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記者:陳曉冰 本刊記者:吳盈盈
總策劃: 劉堂江 執行策劃:吳盈盈 版式設計:徐瀟雅
引子:
2019 年中秋前夕,我們有幸采訪到了“人民教育家”于漪老師。當時家人正準備送她去醫院,這是今年第四次住院。
“上次剛出院,劉堂江總編電話來預約采訪。我這心臟的老毛病已經住了三次院了。現在的狀況醫生不允許我接受任何采訪。不過,劉總編是老朋友了,幾十年了,我無論如何不能辜負了你們的美意……”
于漪老師的家素凈簡潔,墻上字畫,柜里書籍,沒有多余的陳設。敦厚的木質沙發上鋪著涼席,她就強撐著坐在上面與我們娓娓而談。
家人在一旁焦慮地守護著,擔心她的心臟會瞬間驟停……眼前這位年逾九秩的老人,目光堅毅且有神。她參與了中國基礎教育的變革,她修正了中國語文教育思想,她的教育智慧給千萬計的教師以啟迪,她身披著難以計數的榮譽光環……然而,她分明又謙卑慈祥得像鄰家奶奶。她說:“我只是盡了一個新中國教師的本分。”至誠又至簡。
才二十來分鐘,于老師已經坐不動了。當我們起身準備離開時,于老一再表示歉意,并反復拜托我們給《未來教育家》所有讀者老師帶一句話:“做老師,要把每個孩子當作寶貝,他們是國家的寶貝、家庭的寶貝,要讓他們走正道,做中國人,有中國心、中國情、中國本領……”
“我們中國人應該有自己的教育自信。中國偌大的教育群體,一定要有自己的話語權,而這個話語權是建立在我們扎扎實實艱苦奮斗基礎上的。”
現場實錄——
于漪說:“其實我就是一個草根老師,就是堅守了一個做新中國教師的本分。在任何情況下,我始終不忘我做教師的本分,本身就是教師,書一定要教好。”
對于漪來說,2019年9月29日這天,是她教育生涯中的顛峰。這天,在莊嚴的人民大會堂,國家主席習近平親自為她頒發了“人民教育家”國家榮譽稱號獎章。這是中國基礎教育千萬教師中唯一的殊榮,此刻將載入史冊。
從1951 年復旦大學畢業至今,于漪在教師崗位上已經工作了68 個年頭。超越一個甲子的時間,從青春到耄耋,支撐她執著講臺的情懷動力是什么呢?
她說,是愛國。
是家國情懷激勵著她不倦地汲取并厚蓄著優秀傳統文化的精髓,激發著她強烈的專業自覺與教育自信。一路走來,由稚嫩懵懂,成長為卓然大家。而她卻說,她在用“一輩子錘煉育人的大基本功”,“一輩子在學做教師”。
“我總是懷揣兩把尺子,一把尺子量別人的長處,另一把尺子量自己的不足。”
羅曼·羅蘭說,累累的創傷,就是生命給你的最好東西,因為在每個創傷上面都標志著前進的一步。于漪的成長也是從“創傷”中走來的。
1951 年7 月,22 歲的于漪從復旦大學教育系畢業,分配到華東革命大學工農速成中學工作了7 年。來到上海第二師范學校先教歷史,后又被安排教高中語文。校黨支部書記用一句“在戰爭中學習戰爭”的鼓勵便讓她接下了擔子。隔行如隔山,對連漢語拼音、語法都不懂的于漪來說,這無疑是一次重生般的挑戰。她一度陷入了惴惴不安。
不懂就補,大不了從頭再來。從艱難生活中走過來的于漪天生就有股子初生牛犢的犟勁。既然是工作需要,她便硬著頭皮開始了轉型。“一絲而累,以至于寸;累寸不已,遂成丈匹。”《后漢書·列女傳》中的這句話成了她轉型期的座右銘。從漢語拼音、語法修辭開始,她惡補語文知識。短短三年時間,她將大學中文系的主要課程全部自學了一遍,還獨立鉆研了上百篇教材。為了備好一堂課,她常常需要花上十幾個小時。在那段時間里,明燈書卷伴夤夜成了家常便飯。
剛教語文不久發生的一件事,成為于漪后來數十年專業追尋的起點。
一次,國學底蘊深厚的教研組組長徐老師聽了她的課,在肯定她的優點之后,徐老師點評道:“語文教學的大門在哪里,你還不知道呢。”短短十多個字,卻給了于漪過電般的沖擊。慶幸的是,初次的打擊,并沒有使她氣餒,反而促使她從震驚中汲取了奮進的力量。將外在壓力轉化為專業發展的內在驅動力,自此,語文教學的“大門”成為于漪夙興夜寐尋覓的“明燈”。
每每回憶起自己語文教學的起步,于漪總不禁流露出對同事們的感念。白天她站在窗外聽同事的課,教研組會上用筆記錄同事的思考;晚上,獨坐燈下,琢磨教材的內容,參考書的闡述。當時教研組里共有18 位教師,于漪向其中的17 位老師虛心求教。于漪說,從那時候起,她總是懷揣著兩把尺子:一把尺子量別人的長處,向同事學,向書本學;另一把量自己的不足,寫“教后記”,記錄學生創造的火花,記下自己的漏洞。于漪就是這樣用時間一點點篩出對語文課堂規律性的認知,一點點地把握語文教學的“船舵”,一點點地換取自己在語文教學上的發言權。
而徐老師的那句話,亦漸漸沉淀為她數十年的思考與鞭策——語文教學的大門在哪里?你入門了沒有?“堂”在哪兒?“室”又在何處?

