊坊地區的永清縣、霸州市、文安縣、安次縣、固安縣、大城縣,滄州地區的任丘市、河間市,北京市的大興縣、通縣以及天津市的靜海縣的67 處音樂會社,訪問藝人數十人。普查獲得的采樣資料有錄音20小時;錄像14小時;圖片500張;復印樂譜13本;復印寶卷1套;復印科儀本及其他文字資料若干。收獲成果豐碩自不待言。
這一波田野工作熱潮的主要特點是具有國際間學術研究合作的特點。鐘思第先生代表的英中文化學會撬動了具有國家在場的權威研究機構——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的介入,才使得以屈家營音樂會為代表的田野工作引動了國家媒體的多方關注,進而成為當年音樂學界的一項熱門研究項目。
載于《中國音樂年鑒》1994 卷的《冀中、京、津地區民間“音樂會”普查實錄》清晰地展示出與傳統田野調查報告不同的風格。由此,音樂民族志的田野工作樣態開始進入田野工作者的學術視野。調查內容顯示為調查地點、郵政編碼、會名、聯系人、樂隊編制、現存樂器、服飾、器物、活動項目、村史、資助形式、經濟、人口、會史、其他藝術組織、樂譜、音樂總綱目。不難看出,按照民族音樂學音樂民族志的規范,這些內容可以歸納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音樂會本體結構內部的文化形態表現,諸如會名、會史、源流等;第二部分:音樂本體結構內部的音樂形態表現,諸如樂隊編制、現存樂器、樂譜、音樂總綱目等;第三部分:音樂會生存環境中諸種文化因素,諸如村史、經濟、人口等等。⑤這里三個部分的歸納參見伍國棟:《民族音樂學概論》第4章第3節,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7年。透過這樣的理論樣式,我們看到民族音樂學的田野工作規范滲透著現代系統思維的熠熠光彩。
在系統思維的關照下,這一時期田野工作的路徑包括案頭工作、口述史料的采集、文獻搜集、圖片(500 幀)、錄音(20 小時)、初步的影像記錄(14 小時),其所獲得的田野工作成果形成了初步的立體化展示。可以得見當時的錄音、圖片記錄手段明顯長于影像記錄的手段,這也是田野工作路徑演進的真實寫照。
2005年以來,“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進入了空前繁榮的歷史時期。田野工作獲得了突破性的進展。這一波空前的田野工作熱潮是河北大學音樂學院齊易教授以其一己之力逐漸撬動了國家在場的機制,并廣泛吸納有志于學案研究的中青年學者推波助瀾,逐漸形成了仍在不斷拓展的人文景觀。在“創新”一詞熱度頻仍的時代,“冀中音樂會學案”田野工作的演進路徑真正充滿了“創新”的活力。
2015年春節,齊易應河北大學文科實驗中心的邀請,主持了對淶水縣南北高洛村四個民間樂社全部音樂、春節祈祥儀式的攝錄工作。此后,2015年春天至2016年春節,齊易教授邀集京津冀民族音樂學者,帶領一批音樂學專業在讀的學生,對兩地傳統音樂文化項目進行了全面的考察、攝錄與研究工作。先后在高碑店考察27天,雄縣考察40天,共走訪了31個村莊,35個音樂會社。2016年春節的正月十六,基本上完成了預定的全部考察任務。不同于以往田野考察慣例的是,這支以志愿者組織起來的田野工作隊伍認識到用視聽語言書寫人類文化的思路將優于傳統的田野工作模式。他們認識到:“借鑒影像文化人類學采用視聽語言書寫人類文化的方法,運用攝像的記錄方式,通過鏡頭語言真實記錄與展現區域傳統文化,能夠避免中國傳統音樂文化被西方樂譜格式化、簡單化的弊端,為區域文化保留下鮮活的樣本。”⑥齊易,榮英濤:《擔當“非遺”保護責任守護民族文化根脈— —對高碑店市、雄縣兩地音樂類非遺考察、攝錄、研究工作的總結與思考》,《人民音樂》,2016年第7期,第31頁。在田野工作實踐中,他們還建立了“工尺譜韻譜的多窗口視頻展示”田野工作模式,這應當是這一波“田野工作熱”中最為重要的創新成果。
隨著雄安新區的設立,這支志愿者工作團隊的工作納入了正規化、常態化的運轉機制。首先是田野工作的有效機制以“京津冀學者聯合考察團隊”名義得以確立。同時,地方行政機構對此項工作付出了前所未有的熱情。雄安新區領導要求安新、雄縣、容城三縣積極支持,三縣的領導也分別召開由下屬各鄉鎮長參加的工作會議,對各個鄉鎮“非遺”項目的初步摸底排查工作做出了布置。這在當代音樂學術史上恐怕是難得一見的。
