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克定
(河南大學 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研究所,河南 開封 475001)
客觀世界中的事物都在空間中占據著一定的位置,也常常會在空間中發生位置上的變化,這種事物在空間中的位置變化是事物的運動形式之一。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運動總是事物的運動,離開了事物,就無所謂運動。運動的形式有:本體的生滅、性質的變化、數量的增減和位置的移動。”(汪子嵩,2016:66)在這四種運動形式中,事物位置的移動不僅涉及事物,而且必然涉及空間。據此可以認為,事物位置的移動就是事物在空間中的位置變化,即事物從一個空間位置移動到另一個空間位置,事物在空間中的這種位置移動可以簡稱為位移。根據語言學中的現實-非現實區分(Chafe, 1995:349-350; Mithun, 1995: 368/1999:173; Elliot, 2000; Dixon, 2012:22),位移可以區分為現實位移(factual motion)和非現實位移(fictive motion)(張克定,2018)。前者是認知主體通過直接感知所觀察到的、實際上發生的真實位移(veridical motion)(Talmy, 1996a/2000a),后者是認知主體基于對客觀世界的體驗和感知,運用“認知想象能力”(Talmy, 1996a:212/2000a:100)所想象出的、實際上并未發生的位移。“無論是現實位移,還是非現實位移,都必然要涉及至少兩個實體,一個是移動的或被想象為移動的實體,一個是作為參照物的實體,前者相對于后者而移動。”(張克定,2018)移動的或被想象為移動的實體可稱為位移主體(mover),襯托位移主體在空間中發生位置變化的實體可叫作參照實體(reference object),而位移主體相對于參照實體在空間中從起點移動到終點的運動過程則可稱為位移事件(motion event),確實發生的位移事件為現實位移事件(factual motion event),而由認知主體想象出的位移事件則為非現實位移事件(fictive motion event)。人們不僅具有把某一靜態的空間方位情景構想為一個動態的非現實位移事件的能力,而且具有運用一定的語言形式將其表達出來的能力。本文將運用認知語言學中的有關理論主要探討三個問題:(1)非現實位移事件是如何形成的?具有什么認知特征?(2)英語是如何對非現實位移事件進行編碼的?(3)英語又是如何突顯非現實位移事件中位移主體與其位移路徑之間的動態空間關系的?


從上述定義中可以看出,位移事件是一種具有時空性、參照性和方向性的位移圖式。這種位移圖式的時空性在于,一個實體的移動總是發生在一定的時間和空間之中;其參照性在于,一個實體的移動總是以另一個(或幾個)實體為參照而發生;其方向性在于,一個實體的移動總是從起點開始沿著一定的路徑移動到終點,而不能相反。據此,位移事件就可定義為一個實體在一定的時間和空間中以另一實體為參照從起點開始移動到終點的位置變化過程。在位移事件中,位置發生變化的實體為位移主體,襯托位移主體位置變化的實體為參照實體,位移主體發生位移前的位置為起點,位移主體到達的位置為終點,位移主體從起點移動到終點所經過的線性位移軌跡為路徑,位移主體發生位移時所占用的時間和空間為時空框架。據此,位移事件就可再定義為位移主體在一定的時空框架中,以參照實體為襯托,沿著一定的路徑,從起點移動到終點的運動過程。
在位移事件中,如果位移主體為可動實體,并在時空框架中相對于參照實體確實發生了位置的變化,這樣的位移事件就是現實位移事件,如果位移主體本身為不可動實體,而只是認知主體依據其對客觀事物的感知和體驗,運用其認知想象能力將其構想為可動實體,使其在心理上和視覺上發生了相對于參照實體的位置變化,那么,這樣的位移事件就屬于非現實位移事件。由此可知,現實位移事件和非現實位移事件屬于不同性質的位移事件,具有不同的認知特征。
無論是現實位移事件,還是非現實位移事件,都與認知主體的識解有關。前者是認知主體對空間中實際發生的位移事件識解的結果,后者是認知主體基于其感知和體驗將空間中的靜態事件識解為動態事件的結果。例如:
(1) John runs along the seaside.
(2) The highway runs alongside the bay.