20 世紀50 年代剛工作時的于漪
“怎么講、怎么開頭、怎么鋪展開來、怎么形成高潮、怎么結尾,我是把它當作藝術作品來教。”
1977 年,于漪在上海的電視上直播語文課《海燕》。因為是首次,一時萬人空巷,人們守在黑白電視前爭睹她上課的風采。街頭巷尾熱議一位中學教師的語文課成為上海一時的文化盛況。同行聽了她的課,驚詫道:同樣的內容,于老師每回都能講出不一樣的精彩。她的老伴聽了她的課,感慨道:這哪里是普通的講課,分明是用生命在歌唱。“起承轉合,環環緊扣;節奏鮮明,抑揚頓挫;波瀾起伏,引人入勝”——這是聽課者對于漪課堂的普遍評價。從一竅不通到脫胎換骨,從迷茫徘徊到精彩綻放,于漪用近二十年的時間完成了在語文教學上的蝶變,一躍成為教育界的“明星”。
一位青年教師從1976 年開始,跟蹤了于漪3000 多節語文課。她最深切的感受是,于漪老師每節課都是一幕美麗動人的人文景觀。她教過的學生時隔十多年,甚至幾十年后,還能整段背出她當時在課堂上講過的話,準確地講出她的板書。在她帶教過的老師里,有人竟不惜假稱近視,為的是“搶”到前排的座位……于漪的語文課擁有了一種魔力。
冰心老人說:“成功的花,人們只驚羨她現時的明艷!然而當初她的芽兒,浸透了奮斗的淚泉,灑遍了犧牲的血雨。”在艱辛的探索之路上,只有于漪自己清楚,合抱之木,生于毫末的艱難;九層之臺,起于壘土的漫長。
課是上給學生聽的,讓學生能夠聽懂、學會才是根本。一次,一位學習困難的學生對于漪說:“老師,你的課很好聽,可惜我不會。”無心的對話卻在于漪的心上劃下了一道口子,她陷入了沉思。學生沒有真正懂,沒學會,課再好聽,又有何用?
經過良久的反思,于漪敏銳地感覺到,學生沒有學會,責任在教師,問題就出在課堂“見書不見人”上。教師上課不是說書,不是表演,課堂教學中教師要“目中有人”的觀點在她心中悄然成形。
又有一次,她正為學校外請的一位老師的精彩講課感嘆,一名學生卻出其不意地點出這位老師的報告中講了150 多個“這個”口頭禪。于漪意識到,教師的語言不能雜質叢生,語文教師的語言更應準確、生動,表達精當。
與學生的交流給于漪帶來了良多的受益,不斷廓清她對課堂教學的認識,也幫助她逐漸尋找到“三關注兩反思”的教學門道。于漪開始了漫長的實踐反思與自我革新的探求之路……
于漪回憶說,“我備課,為了改進自己的口語,寫詳細的教案,把每句話寫出來,然后修改,刪去不必要的字、詞、句和不符合邏輯的地方,再后把它都背下來。口語化,用比較規范的書面語言改造自己不夠規范的口頭語言。因為我是語文教師,語言應用須給學生做榜樣。每天早上走一刻鐘的路才能乘到車,此時,我都是在腦子里過電影。怎么講、怎么開頭、怎么鋪展開來、怎么形成高潮、怎么結尾,我是把它當作藝術作品來教。”她就是用這種“笨辦法”給自己的課堂打磨、拋光,一絲不茍,樂此不疲。
往返于家和學校的路上,路人常能看到于漪一個人心無旁騖地走著,嘴里自言自語地默念著什么。至于城市的風景,穿梭的人群,喧囂的市聲似乎全然不存在。她像著了魔一樣。
“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用屈原在《離騷》中的話來形容于漪對語文課堂教學的執念恐怕再恰當不過了。

家庭訪問小同學

課后活動,暢所欲言,親如一家
“書讀到什么程度,身上就會有怎樣的氣質,工作就會有怎樣的氣象。”