就參加單位而言,已見國家“非遺”保護機構、國家最高研究機構、國家最高音樂教育機構、國家級音樂期刊、國內地方音樂教育機構,以及美、英、臺灣的相關音樂學院等20余家單位。參與的志愿者研究隊伍來自國內北京、天津、河北、陜西、湖北、山西、江西、臺灣各省市,以及美國、意大利、法國,共71 人。⑦以上情況參見齊易教授提供的《安新、容城縣音樂類非遺考察研究與影像錄制工作計劃》《雄安新區非物質文化遺產普查成果匯編》(內部資料)。2017年至今,所完成的田野工作成果已經結集,由張振濤、齊易先生任總主編的《河北省音樂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叢書》之《雄縣卷》《高碑店市卷》《安新縣卷》和《容城縣卷》2019年即將面世。
這一波田野工作熱潮產生的結果以每個項目的“研究文章”“考察手記”“會社成員組織資料”“表演及樂器圖片”“傳承人或會長訪談”“項目的表演錄像”“考察過程的網絡直播”等系列化程序規范,全方位地展示出“冀中音樂會”的文化樣貌。這樣的田野工作路徑以其鮮明的時代印記實現了對于過往田野考察工作路徑的超越,這種超越首先表現在“影像人類學”理念的介入。“京津冀學者聯合考察團隊”的田野工作出新之處就在于使用全信息、多機位的拍攝思路,完成了對計劃內每一個音樂會的全品相活態傳承的視頻制作。而這每一項活態傳承成果的采錄實況都能夠適時地在網絡上得以傳播。這是在“影像人類學”理論影響下的重要突破,也是融媒體時代帶給民族音樂學研究的福音。其間最為傳神之筆當推被振濤先生贊嘆為“舊邦迎新命,老譜唱新篇”的“工尺譜讀譜與韻唱同步關連視頻攝錄”成果的問世。
振濤先生以頗為動情的筆觸描述了這項成果傳神的內容。“工尺譜韻譜的多窗口視頻展示”的創新成果在他的筆下被描述為:
“團隊采取了一套保障信息全面呈現的新方法。兩臺錄像機,一部對準唱譜樂師,一部對準樂譜。一位樂師韻譜,另一位樂師用手指著‘韻’到的譜字。唱到哪,指到哪;韻到哪,點到哪。一音一字,精準對應。后期制作,兩個畫面,拼接一起,同步呈現。如同一般人熟悉的卡拉OK字幕一樣。一屏中分,一半韻唱,一半指譜。聲不絕于耳,譜不絕于目。同聲同步,雙雙配搭。‘局內人’聲聲清晰,‘局外人’字字分明;‘局內人’指點江山,‘局外人’一覽無余;‘局內人’指點迷津,‘局外人’一目了然。一個畫面,雙重信息,聲韻相配,路標明確。譜面上呈現的譜字與隱藏背后的譜字,一五一十,全部呈現。不但聽得到譜字,而且看得到譜字;不但看得到譜字,而且認得準譜字;不但認得準譜字,而且譜字之間隱藏的譜字,也全部‘看’得出來。”⑧張振濤:《田野上的一萬個瞬間——〈簫鼓春社〉序言》,《人民音樂》,2017年,第3期,第14頁。
解決工尺譜記譜與韻唱之間相互脫節的技術問題,讓熱衷于田野工作的音樂學同道都能從對工尺譜解讀的隔膜中走出來,“京津冀學者聯合考察團隊”的這一開拓性學術貢獻必將載入史冊。
堪與如上成果相媲美的是我們了解到河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中心在2006年和2008年分別主持編纂出版了《河北民間古樂工尺譜集成》(馬維彬主編,河北美術出版社)和《河北民間音樂傳統曲目集成(CD)》(河北百靈音像出版社)。這實際上是多年來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田野工作成果的經典薈萃。
《河北民間古樂工尺譜集成》一書輯錄了屈家營音樂會、高洛音樂會、霸州市高橋音樂會等20個主要集中于冀中一帶音樂會社傳承的工尺譜曲目;《河北民間音樂傳統曲目集成CD)》則是將進入國家和省級名錄的31個代表性民間音樂會社和班社所演奏的432 首傳統曲目匯集的音響集成。
顯然這是在國家意義上對“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成果的集中展示。項陽先生稱,《河北民間古樂工尺譜集成》和《河北民間音樂傳統曲目集成(CD)》是“傳統樂本體完整意義上的展示,使得學界能夠相對集中地把握傳統樂曲紙質傳媒(手抄本)的本初樣態和樂社的活態承載,樂譜與實際演奏音響同存,相得益彰,既展現出了中國傳統音樂中律調譜器等多方面的音樂本體中心特征,又為我們對樂曲動態性的整體認知提供了可能,同時也有利學界將在譜面上沒有反映出來的各種阿口、潤腔、節奏、時值等等諸多層面通過樂譜和實際音響進行比較,進而揭示出相關規律。這是回歸傳統或稱深層次保護的意義”⑨項陽:《從〈河北民間古樂工尺譜集成〉等書的編纂說起》,《人民音樂》,2011年,第7期,第55-56頁。。