(1)和(2)描述的分別是現實位移事件和非現實位移事件。(1)描述的是John這一位移主體以the seaside為參照而跑動,這是對一個在空間中實際發生的位移事件的描述,(2)描述的是the highway這一位移主體以the bay為參照而“跑動”,但這是對一個實際上并未發生移動的靜態事件的描述。這兩例之間的差異是由其中的兩個位移主體的不同屬性決定的。(1)中的位移主體John屬于可動實體,(2)中的位移主體the highway則屬于不可動實體。像(2)所描述的這種非現實位移事件實際上是由不可動實體的動態化機制促動的。所謂不可動實體的動態化機制,就是“認知主體依據其對客觀世界中物質實體的感知和體驗把可動實體的可動性特征賦予或投射到不可動實體之上的認知機制”(張克定,2018)。這一認知機制實際上與認知主體的認知想象能力(Talmy, 1996a: 212/2000a:100)、隱喻能力和識解能力密切相關。認知想象能力使認知主體能夠將不可動實體構想為可動實體,隱喻能力使其能夠把可動實體的可動性特征賦予不可動實體,識解能力使其能夠將一個靜態事件構想為一個動態事件,從而使一個不可動實體以另一實體為參照在心理上和視覺上發生位置的變化。然而,這三種能力的運用要基于這樣一個限制條件:可被構想為可動的不可動實體必須是一個具有相當長度的線性實體。例如:
(3) The table runs along the back wall.
(4) The pond runs along the hillside.
在(3)中,the table不能是一個小而方或小而圓的桌子,而必須是一個窄而長的桌子。(4)中的the pond也不能是一個圓形或方形的池塘,而必須是一個長形的池塘(Matlock et al., 2015:546-547)。否則,the table和the pond就不能由不可動實體的動態化機制賦予其可動性特征(張克定,2018),它們與其參照實體the back wall和the hillside便只能被識解為靜態的現實空間方位事件,而不能被構想為動態的非現實位移事件。
從上一節的討論可知,認知主體能夠運用其認知想象能力、隱喻能力和識解能力將實體間所呈現出的靜態事件構想為動態事件,即非現實位移事件。不僅如此,認知主體還能夠運用一定的語言形式對非現實位移事件加以描述,也就是對非現實位移事件進行語言編碼。要討論非現實位移事件的語言編碼,就必須弄清非現實位移事件的構成要素。根據Talmy(1985:61;2007:70;2000b:25)的觀點,位移事件通常包括位移主體、參照實體、位移和路徑四個基本要素,其中,位移主體是在時空框架中發生位置變化的實體,參照實體為襯托位移主體位置變化的實體,通常可以是一個或一個以上的實體,位移是指位移主體在參照實體的襯托下所發生的移動過程,路徑是指位移主體從起點移動到終點所經過的線性位移軌跡。下面就來討論非現實位移事件在英語中的編碼問題。
在英語中,非現實位移事件的編碼通常要包括上述四個要素,位移主體由指稱被構想為可動實體的名詞性短語體現,位移由表示位置移動的位移動詞體現,參照實體由指稱襯托位移主體位移之實體的名詞性短語體現,路徑由空間介詞體現,有時也可由位移動詞本身直接體現。例如:
(5)The road runs through the tribal areas.
(6) The road crosses the Continental Divide.
在(5)和(6)所編碼的兩個非現實位移事件中,位移主體均由名詞性短語the road體現,位移由位移動詞run和cross分別體現,參照實體由名詞性短語the tribal areas和the Continental Divide分別體現,路徑在(5)中由空間介詞through體現,在(6)中由位移動詞cross直接體現。從中可以看出,對非現實位移事件的語言編碼必須包括位移事件的所有四個要素,這一點與對現實位移事件的語言編碼略有不同。在大多數情況下,對現實位移事件的語言編碼也要包括位移事件的四個要素,但有時也可以不包括路徑和參照實體。試比較:
(7a)His scar runs down the front of his leg.
(8a)John is jogging along the river.
(8b)John is jogging.
