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冰川
斯坦伯格是一個天然地能賦予線條以當下直覺和趣味、風味的人;我喜歡斯坦伯格。他一個人就像一部用線的操典,一種寓言。
當我近日再讀斯坦伯格的時候,我即刻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初見時的無比喜愛。三十多年,我競未萌生一絲厭倦。
他的詞典里有情竇初開般的童真,散點、多點的空間和敏覺的線,方方正正、拙拙巧巧,流言蜚語,種種無法定義的寓言活靈活現。那是他天真智識的心得、洞察、幽默和多情的經驗。像是構思文學中的詹姆斯式的句子,他用一根看似漫不經心的線向我們講述著一幕幕裹挾的情感、風雅和夸張的顏色。我傾心于他真實生活和想象全都混雜起來的樣子,我喜歡現世生活跟藝術的自覺、寓言、故事非常不同的種種掙扎……創作就是交流和希望,就像我們愛藝術,其實愛的就是人,就是生活,因為生活本身也是這種稻草和希望。用這種語調的時候,感覺我是領悟斯坦伯格的聲色和音量的。因為那是一個完成不了的時代。
很幸運我在初學藝術時,遇見了比亞茲萊和斯坦伯格這種華美輕靈的“異托邦”。那種無聊又舉重若輕、敏感韌性又無所不能的線條——每根線條都像一條破繭而出的道路,每條路都有心神遼遠的天真和至誠世故——唯有獨腳踩著自身靈性的邊緣蹈舞時,才會有那種靈魂的無拘無束。他們和畢加索、馬蒂斯在八十年代初給我打開了一扇肆無忌憚的窗口,讓我明白最好的藝術、創作都會有一個新的答案,會有一種像呼吸一樣天然的答案。藝術、美為各自“天然的人”而存在,美只憑直接、直覺、直觀的愉悅而在,而藝術家只需要對他的藝術負責——人有權讓他的想法一個一個被判斷。我毫無保留地信奉了這種誠實創作,因為它們真實有趣。
我總是猜想斯坦伯格作品里的幽趣、智識都來自某種(現世生活的)發瘋和無聊。說到底也總是私心里的局促、無聊、厭倦在真實地表達(消解、否定),真實的抗爭是為了保存獨特的魂靈。在此藝術家的真誠像個孩子一樣,往往投射出一種使人動情的有生命的東西。這個問題比我們想象的要隱蔽、真實、有趣得多。像是為我量身定制的華麗趣味和放肆,我跟著斯坦伯格的小人小馬,從一個角色到另一個角色,從一根刺到另一根刺,從一個魔術到另一個魔術;性格是一種,表演是一種,生命是一種。同樣真實的是,創作者、讀者生就執拗的性格、底色、形變,或平淡或不合常情地混在一起。我們想“看”或想看不見。但那有什么關系呢,我們都是在抑制或創造自己的愛、恐懼、夸張和神話,并通過相互修改,重新體驗自己。這就是創作,一種天然精神的天鵝之旅。也許有些路自己并未走過,也許此生都不會走,但藝術、藝術家會假設曾經在場,仿佛一切都在身邊,觸手可及。創作就是一個試驗場……真與假已無關緊要,藝術家的職責只是激起火花(并到達一個目的地)。所有的方法、所有的浪漫一到藝術家手里都“好”用,我們彎腰拾取吧一一哪怕是晦澀。事實也是,藝術、藝術家或許根本就不知道,它應該站在什么地方。這像是單手拍掌的聲響,如果你說你聽到了什么,那你一定不擔心聽到的是什么。斯坦伯格的隱晦從來不是造型、內容,而是我們不能明白為什么他要堅持說一件事(一件甚至是最不自然的差異的游戲)。