如此規格的田野工作隊伍,如此規模的考察對象,如此豐碩的考察成果,如此轟動的融媒體傳播方式,勾畫出“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的世紀新篇。
20世紀50年代以楊蔭瀏為代表的“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具有明顯的科學實證思維特征。可以看到,當時的研究成果《定縣子位村管樂曲集》“例言”記述到的訪問子位村吹歌會的基本情況、記譜符號、曲調速度標記辨識、節拍標記辨識、曲調記寫的基本原則、樂器圖注等力圖保證所集樂譜原貌所必須堅守的技術規范,都閃現著“實驗論證”“注重在細節上把握對象”“歸納和演繹”的經典思維印記,這實際上是科學實證思維的典型特征。源于西方牛頓時代的科學實證思維的一個重要局限就是強調機械的因果律。它所造成的思維單向性很難全面地認清事物的本質。因此我們看到這個時代的田野工作成果是一種精細的平面展示,而深層文化蘊涵難以呈示。
20世紀80年代以來,人類思維發展的進程已從“科學實證時代”經歷“普遍聯系和辯證發展時代”進入到系統思維的時代。系統思維的方法要求人們開闊視野,具有系統眼光,要從整體的高度來把握局部。也就是說必須把研究對象放在它實際隸屬的系統之中,從系統的角度對它進行分析,這就能夠使人們認識事物的全貌以及它同周邊事物的各種聯系,從而“識破廬山真面目”。因此,這一時期田野工作所遵循的規范,從思維科學的角度來看,它明顯地優于以強調細節分析為要的科學實證思維。這是“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工作路徑演進的鮮明印跡。
從音樂會本體結構內部的文化形態表現的研究界域來看,出現了重要的成果,如《中國河北的音樂會》(曹本冶、薛藝兵)、《音樂是如何在一個典型的中國民間樂隊中傳承的》(吳犇)、《子位的道路》(薛藝兵)、《官房子——音樂會的活動場所》(張振濤)、《民間樂師研究報告——冀京津笙管樂種研究之二》(張振濤)、《冀中“音樂會”——傳統文化的“血肉文體”》(陳銘道)。
從音樂本體結構內部的音樂形態的研究界域來看,出現了《“音樂會”的譜本統計及相關問題——冀京津笙管樂種研究之一》(張振濤)、《“音樂會”的譜本統計及相關問題——冀京津笙管樂種研究之一》(喬建中、薛藝兵、〔英〕鐘思第)、《和而不同多樣統一——四種北方鼓吹樂的比較分析》(喬建中)。
從音樂會生存環境中諸種文化因素的理論研究界域出發,則出現了從宗教視角研究冀中音樂會的成果《從冀中“音樂會”的佛道教門派看民間宗教文化的特點》(薛藝兵)、《河北易縣、淶水兩地的后土崇拜與民間樂社》(曹本冶、薛藝兵);從社會學視角研究冀中音樂會的成果《京畿“音樂會”的樂社性質與組織結構》(張振濤)。
這個時期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中還出現了兩部專著:《冀中鄉村禮俗中的鼓吹樂社——音樂會》(張振濤)、《采風——新舊中國的民間藝人生活》(鐘思第),它們更是系統思維的結晶。其間張振濤的《冀中鄉村禮俗中的鼓吹樂社——音樂會》的結構體現出“多視角、多測點,數管齊下,才可能觀測到該地區、該樂種整體的文化景觀,才能深入地理解到囿于一村一社的范圍所不能理解的現象。這就是大面積普查和總體研究的必要性、重要性和充足意義!”⑩張振濤:《冀中鄉村禮俗中的鼓吹樂社——音樂會》,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5頁。
進入21世紀以來,是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的高潮期。我們看到大數據時代的系統思維,已經在系統分支精細化研究的基礎上,整合為具有整體意義的方法論。深嵌系統思維的民族音樂學家蘊化出了更多具有方法論意義的創新成果。可以看到在冀中音樂會生態系統研究層次上出現了多視角、多層次的研究成果,碩果累累當不為過。