(7a)包括了非現實位移事件的所有四個要素,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語言表達式,而(7b)只包括位移主體和位移兩個要素,是不可接受的語言表達式;(8a)包括現實位移事件的所有四個要素,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語言表達式,而(8b)(7b)一樣,也只包括位移主體和位移兩個要素,但(8b)仍是可以接受的語言表達式。這就說明,非現實位移事件的四個要素在語言編碼中是缺一不可的。這是非現實位移事件語言表達式中參照實體的必備性條件使然,即在這類語言表達式中,除了位移主體和位移動詞之外,必須要包括標示位移主體發生位移的參照實體和路徑(張克定,2018)。也正因為如此,在英語中,非現實位移事件的語言表達式必然有其自身的結構特征,按照構式語法關于構式為形式和意義/功能的配對體的觀點,非現實位移事件的語言表達式必須是小句層面的構式(Goldberg, 1995:43),即小句性構式,具體體現為主語+謂語+狀語/賓語,其中,主語由指稱位移主體的名詞性短語充當,謂語由表示位移的位移動詞充當,若謂語動詞不含有路徑義,其狀語由空間介詞和指稱參照實體的名詞性短語構成的介詞短語充當,如(5)所示,若謂語動詞含有路徑義,其賓語由指稱參照實體的名詞性短語直接充當,如(6)所示。
Tyler和Evans認為,人類具有將其對世界的感知和對世界的體驗方式切分為空間場景的能力。空間場景以及人對空間場景的概念化均涉及客觀世界中的實體,而實體與實體之間的聯系是以反復出現的方式呈現出來的,而被概念化的關系則取決于人對自在世界的獨特理解和體驗(Tyler et al., 2003:27-28)。就位移事件而言,經過人們的感知、體驗和概念化,每個位移事件都是一個經驗完形,都是一個完整的空間場景。但人們對位移事件進行語言編碼時,則可能由于交際目的和注意焦點的不同而對其進行整體描述或部分描述。換句話說,人們在運用語言描述位移事件時,可以把位移事件中的某些部分明確表達出來,也可以把位移事件中的某些部分忽略而不表達出來(張克定,2016:73)。這可以用Talmy提出的語言中的“注意力窗口化”加以解釋。
Talmy指出,語言能夠通過對某一連貫所指場景的一部分加以顯性提述(explicit mention),把該部分置于注意力的前景位置。該場景中的其余部分則被忽略、被置于注意力的背景位置。這一認知過程就是注意力窗口化。作為構成語言概念建構之認知系統的組成部分,注意力窗口化和注意層次、注意中心、注意范圍、注意網絡一起共同構成注意力分布這一認知結構范疇。注意力窗口化賴以發生的連貫所指場景可稱為事件框架。事件框架中被囊括進來置于前景位置的部分經歷了窗口化過程,而被排除在外和置于背景位置的部分則經歷了空白化過程(Talmy, 1996b:235-236/2000a:257-258)。
事件框架包括位移事件框架、施事性使動事件框架、循環性事件框架、參與者互動事件框架和相互關系事件框架等(Talmy, 1996b:239/2000a:260-261)。正如同一所指場景可以用不同的方式進行窗口化一樣,位移事件框架中實體位移的整個路徑也可以用不同的方式進行窗口化。對位移事件框架中路徑的窗口化可簡稱為路徑窗口化。對位移事件框架中路徑的窗口化,就是說話人把路徑納入感知域的認知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說話人可以把整個路徑納入其感知域,也可以把路徑的一部分或一些部分納入其感知域。前者是對路徑的最大窗口化,后者則是對路徑的部分窗口化。路徑的部分窗口化意味著路徑的部分空白化。這就是說,當說話人對路徑進行部分窗口化時,他會把部分路徑置于感知域之內并將其窗口化,而把其余部分置于感知域之外,將其忽略和空白化。注意力窗口化要通過語言表達式加以具體體現。說話人可以選取一定的視角來觀察位移事件,并運用語言將其表達出來。在描述位移事件框架中的路徑時,說話人可以選擇最大窗口化的方式,也可以采取部分窗口化的方式(張克定,2016:74)。
由上述可知,所謂路徑的窗口化,實際上是一種對位移事件框架中的“起點-路徑-終點”意象圖式的突顯。非現實位移事件中的“起點-路徑-終點”意象圖式可圖示為圖1,其中的實線圓圈為不可動實體,虛線圓圈代表被構想為從起點移動到終點的不可動實體,虛線箭頭代表被構想為可動實體的不可動實體發生非現實位移時所形成的位移軌跡,即路徑。

圖1非現實位移事件中的“起點-路徑-終點”意象圖式
在對非現實位移事件中的“起點-路徑-終點”意象圖式進行語言編碼時,認知主體既可以選擇最大窗口化,使整個路徑得到突顯,認知主體也可以采用部分窗口化,使部分路徑得到突顯。這兩種選擇所形成的語言編碼結果會呈現出位移主體與路徑之間不同的動態空間位移關系。如果認知主體選擇使用最大窗口化對非現實位移事件進行語言編碼,“起點-路徑-終點”意象圖式中的起點和終點均要表達出來,從而使位移主體和整個路徑之間的動態空間關系得以突顯。例如:
(9)The mountain range goes from Canada to Mexico.
