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愛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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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新武術》的誕生與“兵操”的盛行密不可分。溫力以《中華新武術·拳腳科》為例[1],分析了“帶數口令”在武術套路中的運用,指出《中華新武術》的這種標記方法源自《自強軍西法類編》,表現出了“武術在中西文化結合中發展的痕跡”,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創新性。
“帶數口令”應用于武術教學,也就是現在所說的“分解教學法”。這種方法是將一個完整動作分解為若干部分,由教師或帶操者呼喊相應的數字帶領眾人操練,使隊伍容易組織、動作便于整齊。
馬良系軍人出身,熟于軍事操練,將“兵操”之法移植于武術之中,影響深遠。以口令分解動作進行教學,使武術套路可以大規模地進入學校課堂,加速了武術的推廣。直到今天,這種方法仍是武術教學的重要途徑。
反過來說,如果去掉武術動作的技擊特點,不管是徒手還是持器械,武術套路和體操套路都變得極具有相似性。所以霍元甲創立的學校取名為“精武體操學校”,后來才被改為“精武體育會”。
再來考察“武術動作的技擊特點”,其實那是“置身于想象中的戰斗場合(蔡龍云語)”的一種假設。滿足這種假設需要“嚴格”的限定條件,稍有偏差,便形成了“滿片花草(戚繼光語)”,只能“活動肢體”,而不是制敵殺人。“凡武藝,不是答應官府的公事,是你來當兵,防身立功,殺賊救命,本身上貼骨的勾當。你武藝高,決殺了賊,賊如何又會殺你?你武藝不如他,他決殺了你。若不學武藝,是不要性命的呆子……”(《紀效新書(十八卷本)·卷之四·論兵緊要禁令篇第四》)
“新武術”的“新”體現在并不是把“武藝”當作“殺人術”,而是作為“慣勤手足(戚繼光語)”的一種手段,是強健身體、培養紀律觀念的一種方式。
《中華新武術》包括摔角、拳腳、棍術、劍術四科,計劃每科分為上、下兩編。上編為初級教材,主要是集中武術的基本動作,以掌握武術的基本技術和養成習練武術所必須的身體素質為主要目的。下編為高級教材,主要收集整理傳統搏人取勝的實用技術。至1918年四科的上編全部成書,由商務印書館刊行。而各科下編則未見問世。
《中華新武術》編撰的半途而廢更突出了武術“乃查照體操教練規程,訂定團體教練之法[2]”的實用性,并透露出對武術作為技擊術、殺人術的不自信。雖然以孫中山為代表的一些人仍在竭力提倡武術的實用性,但隨著一戰的結束,軍國民主義教育思潮逐漸衰落,不少人“一變致用之志,而以武術為衛生之方”,更多地從強健體魄的角度來闡述武術的特殊作用,力圖說明武術與近代體育的一致性。[3]
這一變化集中體現在北京體育研究社1919年“呈教育部請定武術教材文”中。該文認為我國拳術“為最良好之運動法”,具有8個優點:1.使人身全體內外平均發育;2.得精神之修養;3.增進智慧;4.陶冶性情;5.便于鍛煉;6.富于應用;7.材料豐富;8.長幼咸宜。這里著重突出武術的有益身心鍛煉及便于習練,“自衛應敵”之類的說法已經不存在了。從學校體育的角度來看,武術從“致用技擊”向“衛生之道”的變化趨勢是不容置疑的。[4]