于漪讀中學時,她的國文老師是國學大師黃侃的弟子,教課嫻熟灑脫,經典背誦如流,可謂滿腹經綸。未解教師職業的于漪當時就認定,語文教師就該是這個“樣子”。書讀到什么程度,身上就會有怎樣的氣質,工作就會有怎樣的氣象。回顧自己從教的經歷,于漪認為,教師的成長過程中,技能技巧是第二位的,擺在第一位的應該是扎實的學識,而扎實的學識與讀書緊密相關。
剛工作那會兒,于漪給學生講解“陽春白雪、下里巴人”。她對學生說,“下里巴人就是通俗的,而陽春白雪是最高雅的。”后來讀了宋玉的《答楚王問》才發現自己鬧了笑話。原來是有人到楚國演唱《下里》《巴人》兩首曲子,和者有數千人;唱《陽春》《白雪》兩首曲子,和者不過數十人;而到了引商刻羽、雜以流徵的時候,和者才數人,因此才有曲高和寡這么一說。此事之后,于漪經常用曾經的“笑話”來警示自己。
一次,于漪批改作文。對面的語文老教師看到她將‘著’字的羊字頭寫斷了,告誡她,“你在黑板上寫一個錯字,可能這個孩子一輩子就寫錯了。”語文跟其他學科還有所不同,它伴隨終生。于漪從此謹記。
于漪著迷于小說卻與普通讀者的思維不同,徹夜捧讀《戰爭與和平》,腦子里想的是打仗的場面為何能刻畫得如此栩栩如生;才讀了《安娜·卡列尼娜》小說的開頭,她就驚訝,這樣的語句作者是怎么寫出來的……《世說新語》,《四庫全書簡明目錄》,辛棄疾、杜甫和陶淵明曾長久地豐盈著她的精神世界。
想做一名優秀的語文教師,就要多讀些“磨腦子”的書,讀經典,這是于漪對自己,也是對所有語文教師的建議。
于漪主講了2000 多節示范性公開課,其中50 多節被公認為是語文教改標志性課例。已經站在語文教學金字塔尖的她,仍然覺得自己書讀得太少,處處捉襟見肘。“教師就是給學生點亮人生明燈的人。多讀經典,就是點亮教師心中的明燈和太陽。教師心中有了太陽,才能把陽光灑到學生的心中。”于漪就是這樣一種用書中瓊漿與醍醐滋養自己精神的人,她將讀書稱為“光榮荊棘路”。


在上海市人民代表大會期間與左淑樂、高潤華、毛蓓蕾三位老師交流
“真的要把教育做到骨頭縫里頭,拿出心血,拿出智慧,來創造我們教育的燦爛。”
《百鳥朝鳳》是一部給于漪以教育啟迪的電影。影片中有這樣一句臺詞:你怎么才能把嗩吶的藝術傳承下去,只有把嗩吶吹到骨頭縫里的人,才能拼了命把這活保住,傳下去。這句話像給黑暗中尋找的于漪投下了一道光,她一下找到了能夠準確表達的語詞:“真的要把教育做到骨頭縫里頭,拿出心血,拿出智慧,來創造我們教育的燦爛。”
理念的模糊必然導致實踐的盲目,于漪用數十年的探索,只為不斷解讀語文教育的“密碼”,一步步接近著語文教育的本質。
把人文關懷注入語文課堂。從20 世紀50 年代起,于漪就嘗試讓語文課充滿溫度。為了在課堂中“讓每個學生都成為發光體”,于漪率先倡導將“我講你聽”式的線性教學結構改為網絡式、輻射性的互動教學。
60 年代,“胸中有書,目中有人”教學觀形成廣泛共識。1978 年初,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發表,于漪主動要求與數學老師唱“雙簧”,一個給學生講陳景潤的科學貢獻,另一個給學生講陳景潤為科學獻身的精神。那時候,她已經形成了清晰的“教文育人”觀——語文不僅是教孩子理解和運用語言文字,更是在建設他們的精神家園,塑造其靈魂。
80 年代,于漪在理論上對語文是“工具”這單一內涵進行拓展,生發出認知、思維以及思想素質、道德情操和文化素養等更深層的要義。
90 年代初,她提出“工具性與人文性的統一是語文學科的基本特點”,這個觀點被21 世紀語文課程改革的課程標準所采用,適時修正了我國語文教學的指向。