首先在方法論的宏觀層次,民族音樂學家在洞悉民族音樂學研究方法,從而不斷深入思考,不斷修正自己的理論感悟,進而獲得新的理論描述境界。張振濤先生的專著《冀中鄉村禮俗中的鼓吹樂社——音樂會》(2002年出版)和《吹破平靜——晉北鼓樂的傳統與變遷》(2010年出版)清楚地反映出音樂學家學術思想與時俱進的深刻變化過程。
在傳統民族音樂學方法層面可見口述史研究被廣泛應用,產生了口述史專著《望——一位老農在28年間守護一個民間樂社的口述史》(喬建中、黃虎)。
在民族音樂學基本研究方法的拓展層面,可見比較研究的研究方法的進一步展開,產生諸如《和而不同多樣統一——四種北方鼓吹樂的比較分析》(喬建中)、《當下非主流化生存的中國傳統音樂教育形式——以魯西南和冀中為例》(項陽、留釹銅)等文論。
在堅守民族音樂學理念,對于音樂會進行跟蹤性研究中則以專著《采風——新舊中國的民間藝人生活》(鐘思第)以及《傳統音樂文化視野中的“勝芳現象”》等5 篇(項陽團隊)系列論文?“勝芳音樂會研究”系列論文:1.項陽:《富裕了,傳統就丟掉了嗎》,參加2010年中國音樂學院傳統音樂學術會論文;2.項陽:《傳統音樂文化視野中的“勝芳現象”》,《星海音樂學院學報》,2011年,第l 期;3.項陽:《關于“吹歌”的思考》,《藝術評論》,2012年,第2 期; 4.郭威:《也談“勝芳現象”》,載田青主編:《音樂類非物質又化遺產保護的理論和實踐》,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2年;5.孫茂利:《對河北勝芳鎮“音樂會”民間禮俗用樂一致性、相通性幾個問題的辨析》,載國際亞細亞民俗學會勝芳調研基地編印:《勝芳古鎮又集(二)》,霸州市勝芳古鎮管理委員會,2012年12月。為代表。
進入社會學理論層次的研究成果則可見《論村落結構中的民間樂社》(張伯瑜)。
進入文化理論的研究成果還可見《冀中“音樂會”——傳統文化的“血肉文本”》(陳銘道)。
特別值得提出的是在“寫文化”與“寫音樂”的學術呼喚中,已經產生了一系列民族音樂學理論的中國概念,這在《在家門口的田野上——音樂人類學田野工作的中國話題》(薛藝兵)、《寫音樂與寫文化— —設問與反思》(薛藝兵)中有充分的反映。
更值得重視的是歷史民族音樂學理論的引入,拓展了以儀式與非儀式音樂理論體系觀照冀中音樂會學案的理論空間,如《從整體意義上認知區域音樂文化》(項陽)、《當下傳統音樂與民間禮俗的依附與共生現象》(項陽)等文論。
這里的羅列只是筆者所見較有典型意義的部分文論,其間思維方式的與時俱進與所見成果的出新、出彩同步相向而來,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的學術豐彩愈加絢麗奪目。
薛藝兵先生20世紀80年代以來即以冀中音樂會學案的研究為職志,在30 多年的民族音樂學研究實踐中,不斷思考西來的民族音樂學理論,化出化入,深得理論真諦。他于2009年所寫的《寫音樂與寫文化— —設問與反思》?薛藝兵:《寫音樂與寫文化——設問與反思》,《音樂研究》,2009年,第6期,第31頁。就是對基于田野工作的民族音樂學研究理論的深刻感悟。他認為:“寫在紙上的表意文字不過是對音樂的‘轉述’;寫在紙上的樂譜符號不過是音樂聲音的‘意象’,它們都不是音樂本身。”這對于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者如何去感悟“音樂的本身”來說,無疑具有啟迪意義。他還認為寫文化中的音樂(music in culture)就是“從文化的控制機制、文化的意義體系中去描寫音樂在其中的形態樣式和表現方式”;寫音樂中的文化(culture in music)則是“從音樂形態樣式和表現方式中去闡釋蘊含于其中的文化屬性對它的控制和影響”。這都對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的從業者以更高的理論境界認識自己的工作產生著切切實實的影響。
薛藝兵先生2009年發表的《在家門口的田野上——音樂人類學田野工作的中國話題》更是一篇源于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又將在更高的理論視閾建構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乃至影響及于整個民族音樂學界的重要理論成果。
首先我們應該關注的是他真確地描述了當代民族音樂學從業者隊伍的知識結構。他認為:
中國的音樂人類學者中絕大多數人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國傳統民族音樂“局外人”:
“老一代民族音樂理論工作者中,除了個別人可能曾在音樂學院學習過民族樂器,算是具有一定的‘局內’經驗外,其中大部分都是用西洋樂理研究本國傳統音樂的民族音樂‘局外人’。而后來的少壯派、新生代音樂人類學者,絕大多數更是徹底的民族音樂‘局外人’,或許他們中的很多人都能演奏一些西洋樂器,但對自己本民族文化中的律、調、譜、器卻是全然不識。他們在音樂技能上只具備一種音樂能力,這就是西方專業藝術音樂的能力,而中國傳統的音樂文化對他們來說基本上是生疏的異文化,面對中國的民間音樂,他們和西方學者一樣都是面對異文化。他們站在故鄉的田野上,可是對本文化的‘異質感’卻使得他們如同進入了遙遠的田野、異邦的田野。”?薛藝兵:《在家門口的田野上——音樂人類學田野工作的中國話題》,《音樂藝術》,2009年,第1期,第145頁。
這里的分析冷靜、中肯。當我們投身到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的熱潮中去的時候,從業者應當對自己的文化身份有一個清晰的認同。從而會使我們不斷地發現和糾正自己的認知偏見,以其獲得田野工作的真知。他真切地告知我們:
“包括我們在內的進入這片田野的任何文化局外人,只要他不具備‘雙重音樂能力’,不具有深度參與而形成的局內人感知和主位觀視角,那么,這片田野對他們都是屬于遙遠的‘異邦’的田野。我們這些行走在田野上而不能融入田野的過客,似乎永遠是不屬于這片田野的局外人。”
薛藝兵先生對自己的田野工作的評價是“盡管站在家門口,仍然還是局外人;盡管對面本文化,依然持有客位觀”。他也期盼著大多數中國音樂人類學者都可能具備一種“局內人”的田野工作方法和“局內人”應持有的一種學術態度。這些觀念為投身到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中去的從業者描繪出應該達到的學術修養標準——具備“雙重音樂能力”。
為此,薛藝兵先生還蘊化出一系列具有中國特色的民族音樂學概念:
“我者的田野”(指田野工作者研究和認定的本文化的田野);
“他者的田野”(指田野工作者研究和認定的他文化的田野);
“近經驗”(在空間距離和文化認同方面都接近研究對象的田野經驗);
“遠經驗”(來自空間距離上的遠方,包括國內的遠方和國外西方);
“田野上的無形界碑”(地方行政格局而構成的傳統音樂轄屬割據);
“遠經驗”和“遠視角”(民族音樂學理論關照下的傳統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
“近經驗”和“近視角”(本土民族音樂學研究);
“‘遠經驗’與‘近視角’的互證”(通過歷史反觀田野)。
這一系列新概念或將使我國民族音樂學的研究獲得新的動能。
隨著2016年“歷史與田野:中國禮俗儀式音樂學術研討會”張揚的“由‘歷史’伸向‘田野’,從‘田野’探向‘歷史’”學術主旨,深入運用歷史的民族音樂學理論獲得了更多民族音樂學家的期盼與關注。特別是項陽先生發表的文稿《從整體意義上認知區域音樂文化》?項陽:《從整體意義上認知區域音樂文化》,《人民音樂》,2013年,第2期,第42-45頁。對于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有著重要的學術引領意義。這是因為他將歷史的民族音樂學理論明晰地引入到民族音樂學的研究領域,使得從業者有了明確的理論追求。
項陽先生在文中指出:“在區域音樂文化研究中既應關注一時一地的整體內涵,又要把握其上層級的整體理念,還要對歷史上的王朝典章制度有深層次把握”。這就是他所強調的地域文化的“整體意義”。這種整體意義集中體現為“將傳統的歷史樣態與當下傳統活態對接”。對于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來說就是要樹立“在建立歷史觀念前提下的田野考察實踐,在實地考察中感知傳統的當下存在”觀念。唯其如此,才能對民族區域相對整體的文化形態有所把握。這種把握“應該是多層次、多角度、全方位、立體式、共時/歷時整體把握,對音樂本體中心特征考辨既要對一時一地進行描述辨析,又要拾起比較的“法寶”,將其與它地乃至多地音聲技藝形式、諸種形態以及在社會上何以為用相對應;與歷史文化大傳統中的形態對照辨析,如此方顯現這一時一地音樂文化之特征”。這真是智者的肺腑之言。而要達到這樣的研究境界,研究者調整自身知識結構則成為迫切需要解決的重要事項。