1935年范振興[5]批評某些人因為“現代戰事利器日進千里,戰事日漸趨于科學化,于是好多人便說國術是沒有用的東西了,其實他們未免太淺視”,這從反面說明了隨著軍事技術的進步,國術的技擊功能日漸弱化,國術要獲得進一步地發展,就必須要大力挖掘、提倡和發展它的健身功能,這一點已經成為大眾的共識。
戴國斌在其博士學位論文《武術的文化研究》(2005)中記述了他對原中央國術館館員康紹遠的訪談,康老講到了“張褚之爭”:“張之江認為武術應以技擊自衛為主,而褚民誼反對打,最喜歡太極拳,提倡健身”,“兩人見面就爭”。
田鎮峰在《求是月刊》(1935-1936)《金陵之行》中也記述了張之江和褚民誼的歧見:對國術“技擊”和“健身”的不同見解。褚民誼在“北平市國術館”出版的第11期《體育》(1932年10月)中著有《提倡體育之真意義》一文,文中批評了馬子貞演練的拳術,認為動作方向單一、用力時有斷續,故不合科學,并推薦他自己所編創的“太極操”。褚民誼在8月出版的第8期《體育》《太極操》文中寫到:“太極操即融合太極拳之優點與體操之易學處。余因鑒于太極拳雖為運動之上乘,然其動作復雜,非人人能得而學習者;體操雖幼稚費力,然其動作簡單而易明……兩相摻合,去其糟粕,存其精華,截長補短,冶為一爐。”褚民誼主要是從推廣健康的角度來推廣國術,主張以健身為標桿改革國術,并身體力行編寫了“太極操口訣”等。
而精武會則將國術與傳統音樂相融合,匯編成各式舞蹈,時稱“精武舞蹈”。據張雪蓮著《佛山精武體育會》(2009)統計,計有:滑稽舞、武化舞、健康舞、鳳舞、盾舞、莊舞、蝶舞、對舞、星舞、劍舞、共和舞、和平舞、菩提舞等各種類型,俱用拳套招式編成舞蹈手法,以林蔭堂1925年編創的健康舞為例[6],其歌詞為:精武健康舞,大家可同操,鍛煉身手好,身手(啞呀)好,精神自然好。鐵血(呀呀啞)兒,莫辭勞,鐵血兒,莫辭(呀啞呀)勞。
“精武舞蹈”將國術動作寓于精心編排的舞蹈手法中,不只有獨舞,還有如對舞、星舞、莊舞、共和舞等雙人或多人舞。
“太極操”和“精武舞蹈”的出現說明國術的健身功能日益受到社會的重視,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其技擊之功能,對“技擊”和“健身”的不同見解還帶來了一場被稱為“土洋體育之爭”的大討論。

表1 健康舞手法
在1943年12月出版的《健與力》第4卷第12期中,陳敦正在《為民族健康憂!為國家民力懼——論提倡國術并請益羅家倫先生》文中寫到:“國術是中國固有的拳勇技擊,包括一切武術而言,其中任何一種,皆可保健養生,故國術也可以說是中國固有的體育——民族體育。中國五千余年文化歷史,所以至今不敝,國術維護之功,實居泰半。惜乎后之學者,秘不可示,使先哲遺緒,幾于中絕!故在國民體格孱弱的今日,努力提倡,以保存國粹,實具有重大意義。……我們對于國術,無論從何種觀點,從何種角度上看,都是值得提倡的。其力量很多,我們不必詳舉。在一九三六年世界運動大會上,我們曾派遣選手表演國術,柏林各報即一致譽揚中國國術,除具有體育的優點以外,同時舉出三大特點:其一,具有高尚的藝術價值。其二,具有嚴肅的奮斗精神。其三,具有優美的舞蹈風格。以敵國體育的發達,對于國術尚如此的發生興趣,我實在佩服人家的鑒賞能力和欣賞眼光。”
從外國媒體的眼光來看,“國術具有藝術與奮斗及舞蹈之三大特點”,這種“奮斗精神”應該是指表演中所體現出來的技擊特點,逼真且巧妙。但總體而言,國術還是以其“藝術化傾向”亮相世界的。
在赴柏林之前,國術隊在緊張集訓之余,應“南京青年會”和“滬上青年會”之邀,分別在京滬兩地進行了表演,其表演內容應當與在柏林奧運會上表演的項目高度契合,具體如表所示[7]:

表2 國術代表京滬表演項目
經統計,當時“國術代表”在京滬總計表演了23個項目,這23項中絕大部分應該都進入了柏林奧運會的表演場,并且還增加了一項“集體太極操”。從項目設置中可以看出,表演成功的先決條件正在于它們的“藝術性”。
雖然張之江等人竭力提倡國術的技擊價值,但在1923年4月的“中華全國武術運動會”上,國術主要還是以“拳術、器械的單練和對練”的“演練”形式出現。當時就有人把這些演練形式的國術運動稱為“特別套子”[8]:“特別套子演練起來,很能引起人叫好:因他的方法,是三個人打一個人,或三個人執了長槍向一個人亂刺,或是四五個人執了兵器向一個人亂殺亂刺;臨了那一個人不但不受損傷,并且還能打敗這四五個人……這種特別套子若當作老戲看,原可博人一笑,若把它當作中華武術看,未免太不切實”。
正是這種不切實的、經過了藝術加工的國術獲得了國外人士的熱烈歡迎,據劉繼南等人的調查表明,外國人最先浮現腦海中的中國符號的前三位分別是長城/紫禁城/天安門、中國菜、中國功夫。[9]
中國特色的武打藝術吸引并征服了1936年的德國觀眾,并成為中國文化的典型長久地留在了世人的腦海中。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正是由于國術的藝術性,使國術逐步化身成為代表中華民族的重要象征符號。當然這是一個漫長的建構過程,一直延續到今日也尚在進行之中。
現在學界包括普通民眾對武術的藝術性多有微詞,認為藝術性就是戚繼光所說的“花法”,或曰花拳繡腿,是武術發展的歧途。很多人喜歡拿民間傳統的武術套路與現在競賽所用的武術套路進行對比,批判后者“滿片花草”,仿佛傳統武術每招每式都有見血封喉之效。其實這是混淆了戰場上的軍事搏斗技能與武術之間的關系,兩者之間從訓練方法到實際用法等方面都差別甚大。
實際上,編制國術規定套路、主張國術以“演練”為主的做法和觀點在民國時期就已大行其道:精武體育會創制有“國操”,并且還編創了配樂的、把武術動作融入舞蹈之中的“精武舞蹈”;在柏林奧運會上表演的武術套路也被外國媒體稱為“具有藝術與奮斗及舞蹈之三大特點”等。這些情況說明用“舞蹈”的形式來表現武術,增強武術的藝術感染力并不是什么新生事物。蔡龍云先生也認為[10]:“我國武術從創始到現在,始終是循著‘擊’和‘舞’兩個方面發展的。這兩個方面系統地構成了整個武術運動。”也就是說,活躍在賽場上以表現難美為主的競技武術套路,其產生是有歷史依據的,并且一直處于發展變動之中。
藝術性是國術的生命力之所在。即使在今日發展武術,也不可忽視武術的藝術表現能力,當然這種藝術性是對技擊動作的藝術化包裝,而不是毫無目的地向舞蹈等藝術形式的學習。
只要時代在進步、社會在發展,武術就一定要適應時代和社會的需要而進行演化,所以說“以變應變”是武術發展的永恒主題,這一點在近代突出表現為國術進入課堂成為學校體育的重要內容,在當下則著重表現為武術的本質特征(技擊攻防)的日益弱化和功能多元化的日漸顯現。
攻防是武術的本質,但是現在民眾(包括中小學生和退休老人)習練武術的主要目的是強身健體,而不是搏擊制勝,所以即使提到攻防,也不再著重強調,轉而更注意動作的姿態美、結構美,更強調它的健身作用,所以出現了“木蘭拳”、“搏擊操”等以舞美著稱的新興拳種或項目。
武術之“變”是歷史的必然,也是武術文化生命力的一種具體體現,這個過程還將隨著多元化社會發展進程的加快而不斷呈現出新的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