從90 年代提出“熔知識傳授、能力培養、智力發展、思想情操陶冶于一爐”的“立體教學”到新世紀“德智融合”,她的語文教學觀一直在生長著,更新著。于漪的視野已經越過“文”之本身,洞悉到了語言背后的文化編碼和民族的集體意識。
“不忘本來,吸收外來,面向未來”(習近平語),于漪用超過一個甲子的探索,構建起了具有中國氣派的語文教育學。于漪相信,“堅守中國立場,擁有世界視野,以教育自信創建自信的教育,走自己的路,我們的定力將更強大,我們的前途會更寬廣。”
“教育是滴灌生命之魂。老師教歷史風云、天地人事,目的不是讓孩子學會應對考試,而是喚醒他們的生命自覺,點亮生命之火。”
現場實錄——
于漪說:“把學生教成有中國心的,能夠為老百姓謀幸福,為國家興盛貢獻力量的人。這就是對我們老師最高的獎賞。就這么簡單。”
“每個學生都有自己的獨特性……每個學生的生命都值得尊重,都必須關心。”
于漪的童年時期,在生活極其困窘的境況下,母親教導她說:“做人第一要心地善良,第二要勤勞。自己吃點虧吃點苦,沒有什么了不起,只要力所能及都要幫助別人……”,母親種了下一顆善的種子,在于漪心里同歲月一道漸次豐茂。
1978 年,于漪被評為特級教師,每月有幾十塊錢的津貼。別人羨慕她有了近乎普通工人工資的補貼,而她卻一分錢都沒有拿回家。她不是對錢沒有概念,而是不忍看著困難的學生無助。她不僅給學生買生活用品、學習用品、喜歡的書,還用津貼給班級建起了圖書館,甚至是學生家里的困難她都盡力承擔。而對自己的孩子,卻一再地省儉。她的兒子黃肅回憶,他直到28 歲結婚都沒穿過皮鞋。
一位姓何的學生患了肺病,于漪去家訪,看到一家人擠在一間12 平方米的房子里,于漪流淚了。孩子治病每月需要2 瓶雷米封,一瓶6 塊錢,家里根本負擔不起。那時于漪的工資是72 塊,她就每月買藥給孩子,直到把孩子的肺病治好。
蔣志平是當年班上赫赫有名的“皮大王”。絕望的父親干脆將孩子推給了于漪:“這個兒子我不要了。”于漪沒有推托,把這個“爸爸不要”的孩子帶回了家。白天于漪上班,他上學;晚上于漪回家,他跟著回來。經過“拉鋸”式的多次反復,于漪終于用心用情讓他安靜了下來。
對于學生的調皮搗蛋,于漪這么看:“他們畢竟是不成熟的青少年,如果他們都懂事,有很強的自控能力,學習做事都很自覺,還要我們教師干什么?”
蔣志平長大以后來拜訪老師,于漪了解他做生意的近況。學生說:“沒有什么大事,唯一困難的是周轉資金緊張了一點。”于漪問:“需要多少?我給你。”蔣志平心里感動卻又并不感到奇怪,因為于漪從小就把他當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師愛超越了親子之愛,對于蔣志平來說,于漪是老師,更像母親。
“學生身上的事,都是我教師心上的事,什么叫教師,學生的天就是你的天下,學生都是你的兒女。”
王偉是于漪在楊浦中學84 屆五班的學生。這個當初不起眼的“中等生”,在于漪的鼓勵下,開啟了許多的人生第一次——第一次上講臺當小老師,第一次自編報紙,第一次圍著篝火朗誦詩歌……當他第一次走上講臺朗誦時,于漪破天荒地給了他80 分。后來成為上海市特級教師的王偉說:“正是那個80 分,讓我如今面對幾百人講座,也不會特別緊張。”
于漪說,老師對孩子是全心全意,還是半心半意,或是三心二意,孩子心中清清楚楚。沒有愛就沒有教育,只有把真愛播灑到學生的心中,學生心中才有老師的位置。

批改學生的寫字作業

20 世紀70 年代初期,于漪和老師們一起備課
“哪里只是傳授知識啊,那是心血澆灌啊!”