項陽先生指出:“調整知識結構是一個‘痛苦的過程’,畢竟這是系統工程,諸如古漢語、訓詁學、目錄文獻學、校讎學、方言學、音韻學等基礎,經史子集或稱官書正史、野史稗編、筆記小說、地方志書,通過這些來把握歷史上社會的政治制度、經濟狀況、民間禮俗、族屬關系、文化形態等等,在某種意義上講,歷史觀念之建立絕對不會比學一門外語、或者讀幾篇國際學者的文章更容易(何況有翻譯專事)。”他這里劃定的調整知識結構的范疇對于當代音樂學界的老兵、新銳都將是一次繁難的、脫胎換骨式的學術洗禮。然而只有在這樣的學術方向上執著前行,我們的時代才會有無愧于時代的真正學術繁榮。
對于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而言,項陽先生張揚的這種具有整體意義的“歷史的民族音樂學”理論之學術研究框架,建立在“當代傳統音樂與民間禮俗的依附與共生”的思考之上。他發表于2005年的文稿《當下傳統音樂與民間禮俗的依附與共生現象》?項陽:《當下傳統音樂與民間禮俗的依附與共生現象》,《音樂研究》,2005年,第4期,第6頁。指出:“自周朝延續下來的傳統即是凡大禮必用樂,樂為禮生,禮樂相輔相成”;“中國傳統音樂文化的主脈在當下主要存在于與民間禮俗的相輔相成之中”;“我們音樂文化學者就要將歷史上所實際存在的、與傳統音樂文化息息相關的事象統統納入到我們的研究范疇之中,既對音樂本體有更為深入的探討,又要將與音樂本體相關的文化事象——民俗、儀式等進行全方位的研究”。
通過如上簡單的羅列,我們已可洞悉項陽先生于“歷史的民族音樂學”理論研究的良苦用心。作為引領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學術潮流的學者之一,他的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一系列研究成果中關于禮樂文化功能性意義的深層闡釋,其導引的理論價值應該得到大力弘揚。
作為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早期開拓者的張振濤先生,多年來依托冀中音樂會和山西地方鼓吹樂社的田野工作,先后成就了《笙管音位的樂律學研究》《冀中鄉村禮俗中的鼓吹樂社——音樂會》《吹破平靜——晉北古樂的傳統與變遷》等多種學術專著和多篇論文。從振濤先生所走過的學術道路來看,我們可以感受到民族音樂學理論在我國發生的時代變遷。
早在其努力完成的博士學位論文《笙管音位的樂律學研究》的結語中,他曾寫道:
“我研究了笙管,卻不能吹笙鼓簧,面對農民樂師們的竹簧競響,不能手操笙管體驗那按譜又即興的美妙體驗,至今依然是個徘徊門外的充數‘濫竽’。掌握被研究對象的樂器,似乎應該是一個研究傳統音樂的學者的最后底線,而我們大部分人始終沒有跨過這條底線。”?張振濤:《笙管音位的樂律學研究》“致謝”,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4頁。
大約是這種深刻的感悟促使他其后經年累月地潛入到冀中、晉北的田野工作之中,去學習探求民間樂師的“竹簧競響”間所書寫著的音樂文化。20世紀90年代以來,他秉承民族音樂學學術規范,參與編纂了《冀中、京、津地區民間“音樂會”普查實錄》,并撰寫出在傳統民族音樂學方法影響下產生的一系列重要文論:《“音樂會”的譜本統計及相關問題——冀京津笙管樂種研究之一》?張振濤:《“音樂會”的譜本統計及相關問題——冀京津笙管樂種研究之一》,《音樂研究》,1997年,第4期。《民間樂師研究報告——冀京津笙管樂種研究之二》?張振濤:《民間樂師研究報告——冀京津笙管樂種研究之二》,載《民間鼓吹樂研究——首屆中國民間鼓吹樂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1999年。《官房子——音樂會的活動場所》?張振濤:《官房子——音樂會的活動場所》,《中央音樂學院學報》,1999年,第4期。《京畿“音樂會”的樂社性質與組織結構》?張振濤:《京畿“音樂會”的樂社性質與組織結構》,《黃鐘》,2002年,第1期。《民間鼓吹樂社與寺院藝僧制度》?張振濤:《民間鼓吹樂社與寺院藝僧制度》,《音樂藝術》,2006年,第2期。。這些文論以民族音樂學的理論規范為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提供了范本,對于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起到了引領的作用。