(10)The freeway ran through the city.
(11)The road ran along the top of the ridge.
(12)The road crosses the Arkansas River.
在(9)—(12)中,認知主體均選擇使用了最大窗口化,突顯的都是位移主體和整個路徑的動態空間關系,但所使用的語言手段卻不盡相同。(9)中的空間介詞from和to分別標示起點和終點,突顯了位移主體the mountain range和從起點Canada到終點Mexico這一全路徑之間的動態空間關系。在(10)中,字面上雖沒有明確的起點和終點,但由于空間介詞through的“貫穿”義,該例描述的顯然是位移主體the freeway以the city的兩端分別為起點和終點穿過整個城市,突顯了the freeway和從the city的一端移動到另一端這一全路徑之間的動態空間關系。同樣,(11)好像也沒有明確的起點和終點,但由于空間介詞along的“線性延伸”義,描述的顯然是位移主體the road沿著參照實體the top of the ridge跑動的非現實位移事件,突顯了the road和從the top of the ridge的一頭到另一頭這一全路徑之間的動態空間關系。與(9)—(11)不同,(12)沒有任何空間介詞,但由于位移動詞cross所具有的move across這一釋義,謂語動詞cross本身就包含了路徑義,因此,(12)描述的顯然是位移主體the road從參照實體the Arkansas River的一岸跨越到另一岸,這樣就突顯了the road和從the Arkansas River的一岸到另一岸這一全路徑之間的動態空間關系。
如果認知主體選擇使用部分窗口化對非現實位移事件進行語言編碼,就會出現兩種情況:一是“起點-路徑-終點”意象圖式中的起點被表達出來,二是“起點-路徑-終點”意象圖式中的終點被表達出來。這兩種情況突顯的則都是位移主體和部分路徑之間的動態空間關系。例如:
(13)A white scar runs down from the corner of his right eye.
(14)The cord runs from the house.
(15)The fence goes to the dump.
(16)The path went to a palace.
在(13)—(16)中,認知主體均選擇使用了部分窗口化,因此,突顯的都是位移主體和部分路徑的動態空間關系。從(13)和(14)中的空間介詞from可以看出,這兩例只把“起點-路徑-終點”意象圖式中的起點表達了出來,即對起點進行了窗口化,而對終點進行了空白化,故此,前者突顯了位移主體A white scar和作為起點的參照實體the corner of his right eye這一部分路徑之間的動態空間關系,后者突顯了位移主體the cord和作為起點的參照實體the house這一部分路徑之間的動態空間關系。(15)和(16)中的空間介詞to表明,其后的名詞性短語所指的實體the dump和a palace為終點,因此,這兩例只把“起點-路徑-終點”意象圖式中的終點表達了出來,即對終點進行了窗口化,而對起點進行了空白化,因此,它們分別突顯了位移主體the fence和the path與作為終點的參照實體the dump和a palace所標示的部分路徑之間的動態空間關系。這說明(13)和(14)突顯的是位移主體與起點之間的動態空間關系,而(15)和(16)突顯的則是位移主體與終點之間的動態空間關系。
由上可知,認知主體不僅能夠根據其對客觀實體的感知和體驗,運用其認知想象能力將靜態的空間方位事件構想為動態的非現實位移事件,而且能夠運用語言對非現實位移事件進行編碼。無論是現實位移事件,還是非現實位移事件通常都要包括位移主體、參照實體、位移和路徑這樣四個要素。英語對非現實位移事件的編碼必須包括這四個要素,否則將形成不可接受的表達式。任何位移事件都會激活“起點-路徑-終點”意象圖式,英語對非現實位移事件中的“起點-路徑-終點”意象圖式的編碼有兩種情況,一是認知主體采用最大窗口化,二是認知主體采用部分窗口化,前者突顯的是位移主體和整個路徑之間的動態空間關系,后者突顯的是位移主體與部分路徑(即起點或終點)之間的動態空間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