“好的生源要教,困難的生源也要教。他們都是我們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后代,都要用心教,盡心盡力教。”于漪就是憑著這樣的認知與信念來面對“文革”十年所教的亂班的。她堅信學生是可變的,她將學生身上的“堵點”視為教育的“焦點”,關鍵是自己用怎樣的眼光去發現,用怎樣的方法去改變他們。即使是在被陌生學生打傷了腿,親眼看到學生拿皮帶抽打同校老師的時候,她也沒有喪失教育的勇氣。她心里想的是,一定要讓孩子接受好的教育,用善良的人性去驅趕內心的獸性。
功夫不負有心人,于漪所帶的77 屆兩個畢業班,一群底子薄弱的學生們竟然全部都考取了大學。20世紀80 年代的學生有不少從事了文字工作。《新民晚報》原總編胡勁軍后來感慨地說:“于老師當年的教育成為我工作的動力。”
“回過頭來想,這十年讓我帶差班、亂班,對我是極大的培養。”每每回憶起這段經歷,于漪感嘆道,“亂班帶出來了,我真的差點丟半條命啊!”“哪里只是傳授知識啊,那是心血澆灌啊!”
為了走近新時代的學生,走進他們的話語圈,于漪甚至還新潮地研究起了周杰倫和“還珠格格”,探究為什么一個“還珠格格”能把初中女生全部打倒了,一個周杰倫能打倒百分之七八十的高中女生。
經師易得,人師難求。愛心讓于漪萌生了智慧,智慧又總是能讓她在逆境中創造機遇。從初一到高三,于漪什么層面的學生都教過。她說:“面對過各個層面的學生,我總在思考該用怎樣的教育方法使他們提高、成長,怎樣才能形成有效的教學經驗。”

20 世紀80 年代末,于漪與青年教師座談
“我一輩子上下求索,就是為了做一名合格的教師,讓學生能成為龍的脊梁。”
于漪的語文課堂就是她捍衛真善美的戰場。她的課堂始終貫穿著一條鮮明的紅線,就是“教文育人”,在聽說讀寫訓練中,浸透著思想教育,春風化雨,滲入學生的心田。
而學生們回憶起于漪的課堂,總也繞不開的是濃濃的精神享用——
“老師,您說,文天祥被殺害后,衣袋里還放著一條紙,上面寫著: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
“您問我們,讀書為什么?為做大官?做大款?您說,讀書是為了明做人之理,明報效國家之理,沒有國,哪來家……”
多少年后,上海市重大工程建設金杯獎得主王運丹回憶說,當年是于老師給他樹立了“國家建設需要人才”的人生目標。
時任上海市食品藥品監管局楊浦分局局長的曹中柱頂著壓力支持開辦平價藥房,他說:“于老師教學生,教得頂好的是教做人。她要我們做一個正直的人,要敢于負責任。”
于漪從來不會離開“人”的培養去講純“文”的教學。她說:“我一輩子上下求索,就是為了做一名合格的教師,學生能成為龍的脊梁。”于漪相信,當真理的力量、高尚的人格、博大的胸懷通過精湛的文字表述在學生心中引起情感激蕩時,理想信念的明燈就在他們心中冉冉升起。
站在為學生成長、為民族未來發展的高度,于漪用心血喚醒著學生的生命自覺,在給學生注入文化之魂的同時,自身也獲得了崇高的人格力量。
“我信奉中國文化,我還有點本事,我能夠培養師資,我帶了幾代特級教師出來。”
現場實錄——
于漪說:“教育的目的,歸根到底就是要怎樣的?在學科領域也好,在管理領域也好,我幾十年一貫地強調以學生為本。因為教師的價值和意義是在學生身上體現的,不是你自己想成名成家……”
“做校長,頂大的事情就是培養青年教師。”
早在于漪擔任上海第二師范學校校長時,她就說,做校長,頂大的事情就是培養青年教師。
作為校長,她在總能從繁重的行政事務中抽出身來,深入課堂聽課,手把手地帶教年輕教師。
“學校的質量說到底就是教師的質量,教育的希望在青年教師身上。”為了讓青年教師盡快成長,她首創了教師與教師的師徒“帶教”方法,組成培養的三級網絡——師傅帶徒弟、教研組集體培養、組長負責制,有效地促進了青年教師隊伍的成長。經她帶教的青年教師, 一個個都成了學校的教學骨干, 從20 世紀80 年代起,于漪帶出了像程紅兵、陳小英、陳娟娟、王纓、陳愛平、譚軼斌、朱震國、黃榮華、蘭保民等一大批知名的教學能手。在于漪所帶教的本校青年教師中,有的已被評上特級教師, 有的多次在全國的教學大賽中獲獎, 有的已走上領導崗位, 用桃李滿園來形容恰如其分。
特級教師譚軼斌回憶,當年自己還是一名青年教師,從師范轉崗到高三任教。她帶著學生刷題、講題。就在她為自己的轉型之快沾沾自喜時,于漪的話讓她“醍醐灌頂”,“千萬不要用機械訓練去消磨學生的青春!”