他于香港中文大學撰寫的博士論文《冀中鄉村禮俗中的鼓吹樂社——音樂會》?張振濤:《冀中鄉村禮俗中的鼓吹樂社——音樂會》,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2年。以整體凝視的學術視野,運用社會學研究小農經濟的理論,以及民族音樂學研究儀式音樂的理論對音樂會的編制與演奏形式、樂社組織、會首、會員與學事、教育與管理方式等做出生動的敘事;并著力于民間樂社在鄉村禮俗中的生存背景,對支配文化活動背后的經濟動因做出深刻的闡述,使得該書成為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的代表作之一。
值得注意的是,作為引領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學術潮流的學者之一,張振濤先生在其近作《吹破平靜——晉北古樂的傳統與變遷》?張振濤:《吹破平靜——晉北古樂的傳統與變遷》,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中表達了他此前未曾有過的學術思考,使我們看到了他的傳統民族音樂學理念在新時代的延展。
他說“這次我對自己提出了新要求:放棄歷史,關注現實”。“從‘變遷’這個在音樂史上不斷演化出各種變奏的主題延伸開去,觀察中國音樂文化一個最重要的特征和最普遍的現象——吐故納新。”“希望本書成為記錄當代鄉村音樂文化變遷的民俗音樂志。”在這些思想的表述中,我們看到了振濤先生學術視角的轉變,其不變的學術宗旨在于“要為后人留下一個時代的真實記錄”。?以上4條引語出自張振濤:《吹破平靜——晉北古樂的傳統與變遷·緒論》,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第6頁。
如何透視這一文化“變遷”的過程,他認為西方社會學理論中“國家與社會”“民族—國家”“國家在場”的分析理念,在區域音樂學的研究領域尚未予充分討論。因此他試圖從一個地區民間樂種的變遷透視這一現象。
他深刻地感受到他所要透視的“國家在場”對于一個地區民間樂種的影響,不過是“一種強制的行政力量,和無法強制的傳統力量在互相制衡中逐漸平衡……其實就是社會制度和文化傳統在控制與反控制的過程中形成的平衡格局”?張振濤:《吹破平靜——晉北古樂的傳統與變遷·緒論》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第15、15、15、12頁。。因此,他在該書的寫作中除了注意運用梅里亞姆“聲音、觀念、行為”的三要素外,更多借鑒了對于中國鄉村社會來說至關重要的“文化變遷”“西方沖擊”“道德經濟”“儀式音樂”的概念。?張振濤:《吹破平靜——晉北古樂的傳統與變遷·緒論》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第15、15、15、12頁。
為此,他感到“必須換一種表述方式,將宏大敘述還原成社會變遷的無數個細節。 ……細節才是可以了解一個時代如何令一個社會群體的肌膚感到灼傷和興奮的觸摸點”?張振濤:《吹破平靜——晉北古樂的傳統與變遷·緒論》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第15、15、15、12頁。。
從整體性的“聲音、觀念、行為”的描述到“還原成社會變遷的無數個細節”,一直到感悟出“細節才是可以了解一個時代如何令一個社會群體的肌膚感到灼傷和興奮的觸摸點”,這一理論思維的延展非常清晰地反映出這位引領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學術潮流的學者已經以怎樣的理論姿態走進了新的時代。