看著他漫不經心地自由走線、遣詞造句,又讓人難以捉摸。他制造一個又一個驚奇和迷宮,在應該濃墨重彩的地方,輕描淡寫地調侃一番,在無聊走馬的地方又突然生出懸崖畸形;他構想一些問題和情緒,但總還有另一個更沉重的謔戲或結局,或戲劇,或深谷。他的七情六欲是很難模仿的。他的天才、自由陣、趣味(包括他本人),某種程度上就像一只只小蝴蝶,總要去探尋什么真實的東西。蝴蝶的栩栩真諦——有天然的(自由)和造作的(自由),但不管那一瞬有多遠有多短,一瞬間,一個真實的東西曾經在眼前一絲一線地存在、狂歡過。想起了一句:天才就是追著一只蝴蝶上了一座山的小男孩(或者一只追著小男孩的蝴蝶上了一座山)。蝴蝶的細節、蝴蝶的真實深情我看得很專注,激動的時候,我們都透過斯坦伯格的棱鏡或蝴蝶的深情看世界……但蝴蝶是平凡的,是一種更為世俗的存在。其實世俗是重要的。斯坦伯格的“線”是特別平凡的顯要,特別平凡。如果他看起來總像是只蝴蝶,那他是在考慮我們的相認和傾聽。
像一口新鮮空氣,斯坦伯格無羈的風格有一股現實魔法的味道——只有審美的人才這樣看世界。對這種魔法來說,世界是永世美好純潔的游戲,這一點就足夠了。他不是畫所看之物,他讓我們看他所愛所好之物。真正領會了自身的創作人,完全是這樣的私心氣質,用一種并不會令人滿意的方式,一直講出這樣一個事實:彼此了解的人在地理上是分散的,因為每個人都擁有一部屬于自己的詞典。至少,至少人心的字典會寫兩個字:生死。生活、創作、蝴蝶的“生死”都是一樣的。藝術家的藝術和蝴蝶都是編出來的,事實上斯坦伯格似乎也不是因為一種完璧的線條(或構思),而是因為某種“愛”的缺陷一直吸引著我。那無邪直覺的詩意(或缺陷)奢侈地表達了他自我扮演的全然的自己(或者偽裝)。所幸如此,不然人如何逃離,如何結束表演呢?依賴于個人獨特心靈經驗的視覺表達,已知的答案是不適當的。千真萬確,肉身的天然“原初”人是完成不了的,這小小的奇跡甚至不取決于藝術家。但又正是人的種種“絕望”傳遞著超凡脫俗的感性美和好奇心,不然人怎么能愛得上自己。有趣的創作都來自人心直接的狂風暴雨。
斯坦伯格用上了自己最好最美的智識、情緒和好奇心。我怕自己只能是部分地辨認出他來,就是說,我總懷疑我錯過了他的本質——也就是把他整個地錯過了。也許一切“不過是一場戲作”,作者、觀眾都在描繪“自己世界”里最好的水火和滿足感。斯坦伯格那么假裝快樂著的無辜又深情的“線”,緊藏著很多的不確知和稀碎的剪影。那不確知的“無聊”在幽暗的陰影里,像是他早年的“生計”緊緊依偎在一起。我總在他高聳又緊抿的靈敏、胡思亂想下面,看到了生活暗地里的一道道陰影。他蓬松的線條卷發下所掩蓋的,正好透露出他驕傲又無奈地“盡力”生活的血色;那也是我們盡力生活、創作的蠢蠢欲動吧……“盡力地隱藏”也是我生活、性命、創作的日常“活計”,這活計的塵濁、暗語、嬉戲越是不確知,越是激發起我的貧窮的好奇心。因為貧窮給你以顏色,以此來替代其他昂貴的粉色成分和多余。
歸根結底,斯坦伯格的線,他的貧窮式技法,我們難以再現(甚至他故作敏感的詭計讓人看起來不真實)。事實上,感性的內觀、深奧豐富的“日常見解”,甚至他不愿清洗的生活畫筆,才是斯坦伯格的“秘笈”——人確實要用一個人來衡量另一個。如若把他線條的魅力僅僅歸功于敏感手藝的運用,那我們將永遠差那么一些性命的味道——性命之作從來是在遠觀時才能深諳其妙,那也算藝術的匠心所在。大概他也是存著這種交流的欲望吧。
讓我再次盡情重讀這個人的肉身臆語。他的線是肉身的難,愛、恨、念、作的難(還有笨拙)。他講東講西、講東西,但不管講什么,我喜歡他只講人情世俗而非神,大概神諭的意義不如人情世故傻白自然、深刻吧。他的歡心便自行隱匿于此了,隱匿于他獨自描寫的責任、敏感和貌似的無拘無束……這個敏感無拘的肉身站在帝國心臟的路上大哭,或假哭;大笑,或假笑;天真,或假天真。我們大可不必挑剔他的別格,其實他是細心鑄造“受、想、行、識”的日常,最好最自由的詩就是要回到單純的“日常”一一除非你促狹到有意又有本事隱瞞貧乏生活的地步一一因為日常一旦驕傲起來,那就是偉大的驕傲。