特級教師王偉說,自己從教30年了,最問心無愧的一件事是,從來沒有上過一節“假”公開課。因為“于漪老師的公開課,沒有預設,沒有預演,只有預習。”
于漪老師治學的嚴謹與嚴肅可見一斑。
對師范學校的青年教師如此,對未來的準教師更是從“根”上用心培育。
校服在20 世紀80 年代中期還是個新鮮事物。當時上海二師女生占了絕大多數。當于漪得知學生們對校服意見較大時,她決定鼓勵學生們參與到校服的設計中來。通過比選方案,學生參與決策,結果學生的校服倒成了上海街頭一道靚麗風景,贏得了不少的回頭率。
許多學生還清晰地記得,于校長端著臉盆一個教室一個教室地“展示”學生們浪費的包子、饅頭和飯菜。他們從來沒有見過于校長如此的生氣,話說得如此嚴厲:“任何人都不能暴殄天物,這是素質問題、品德問題……”學生回憶說,當想到于校長用手從泔水桶里撈起飯菜的動作時,他們臉上有一種熱辣辣的感覺。
當時學校沒有保潔工,保潔工作全部靠學生們輪值來完成。一百二十多畝地的校園,不小的工作量。清潔樓道、打掃廁所,幫廚衛生,還要伺候花草……還有更重的任務,學生要兩人一組抬糞給綠化帶施肥。城市里長大的學生們吃不了這個苦,怨氣很大。
為此,于漪找學生聊天、談心,語重心長地一點點化解學生心中的結。“國家培養我們讀師范學校,不僅學費全免,每月還有補貼,我們要心懷感恩和使命,讓‘自力更生、艱苦奮斗’成為一種行動自覺,修身立德,用雙手創造良好的校園環境,培養責任意識、家國情懷……”
一段時間后,不僅校園保潔問題解決了,連日常出操、運動會、文藝匯演、接待活動等一系列的活動均實現了學生自我組織、自我管理。學生由原來單一的“保潔工”變成了校園活動的“操盤手”。
于漪的教育就是這樣,既唱“神曲”,又唱“人歌”。幾十年過去了,當時的學生回憶說,是于校長為他們扣好了年少時人生的第一粒紐扣,其他的扣子便不會扣錯。

書法家劉炳森先生贈予作品“鑄顏雕宰”,于漪視作珍寶,用以自勵
“能夠把自己有限的經驗,在別人身上開花結果,這就是一種幸福。”
2002 年剛退休那會兒,有民辦學校找上門來,開出60 萬年薪聘她做“顧問”。對當時月薪只有兩千多元的她來說,這簡直就是一個天文數字。但她卻婉言謝絕了。是不缺錢嗎?不是。是她心里還藏著一個更大的愿望,她想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用在青年教師的培養上來。
于漪說:“我老了,做不了太多事情了,而教育事業是常青的,中青年教師的手里掌握著國家的未來。”“現在的年輕人想要成長、要出頭,真是不容易啊,我們要拉他們一把。”
為了系統地培養青年教師,“于漪語文名師培養基地”“于漪語文學科德育實訓基地”“農村種子教師培訓基地”應時而生。來自全市各區縣的幾百名年輕教師,在于漪的幫助下成為教學骨干。在基地授課過程中,于漪把自己成長過程中積累的“兩把尺子”傳遞給學員,引導學員之間彼此學習,坦誠交流,碰撞思想,實話實說。于漪說:“你好我好大家好是捧不出名師的。不是服從哪一個人,是服從真理,要與真理為伴。”結果是最好的證明,于漪史無前例地帶出了年齡跨度達三代人的特級教師,形成了全國罕見的“特級教師”團隊。
課堂一直是于漪留戀的地方,幾十年如一日。即便已是耄耋之年,只要健康狀況允許,她都會“沉到”課堂中去。如果要問她聽過多少課,恐怕她自己也沒法說清,但她在每節課后的點評卻是“活的教育學”縈繞在青年教師的心中。
2015 年5 月,在青浦區崧澤學校聽《上海的弄堂》,她點評道:教師上課不能只講知識,還要指導學習方法,也要講情感。我們的課堂不能成為情感的鹽堿地……
2015 年10 月,在實驗學校附屬光明學校聽《羅布泊,消逝的仙湖》,她點評道:再好的老師也不能代替學生學習……每一節課,一定讓學生學到知識,能力得到培養,思維得到鍛煉,智力和想象力得到開發……
2018 年5 月,在青浦區清河灣中學聽“教學內容的確定”,她點評道:過去我們滿堂灌,是教師在展示自己的口才、自己的思路;但是今日的課堂,應該是在教師指導之下,學生聽說讀寫的一個理解和訓練的場所……
于漪對年輕教師說,“要做一個好老師,關鍵要領悟三個‘最’”——最關鍵的是點亮生命的燈火,持續不斷地燃燒;最難做的是樹立以學生為本的立場,并在教育教學活動中付諸實施;最要錘煉的是教書育人的基本功,擁有扎實的學識。

和學生一起打球,師生皆樂不可支
“如果我們培養的人連‘中國心’都沒有,我們‘為誰辛苦為誰忙’?”