寫到這里,我們看到了一個十分有趣的理論現象。項陽先生和振濤先生作為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的兩位引領者,如今張揚著兩種不同的研究思路。項陽先生強調“地域音樂文化研究的整體意義”凸顯著歷史的民族音樂學學科特征;振濤先生這里強調的“細節描述”則彰顯著當代音樂人類學提倡的真情實感,以及洞察當今時代社會現象的現實追求。
正如振濤先生所言:“研究對象相同自然會使讀者游離于三、四種不同的視角和疏密不同的網眼之間,但它們會因為敘述的主人翁的一致性,共同編織成一個‘西區故事’。大家編制的復調,演繹了同一個主題,每個聲部都有擅長的音區。相信大家的共同研究,會使這一領域顯示出曾在冀中平原上因為集體調查和研究呈現的那種令人興奮也令人信服的景觀。”?張振濤:《吹破平靜——晉北古樂的傳統與變遷·緒論》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第15、15、15、12頁。
這種強調整體性研究與強調細節性研究的兩種研究思路形成了方法論導向的兩極,而這一殊途同歸的人文景觀,不僅體現出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的盎然生機和噴薄活力,還向民族音樂學界宣示著一個重要的學理:
“民族音樂學的探討,就是要從個案中提煉普遍的意義,建構改造整個體系的一個個理論觸點。……個案的典型性不能推動整體上的共鳴,那么個案的無限量積累最終也不能成為一種可操作的研究模式,不能提供民族音樂學結合中國鄉村音樂實踐總結自己特色的學術興奮點,一例例個案僅僅限于解讀地域文化,從而導致理論萎縮。”?張振濤:《吹破平靜——晉北古樂的傳統與變遷·尾聲》,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第463頁。
近年看到有完全用社會學理論關注民間樂社的研究成果,這對于以民族音樂學理論為主導的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不啻為一陣清風。它使人們看到從社會發展的角度而言冀中音樂會面臨的諸多值得思考的現實問題。張伯瑜先生于2017年發表的《論村落結構中的民間樂社》?張伯瑜:《論村落結構中的民間樂社》,《中國音樂學》,2017年,第1期,第29-36頁。就是這一論域的杰出成果。
伯瑜先生在這篇文稿中取社會學理論中“村落結構和村落生活”的視角探討民間樂社在傳統村落結構中的功能和存在價值。他從“村落中的權力關系”“村落中的生產力”“村落中老百姓的生活方式”三個方面切入,來解讀當代中國村落結構,并以此闡述其對樂社的影響。得出的結論是:
“社會行政制度管理方式的變化導致村落控制力量的變化;村落中生產力的變化導致農業生產方式的變化;而意識形態的變化導致了生活方式的變化。今天的村落在村支書和村長的領導下,沿著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大踏步地邁向了城市的大道之上。音樂會社不可以脫離村委會和村長的領導,是當地黨政領導工作的一部分,而且成為了保護地方文化和利用地方文化來發展經濟的手段。樂社已經被邊緣化,其實在功能在減退。”?參見張伯瑜:《論村落結構中的民間樂社·結論》,《中國音樂學》,2017年,第1期,第35頁。
就課題研究的方法論而言,這種跨學科的理論研究使研究者獲得了新的研究路徑。他沒有在歷史文獻中尋找傳統村落的結構樣態,而是利用現實村落反射出的傳統村落結構特點,探尋該結構在今天所發生或正在發生的變化。由此使他得到真切的感悟:“傳統的功能在消退,新的社會功能在增長。……今天的中國農村正在經歷著一個新的歷史巨變過程,也是村落的消亡過程,城鎮化正在改變著中國。村落中的傳統音樂走向何方已經成為民族音樂學者不得不思考的問題!”
冀中音樂會學案研究走過的60余載學術歷程潮起潮落,披沙揀金,歷練了幾代學人。振濤先生面對當代這一壯闊的學術涌潮,發出“舊邦迎新命,老譜唱新篇”的時代感悟。而筆者更覺得“文可以變風俗,學可以究天人”?[唐]李白:《為宋中丞自薦表》,轉引自《中國古代名言雋語大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160頁。,“冀中音樂會學案”這一方研究天地終會將這風俗變遷的生動史實,描畫出更為動人、更為絢麗的音樂文化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