沒有經歷過地獄苦難的人,就不能真切體會到天堂的珍貴。90 歲的于漪見證了新舊中國的兩重天,見證了新中國由站起來到富起來的過程,見證了基礎教育70 年的發展路程。也正因為這一路走來的親眼目睹,于漪更有話想向老師和孩子們說。
她經常給青年教師們講過去,講新中國在一窮二白的基礎上辦大教育的艱難——
她說,當年的金山縣城16 所中小學,沒有一所學校有像樣的操場,沒有一家有籃球架,沒有一條柏油路……有的學校甚至規定上課教師一人只能用兩支粉筆。
她去閘北的一所初中,門廳是用木頭樁子和竹樁頂著,狹小的樓梯都是搖晃的,孩子們一跳,房子像隨時都要倒下來……
“過去全國80%的文盲啊,人均受教育的程度是1.6 年,現在本科學生、碩士、博士數以千萬計……”每回憶起這些,一向謙和平靜的于漪情緒會激動,眼里會噙淚。她說,改革開放40 年的人間奇跡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別人恩賜的施舍的,是全國各族人民用勤勞、智慧、勇氣干出來的!
習近平總書記鼓勵我們要做“四有”好老師。好老師,關鍵在于內心的深度覺醒。沒有對民族文化的血肉親情,就難有“為中華民族而教”的高度自覺的教育信仰。教師要把自己的命運前途與國家的命運前途、老百姓的命運前途緊密聯系在一起。
她與青年教師們說,教師的責任大于天。教師上課不單單是簡單的技術性問題,它關系著每一個孩子的素質培養,因為學校培養的是國家的后代、民族的后代;教育質量不是幾分,也不是某一個學科的成績,教育質量的核心是教育的價值取向,必須要培養我們的下一代有中國心、中國情,要學習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真本領。
“當我把生命和國家命運、人民幸福聯系在一起的時候,我就覺得我永遠是有力量的,我仍然跟年輕人一樣,仍然有壯志豪情!”
現場實錄——
于漪說:“新中國這70 年是大翻身啊,是人間奇跡啊!真的要讓我們的孩子了解我們的國情。無數革命先烈用自己的鮮血生命換來了今天這樣一個和平建設的環境。知道過去,才懂得現在的珍貴。我們今天能夠在這樣一個環境里頭教書育人,這是極大的幸福。”
“‘一切為民族’,早已鐫刻心底,不可磨滅。”
1929 年出生的于漪,剛能看懂這個世界,滿眼便是日本侵略者鐵蹄的踐踏。位于鎮江市大西路的家和她就讀的薛家巷小學朝不保夕。她清楚地記得,在即將解散的校園里,音樂老師教他們唱了一曲《蘇武牧羊》:“蘇武留胡節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渴飲雪,饑吞氈,牧羊北海邊……”才七八歲的于漪雖然涉世未深 ,便已經能夠感受到山河破碎與國破家亡帶來的悲慘氣息。多少年后,她回憶起這段刻骨的經歷,深情地說:“我心中第一次闖進了‘祖國’‘氣節’‘亡國奴’這些大字眼,似乎一下長大了許多。從此,這首歌不斷在我胸中激蕩,構成了生命的一部分,音樂老師眼含淚水教唱的情形經常在腦中縈繞。”
連天的炮火中,于漪輾轉考入了鎮江中學,后來又考入了復旦大學。于漪無疑是幸運的,她自己也說:“我真是有幸碰到了許許多多的好的老師,使得我對教育、對社會、對人生、對歷史、對自然,從懵懵懂懂、毫無認識到慢慢地知曉。”

于漪的幸運,不僅僅是在那樣極其艱苦的環境下,還能夠走進學堂,考進高等學府,更重要的是她經歷了鎮江中學‘一切為民族’校訓的浸潤,她接受了曹孚、周予等教授嚴謹治學品格的滋養,讓她一開始就與祖國命運有了難以割舍的情緣。
于漪說:“回想自己小學、中學、大學求學的經歷,我真是一個幸運兒,所以我當教師以后,一直是帶著感恩的心在工作。”
如果說小學音樂老師的那節課開啟了于漪愛國情感的閘門,“一切為民族”的校訓和教授深厚傳統文化品格的示范則奠下了于漪愛國師魂的基因。
于漪的家國情懷是在血與火的洗禮中淬煉出來的,是從骨髓里生長出來的。

學霸最喜歡提問題
“如果下一輩子還叫我選擇職業,我仍然選擇這永遠光輝燦爛、青枝綠葉的教育事業。”
奮斗,是于漪人生的底色。經歷過生活的顛沛流離、艱難困苦,于漪倍加珍視教師崗位,也更清楚百廢待舉的國家民族的需要。
愛國,不是空泛的概念,不是標語口號,而是植入心靈的價值,滲入血液的情懷。
愛國,是用行動來書寫的誓言。
“熱愛祖國,首先要積極投入祖國建設,熱愛自己的專業,刻苦鉆研,以身相許。”參加工作以后的于漪把全部的才情和汗水都奉獻給了鐘愛的教育事業,奉獻給了自己熱愛的學生。
于漪家里有一本她專用的掛歷,掛歷上的每一天幾乎都畫上了圈。不少格子里還不止一個圈圈。雖然已經退休了,但她卻用“來不及”形容自己的工作,因為她還有更高的教育規劃要去實現。
讓我們將鏡頭聚焦在于漪退休后的時光,聚焦于一個人的自由支配時間或許更能解讀一個人的情懷——
出版著作《歲月如歌》《卓越教師第一課》《教育的姿態》《語文的尊嚴》《于漪知行錄》;完成《于漪新世紀教育論叢》6 卷;主編《教育魅力——青年教師成長鑰匙》(已印刷11 次);《走進經典——語文閱讀新視野》6 冊、《“青青子衿”傳統文化書系》12 冊;《現代教師自我發展叢書》共18 本,《現代教師學概論》成為中國第一部研究現代教師學的理論著作,被教育部作為全國教師教育的培訓教材。
2018 年8 月,《于漪全集》8 卷21 本正式出版。
退休后,她逐字逐句審閱了全部12 個年級的上海語文教材和教參;堅持11 年義務指導普陀區桃浦基礎教育聯合體;參與二十多所教師專業發展學校的評審、領銜名師基地定期培訓;指導制定上海“十二五”師資隊伍建設規劃;連續十多年擔任上海市語文學科德育實訓基地的主持人,每月一次八個小時的活動,她一場不落。
新世紀課程改革剛拉開了帷幕,于漪作為唯一的一位中學教師參加了教育部語文課程標準的審定;上海“二期”課程改革教材審查中,于漪又是唯一從小學一年級一直審到高中三年級的審定專家。
2019 年9 月,她又參與到上海等六個省市的高一年級教育部統編語文新教材如何使用好的活動中……
一個對當前工作不全力以赴的人,是沒有資格講未來的。與時間賽跑,已成為于漪生活乃至生命的姿態。
她是教育的夸父,追著太陽奔跑;
她與時俱進,用不倦的探索寫就一部活的中國教育學;
當下——她仍繼續著上海市語文學科德育實訓基地的工作;
她仍還擔當著骨干教師培訓的重任;
她仍舊不遺余力地為教育決策建言獻策;
……

綠化校園,汗水澆灌,享受美麗
“我只是盡了一個新中國教師的本分。”
“我是共產黨員,這是組織交給的任務。”
從課堂教學到教育改革,從“教文育人”到“弘揚人文”,從培育學生到培養老師,從青春年少到老驥伏櫪,于漪堅守的“一個教師的本分”是什么?
是一個從事教育工作的共產黨員的義務與責任。
她說,當一個教師的心里有了浩浩蕩蕩的學子,有了多情的土地,有了偉大的祖國,胸懷就會無限寬廣,無處不是學習的機會,無處沒有智慧的閃光。于漪將愛國情懷書寫在了中國教育的大地之上,用堅定、純粹的信仰卓越地行走,走出了一代師表,走出了一面旗幟。
“知責任者,大丈夫之始也;行責任者,大丈夫之終也。”她是中國基礎教育的“珠穆朗瑪”,我們尊稱她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